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工作着是美丽的

作者:钟沛璋





  十五年前,一颗新文学巨星在西子湖畔殒落。五四以来第一代著名女作家陈学昭走完她85年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病逝杭州。今年是她的百年诞辰。
  陈学昭是我老伴陈敏的姑妈。虽然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就见了面,后来因为远处两地,不久又先后被划为“右派”,很长时间没有来往。粉碎“四人帮”后,怀着崇敬的心情,我曾多次到杭州看望拜见已满头银发的长辈。只见她总是在伏案写作。在北京得知她西去的消息,直后悔未能在她生前多听听她的教诲。当她百年诞辰之际,展卷重读她生前亲笔书赠我们的一本本著作,真是感慨万千。
  陈学昭为20世纪留下了14部散文集、3部长篇小说、6部短篇小说,论文、杂文、诗集、回忆录各一部。这浩浩荡荡数百万字的著作,生动真切地展现了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历尽坎坷沧桑,为实现自我、追求真理、探索人生真谛的心路历程。
  陈学昭出生在浙江海宁盐官一个“诗礼传家”的家庭。父亲陈典常是清同治的秀才,毕生从事教育。长兄是清末海宁头名秀才,与他同时中秀才的还有后来成为民国国学大师的王国维。前年我去海宁寻访陈学昭故居,看到修缮得很好的王国维故居,就在近邻。陈学昭的四个亲哥哥,也都是从事教育的。陈学昭7岁丧父,母亲多病,后瘫痪。她幼年就是由兄嫂带大的。五四运动爆发,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陈学昭与同学一起上街宣传反对卖国条约,抵制日货,接受新思潮的洗礼。但是在家里,还是受男尊女卑传统的压制。这个家庭对她来说是“极多的温柔,极多的爱,极端的刻板,极端的单调”。她看到旧社会的黑暗不公,不愿在家做“战战兢兢的小绵羊”和“寄居寄生者”,她写道:
  “在这广大,空漠,扰杂的道路上,我踯躅着,我徘徊着,到处都是不可扑灭的尘灰,到处都是难以选择的歧途……”
  “我的心剧跳着,它奔出胸膛,直冲灰色的云天,飘摇在空间;我的热情燃着,火球似的烫着了这冷酷的大地……”
  少年陈学昭15岁就远离家乡到南通、上海求学。在上海爱国女校读书时,参加进步文学团体“浅草社”。18岁参加上海《时报》公开征文《我所希望的新妇女》,得了第二名。在文章中,她讨论了妇女解放,认为妇女要自立,经济独立,才能有大发展,对社会有大贡献。她举了《娜拉出走》的故事,认为女性第一要紧的是做独立的人。
  从1923年发表《我所希望的新妇女》后,陈学昭开始写作系列散文,给《妇女杂志》和一些报刊投稿。后来汇成第一本散文集《倦旅》出版。鲁迅曾经评述过“浅草社”作家们的创作特点,说:“那些觉醒起来的知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经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陈学昭的早期散文,以清新、优美的文字,把人物、情、景融为一体,在五四开创的白话散文星空中,陈学昭是一颗耀眼的新星。陈学昭也就此开始以卖文为生、追求独立人生的流浪生涯。
  通过投稿,陈学昭结识了新闻界前辈戈公振和章锡琛、周建人。又经介绍认识了茅盾和夫人孔德、鲁迅和夫人许广平、瞿秋白和夫人杨之华,得到许多前辈的鼓励和教导。《鲁迅日记》里就有30处关于陈学昭的记载。翅膀刚刚长成,陈学昭就决定远走高飞,去看看海外世界。1927年,22岁的陈学昭用自己的稿费筹得的旅费,独闯法国巴黎。在法国七八年的时间中,一面继续给国内写稿,当《大公报》的旅法特约记者,以取得生活和求学的费用。另一方面刻苦攻读法文,最后在法国克莱蒙大学攻取了文学博士学位。在这期间,她创作了《如梦》、《忆巴黎》、《欧洲杂记》等几部散文和《南风的梦》、《待婚者》等多部小说。她在法国结了婚,并有了一个小男孩。虽然如此,她还是感到身在异国,心系多灾多难的祖国和家乡的山山水水。1935年,她辞别法国的师友,登轮返国。
