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与黄万里先生的几面缘

作者:郝一星





  读到《读书》曾昭奋先生的一篇文章,方知黄万里先生已去世。心头一阵无奈,想到原本与黄老的约定突然没有了下文,无限追悔。
  和黄老也算是有缘。因为偶然在刊物上读过先生的文章,特别是先生填写的诗词,笔力意趣均属上乘大家风范,心仪已久,竟贸然拜访,时在1999年4月21日,春光正烂漫。
  先生居住在清华大学教授公寓的一层。黄老鹤发童颜,红光满面,态度平易谦和,长者的慈祥,学者的自信,尤其是老人赤子般的天真,一双不设防的目光,使人顿感亲切。黄老健谈,对初次见面的来访者,也是直舒胸臆,不像饱于世故的老少爷们那样油滑,因此谈锋所及毫无顾忌。从黄老处回来当即整理成文,兹录如下,或者有文史价值。
  父亲黄炎培是国共两党居间调停者,黄炎老正直无私,国共两党,他都敢于直颜批评。解放后,毛、周常与先生商讨国是。黄曾对毛直言:历来得天下者必杀功臣,共产党何以应对?毛答:批评与自我批评。然而很快就整肃了高、饶。国家实行统购统销,黄去江苏,士绅上报的材料证明此举弊大于利。黄乃面陈毛、周,引发争论,最后刘少奇出来和稀泥,说江苏的材料有正确的一面,但不一定适合全国的情况,勿以偏概全。此前,毛称黄是中间偏左的民主人士,此后改为中间偏右。于是黄炎培终生不向共产党进言。
  黄炎培属黄兴派。民国伊始,孙中山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得知国内变革,即电告:已筹到一笔款子,但没有名义,盼给予身份。黄兴等人便推他为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回国,带回来的只是一只空皮包。
  黄万里与夫人丁女士刚刚度过钻石婚纪念日,携手已62年。他们的相识是在从美国回来的船上。黄炎培给他去信告:务必回国,将来侍奉母亲。万里长兄娶的是外国女人,二哥的媳妇不贤惠,只有他可能担此重任。丁女士也是有来头的人家,其父乃民国元老山东丁惟汾。黄万里曾上丁家登门求婚,遭冷落,原因是嫌他是上海人,说上海人难免油滑,靠不住。万里觉得好生窝囊,说自幼成绩优秀,出国留学拿硕士、博士学位,家庭又好,自己长得又很帅,被称为'标准女婿',竟吃了闭门羹。黄炎培又托人从中牵合,第二个受托人原来就是丁惟汾的机要秘书,于是天从人愿,遂结百年姻缘。几十年来,老夫妻风雨同舟,甘苦与共,如今已是四世同堂的幸福之家。
  黄万里坚决反对三峡工程,曾力陈四弊。美国总统克林顿通过国际咨询组织征求过他的意见,黄直陈己见,克林顿复函对他能坦率的表达自己真实的看法表示钦佩。美国不投资三峡,也令世界银行不予介入。1994年加拿大召开国际研讨会,专家所见略同。加政府撤出1700万美元的投资。
  张光斗说中国是个水资源短缺的国家。黄万里以为中国短缺是耕地。
  谈话间,注意到先生的客厅很是别致。客厅不大,弥漫着儒雅之气。壁上悬一整幅的国画,是何香凝手绘的一丛梅花,极具艺术感染力,堪称神品。小镜框里另有两幅小条幅,一幅是赵朴初先生的诗词,一幅是金克木教授的手笔,二位先生的题诗情词真切。黄老告诉我,这两位都不认识他,他也和他们素昧平生。赵和金都是看过他的诗词慕名而与他结成文字之交的。黄老十五岁即能写旧体诗词,客厅临窗处的墙上就挂着一幅近作,是一首《念奴娇》,词意书法俱佳。
  5月18日,黄老打来电话,长谈半小时。黄老特别珍重自己的专家身份,对于那些前辈文史掌故知之甚多。黄还透露:孙中山不依仗黄兴的政学系,在胡汉民和汪精卫之后,选中了蒋介石并得意的说:得到一个蒋介石等于有了十万精兵。但蒋执政后仍重用政学系中人,代表人物是陈英士的一双侄儿陈立夫、陈果夫。丁惟汾就属政学系之前辈中坚,故陈立夫尝言:蒋家天下丁家党。
  8月11日,老先生还来过一个电话。称欲仿《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式样写作,我本来是想请先生按一幅照片、一首诗词、一段文字的格式写一写他的一生的。
  12月31日先生又打电话,说他新近又做了一次手术,但听上去依旧那么通达,相约近日去清华园拜访,他想透露一些不能形诸文字的东西。可惜,我再也不可能听先生说些什么了。记得其间,曾又到清华和先生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谈话中,老人很客气地说,要到隔壁去打针,我还以为是什么营养保健的注射剂。他笑道:治癌症的。我很吃惊,看老人的气色和精神,怎么也想不到会和癌症有干系。他却坦然得很,说60年代就得了这病,而且是三种并在一起。每天由他的老伴丁女士注射,维持生命,已届九旬,算是一个奇迹了。
  那次,黄老还特地问我:"你说中国缺不缺水?"我说:"现在大家都知道水资源极度短缺。"黄老笑道:"其实缺的是耕地。"他又反问为什么黄河会断流。然后发了一通议论,大意是:自古没听说过的黄河断流,原因是上游几十座大坝分流浇地。说到中国不乏水资源,他有独到的见解,认为雅鲁藏布江和澜沧江每年有大量的水白白流到境外。黄河长江源头萎缩,治理的办法是打通山脉把雅鲁藏布江的水引注到长江黄河的源头,这样一来成本要比修三峡大坝划算得多,而且解决了两大河流的生态问题。他已经写好一篇文章专论此事,却苦笑道:"人家不会理睬的。"看得出他内心是多么无奈。
  本来黄老约我再到他那里专谈编文集的事,琐事缠身,竟未能如约,现在想起,深深懊悔。
  黄老去世了。我仍不时记起与黄老的有限的几次接触,记起他老人家的一头白发和他的那些出自真心的、不设防的谈话。这样的知识分子恐怕越来越少了吧。
  老人和我最后一次的通电话恰在新千年的前夕。追念往事,厥有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