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0期

欧阳修忠君误国

作者:官伟勋





  这是一桩历史公案。
  由于公案涉及一位颇受景仰的文化名人,所以历来很少有人提及。偶尔提及,也说得很客气。
  被涉及者谁?文学家史学家欧阳修也!
  
  欧阳修“露章劾”狄青
  
  此公案需从《哨亭杂录》中一篇短文“宋武臣”说起,其原文如下:
  “有宋一代,武臣寥寥,惟狄武襄立功广南,稍有生色,仁宗置诸(任命他负责)枢府甚为驾驭得宜。乃欧阳公露章(给皇帝上奏折同时予以公开发表者)劾之,至恐其有他心(担心狄青有篡位野心),岂人臣为国爱惜人才之道?狄公终以忧愤而卒。其后贼桧(秦桧)得以诬陷武穆(岳飞)者,亦袭(是学了)欧阳故智也。”
  狄武襄是何许人呢?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宋大将狄青。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人。行伍出身,善骑射。宝元初,任延州指使,临战,披头散发,戴铜面具,所向披靡,屡立战功。范仲淹发现狄青是个难得的将才,由士兵一直晋升为大将。范仲淹送他一本《左传》,他埋头读书学问大长。立了大功当了大官后,仁宗劝他除去“面涅”(兵士与犯人脸上刺的符号),他说留着可以激励士气,一直不肯去掉。皇佑四年升任枢密副使,次年率兵镇压侬智高,出敌不意,夜渡昆仑关,一举击平。史书称他:“治军严明,与士卒共甘苦,故出战常有功。”凯旋后升枢密使(宋代国家最高军事领导机关,与中书、门下并称文武二府),“旋被排挤去职。出判陈州而死。”
  就是这样一位十分杰出的军事将领,对于一直有强敌压境的北宋来说,正是最迫切需要的人才,却被“排挤”去位而死!“排挤”者谁?欧阳修也!
  《哨亭杂录》的指责并非无的放矢。欧阳修劾狄青这件事,在《宋史》与《续资治通鉴》中都有记载。以下是两书所载欧给宋仁宗的奏折:
  “臣观枢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枢密。三四年间虽未见过失,而不幸有得军情之名。武臣掌国机密而得军情,岂是国家之利!欲乞罢青枢务,任以一州,既以保全之,亦为国家消未萌之患。”“书凡再上,留中不出。”(《续资治通鉴》1365页)
  欧阳修的奏折主要有以下偏见:一是对“出自行伍”“遂掌”枢密的,显然有轻视歧视之意;二是虽说狄青任职三四年没有过错,但很“不幸”——他太了解军队的情况太得军心了;三、让这样一个人执掌军事,对国家是很危险的!也就是说,只有让文人,让不了解军队不懂军事的人管军队才是于国家“有幸”的。
  所谓“留中不出”,是说欧阳修连着打了几次报告,皇帝都没批示照办。是不是皇帝也因狄青功大才高所以有些犹豫呢?不便瞎猜。但欧阳修的那句:“为国家消未萌之患”,肯定还是击中了皇上要害的,隔了不到一个月,朝廷还是“以熟状(宋代一种任命方式)出青(把狄青下放到州)判(以高官兼低职称判)陈州”了。
  对于欧阳修干的这件事,一般书上都不提。不得不提时也说得很客气,例如前几年出的大型历史系列丛书《五千年演义》“两宋春秋”篇中是这样说的:“狄青得胜回朝,任枢密使,自知慎重。但因他平日待人宽厚,每当他出门,总有许多士兵环拥马前,再加有人说他坏话,学士欧阳修便上奏,请皇帝将他调往外地。从此,他出判陈州。过了一年,病终于任所。”
  《宋史·欧阳修传》,是不能回避这件事的了,但也只说:“狄青为枢密使,有威名。帝不豫(病情较严重),讹言籍籍(社会上流言蜚语很多)。修请出之于外,以保其终。遂罢知陈州。”不仅连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都说不上,还写成是出于对狄青的爱护了!
  当然,《哨亭杂录》把欧阳修与秦桧相提并论也太过分了。欧阳修是“阳谋”,秦桧是阴谋;欧只建议罢掉狄青的“国防部长”,降调地方任职,秦桧却将岳飞下了大狱置于死地;秦与敌国有勾结,欧只纯为赵宋皇帝的家天下想。两者的性质不同。但无端说只有把狄青赶出朝廷才能“消除国家未萌之患”,无论怎么说也是对狄青的严重诬陷与伤害,使狄青无辜地受了致命的一击!
  
