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从战士到贱民的奇特经历

作者:徐 孔





  1957年5月上旬,我轮换回到北京军区宣传部,分配到宣传科。按当时的通例,回国以后有一段假期,假期长短由各单位根据实际情况自定。
  当时我心境很好。仗打完了,国内一派升平景象,经济建设蒸蒸日上,文艺创作也很繁荣。文学系的一些同学像徐光耀、鲁煤、陈淼、黎白、以至二班同学鲁芝都写出了一些有影响的作品。我也应该尽力争取条件,把反映朝鲜战争的长篇小说写完。
  我向杨成武司令员提出请创作假的要求,得到了批准。在黎白的安排下,把我借调到总政文化部创作室,并和创作室的几个作家一起,住到北戴河进行创作。
  时间不久,反右斗争全面展开。报纸上一篇篇社论和批判文章义正辞严,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种种言行触目惊心。创作室的几个作家奉召回京参加运动,我因不是创作室在编人员,仍留在北戴河,但我有些写不下去了。那时候我的政治热情很高,虽然在刚过去的肃反运动中挨过整,而且整得不轻,但政治热情仍然不减。我希望利用现在的好的条件把小说写完,但总不该只埋头写作,对关乎党和国家命运的反右运动的大事置身事外啊。我给黎白写信,问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回去参加运动。黎白回信要我安下心写小说,不接到通知不要回来。黎白当然比我更了解情况。我继续住在北戴河写小说,心里总是不踏实。
  过了20多天,接到总政文化部创作室的通知,要我返京。我和黎白一起去找创作室主任虞棘,虞棘告诉我,军区通知,要我回军区参加运动。我马上到军区宣传部报到,宣传部办公室告诉我,到文化部参加运动。
  我很奇怪,我编制在宣传部,为什么到文化部参加运动?答复是:这是部长们商定的。我想可能因为我在文艺界熟人较多,自己又正在写作吧。
  我只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到文化部文艺科办公室参加小组会。小组会正在揭发批判一个姓鲁的大尉助理员,看样子是重点对象,人们的发言挺激烈。我对这位助理员的情况一无所知,开头的两天只能坐在一边听。几天以后,一言不发总不好,对他自己交待的言论批判几句,基本上是旁听。
  会议休息期间,文艺科的人常常谈论一些北京文艺界和作家协会反右斗争的情况。我最关心北京的一些同学和老师的情况,就给在作家协会工作的李兴华打个电话,问陈企霞和他的情况。李兴华说:前两年定的丁、陈反党集团问题,中央已经复查纠正。可是反右运动一来,丁、陈又成了批判的重点。作协叫他揭发陈企霞,陈企霞是老师,给学生们讲的都是正面的道理,他没有听到陈企霞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没有什么可以揭发的。他们的领导韦君宜对他比较了解,没有对他“穷追不舍”。他没想到的是,陈企霞自己交待了和周延姘居的问题。
  我听了以后,感到非常惊讶。在我的印象里,陈企霞一向作风严肃、正派,对学生要求严格,甚至有些严厉,他怎么会和自己的学生做出这种事?周延原是西南联大毕业的,1945年到华北联大文艺学院文学系学习,我们是同班,戴着一付高度近视眼镜,作风稳重,她年岁较大,对我们这些年轻些的同学像大姐姐一样和善而关切。周延并不是轻浮的女人呀。我这个人对男女关系问题有很重的传统观念,觉得师生之间发生这种事情实在有伤风化。可是陈企霞是左联时期的老党员,生活腐化,政治上还是久经考验的。所以就对李兴华说:“陈企霞和周延的事实在不像话。不过,就像一个苹果,烂了一块,不等于整个苹果都烂了。”李兴华同意我的看法,说:“文艺界的名人有风流韵事的不只陈企霞一个”。
  我担心文艺界同学和老师的情况,一点也没有考虑自己的问题。因为,鸣放期间我埋头于写东西,一句话也没有鸣放。从朝鲜回国到军区宣传部报到,一天班没上,请准创作假就到了总政文化部创作室,到创作室以后,各写各的东西,我又大部分时间住在北戴河,和大家很少接触。可以说,从鸣放到反右,我是圈子以外的人,别人想反我,也没有什么可反的。我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反右利剑已经悬在我的头上了。
  10月上旬,我参加军区文化部反右会议大约两周后的一天,主持会议的文化科王科长对我说:“你准备一下,明天你在会上谈谈自己的情况。每个人在反右运动中都应该有所提高。另外,你在文艺界的老师、同学、熟人较多,谈谈和他们的关系。”
  第二天参加会议的时候,我的心顿时沉了下来。这里是文化部的会议,可是今天文化部参加会议的只有两个人,除了原来主持会议的王科长,还有一个上尉助理员。其余的全部是肃反运动中批斗我的二十兵团宣传部的原班人马,只有回国后分配到外地的郭游等人不在,其余的全来了,而且仍是韩部长坐阵指挥。形式是文化科的王科长主持会议,实际和肃反时一样仍然是张山根据韩部长的授意在操作。
