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陈老总落难石家庄

作者:赵淮青





  每当我路过香山知松园,看到镌刻在那块巨大石碑上的陈毅元帅的题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便情不自禁地缅怀起这位青松般高洁的人物。
  1970年初夏,“文革”乱到极点的社会秩序开始少有好转,我奉调从西宁新华社青海分社来到石家庄新华社河北分社。平心而论,我对石家庄这个城市兴趣不大,这是一个新兴的城市,既没有悠久的历史,也没有古老而有特色的建筑物,连条一般城市常有的河流也没有,除了白求恩墓之外,简直找不到像样的名胜古迹,让人感到缺少历史的积淀和韵味。但我一到河北分社,一位同事便告诉我,陈老总如今也在石家庄,被下放到石家庄车辆厂。这个消息倒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对石家庄似乎也刮目相看了。
  记得是1968年春天,在新华总社举办的各分社部分工作人员“学习班”上,军管小组曾经批判“二月逆流”的“黑干将”陈毅、谭震林等革命元老,但不知为什么,尽管他们骂得唇干舌燥,这些老革命非但未被批倒批臭,名声反而越批越清扬,这恐怕是那些“四人帮”们始料不及的吧!
  新闻记者的耳朵长,消息灵通,就在我们的“学习班”上,所谓的“二月逆流”的真相已从各种渠道传来,加之人们善于从当时流传的《红卫兵小报》上所载奇文,作反说正解,几乎什么“机密”也保不住的。大家终于明白了:所谓的“二月逆流”究竟是咋回事。原来是,在1967年2月间,陈老总与几位老帅和副总理——叶帅、徐帅、聂帅,还有谭震林、李富春等副总理,在怀仁堂和京西宾馆召开的两次政治局碰头会上,对“文化大革命”的种种劣迹,表现了极大的愤慨和极大的不理解。他们反对打倒一大片老干部;反对停工停产“闹革命”;反对造反派冲击军事机关;反对“弄了一批不懂事的娃娃打头阵”,对老干部、知识分子实行打砸抢,往死里整。他们实在不能容忍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指使红卫兵,把凡是真、善、美的事物,统统置于摧毁之列,把好端端一个国家搞得乌七八糟,天下大乱,大好江山搞得满目疮痍。他们舍得一身剐,站出来说话了!特别是让林彪、江青之流听了跳起来的是,陈老总竟旧话重提,说“延安整风”是整人不择手段的左的风源;还提到应该接受斯大林种种倒行逆施的教训等最敏感的问题,被当时一些红得发紫的秀才——康生、张春桥、姚文元、王力一伙加油添醋,肆意挑拨,报到毛主席那里,于是“二月逆流”被铁板定案。陈老总被诬为这场所谓“逆流”的“黑干将”、“黑司令”。当我们离开“学习班”之后,又听说,在党的“九大”期间,上海的黑秀才又搞了个什么《陈毅黑话录》,于会间广为散发,结果陈毅被排挤出政治局,只保留了中央委员和中央军委副主席的头衔。这位曾经统帅百万雄兵,威震敌胆的元帅,于1969年10月,以“一级战备”为名,被发配到石家庄一家工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我到石家庄几天后,曾骑车来到市区西部陈老总的住地——桥西烈士陵园隔壁的“小白楼”招待所,当然无缘与他相见,只在门前漫步徘徊多时,却根本不见什么“小白楼”,而是个灰砖平房组成的破败的院子,院内杂草丛生,树木零落,据说原先是一处弃而不用的幼儿园。我在墙外伫立良久,怅然而返。心想,我们敬爱的陈老总确实是被发配流放,削职为民了。
