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我亲身经历的文革

作者:林 晰





  1966年春夏之交,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作为新闻从业人员,直接参与了一些事件的采访活动。亲历其境,感受真切,其中有着许多的困惑和悲哀。
  从1966年开始的这场运动,至今过去了三十多年。我回忆其中的一些片断并把它真真实实地记录下来,应该是件有意义的事。
  
  我曾经是“文革”的拥护者
  
  运动初期,我曾为这场打着“解放思想”旗号的运动所鼓舞,认为这将让中国人民冲破千百年来形成的思想牢笼,可以使我们的人民和民族思想更为解放和性格更为开朗一些。所以我在“文革”初期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这场运动的。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之后,《人民日报》遇到了从未经历过的漫天浓雾。竟然找不到党中央的领导了!“上海为何突然向北京发难”等等一系列的不合常规的事情发生了,这使编辑部的同仁闷在葫芦之中。因此,《人民日报》编委会决定派出一个记者组(组长是资深记者顾雷同志,我是记者组五名成员之一),专程去上海摸情况,领导要求我们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千方百计地了解其中的缘由。事实上,上海市委已事先对我们采取了严密的封锁措施,一举一动都受到了注意,电话也被窃听,结果是一无所获地回到北京。这充分说明,《人民日报》作为党中央机关报已经是徒有虚名了。
  为了紧跟“文革”运动的步伐,编辑部的许多同志被派往全国各地采访,目的是为“文革”煽风,力求“将功赎罪”,我也被派到成都。我到外地这段时间,文化大革命全面铺开了。陈伯达带领的工作组(称记者团)在1966年5月下旬进驻人民日报社,夺了吴冷西的权,发表了制造全国动乱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随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红卫兵向资产阶级、封建主义残余势力大举进攻的消息,从北京吹来的“造反有理”之风,也很快笼罩在古老的蓉城上空。抗日战争时期,我曾在这座城市读过小学,成都的一切对我是那般熟悉。那一天,我独自坐在少城公园(后改为人民公园)回忆儿时的往事,而周围开始了异样的动静,一群群人聚集在一起,而且议论纷纷……在我回到新华社四川分社招待所的沿路上,发现成群青少年正在用石子儿砸天主教堂的彩色玻璃,他们无所顾忌,而且显得有些理直气壮。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造反有理”吧。
  第二天,市面上已是一片骚动,更多的年轻人在街头巷尾砸烂店铺的招牌,忙于改变街道的名称,有人追着剪女人的长辫子……一切开始破例行事了,使我想起了毛主席在他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文中的情景,也想起了“天下未乱蜀先难”的古话,让我的思想很不平静。中午,我来到玉龙街上的“陈麻婆豆腐饭庄”,原是想在这里尝尝儿时爱吃的“麻婆豆腐”,却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一场革命的风暴。只见几位工人师傅拿了菜刀,站在有人扶的梯子上刮去“陈麻婆”三个大字;在饭堂里,那些由名人题写的赞扬“陈麻婆豆腐”的匾额和“陈麻婆豆腐简介”牌,被取下来扔在墙角。“有麻婆豆腐吗?”我问。“只有麻辣豆腐,今天改了名。”一位女服务员回答。事情的缘由是,那天上午饭店职工学习“文化大革命十六条”,有人就提出“陈麻婆是个资本家”,不能要这个招牌了,把它砸了当柴烧。当时也有人不太同意,但在革命的威力下,无人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当时很为这件事所感动,这不就是“破旧立新”吗?及时地在现场赶写了一篇短通讯,题目就叫《麻婆豆腐易名记》,第二天就在《人民日报》上见报了。我在这篇通讯的结尾处写了这么一段话:“无产阶级的风暴冲击着全国的每一个角落,也包括这家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店。”显然,我对这场革命取赞扬、肯定的态度。然而,我那时哪里会知道,正是这场风暴造成了祖国的全面灾难,也毁坏了我的家庭,夺走了我亲爱父亲的生命。
  