  我心里明白,这是肃反运动的继续,可是现在形势和肃反运动中大不相同。肃反需要有组织、有行动,需要真凭实据,而反右根据几句话、甚至一句话不说,单凭思想也可以定性。思想是抽象的东西,说的话可塑性也很大,多增两个字减两个字,甚至加个顿号就可以改变原来的意思。掌握权力者是决定因素。肃反运动中整了我好几个月,没整出问题,韩部长被迫向我道歉,憋了一肚子火,这次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感到压力很大,但并不害怕。我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思想。我对党是忠诚的,从未做过,也从未想过做对党不利的事情。
  对我的批判持续的时间很长。我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总认为不深刻,没有检查出思想本质,没有交待出重要问题。
  当时追问的问题主要有三个:一是和陈企霞的关系;二是攻击肃反;三是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和陈企霞的关系似乎是重中之重,追问的最多。认为我是陈企霞的得意门生,文学系一班那么多学生,为什么陈企霞只把你们7个人留在文学戏剧创作组?难道不能说明你和陈企霞的师生关系不同一般吗?你到朝鲜以后,陈企霞还按月给你寄《文艺报》,为什么他在北京还想着你这个远在千里之外朝鲜战场的学生,难道不能说明陈企霞对你的特殊关爱吗?在全国文艺界愤怒批判陈企霞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时候,你竟说陈企霞“就像一个苹果,烂了一块,不等于整个苹果都烂了”,公然替他辩护。难道不能说明你们资产阶级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立场相同吗?等等,等等。追问的问题很多,不能说追问者都是捕风捉影,但多是逻辑推理,并没有揭发出具体的“罪行”。
  批判我的人,对我和陈企霞的关系并不了解。文学系毕业以后把我留在创作组;抗美援朝期间《文艺报》聘我为通讯员,给我寄刊物,都是事实,但这两件事不一定是陈企霞决定的。我和陈企霞的关系,简单地说,我尊敬这位老师,但感情上并不亲近。当然,首先是尊敬,觉得他知识渊博,政策水平很高,佩服他。1945年我入文学系不久,在一次时事讨论会上,我在发言中提到苏联红军在鞍山和沈阳抢老百姓的东西,奸污妇女的事情。在场的大多是刚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苏联红军在他们的心目中一向是革命的化身,崇拜的偶像,听了我的发言,都认为我是造谣,诬蔑红军就是诬蔑革命,向我展开猛烈的攻击。我则坚持说,这是我亲眼所见。我没有说红军都不好,大多数对老百姓很友善,但有的确实很粗野,纪律很差,老百姓,特别是青年妇女听说红军来了就逃就躲,影响很不好。大家仍然不信,说少数的也不可能,红军是革命的军队,不可能侵犯群众的利益。我这个人很倔,不知道的事情不说,亲眼所见的事情绝不改口。双方争得很激烈。
  后来陈企霞到会上做了总结,他说:“什么事情都有个别现象。个别不能代替整体。个别红军违犯军纪是可能的,不能因此就影响对整个红军的看法,徐孔在发言中也说了,大多数红军对老百姓是友善的,这是红军的主流。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人民利益的保卫者,这一点是不能动摇的。”
  这是我入文学系以后第一次听陈企霞讲话,觉得他讲得很全面很深刻,不是用空洞的道理训斥人,而是用事实的分析说服人。对他很佩服。
  在以后的教学和文学系的领导工作中,陈企霞都显示出卓越才能,在同学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我对他始终很敬重,为什么在感情上和他并不亲近呢?这可能和我的个性有关。我这个人,对合得来的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说;对合不来的人很少接触,尤其对上边的人,从不高攀,对老师也不例外。我总觉得陈企霞的面孔很冷,对人态度傲慢,和他说话受拘束。不像文学系另一位老师萧殷那样和善,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所以,学习上有疑难问题,我就找萧殷或严辰,谈思想问题找熊韬,很少去找陈企霞。
  尊重不等于感情上亲近。我调到部队工作以后,没有给陈企霞写过一封信。1950年我调到北京军区以后,曾到《文艺报》编辑部去过一次,当时陈企霞和萧殷都在《文艺报》当主编,我不是去看陈企霞,是找萧殷。我写的一篇短篇小说,萧殷在他主编的《光明日报》文艺副刊上给发表了,给我写信说,这个短篇写得不错,尤其是语言,活泼、有特色,有可读性,但主题的发掘不够深刻,叫我有时间到他那里当面谈谈短篇的写作问题。我很高兴,接到信以后,马上就到位于东总布胡同的《文艺报》编辑部去找萧殷,萧殷很热情,从分析我那个短篇开始,谈起短篇小说的立意、结构、人物塑造,特别是人物语言的性格化问题,谈了很多。陈企霞和萧殷在一起办公,我见到了陈企霞,但只握手问候一声,没有说什么话。
