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文章与时代

作者:陈四益





  文章总是一个时代的文章。离开了时代,就很难读懂。
  鲁迅的文章,在他那个时代,读者是懂得的。所以至今回想,仍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但是,今天的青年却凭借注释也不容易读懂了。何止青年,就是有些并不年轻的学者、作家,月旦雌黄之际,似也十分隔膜。那原因,我想大抵是因为对鲁迅生活的时代印象早已淡漠。
  有年轻朋友问我,明白的话,鲁迅为什么要讲得那样曲折隐晦?我劝他读一读马克思一段明白的文字---"'风格就是人'。可是实际情形怎样呢!法律允许我写作,但是我不应当用自己的风格去写,而应当用另一种风格去写。我有权利表露自己的精神面貌,但首先应当给他一种指定的表现方式!……指定的表现方式不过意味着'强颜欢笑'而已。" "我是一个幽默家,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激情的人,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没有色彩就是这种自由惟一许可的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鲁迅生活的中国,同马克思生活的普鲁士并无二致。如果他要直白地表达思想,我们或许就根本读不到鲁迅的文章了。
  "鲁迅为什么这样尖刻?"这是年轻朋友提到的另一个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能看到鲁迅骂他人的文章,而看不到他人骂鲁迅的文章。于是给人的印象被"骂"者都那样委屈而无辜。幸好今天已经有人把论战双方的文字都辑到了一起。我劝年轻朋友读一读。如果他们知道鲁迅经常不是在骂人,而是在挨骂---骂他世故,骂他剽窃,骂他的作品只配丢在茅坑里,骂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骂他"是二重的反革命人物",骂他代表中国知识阶层最消极最无为的方面,甚至他的长相,他的恋爱,无不都在被骂之列---那么,他们当会懂得,鲁迅的骂,多是出于反击,比较起来,他倒是要忠厚得多,因为他讨厌谩骂。
  梁实秋的散文,近二十年大受推崇。《雅舍小品》据说愈来愈显示出艺术的魅力,而与此相对照的,则是"怒吼的散文"已大多为读者淡忘: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唯闻犬吠。""善哭的也就常常善笑,迷迷的笑,吃吃的笑,格格的笑,哈哈的笑,笑是常驻在女人脸上的,这笑脸常常成为最有效的护照。女人最像小孩,她能为一个滑稽的姿态而笑得前仰后合,肚皮痛,滴眼泪,以至于翻筋斗!哀与乐都像是常川有备,一触即发。"赏月,谈女人,确为雅文,雅得让人浑忘了人间何世!
  我是在空袭警报声中出生的。父亲带着家人和学生背井离乡从苏州逃往"大后方"的苦难,我没经过。大哥在战乱中得了伤寒,因无药医治而死于十七岁的青春年华,我却是记得的。我记得青年人热血沸腾的抗战歌声,记得小孩子上街卖花,唱着那凄婉的歌声---"先生,买一朵花吧!"用卖花得来的钱"献金救国"。也许就是因为记得这些,所以我始终不能接受《雅舍小品》之所谓从苦难中寻觅的"诗意"。我的童年,没有诗意。
  读文章总得了解产生这些文章的时代。我们喜欢有意地淡忘那些不愉快的时代,以为这样,人们心里就只有美好。"文革"刚刚过去二十多年,今天的年轻人就已隔膜如同隔世,更不必说抗战以及抗战前的年代。忘记了那些时代,固然忘记了丑恶与卑劣,但也同样会忘记伟大与荣光。没有记忆的一代,不是健壮的一代。诗曰:
  恍同隔世读文章,青不青来黄不黄。
  堪笑头颅和血掷,不如拥女赏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