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中国道路:20世纪的两次选择

作者:应克复





  刚刚逝去的20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实在有太多的事情值得省思。
  至关重要的是,中国应当走什么路,在一个世纪中进行了两次历史性的选择。
  第一次选择发生在20年代。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这个党,效法苏俄,在中国掀起了一场新的革命。经28年的艰苦奋斗,于1949年夺得了全国政权。
  在革命行将胜利之际,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总结了这次选择的历史正确性。
  他写道: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在当时知识分子的眼光中,认为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文化很可以救中国。中国向西方学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怀疑产生了,增长了,发展了。十月革命之后,中国人找到了马克思主义,从思想到生活,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时期。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
  中华人民共和国立国之后,更是“一边倒”,一心一意“走俄国人的路”,师效苏联搞社会主义。毛泽东说:“苏联共产党已经建设起来了一个伟大的光辉灿烂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共产党就是我们的最好先生,我们必须向他们学习。”
  毛泽东主政下的社会主义,倒也不是照搬苏联的那一套。如一拨又一拨的“政治运动”就是一大“中国特色”。从“三反五反”,“三大改造”,“整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直到“文化大革命”。不过,在经济、政治和文化方面所建立的体制,中国与苏联则是一脉相承的。如农田集中,共同耕种。如消灭私人资本,消灭市场,国家作为全社会资产的所有者,进行计划生产和分配。再如,权力高度集中,出现领袖的个人权力驾于党、国家和国家法律之上,“个人崇拜”狂潮泛滥不已。文化上则是“舆论一律”,任何异见都可能招致大祸临头。这种体制,虽也使社会获得了某些进步,但更多的是不断地给党和人民带来灾难,因此,在不断地坚持中不断地遇到挑战。
  到“文革”后期(1976年),国家的经济已濒临崩溃。原先的种种美好承诺一一走到反面。“怀疑产生了,增长了、发展了。”中国向何处去?历史的挑战迫使中国共产党人考虑作出新的选择。
  1978年12月,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邓小平的思想在这次重要会议中起了主导性作用。全会之后,停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开始清理历次运动中的错误和错案。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的思想解放运动,第一次猛烈冲击了僵化的教条。中国人开始反省过去所走过的路。接着,“文化大革命”被完全否定,刘少奇、彭德怀等大量冤案平反昭雪,人们纷纷议论毛晚年的错误。
  1978年的三中全会,是党经历多次深重灾难后的一次醒悟,也是中国发展的一次大转折。
  24年后的今天,再去思考这次会议的历史意义,应该意识到,这是20世纪中国人的第二次选择——告别“俄国人的路”——的开端。
  1991年,发生了苏联解体、苏共解散的重大事件。这是这一体制的内在逻辑发展之必然。俄共中央书记久加诺夫(曾任苏共中央书记)指出,苏共垮台是因为它长期坚持“三垄断”制度:垄断真理的意识形态制度;垄断权力的政治法律制度;垄断利益的特权制度。
  这一不幸结局,对中国共产党人是最严厉的警示。
  1992年,年迈的邓小平毅然南下,发表重要谈话,力排改革就是“改向”的质难。不久,中共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告推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是告别“俄国人的路”所迈出的重要一步。
  历史的进程使我们愈来愈清楚,20世纪中国人的第二次选择,就是告别“苏俄模式”,走世界文明的共同道路。时下的话语就是“与世界接轨”,或“转轨”、“转型”。所谓“改革”,就是改掉“苏俄模式”中背离人类文明发展轨道的那一套制度、体制、规则;所谓“开放”,就是接纳与建立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轨道的那一套制度、体制、规则。