  要家不要国的赵宋王朝
  
  欧阳修这么做,与赵宋王朝“得天下”的手段有关。
  赵宋第一代开国皇帝赵匡胤是怎么上台的?他就是靠手握兵权,趁他的顶头上司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不幸华年早逝,剩下孤儿寡母,以出兵为借口,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上皇帝的。这正是有宋一代,一直忌讳武臣的病根所在。
  因此,宋朝的历代皇帝,最看重或说最优先考虑的不是宋帝国是不是强大,而是兵权能不能牢牢掌握在我赵家手中。
  唐末五代,藩镇割据,军阀林立。谁掌兵权,谁兵多,谁就能当皇上。这种朝代更替模式,从朱温、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到郭威,连续五代,代代如此。赵匡胤是第六代继承者。与前五代相同,他也是靠身任掌兵权的殿前都检点,才得以靠兵变当上大宋皇帝的。所以,他上台后,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何防止兵权落入他人手中。由于有强敌压境,他不能像秦朝和隋朝那样用收缴和销毁武器的办法,而是对军事制度进行重大改革。把天下的兵力都集中到京师,称“禁军”,也就是专门警卫皇帝的“私人”军队。从而把军权牢牢地直接地控制在皇帝个人手中。地方上,留一点把守城门的、看守草料场的老弱残疾,即所谓的“府兵”。府兵中偶尔出现个把身强力壮精明强干的,很快就会选调为京师禁军。司马光说过,这样一来,“各地方镇都自知兵力远不是京师的对手,谁也不敢再有异心了。”禁军原来都在京师驻守,后来也派往外地。外派叫“出戍法”。二年一轮换或三年一轮换。家属均留京师,实际上是人质。军官提升,必须离开原部。即所谓“师无常帅,帅无常师。”“将不得专其兵。”因而形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普遍现象。
  后人对赵匡胤的这一套评论说:“宋太祖生于兵间,颇知五代藩镇之弊,故假杯酒解释兵权,使骄兵悍将无所用智,实为一代良法。然聚兵于京师,习为骄纵,而天下不复置兵,一有战乱,请兵于朝,故其国势衰微,末年致有靖康之祸。”
  评论还说:“宋自建隆、开宝后,民不知兵者一百余年,一旦金兵以飙迅之势,破京俘主,其势实不可与敌。”如此国防建设,靖康之祸自然是难免的了!
  狄青被罢官的时候,正是西夏与契丹崛起,虎视眈眈欲取中原的时候。狄青死的当年,“夷人扰井监”,“火洞蛮侬宗扰邕州”,“夏人扰宋边,败宋兵与断道坞”。1058年,“邵州蛮掠扰”。1059年,“交扰钦州。”1060年“交与甲洞蛮合兵扰邕州”。1070年,“夏大举扰宋”。次年,“夏陷宋抚宁诸城”。在西夏与契丹的不断侵扰的同时,东北又兴起了比辽国更强大的金国。
  几十年后,金联合宋国灭了辽国,很快又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了北宋!太上皇宋徽宗、皇上宋钦宗,都当了金兵的俘虏。《续资治通鉴》称:“帝北迁(我国文人好面子,把帝王被俘北去叫北迁),皇后、皇太子皆行,由郑州路进发”,“府库积蓄为之一空”,“自郑门而北,每过一城,辄掩面而泣”!
  当时的情景的确是十分悲惨的。著于南宋的《容斋随笔》有一篇《北狄俘虏之苦》,是专讲这段遭遇的,原文如下:“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虏者,帝子王孙,宦门氏族之家,尽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每月支稗子五斗,使自舂为米,得一斗八升,用为糇粮。岁支麻五把,令缉为裘,此外更无一钱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缉者,则终岁裸体。”有的“虏”可怜这些在大冬天里,一丝不挂的男子,就让他们烧火做饭。这些裸体者,靠着火可以取暖,但出去到冰天雪地里取了木柴回来,再坐到火边时,“皮肉即脱落,不日辄死”。惟有会手艺的俘虏受欢迎。来了客人,让他们表演,酒阑客散,就让他们坐在只铺有破席子的地上做手工。“任其生死,视如草芥”!
  没有国,哪还有家?对老百姓来说是如此,对皇家来说,岂非更加如此?
  北宋灭亡,二帝被俘,景况是那样的惨烈。逃到江南的赵家接班人宋高宗,该接受教训了吧?没有!他们刚刚退到越州一带,还没安顿下来,金兵还在饮马长江进攻扬州的时候,南宋君臣,不是忙着研究如何增强军事力量,如何抗战,反而着重研究起“驭将法”来。所谓“驭将法”,说白了,就是如何控制军事将领,免得他们的力量发展得太大,威胁赵家的家天下。翰林学士汪藻上奏给皇上的“驭将三法”,就是典型一例。《续资治通鉴》对汪藻的“高论”做了长篇摘录,其中关键的一段是:“然臣复有私忧过计者。自古以兵权属人久,未有不为患者,盖予之至易,收之至难,不早图之,后悔无及。”(2877页)文中还点了岳飞的名,说他用国家的俸禄养了“数百人”,州县都怕他们欺侮,没人敢批评制止,其盗支的国家财物,多得没法统计!等等。
  爱国将士在敌后艰苦拼死抗战,力图恢复失地。而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不是在想方设法给予支持鼓励,增强其抗敌力量;相反,却在挖空心思算计日夜奋战的将领们,挑动朝廷对他们怀疑,尽量遏制削弱他们的力量!
  汪藻的奏折传开后,“诸将皆忿”。有的将领就“令门下作论以诋文臣”,说文臣“持节则丧节,守城则弃城”;不是主张讲和就是主张割地。“弃地、弃民、误国、败事者,皆文臣也;间有竭节死难,当横溃之冲者,皆武臣也。”从而挑起文武臣间的严重对立,这对国防建设的消极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整个赵宋王朝时期,没有像秦、汉、唐时期出现那么多声名煊赫的名将,偶尔出现个把优秀将领,不是被害就是被剥夺兵权,难得信任与重用,衰弱的小朝廷自然也就只好年年向“异族”低三下四地赔款进贡以求苟延残喘了!
  
