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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绳“回归自我”的历程

作者:徐庆全





  胡绳先生80诞辰时,写了《八十初度》诗并一首80自寿铭。诗有“生逢乱世歌慷慨,老遇明时倍旺神。天命难知频破惑,尘凡多变敢求真”句,铭有“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载。七十八十,粗知天命”语。诗与铭对照读,颇令人感慨。孔子讲自己“三十而立”后,“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而胡绳却说自己“七十八十,粗知天命”,“惑而不解”达30年。这30年,用胡绳自己意思来说,大致“是从五十年代后期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后期”,也就是1957年到1987年这段时间。(郑惠:《程门立雪忆胡绳》,第161页)
  李普在《悼胡绳》一文中(《炎黄春秋》2000年第12期),援用蔡仲德评论他老丈人冯友兰的话,认为胡绳一生也有“早年实现自我,中间失去自我,晚年又回归自我”三个阶段,这一评价,与胡绳80自寿的诗与铭相对照,是很确切的。
  现今,学者们喜欢提“某某人现象”。有现象,自然有产生这种现象的本质。本质是什么?“早年实现自我,中间失去自我,晚年又回归自我”三个阶段是焉。杨继绳把这三个阶段简而言之为“两头真”,可谓一语中的。就胡绳而言,也可归结到“两头真”现象之中。而他晚年探求真理的勇气和闪光的思想,则是“回归自我”后的“真”的本质体现。
  