  我上了台,又被赶下了台
  
  不久,报社通知我尽快返回北京,因为内部的“文革”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社内运动初期那种恐怖的气氛未曾直接感染过我,那种残酷斗争所谓“走资派”的局面是我回来之后听说的。“当权派”已经一律靠边站,许多人挨了批斗,罚了跪,甚至挨了打。据说副总编辑胡绩伟同志被迫戴上了高帽子游楼,还让他拿着破脸盆敲打,高喊自己是“黑帮分子”、“三反分子”……文艺部主任陈笑雨同志(即马铁丁,著名的杂文作家)在一次有组织的“牛鬼蛇神”游楼时,被迫下跪“请罪”,还有人打了他的耳光,揪住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看看并厉声问道:“我是谁?”……在深受人格侮辱的情况下,笑雨同志当夜就跳水自尽了。临死前他还给自己的爱人写了“死了比活着好,死了更干净”的字句。在尊严和侮辱碰撞时,他选择了做人的尊严。
  我在运动初期曾谈到过一些相当“左”倾的观点,因为那时我从内心深处是拥护这场革命的。例如,我认为应当尽快实行巴黎公社的原则,即领导人工资收入不应超过技术工人的两倍;应该尽快在各级官员中推行民主选举制度,等等。这些观点其实都是从书本中来的,也确确实实是我心中真实的观点。当时我认为有些干部高高在上,甚至作威作福,听不得不同意见……我很赞成把这些人狠狠地“冲击”一下。正由于我当时的这些堂而皇之的言论和对运动的积极态度,在我从成都回来之后,很快就当选为《人民日报》国内部的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同时任党的支部委员和行政领导小组成员,可谓是“一身三任”了。而当时“文革”小组组长又居于最重要的位置,实际上成为部里的第一把手。我主持会议批判“当权派”,对问题有了决定权。当时最热门的革命行动是“抄家”(抄“当权派”的家),我也卷进去了。我记得由工厂造反派提出要抄聂眉初同志(当时任工商部副主任)的家,并要我也去参加。我虽然内心不很赞成,但已经是身不由己,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去了。我当时确有困惑:这种作法合适吗?所以在人们动手抄聂家的东西时,我只是在一旁观望,也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次,批斗安岗同志(《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我是主持人,有人要他站在一张软椅子上,低头弯腰交待所谓“罪行”,并有人动手打了他几拳头。安岗同志战战兢兢地站在那软椅子上,身子摇摇晃晃,往日那种领导干部的气势一扫而光了。我虽然很同情他那时的处境(听说他患有高血压症),当时的气氛却不能让我表白态度,我的内心是很矛盾的。后来有个适当的机会,我就以命令的口吻让他从椅子上下来,但一定要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的问题。久而久之,由于我领导斗争不力,遭到一些人的冷嘲热讽,说我过于“软弱”,是“保皇派”,甚至认为是丧失了革命立场。所以在我当权两个多月之后,在批判所谓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中被赶下台来。为此我挨了批,并违心地写了一篇自我批判的所谓“检讨”。
  我虽然被赶下了台,还总想把同自己观点相近的人推上舞台。当其他部门的“造反派”扬言要来国内部夺权时,我就鼓动本部门的“追穷寇”战斗队(成员有黄采忠、尹品端等同志)赶快来夺我的权,并声言你们再不行动,我就要“引狼入室”了。这句话后来被认为是我诬蔑造反派的罪行之一。当时的局面真是一片混乱,“你方唱罢我登场”!我确实是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了这番话,所以真真假假地“检讨”一番也就过去了。但“引狼入室”这句话,竟成了我在“文革”中的一句名言,一时在报社传开了。
  
  毛主席检阅红卫兵见闻
  
  “文革”中,毛主席一共八次检阅红卫兵,除第一次检阅我在成都之外,其余七次我都参加了采访报道。
  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规模竟是如此之大——每次号称百万人(其中有些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不满十岁的青少年);受检阅的人竟是如此激昂——热泪盈眶,高呼万岁;宣传报道的声势和规模响彻云霄——整版的长篇通讯和通栏的照片歌颂伟大领袖毛泽东。这一切都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事。我作为党报的记者,每次检阅都登上天安门两侧的检阅台,而且选择站在离城楼最靠近的位置。有一次,我站在华表旁临时搭起的摄影台,居高临下,天安门广场上的“红色海洋”尽收眼底,有如一幅充满革命激情的伟大画卷。正是这一次,天安门广场上站立的红卫兵为了更清楚地看到毛主席,拼命地向前涌动,将毛主席乘坐的吉普车围得水泄不通。这时由解放军战士们挤出一条通道,毛主席则平躺在吉普车上,由林彪、周恩来、陈毅等人站在毛主席周围护卫着,车子才徐徐地开上金水桥进入了天安门。我此时站在摄影台上,与躺着的毛主席的眼光正好相遇,这是我距离毛主席最近的一次,也是看见毛主席最清楚的一次。那时毛主席的威望是如此之高,对他真是如同神灵一般的崇拜,说人们见到他时热泪盈眶一点也不过分,那时的我也是饱含着两眼的泪花,以那么清晰地见到他为人生最大的光荣。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他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年轻人和孩子们,在广场上或东西长安街上整整等待了一个整夜。由于没有经过很好的训练,所以拼命地往前涌动,不少人被挤倒了,受伤了。每次检阅之后,广场上被挤掉的鞋子、帽子成千上万,足足可以堆成一座座小山。如果说,这是有如宗教信仰者对自己信奉的神灵的崇拜,那一点也不过分。但是我们这些长期接受无神论教育的共产党人,为什么竟会如此狂热?我至今也未能完全说得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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