  白玉之瑕总是瑕
  
  欧阳修除了在狄青身上干了这件不光彩的事以外,总的说来,他无论在为人上、在事业上,都还是值得称道的。他从小家境很苦,孤儿寡母,母亲靠做针线活把他拉扯大。他母亲识字,从欧阳修很小时就教他认字写字。买不起纸,就弄些沙土用草棍在沙上写。做官后,史称:“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奸臣排挤范仲淹时,他曾勇敢地为之抗争。“虽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欧阳修诗文造诣都很深,在散文方面有“唐宋八大家”之称。
  但在狄青这件事上,无论怎样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与欧阳修同时代的政治明星、文学明星很多,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文学家、史学家宋祁,文学家宋庠,著名词人梅尧臣,政治家韩琦、文彦博、王安石、包拯,都是先后同朝共事的名臣。韩琦任右司谏时,曾一本参掉四个宰相与参政,自己也当过宰相、枢密使。包拯生于999年,逝于1062年,比狄青大9岁,狄青却早于包拯5年去世。包拯也当过枢密副使。这些同朝共事的人都没参过狄青。
  欧阳修参掉狄青的时候,正是国家迫切需要武臣的时候。狄青却于华年抑郁而死,死的那年才47岁!
  欧阳修为赵宋皇帝家算是想的够多了,为国家为国防事业想的太少了!
  欧阳修的这一行为之所以应予指出,是因为他的奏章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欧阳参狄青的事,在当时在后来都没人加以批评清算,不能不说是南宋重蹈覆辙的重要原因之一。北宋刚亡,南宋尚立足未稳,敌后群众自发的抵抗运动刚刚兴起,抗战英雄刚刚脱颖而出崭露头角,翰林学士汪藻就长篇大论地对付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了!我们稍加比较就会发现,他的一些主要论点,甚至思路,都与欧阳修的观点如出一辙。这是发人深省的!
  北宋所遭遇的“靖康耻”,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唐朝安史之乱,长安失守,玄宗外逃,还有郭子仪等将领力挽狂澜收复失地;土木堡(今怀来西)之变,明英宗被俘,还有于谦等整顿军备,打退了瓦剌也先,保住了首都,稳定了大局。堂堂大宋,在危急时刻却找不到一个得力将领出来挽救危局,竟至一败涂地。为什么?这不能不从赵宋王朝一贯重文轻武(实际上是疑武排武)的政治路线上找原因。这个责任,当然主要应由赵家皇帝们来负;但作为国家栋梁之臣的欧阳修,没看到国家环境形势的严峻,不知道爱惜保护军事人才的重要,也是难辞其咎的!
  “国无敌恒亡”!“不教民战是为弃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宋国一直有强敌压境,竟如此忽略国防忽略军事人才,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欧阳修确有他辉煌的一面,但在狄青的问题上他是理应受到指责的。有道是:“瑕不掩瑜”,这话不错。但瑕总是瑕,越是名人之瑕,越是应予指明。此非与名人为难也,是为“警来世者也”!
  