  回到祖国,却是居无定所、报国无门,还是处于流浪的状态。1936年12月12日,发生了要求团结抗日的西安事变,第二年伟大的全民抗战爆发,极大地鼓舞了陈学昭,使她看到了希望。她看到能够领导抗战、求得解放的坚定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她决定全家奔赴延安。从此,她的人生道路也发生了根本的转折,从一个追求个人解放的个人主义者,转变为把个人命运与党和人民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革命战士。直到晚年,她与人谈起这个转折,心情还是十分激动,她说:“你们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理解一个游子找到了党,找到真理时欣喜若狂的心情吗?如果说,我以前的追求多少带有盲目性,那么在以后,这种追求便自觉了,执着了。”
  开始时,陈学昭是以重庆《国讯》周刊特约记者的身份进入延安的。她连续给《国讯》周刊写了许多通讯,向当时国统区的人民报告了她在延安真实的所见所闻,并结集出版了《延安访问记》。之后陈学昭就完全融入了这个革命圣地。在长达8年的岁月中,她或是当《解放日报》的编辑,或是在中央党校工作,或是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或是参加整风学习、大生产运动,都是全心身投入的。我曾看过历史纪录片中陈学昭在延安纺纱的片断。一个留法文学博士,手摇如此古老、落后的纺车,似乎有点滑稽,但是陈学昭却干得十分认真。她说:“在纺纱中,我学到了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这里除了共产党的书报上,古今中外的书本上都没有的,他教你耐心,教你不要主观,要切切实实,你要偷巧也是不可能……这就是毛主席指示我们的,老老实实的学问,实践的方向。”陈学昭纺出来的纱,都是一等的,还能换钱买一些糖果给她的孩子。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党中央决定派遣10万主力部队和大批干部挺进东北,建立和巩固东北根据地。这时陈学昭也接到中央通知,要她从东北经苏联重返法国巴黎,去做国际妇联的工作。陈学昭欣然接受这个使命,并期盼着去巴黎与她在那里的亲密友人见面。经过颠簸的长途跋涉行军,到了东北。由于当时铁路不通和有人背后说她的坏话,出国被阻。后又接到通知:要她去张家口转北平,再到香港出国。到了张家口,得知那里将有大战,陈学昭决定重返延安。到了延安,发现延安也在外撤。陈学昭辗转陕北,渡黄河,在山西参加土改,之后又接通知重返东北,准备出国。到了哈尔滨,临出国前夕,又接紧急通知,决定不让她出国了。命运竟如此捉弄陈学昭。
  在烽火连天的解放战争岁月中,陈学昭行军跋涉于东北、华北、西北解放区,身体受了严重的考验和损伤。在“常常一天一个地方的行程中”,陈学昭不但写了《漫走解放区》的15篇报道,为世人介绍了壮观的历史画面。还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她的名著《工作着是美丽的》(上卷),在大连出版。
  陈学昭在法国留学时,常听法国姑娘爱说的一句话:“Qu'il est beau quand on traville。”这句话直译为中文就是:工作着是美丽的。这句憧憬美好未来的话,给陈学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呀,一个女子要自立于社会,就要工作,以工作来创造未来,回报社会。从法国回来后,她就想写一部书,描述一个女子的奋斗历程。在延安时,她写了两万多字,感到不满意,撕掉了。有在法国勤工俭学经历、一贯重视知识分子的周恩来知道后,鼓励陈学昭说,应该写写知识分子的思想历程。陈学昭在东北,一次过吉林,被邀参加一个知识分子座谈会。陈学昭发言的题目是《一个知识分子的道路》。一些人听了,鼓励她把它写下来。陈学昭决心提笔重写《工作着是美丽的》。这样从东北回延安,又从延安回东北,一边行军一边写,没有桌子,就用背包当书桌,写写停停,停停写写,终于完成了上卷,是写到建国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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