首页 -> 2002年第10期

亲历民权门恶战

作者:杨昭仁





  
  一、从老兵刘杰说起
  
  我不认识刘杰,在解放天津时他是某团一连的战士,机枪射手。由于我在《炎黄春秋》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西蒙诺夫访问一三五师》的文章,他读后给我来了封信,要求我帮助他向老部队反映他在解放天津战斗中,曾立过三大功,荣获毛泽东奖章。因衡宝战役追歼敌人,全连轻装,把背包放在老百姓家院落里,战斗结束后,全连的背包全部丢失,刘杰的奖章、奖状放在背包里也随着丢失。他曾多次要求补发,因部队当时分散剿匪,未能办理。1950年,刘杰作为战斗骨干被派到中南军大五分校学习文化,在学习期间,他给指导员张德富写信,要求补办,因当时战斗紧张未办理。
  1953年刘杰在军大毕业后,入朝作战,因头部负伤转到后方医院,伤好后由于留下了后遗症转业回乡。50多年来,刘杰一直在找老部队,找连长、指导员,他抱着极大的愿望,希望能找到老部队证明他这段历史。因部队番号更换,他一直没能找到,更没有找到连长、指导员。一名战士他所认识的最高领导就是连长和指导员。
  刘杰的问题反映给原部队后,原部队查了军、师、团、连史没有刘杰立功受奖的记载,不被承认。甚至,刘杰是否参战,还存有怀疑。
  平津战役中的民权门之战已经过去50多年了,我当时是军宣传部干事,在打天津前跟随我们部长下到某团,我在二连帮助工作和了解战前的思想动态。所以我对民权门那场血战很清楚,但对刘杰在战斗中的表现却一无所知。是50多年后的今天,由于刘杰给我的那封信触动了我,引起我对同战壕的战友极大的同情,也使我回忆起那场血战的惨烈。
  刘杰所在的一连,是解放天津突破民权门的“尖刀连”,战后所剩下的人也就是20来个。目前健在的也就是三、四个人。我分别用电话和信件询问了当时一连文书邹致成同志,战后一连指导员、刘杰入党介绍人张德富同志,当年的副营长、在打退敌人反扑中给刘杰压子弹的张金会同志。50年过去了,对半个世纪前的事情很难记得清楚,但他们对刘杰立功获奖印象很深,都证明了刘杰立过三大功、获毛泽东奖章,并向我叙述了刘杰在天津民权门战斗中的表现。
  