  1955年我从朝鲜回国休假的时候,丁陈反党集团问题经中央复查,对陈企霞已解除监管,他住在《文艺学习》的办公楼里。李兴华对我说,企霞近来心情不好,你最好去看看他。我敬重陈企霞,当然也关心他。但我们多年不通音讯,见面时很不好讲话。就请李兴华陪我一起去。李兴华和陈企霞的关系较好,有他在场,可以使两个人见面时不致尴尬。见到陈企霞的时候,他果然情绪低沉,脸上阴云密布,很少讲话,不停地大口吸烟。我向他问好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灿烂的笑容,但很快又晴转阴。他只简单地问了几句我在朝鲜工作的情况,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大部分时间是吸烟。我对他的问题,文艺界上层的斗争,不便发问,只希望他保重身体,至多不过五分钟,我和李兴华就告辞了。
  在批判我的过程中,我知道曾几次派人到作协和有关单位调查我和陈企霞的关系,大概都没有什么收获,所以才盯住几个问题死追硬逼。当时批斗的人们引用最多的是我说的“就像一个苹果,烂了一块,不等于整个苹果都烂了”那句话,用尽讽刺、挖苦甚至侮辱的词汇,企图从这里寻求突破,其实那只是我根据自己的了解说出对陈企霞的看法,并没什么“丰富”的内涵,批来斗去,除了我自己讲的,并没有找到新的“罪行”。
  批斗的第二个重点是攻击肃反的问题,参加会议多数是肃反运动中参加批斗我的人,火力特别猛烈,但揭批的内容就是我在肃反当中对某些人某些作法提出的意见,加以“充实”、分析,扣上可怕的大帽子,揭不出新的罪行,军区文化部参加会议的两个人始终没有发言。会议温度虽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倒是关于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的批斗和争论耗用了不少的时间。
  1949年解放战争基本结束以后,好几次对我的鉴定里都有一条:不安心本职工作,要求从事文艺创作,有个人主义的成名成家思想。对于这一条我思想上始终搞不通。我是学文学的,毕业以后,希望从事我学习的专业--文学工作,可是1948年前方需要随军记者,我无条件地服从了组织分配,而且努力工作,兵团领导是满意的,杨成武曾对政治部的负责人说:“徐孔这个记者成绩不错,小有名气嘛。”1949年兵团部进驻天津以后,我曾向宣传部长沈图提出,希望把我调到文艺科。沈部长说:“新闻报道更需要人。”我又无条件地服从了。朝鲜战争期间,我作为东线记者组的记者,冒烟突火在枪林弹雨中深入第一线采访,因为成绩好,获得军功章。朝鲜停战以后,我又向兵团政治部副主任丁莱夫提出,希望到文化科工作。丁主任说,《工作通讯》的主编秦江调走了,找不到合适的人代替,决定你到《工作通讯》去主编这个刊物。我又服从了。我觉得一个人总会有自己的志愿,这并不是什么错误,关键是当个人志愿和革命需要相矛盾时采取什么态度,在我都是无条件地服从了工作的需要,我错在哪里呢?说我愿意搞文学就是想成名成家,也不是事实,当记者不是同样可以出名吗,而且可能出名更快,我不愿当记者愿意从事文学写作,和我学习的专业有关。也和我的性格的缺陷有关。当记者需要有广泛的社会活动,而我的生活圈子比较狭窄,很多人我不愿接触,我当了多年记者,接触的面并不宽广。搞文学写作也需要广博的知识,但更需要深入某一个生活领域,熟悉这个领域的人和事,才能更深刻更本质地展现这个领域的生活,写出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这可能更适合于我。我愿从事文学写作,主要出于个人兴趣,并未想到成名成家,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过是文学战线的一名小兵,离成名成家还远得很。1949年第一次全国文代会期间,我和文学系同学陈淼都在大会秘书科工作,陈淼当时是丁玲的秘书,他提议我把近几年写的战地通讯和短篇小说、散文搜集起来,选择一下,由他拿给出版社出个选集。我说:“我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够不上出选集的水平,不必浪费纸张。”我并未想到出书扬名。而且,想成名成家的也并不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名”和“家”本身并不具有阶级属性,并不是资产阶级所专有。关键是看你写作的出发点--为什么写、怎样写。如果你写的是人民大众,写得很好,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因而出了名,成了家,那是人民的作家,有什么不好呢?资产阶级有名人、名家,革命队伍里也有很多著名的作家、戏剧家、美术家、音乐家,军、政、文化、教育各界有很多声望卓著的名人。所以不能说想成名成家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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