  如果要将邓小平的理论作一个概括,那就是四个字:“改革开放”。他不可能引导我们走完“改革开放”的全过程;特别是他多次强调的政治体制改革,在他光辉复出的极有限生涯中,不可能实现其全部目标;重要的是他开辟了这条道路。他是20世纪中国发展道路作出第二次选择的领头人。这就是邓小平千秋功垂的历史地位。
  当今中国的进步(或者说“复兴”),就是一步步地告别苏俄模式,一步步皈依世界文明,即一步步地融入全球化的潮流。对中国来说,这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但困难还是不小。
  今天,主导全球化潮流的是西方发达国家,是西方文明。这一点,我们应当承认。但麻烦也在这里。因为我们曾否定过这种文明,并长期作为讨伐的对象;因为我们曾闭关锁国,长期与这种文明相隔阂;因为我们曾夜郎自大,自认为有悠久的文化和先进的社会制度;还因为,即使向西方学习,在如何学习问题上,也各执一端,争论不休达一个多世纪。“中体西用”,“全盘西化”,就是两种有代表性的意见。80—90年代以来,又冒出姓“资”姓“社”叫喊声,阻挡中国向西方文明靠近。现在,姓“资”姓“社”的论调已被人们看破,失去了传播的市场;但“西化”一说,是贯穿20世纪的骂声,仍是国人的一块心病。
  诚如袁伟时先生所说:“铁的事实是,给古老中国带来勃勃生机的是来自西方的现代主流文化。”陈乐民先生对此也说了一句富有启迪的话:“中国的近代史是在19世纪中叶与西方文明的撞击并接受其影响而启其端的。”鸦片战争是列强的侵华恶行,却更是中国由中世纪进入近代社会的开端。这早成定论。战争的诱因,若从中方反省,实因清廷夜郎自大,闭关锁国,拒绝参与世贸。此次战争之后,紧锁的天朝国门打开了,西方文明扑面而来,于是有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等等的历史事件,这些都是中国脱离中世纪孽根的西化现象,其进步意义谁也不能否定。有鉴于此,康有为感慨地说:“若使地球未辟,泰西不来,虽后此千年率由不变可也。”而袁世凯称帝,蒋介石“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主义”的独裁政治,是抗拒西方文明的铁定的倒行逆施。建国之后,闭关锁国,“全面专政”,“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导致贫困、落后,也是拒斥西方文明对我们的惩罚。中国与西方的差异,先贤们早有洞见。如冯友兰说,所谓“中西之交”,乃“古今之异”。瞿秋白也明白地说:“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其实不过是时间上的。”姓“资”姓“社”的诘难也好,“不符合国情”的龃龉也罢,面对这些卓识,不知还有什么招数。
  现在已是今非昔比。推行市场经济仅仅10年,中国的城乡面貌和人们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变。但决不可言“21世纪是中国世纪”之类的虚妄之说。对中国的家底我们时时要有清醒的认识。“转轨”、“转型”也好,“改革开放”也好,“现代化”、“全球化”也好(其实,这些不同的提法,其内涵大致是一样的),如果作全方位的理解,任重而道远。
  肇始于80年代的“改革开放”新路,其重心限于经济领域。虽然经济是一个社会的基础,但如果不在这个基础上向前向上推进,那么现代化只化了“一半”。所以邓小平强调,“我们的所有改革最终能否成功,还是决定于政治体制的改革。”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只是在经济上与世界接轨、一只脚跨进了全球化的门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关键在于国家政治制度的创新,在于跨进现代民主国家的行列;因为经济的持久繁荣,国家的稳定康宁,人民的自由幸福,文化的推陈出新,都有赖于它。这方面,美英两国已作出了有说服力的示范。
  当然,在政治领域,我们也有了不少的进步。如领导职务终身制业已废除,以法治国深入人心,选举制度在逐步推行,法律体系在快速完善,权力制约在不断加强;民主、法治、人权愈来愈成为普遍的诉求,在提高物质生活的同时,人们迫切期待着提高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水准。但是,权力高度集中的政治体制未有突破,还基本上在苏俄体制的惯性下运作。邓小平在1980年就指出:“权力过分集中,越来越不能适应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