  二、大战前夜
  
  1949年1月14日上午10时,对天津守敌发起总攻。13日下午,某团一连召开宣誓大会,全连184名战斗员,排列在师长面前,师长将写着“杀开民权门”的红旗交给一连连长张希尧,说:“师党委要求你们迅速突破民权门,为解放天津开辟道路。”
  “坚决完成任务,决不辜负首长的信任。”全连战士振臂高呼。
  在师宣传队的军乐声中,男女队员给全连184名战斗员佩带上大红花,师长和每一名战士握手。
  13日晚九时,师长送一连进入阵地,他握着一连长张希尧的手说:“要沉着、果断,不误时机。”
  “首长放心。”
  师长嘱咐说:“进入突破口后,要选好进攻路线,不能盲目地让战士硬冲。”
  “是。”
  师长目送184名战士走入交通壕。
  民权门是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嘉奖的标准工事,敌人为扫清射界,在民权门外五里之内,烧毁民房、平了坟头,成了一片无起伏的开阔地。从第一道铁丝网到民权门城下,设置障碍物11道,护城河宽两丈,水深八尺,护城河后面是密如蛛网的交通壕,星罗棋布的地堡群,地堡群周围埋了10万颗地雷,城墙周围竖着钢骨水泥大型碉堡13个,暗堡密布城墙,形成密集的交叉火网,射出子弹的密度,据战后统计,每英尺的宽度13发子弹穿过。还有敌人纵深炮火,倾泻在民权门外。
  这就是一连面前敌人的工事。从冲锋出发地到民权门城墙下400米,每前进一步都面临死亡。战士们没有去想生与死,只想如何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为解放天津开辟道路。用战士的话说:没啥了不起的,大不了躺在雪地上。我不打死敌人,敌人打死我,就这么个简单道理。他们无所畏惧。
  1月13日那一夜,我是在前沿隐蔽部里。隐蔽部里没有几个人,连的干部都到排里检查武器、弹药,检查战士的着装,对战士的腰带、鞋带、绑腿都进行细致地检查。
  天很冷,交通壕里坐满了战士,他们穿着大衣抱着枪,默默地闭着眼睛。二班长是全连年龄最大的,他坐在隐蔽部的出口,拿着烟袋向外喷着烟。炮弹爆炸的火光不间断地闪进隐蔽部,将他照得一明一暗,他眯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交通壕的远处。
  隐蔽部顶上的土,被炮弹爆炸震落下来,弥漫着隐蔽部。我移到二班长身边,他问我:“冷不冷?”
  “还能坚持。”我问他:“你闭着眼琢磨啥?”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你过滦河了没有?看见那片灯了吗?”
  “看见啦。”
  “有啥感觉?是不是酸楚楚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战争嘛!”他的话使我回忆起入关后,在过滦河浮桥时,我看见了那片灯——人们高举着各种形状的纸灯笼,灯笼上写着要找寻的人的名字。在行军队伍的两侧,老人、妇女、孩子高喊灯笼上的名字。在一片喊声中可辨别出:“有往张庄子捎信的没有?”
  “刘玉贵,家来人看你来啦。”
  一片灯海照亮了滦河,一片喊声震撼着滦河,滦河的水被寒风凝固着。
  我看到一位老人拉住一位挎枪的干部,问:“王富生是我孙子,你认识不?”
  “老大爷,我不认识。”
  老人急切、颤抖地说:“他是机枪连的。”这位干部还没有回答,围过来一群人,抢着问,声音重叠交错,他无法听清。我从每个人的目光中,深深感受到他们是在寻找亲人,渴望知道亲人的安危。
  我又看到一位中年妇女,举灯笼对一位干部边问边流着泪:“大兄弟,你们当干部的一定知道,王庆才是打锦州牺牲了吗?”
  “王庆才是你什么人?”
  妇女满怀希望地说:“是她爸爸。”
  我才看到一个小女孩,抱着妈妈的腿在窥视。
  “有人说,她爸爸打锦州死啦,是真的吗?”
  “大嫂,我不知道。”
  她望着那位干部,翕动着嘴唇自语地:“是死……啦”,她的灯笼从手中落在地上,灯笼在燃烧……寻找亲人的那片灯海,呼唤着名字,不知有多少人再也呼唤不回来了,他们无声无息地长眠在东北的大地上,他们的坟头在秋风夏雨中早已荡为平地了。
  我随着部队走了,那片灯远远地留在我身后,那片喊叫声却留在我记忆里。
  那片灯海,那片喊叫声,也留在二班长的心目中。
  二班长告诉我:“连部通信员小曹,他爸爸、妈妈就在滦河找到了他,他妈妈流着泪,抚摩着他的脸,问这问那。”他感慨地咳了一声说:“老人嘛!”
  战后,我听说小曹在巷战中牺牲了。
  