  尽肃流毒在今朝
  
  现在把这样一笔老账翻出来,不是跟欧老先生过不去,而是为了“以史为鉴”警后世。
  关键在于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代表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这个观念的核心就是:作为一个臣民,应把对个人的忠诚放在第一位?还是应把对国家的忠诚放在第一位?是“君”重于国?还是国重于“君”?
  秦以来两千多年的中国社会,一直是封建专制家天下的这样一种典型的封建社会。“朕即国家”,国家即“朕”。历朝历代的臣民,基本上也都是这么看的。忠于君就是忠于国,忠于国就是忠于君。皇上与国家是不可分的。皇上是圣君,要拥护他。皇上是昏君,是胡作非为的暴君,也要拥护他,因为他就是“国家”。
  不错,孟子说过:“社稷为重,君为轻。”他还说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万章篇》)“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离娄篇》)在孟子看来,只有在君主能代表人民利益的时候,才应把他看成国家的象征,否则就要批评他。批评他他不听,就把他“易位”,也就是赶下台,换个人来干。而像纣王那样的暴君,杀了他,也不是什么“弑君”,只不过宰了一个“匹夫”而已!
  早在春秋时期,孟子就有如此先进的民本思想是非常难得的。可惜,尽管孟夫子的著作,在封建时代也被列为“四书五经”之一,可他书中所表述的民本思想,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一直没有得到统治阶级,或说主流社会的认同与发挥。不仅如此,明太祖朱元璋在审查“教科书”时,看到了孟子的这些话,还十分震怒,不仅下令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撤掉,还声言:“这老儿要活到今天,非严办他不可!”朱元璋在世之年,通用的《孟子》读本,一直通用删本。
  在整个封建时代,我们实际上走的一直是一条“社稷为轻,君为重”,诚惶诚恐,甘为帝王做奴才的路子。
  这也就是欧阳修劾了狄青之后,为什么没人出来批欧,为什么没人站出来为狄青说公道话的根本原因所在。
  说革命的理论是革命行动的先导是不错的;然而,同样不错的是,产生旧意识的旧的社会制度灭亡之后,旧的意识仍会继续存在一个很长很长时期。
  帝制被推翻了,民国了,皇帝不存在了,但把忠于某个个人,看得重于国家的仍然大有人在。周佛海的名言就是:对于领袖“信仰要做到迷信的程度,服从要做到盲从的程度”!与他同时的一个大特务也说过:“哪怕我们的领袖是王八蛋,我们也要服从他!”应该指出的是,这不是个别人的奇言独行,实际上很多官场人物都是这么做的。
  即使在我们以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为世界观的共产党队伍中,也难免这种旧意识的侵蚀。尤其在那“史无前例”的年代,我们不也时时可以听到:“要跟人,跟对了,飞黄腾达;跟错了,身败名裂”,对领袖“就是要迷信,要崇拜,要盲从”,“崇拜不崇拜是个无产阶级感情问题,忠诚不忠诚是个态度问题”,“要永远忠于”什么什么人等论调吗?这种种论调,都是把革命者因工作需要而应有的同志关系,上下级关系,堕落成了封建的君臣关系,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
  关键在于坚持以法治国。仅仅有个良好的愿望是不行的,是靠不住的。邓小平在强调“不能用个人品质”来解释毛泽东的“失误”时,说过一个很重要的见解,他说:“是过去的一些制度不好,把他推向了反面”。从这句话可以看到两点:一、制度是集体制定的。制度之能不好,可见旧意识影响的深度广度;二、要肃清封建遗毒,光靠说教是不行的,必须从制度上解决问题。没有好的制度,再好的人,再伟大的人,也会“被推向反面”!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们已经取得相当大的进步。只要我们牢记沉痛的历史教训,严格遵守以法治国的方针,坚持不懈地完善我们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法制建设,我们就一定能把我们党建设成最民主最先进最受群众拥护的党!
  (责任编辑 吴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