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有感于爱因斯坦的名言(外二章)

作者:李一蠡





  1948年以色列建国时,曾邀请当时已名满全球的美籍犹太人爱因斯坦当第一任总统。但爱因斯坦谢绝了。
  他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政治是短暂的,而方程式是永恒的。”
  这是多么不同流俗的人生观事业观价值观!多么执著又多么质朴的追求!
  的确,无论是他以大量方程式推导出来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还是量子理论,等等等等,其伟大深邃的科学和哲学意义,对后世自然科学和思想理论的发展以及人类生产力的发展,所起的作用都可以说是永恒的并且历久弥彰的;后人在爱因斯坦所发现所推导出来的理论基础上,将建筑起何等样的更新更高的科学大厦,尚不是我们今人所能完全想象描绘的。从这个重大意义上说,是任何政治家所起的作用都无法比拟的。
  这是否也是“科学之树常青”这一论断所包含的意思之一呢?
  然而,历史评价与史书评价并不是一回事。拿中国来说,迄今为止的大部分史书,是官方史书庙堂史书帝王将相们的史书,内中充斥着大量这些人物曾一时被奉为金科玉律,却大多禁不起时间磨洗的大话甚至废话,和他们的家事生活起居,乃至他们所“幸”过的女人们争宠夺爱勾心斗角的无聊琐事。连挥斥古今的毛泽东,在“数风流人物”时,也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和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之流,作为历史上曾为各自政治目的“竞折腰”的“无数英雄”的代表。至于如今影视中的历史剧(多一半够不上这称呼)总是围着帝王后妃大人老爷转,好像除了这帮人无所谓历史,则又不在话下了。
  当然,虽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史书上却没有他们的几寸位置。事实上,对人类社会作出过骄人贡献的科技成就诸如中国四大发明之类,恐怕多是无数凡人的心血积累,却往往把荣誉归诸大人物,如指南仪的发明归诸轩辕黄帝,养蚕缫丝的“专利”归诸他的妻子“缧祖”(这名字就是根据多半是臆造的史事臆造出来的,与“燧人氏”呀“有巢氏”呀相同),而纸的发明者却被说成监工太监蔡伦(现在已知蔡伦出世前早已有纸)。更不公平的是,诸如张衡、祖冲之、梅文鼎;张苍、耿寿昌、贾思勰,秦越人(扁鹊)、张机(仲景)、华佗、孙思邈、李时珍;公输般、李春、毕升、黄道婆,乃至19世纪中国的数学家兼物理学家李善兰、化学家徐寿……许多中国历代科学理论家和发明家,见诸正史的记述,大多寥寥数语,甚至阙如,与其历史贡献很不相称。及至无数以“轮人”、“舆人”、“弓人”、“矢人”、“冶氏”等为名氏,作为车、弓箭、冶炼术等等创制者代称的无名工匠——实际的发明者,在中国古代史籍中则是见多不怪的。中国还有许多重要的古代科学典籍,如《考工记》(记述中国古代多种科技工艺之书)、《内经》(集古代中医理论大成之书)、《九章算术》(其中包括开方、一次方程、勾股……之类代数和几何知识)等,是没有作者的,那些作者只留下了奉献,名字却对不起——湮灭了。
  这都说明,科学技术以及这类专业人才在中国古代是如何地位低下。
  顾准说中国(或许不止中国)文化是史官文化。史官即史臣,臣的初始意思是奴才、仆役,故除了少数不怕死的之外,史官必须是权力的笔杆子,是官方媒体,即作为某一时代历史的记录撰写者,向后人作交待作宣传作中介的。记录什么,不能记录什么,怎么交待怎么宣传,里面当然大有政治。所以史官文化又是高度政治化的文化,是政治统治者即权力所掌控的文化。它不能完全忠于历史,却必须忠于作者的主子,这是史官文化的特点。古代大多数科学家实业家,纵管对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大有贡献,但如果并非同时也是权力圈中人,而是臣仆,人格和地位受贬损压抑乃所必然。
  承认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或经济发展的原动力,那么就应该承认,恰恰是那些在史书中大大受贬损的非官场人士,为奠定中国曾长期领先于世界的璀璨文明出了大力,立了头功。他们对我们引为骄傲的历史所作的贡献,应远远大于那些盘马弯弓争霸夺权并已“流芳千古”的权势人物的业绩。在这一点上,爱因斯坦“政治是短暂的,而方程式是永恒的”价值现,与视权力官阶之差为人的价值之差的官本位价值观,相去不是千里万里,而是南辕北辙。
  在知识经济社会已到来的今天,在社会主义中国,应该大不一样了。但愿我们能真诚地从经常挂在嘴边的历史唯物主义和“第一生产力”的基本观点出发,咀嚼爱因斯坦的这一不朽名言。
  
  “粹白之裘”
  