  三、总攻开始了
  
  总攻前,某团政委李继宗怕我被打掉,把我叫到团指挥所,让我跟着他的警卫员,警卫员不到20岁,比我大两岁。
  指挥所的气氛是凝重、紧张的,我看到团长连划了三根火柴没有点着烟。作战参谋拿着电话,询问各营的情况。
  六发白色信号弹升空,总攻开始了,我们炮群向民权门轰击。我趴在隐蔽部外的交通壕里,看到民权门成为火的海洋,烟的海洋。敌人反击的炮弹不间断地落在团指挥所的隐蔽部周围,子弹打在隐蔽部的土顶上。通向各营的电话线被炸断了,电话员背着线拐子跳出交通壕去查线。他没有回来,电话没有通,第二名电话员又跑出去了。
  民权门的枪声是连成一气的,炮弹的爆炸声也是不分个的,炮声和枪声混为一体,像狂风暴雨笼盖着民权门。大地在颤抖,卧在战壕里的战士,在颤抖的大地上等待出击的命令。
  “尖刀连”一排的任务是架桥,要在护城河上架起一米宽的便桥;二排的任务是要把炸药包、爆破筒送上去,炸毁11道敌人的障碍物,为一排架桥、三排突击开辟道路。刘杰就是三排的机枪射手。
  爆破手要在炮弹的爆炸中,在轻重机枪射击的子弹缝里,把炸药包送上去,人倒下了冲上去,又倒下了再冲上去。就在这顽强的连续中,二排仅用两分钟的时间,炸开了护城河前的11道障碍物,伤亡惨重。
  伤亡更为惨重的是架桥的一排。桥体笨重,桥轮在弹坑里颠簸,连长张希尧看两个班没有架上桥,怕延误出击时间,他带领三班冲上去,将桥推到护城河边。连长和三班的同志们接连负伤、阵亡。护城河近在咫尺,没有力量把板桥推下护城河,是突击排的孙国臣、刘杰和没有负伤的江发谷一起,把板桥推下了护城河。
  桥架好了,敌人的火力集中在板桥上。三排的同志在踏上板桥时,有多少人倒在护城河下,谁也没有统计过。
  三分钟占领民权门,二班副班长李和第一个登上城墙,不到20岁的李银根把“杀开民权门”的红旗插在城墙上,他双腿被炸断,红旗倒下了,他拖着被炸断的双腿,把红旗竖起,他又一次负伤,年轻的生命在红旗下结束了。这面红旗至今陈列在北京的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里。
  敌人要重新夺回民权门阵地,阻止我二梯队跟进,敌人纵深炮火上百发地倾泻在民权门内外,封锁通道,配合正面敌人反扑。
  184个人的“尖刀连”,占领民权门后,就剩下20个人了,164个人都倒在民权门的雪地上。
  由于二梯队没有及时上来,这20个人能否守住民权门阵地?阵地是用164个人的生命和鲜血夺取的,如果阵地失守,不但164个人的生命和鲜血白白付出,再夺取民权门,就不止164人了,要成倍地付出。
  邹致成在信上说:刘杰的机枪在打退敌人反扑中,起到重要作用。一次次把敌人反扑打下去。是张春林、江发谷给刘杰压子弹。刘杰连续打坏了三挺机枪。就在这时,少数敌人已冲上阵地,敌人抱住二排长王春田的腰,他同敌人从土坡上滚到交通壕,被七班长杨得礼用爆破筒把敌人打死。在左边碉堡里的杨景友、孙国臣听刘杰的机枪不响了,他们爬过交通壕,把敌人丢下的机枪、子弹送给刘杰,刘杰的机枪又响了,敌人被打下去。
  二排长王春田是一连唯一的指挥员,连长、指导员、一排长负了重伤,三排长阵亡。王春田看到七班副李金耀负重伤仍坚持战斗,他命令一个战士把他背进碉堡。李金耀说:“排长,我还能爬,让没有负伤的同志留在阵地上。”王春田感动得几乎流下泪,他感谢李金耀,因为阵地上多一人就是一份抵抗敌人反扑的力量。他看着李金耀吃力地爬进碉堡里。
  副营长张金会带着二连、三连上来后,向敌人反击,刘杰随着副营长进入王串场。
  邹致成同志来信说:进入王串场后,遇到一个营的敌人反扑,机枪射手李和负重伤,机枪被炸坏,在危急时刻,张金会副营长抓住刘杰唯一的一挺机枪,他给压子弹,打退敌人反扑。
  张金会同志的证明里写道:……50多年了,刘杰这个名字我是有印象的,他是立三大功荣获毛泽东奖章的。
  张金会同志在病中,为了给刘杰同志写证明,请医生给他打了针。这么深厚的感情,这对在那场血战时还没有出生的人来说,是体会不到的。
  
  四、碉堡今昔
  
  团指挥所随二梯队进入民权门突破口,我是在卫生员小杜的指挥下,随团指挥所进入突破口的。小杜让我卧倒我就卧倒,让我快跑我就快跑,一定按着他的路线跑,否则就可能踩上地雷。
  子弹密集地射在交通壕上,炮弹带着尾音连续爆炸,有几发落在交通壕里,把敌人的尸体肢解抛在空中。
  我跟小杜进入敌人交通壕,交通壕里堆满了敌人的尸体和没有断气的伤兵,踏上去软绵绵的,有的还在叫唤,谁也不顾那喊叫声,照常踏着跑过去。
  团指挥所进入被炸毁的敌人碉堡里,碉堡里敌人埋了颗地雷,没有时间起雷,团长命令通信员守着以免踩响。通信员开始是站在地雷旁,由于二梯队的进入,碉堡里人越来越多,通信员蹲在地雷旁,后来他坐在地上,地雷在他两腿之间。因为进入突破口后就没有交通壕了,从护城河到碉堡是一站,谁都要在碉堡里喘口气,碉堡里过路的人越来越多,通信员急的大骂。不管通信员如何骂,出入的人照常拥挤,因为外面的子弹和炮弹的爆炸太密集了。
  2000年我到天津,乘出租汽车来到民权门,寻找那场血战的遗迹。战争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了,水深八尺,宽两丈的护城河被宽敞、笔直的柏油马路代替,那个埋着地雷的碉堡不见了,在它的遗址上是座闪着霓虹灯的酒楼,里面传出的声音不再是通信员的骂声,而是架子鼓和男女青年的欢笑声。
  我问出租汽车司机:“你知道这里有过一场血战吗?”
  他反问:“嘛血战?”
  是的,没有人记得那场血战了,那是昨天的事,是往事。昨天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天津市民权门综合批发市场”这条横幅是民权门唯一的标志,里面不再是碉堡,也不再是敌人的隐蔽部了,而是繁华的商业小街。50年前这里是敌人的隐蔽部,上百条电话线从这里拉出,一连冲进去后,有的敌人被打死,有的被俘,桌子上堆着酒瓶和罐头,留声机还在转,唱片被战士一枪打碎,留声机也停转了。
  