  “回归自我”的心路历程
  
  胡绳15岁时,开始学习、接受马克思主义;18岁,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写了《新哲学的人生观》;20岁,写了《辩证法唯物论入门》;30岁,写了《二千年间》、《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这两部著作,成为四五十年代进步青年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启蒙读物,产生过很大影响。其后,这位“少年早慧”、被夏衍称之为“神童”的理论家,虽然仍时有著作问世,但当年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求实的学者和坚强的民主斗士”已不复存在。在胡绳的人生历程中,就进入了“惑而不解”的阶段。对此,胡绳自己有过概括:
  从1957年以后,我越来越感到在我的写作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矛盾。似乎我的写作在不是很小的程度内是为了适应某种潮流,而不是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我内心深处究竟有什么,自己并不十分清楚,但我觉得自己的头脑和现行的潮流有所抵牾。现在看来这种矛盾的产生是由于我不适应党在思想理论领域内的“左”的指导思想。但当时我并不能辨识这种“左”的指导思想。正因为我不理解它,所以陷入越来越深的矛盾。为顺应当时的潮流,我写过若干与实际不符合、在理论上站不住的文章。写作这样的文章,不能使我摆脱而只能加深这种矛盾。由于这种矛盾,我在写作的方向和目标上感到茫然。(《胡绳全书》第二卷“引言”)
  从1957年开始直到“文化大革命”,是我们国家“左”的倾向发展并愈演愈烈的20年。在这20年中,对形势的发展感到困惑的,远不止胡绳一人,所以并不奇怪。令人奇怪的是,胡绳这种“茫然”一直持续到1987年——“垂三十载”,又多了十年。他在与郑惠等人谈话中明确地谈到,“文革”结束,对于思想理论领域的方向问题,大约到1987年他在思想上才整理清楚,而这距离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差不多晚了十年。而在这十年间,胡绳差不多有好几年没有写出什么东西。即使写出东西来,也给他的朋友留下这样的印象:“感到他在作文处事中那拘谨的一面大大发展了”(李普:《悼胡绳》,《炎黄春秋》2000年12期)。
  当然,这并不表明这样一个事实,即在这历史大转变的十年期间,胡绳如同1957年到“文革”结束20年间一样,始终处于一成不变的困惑状态。诚如郑惠所说:“总的说来,他是伴随着形势发展的主流而逐步前进的。但面对意识形态领域的风风雨雨,他仍然在大方向上有困惑不解的地方”。
  在现今已经达“七十八十”而对所经历的历史有过深切思考的老前辈的回忆中,大都说自己在1978年以后多了一点独立思考,少了一点盲从,却很少提到在1978年到1987年10年大转变期间所有的困惑。作为一个著名的理论家、思想家,胡绳却坦言,自己在这10年中间“仍然在大方向上有困惑不解的地方”,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异。不过,追溯一下这10年的历史背景,就可以理解,胡绳这样说,着实表现了他对历史的自省意识。
  从1978年到1987年社会大转变的10年间,意识形态领域的风风雨雨,有人曾这样概括说:双年反“左”,单年反右。这样的概括虽然不能说很准确,但大致说明了这10年间在大方向上的摇摆——当然,从主流上来说,一直是反“左”的。
  在这期间,胡绳在做什么?答案恐怕只能这样:他在思索中为“七十八十,粗知天命”实现理论上的重大突破蕴积着力量。
  谈到胡绳,他在1978年真理标准大讨论中的作为,一直为人所诟病。胡绳在“文革”中大部分时间是批斗对象,住过牛棚,备受摧残。可是在真理标准大讨论中,他却犯了和“两个凡是”相关的错误,说了一些错话。个中最深层的原因是思想框框。1979年1月24日,胡绳在理论务虚会中谈到这一时期的认识时说:
  我在反对这种说法时,自己陷入矛盾。我也认为这里不是纯理论的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我自以为也是从实际、从政治出发来看问题的。当时在我看来,实际情况是,经过若干年的政治动乱,群众中存在着很大的思想纷乱,以为马列主义不灵了,毛泽东思想不灵了,社会主义不灵了;现在报刊上片面(当时我认为有片面性)强调实践的权威,同时说,马列也有错误,毛泽东也有错误,闸门一开,是值得担心的。现在看来,我这种担心是错误的。
  胡绳还说:
  我虽然对那十多年间的许多事情有许多带根本性的疑问,但没有勇气把它提出来,其实群众中已经提出许多疑问,并且努力加以解决,而我却总是担心在群众中造成思想混乱。
  把胡绳当作一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一个官员、政治人物来看待,可能有很多人不同意。这不仅因为对于什么是知识分子的评价标准有不同的看法,而且还因为知识分子与文化官员这双重身份双重责任之间,又常常出现紧张的冲突与矛盾。李辉在评价周扬时指出:对于仕途中的知识分子来说,“不能不在个性与政治之间做出选择,或者为适应政治需要而改变自我,或者因保持自我而被政治所淹没。政治家是否都如此,姑且不论,知识分子特别是文人,往往无法避免。”(李辉编著:《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胡绳大致与周扬一样,也是仕途中的知识分子。在粉碎“四人帮”后真理标准大讨论与“两个凡是”对立的思潮中,胡绳当然是“从政治出发来看问题的”,但在汪东兴、李鑫(两人都是“两个凡是”的得力倡导者)领导下“毛选办公室”工作的背景(胡绳似是这个办公室的副主任),使他的思想多了一些框框,即使是从政治出发看待真理标准大讨论,看待两种思潮的对立,也离不开“两个凡是”的束缚。
  对于这次错误,胡绳没有替自己辩护洗刷,反而检讨说:“我当时思想确实糊涂,是邓力群同志给我打了招呼,才猛醒过来的。”(李慎之:《回应李普〈悼胡绳〉的信》,《炎黄春秋》2001年第6期)。诸如此类的检讨,胡绳自觉地进行了很多次,理论务虚会上的检讨,就有两次。这样的检讨,不是避重就轻,而是触及灵魂的。
  不能小看胡绳这一经历对他后来的影响。在我看来,正是有了这次经历,使他从此摆脱了本本和条条框框的束缚,在反思中不断地完善自己的理论观点,艰难地然而是坚决地找回了自我。可是,对于一位仕途上的知识分子来说,尤其是像胡绳这样具备理论洞察力的人来说,找回自我值得庆幸,可是,庆幸之余,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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