  “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众白也。”
  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用众》,言简意赅,是古智者贤人悟道之言,令人联想很多很多。
  其实,狐狸中,有一种银狐,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极北地区,是纯白色的,但它是不是就那么“粹白”,一点杂毛没有,恐也难说。大凡一件狐裘,总是需要集不少只狐狸的皮毛来制作,而“粹白之裘”就更需在“取之众白”时汰杂取粹。《吕氏春秋》的作者未必见过极北的银狐,故云“天下无粹白之狐”,其所谓“取之众白”,可能是指取之某些狐狸腹部的白色皮毛,那所需狐皮当更多。
  做事为学,“取之众白”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过程、方法。
  但是否还可以引出另一些联想?如:以衣貌、派头取人,乃至以某些往往还是无常的、不见得能完全代表或显示价值的身外附加物(权力金钱门第文凭等等)取人,仍不免是社会常例,有时甚至是待遇规定。而某些有幸拥有“粹白之裘”者,往往在自我陶醉于其因高贵的“裘”而抬升了的身份时,容易忘记就连那并不能说明人的价值的外衣包装,其实也是“取之众白”;容易忘记猎狐者的艰辛劳苦,制裘者的精思巧艺,更容易忘记那些为献出一点点“粹白”的毛皮,而献出全部血肉之躯的众多小小生灵。
  一个人,一个部门,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党一个国家的成就,除了本身的努力之外,都不可能不“取之众白”,取之当世的和既往的无数人所作出的业绩贡献,否则成就是不可想象的。此其一。其二呢,一个人,一个部门,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党一个国家,若有所成就(特别是大的成就),就必须明白那是“取之众白”的道理。
  这,大概还仅是这句古语的一部分启示。
  
  也说思想创新
  
  在一定意义上,思想创新,理论创新,既然是创造性思维,当然就是不同于此前的思想理论的标新立异,是反常规,反正统,是一种出格,越分,甚至犯禁。如果不,那就称不上创造性思维。创造性思维一出现,往往惊世骇俗,引起争议、非议、震怒乃至欲加之罪。但,它是新发明新发现新知识新思路新生产力和许许多多新事新风之母。故曰,创新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不过,创新或创造性思维的前提,是思想解放,主观上有解放思想的自觉,客观上有思想解放的环境。没有这个自觉,难产生创造性思维;没有这个环境,出现了创造性思维也常常会被禁锢扼杀。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史上,这类悲剧已不胜枚举。
  毛泽东曾是提倡解放思想最力的人物,“双百方针”的提出就是个勇敢正确、鼓舞人心和受到拥护的创举,但后来的实际发展却是人所共知的。他提倡百家争鸣,却又说百家实际上只有两家,即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一家,而无产阶级又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于是乎……因此,口头上提倡创新或创造性思维,提倡解放思想,而不提倡甚至反对提倡思想多元,言论自由,实际是不准创新,不许创造性思维,压制思想解放。
  独自关起门自由遐想,不管怎么想入非非,谁也管不着,也没法管,谁也不能钻进别人脑子里去搜捕思想。古时曾以“腹诽”定罪,“反右”和“文革”时也曾逼人“交代思想”、“交心”(交代出来的大多有假),并常常凭以定性定罪。但除非砍掉脑袋,就往往无效,即使关进铁栅栏也拦不住人的思想。不过仅仅“准许”个人独语私呓,并不叫思想自由,重要的是准许公开发表观点,准许自由讨论,切磋交流,使个人的创造性思维经过社会的质询诘难,补充修订,并最终认可,成为社会的思想财富。即使暂时不被社会认同或彻底被历史否定,那也有好处,终归是辨明了一些事理。这就叫公开性,透明化。公众拥有公开的思想言论自由,是创造性思维和思想解放的必要前提。对思想言论的限制越繁多苛刻,创造性思维和思想解放的天地就越窄小。
  上面几次用了“准许”二字,是因为中国自古以来“不准”太多。人艺演出的话剧《茶馆》里,王掌柜茶馆就高悬有“莫谈国事”四字。在旧中国,这四个字与“谨防扒手”四字是公共场所最常见的字样,几乎成了一副短联。那是封建专制社会。可是,在新中国,例如“文革”时期,在湮没一切的“革命”语境中,不准有不同声音。新中国宪法上从来没有删去言论自由等公民权利条款,但以言论治罪者却成千上方!偌大中国曾是不光彩的偌大一言堂。既然言论自由写在宪法,那就没有准许不准许的问题,只有尊重不尊重、服从不服从的问题。十六大报告不但强调思想创新理论创新,并且强调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和党内民主。这一响亮提法,与提出提前实现小康社会一样,受到包括中国人民在内的举世关注和赞赏。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一个经济繁荣、政治民主的中国,肯定要在未来世界亮相,谁也挡不住。
  而只有更多的创造性思维,更大程度的思想解放,社会进步才更快。或反过来说,社会进步有赖于多多益善的创造性思维,永无休止的思想解放。思想言论环境的宽松程度与社会进步的速度绝对成正比。
  史鉴昭然,全国只许一个大脑进行“创造性思维”,其他多少亿人包括高级领导人高级知识分子,只有“紧跟”、“服从”,“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的那些年代,究竟是推进了还是阻滞了社会进步!
  (责任编辑 吴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