  五、战后评功
  
  战斗结束后,部队在王庆坨召开表彰大会,师长把一面写着“钢刀连”的奖旗授给一连,命名一连为“钢刀连”。
  民权门之战,伤亡之大,功绩之显著,在一连的连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在评功会上,20个幸存者中,有18个人分别立了一大功、两大功、三大功。立三大功荣获毛泽东奖章的六名,在队的有杨景友、刘杰;阵亡的:李银根、钟汝彪;负伤住院的:李和、孙国臣。两个人没有立功,一名是文书邹致成,他因忙于上报材料没有参加评功,另一名是王永润,他冲到民权门后,看到和自己终日生活在一起的战友倒在雪地上一片,他不顾一切地冲入敌群,在他换冲锋枪梭子时,被敌人按倒了,二梯队上来后,敌人逃跑时把他丢下。对王永润是否立功有争论,有的同志认为他是孤胆英雄,有的同志认为他被俘不能参加评功。
  王永润在邹致成心目中,是孤胆英雄,他在辽西会战时和副排长两个人抓了300名俘虏,他的衣领上被子弹穿了两个弹孔。
  王永润没有立功,他背着沉重的被俘包袱,沉默寡言地跟随连队过了长江,在衡宝战役中英勇牺牲了。
  张德富是一连战后的指导员,是刘杰入党介绍人,他证明刘杰立三大功,荣获毛泽东奖章。
  邹致成同志来信说:我同刘杰无亲无故,同他断绝联系50多年,出于战友的情分,本着对历史、对组织、对个人负责的慎重态度,我写了两份证明,一份寄给老部队政治处,一份通过老首长房扬达转给军里。(房原一营营长后升为副军长离休)
  房扬达同志为了解决刘杰的问题,给原在某团工作的老同志分别写了信,同时给某团的老政委李继宗和原师的组织科长鲁挺同志也写了信、通了电话。李继宗在电话中对鲁挺同志说:让我签字证明,我签字。
  为什么刘杰的问题得不到解决,问题在哪里?
  因为军、师、团、连史上没有查到刘杰立功受奖的记载,不被承认。刘杰是否参战,因为军师团连史上也没有他参战的记载,所以尚存怀疑。
  一名战士是否参战,任何时代的历史也不可能记载,同战壕的战友证明了,还不被承认,那么,这名战士全身是嘴也无处去说。反过来说,军师团连史上的英雄人物也有“张冠李戴”的。如,李银根误为姓钟,孙国臣误为姓杨。在连史里记载着,民权门战斗中涌现出了八位立三大功的战斗英雄,他们是:丛德瑞、张中富、杨青林、杨景友、陈印、李和、杨〔孙〕国臣。(注:缺一人)这八名战斗英雄里,且不说有没有刘杰,其中有两名根本没有参加民权门战斗。杨青林在1947年羊山子战斗中就牺牲了,丛德瑞在进关前就离开连队,可是连史里仍然记载他们是民权门的战斗英雄。
  这个团的档案材料,在衡宝战役中突围时已经烧毁了,现在的档案材料是后来老同志们追记的。
  
  六、刘杰真人
  
  刘杰不是他的名字,是本乡地主儿子的名字,他也不姓刘,他从小给地主看牛,做长工。1946年地主买通了国民党乡公所,把他顶替地主儿子刘杰抓了壮丁。1950年在军校恢复原名———张大吉。他1948年解放入伍,在我们党的教育下,很快提高了觉悟,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派是大地主、大恶霸的代表,所以,他在战斗中积极勇敢,沉着顽强。
  张大吉同志回乡后,谁也不知道他是荣获毛泽东奖章的战斗英雄,他离开医院携带的档案里,没有一笔他立功的记载。
  他年老多病,后遗症随着年龄越来越重。大儿子患病九年病故,为儿子治病欠债累累。女儿又淹死。儿子留下的孩子要他抚养,他生活在贫困线上。
  21个月后,在军首长的关怀下,张大吉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如果军首长不过问此事,张大吉的问题是解决不了的。(责任编辑吴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