  从“文革”之后的揭秘档案中和出版的书报上,更使我逐渐醒悟到,陈老总本来是可以安稳地住在中南海的,条件是对“文革”少发议论,甚至不要开口。这是祸国殃民的江青曾一而再地示意过的。但陈老总根本不听这一套,而是反其道而行,他曾在一些场合表过态:“都快亡党亡国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也曾义愤填膺地说过:“那么多老干部和知识分子,都被整死了,自杀了,再不说话,老是哼哼哈哈,我这个共产党员便一个铜子也不值!”在一次会上,他还说过:“‘八大’政治报告没有写上毛泽东思想,是政治局集体讨论通过的,怎能叫刘少奇一人负责?”就是毛泽东在场,他也照说不误,比如在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之前,毛主席亲自主持的政治局会议上,江青仗势欺人,指着鼻子训斥刘少奇,声色俱厉地骂他镇压了革命小将,让他到清华大学当众检讨。此时此刻会场上噤若寒蝉,而陈老总却开口了:“我觉得这样做不妥。派工作组是当时的困难局面造成的。他去清华,下不来台怎么办?回不来怎么办?你们考虑过后果没有?有错误可以在我们这个会上批评嘛!”几句话说得会场鸦雀无声,许多人都为陈老总的命运捏着一把汗,为他担着一份心。而陈老总初衷不改,该说什么照样说。他又对归国留学生说:“把朱老总说成是大军阀,把贺龙同志说成是大土匪,这是给共产党的脸上抹黑!”“给对外使节戴高帽子,要他们在外国人面前弯腰撅屁股,这是伤害我们国家的尊严!这种在全世界面前出丑的事,我当一天外交部长就不能答应!”……陈老总这些不顾个人安危、掷地有声、正气凛然的话都被记录在案,不知感动和教育了多少心有良知的国人,也气得江青之流跳起来,自然也埋伏了他个人多舛不幸的命运。
  当陈老总到达石家庄车辆厂之前,厂军管小组曾接到河北省革委会的指示,大意是:陈毅要到你厂调研和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你们要向大家讲清楚,此人一贯反对毛主席,是个无产阶级司令部和资产阶级司令部之间的人物,他参加党的“九大”,是作为右的代表出席的,他来后,厂里可为他安排一个办公室,一周上三个半天的班,与工人一起参加活动……
  有一天,陈老总穿一身蓝色的干部装来上班了,他到车间与工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喝着工人递过来的搪瓷茶缸大碗茶,与工人们谈笑风生。人心是杆秤,不论上边怎么指示,工人们对老总还是亲热的。老总通过谈家常,了解工人们的生产、生活情况。班组会上,大家爱听他的发言,总是忘记“他讲话不要鼓掌”的上级指示,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开头,有的工人称呼老总为首长,他马上制止,“不要这样叫,我是一个老兵,叫我陈同志或老陈,不是挺好吗?”
  那会儿时兴毛主席指示贯彻执行不过夜,我们分社女记者韩舞燕去这家工厂了解有关情况,有幸见到陈老总。只见他坐在小会议室的角落里,只抽烟,不发言,但小韩觉得老总那张脸还像从前一样威仪俨然。厂里有位刘师傅也曾对我说过:“陈老总的处境虽然有了这样大的变化,但他襟怀坦白,感人的真诚没有变。”老刘还说:“我与他说话很投缘。有一次老总问我:‘在厂里,你是哪一派呀?’我说:‘我是比较保守的那一派,保皇派。’老总接上说:‘我也是保皇派,最大的保皇派。’说完嗨嗨地笑起来。记得老总还说过:“我总认为,如果中央有人犯了错误,领导层用开会的形式,也可以解决嘛!为什么非要搞这么一场运动呢?实在不理解。”
  我到石家庄后,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采访全省先进单位——正定县三角村生产大队。县委宣传部的干事小刘曾对我谈起陈老总到三角村参观的事,令我感慨良多。他对我说:“陈老总那次来,是我接待的,可以把全过程讲给你听听。”
  有天上午,村前来了一辆灰色小汽车,最先下来的是张茜同志,她微笑着对大伙儿说:“陈老总向大家学习来啦!”她这一说倒把我的脸说得火辣辣的,因为我们中间,除大队领导外,县上领导一个也没有,我算是最大的‘干部’啦。接着陈老总也笑眯眯地下车了,我觉得老总的脸色不算好,不像照片上那么精神了,车上只有一名司机,连个警卫员也没有。我们把他们请到大队会议室,没有准备烟茶,只有大碗白开水。对这种接待规格,陈老总并不介意,依然说说笑笑,挺和蔼的。我抽的烟是两角六分钱的上海“飞马牌”,想敬老总一支又不好意思,倒是老总先开口了:“小同志,你抽的是什么烟呀?”一句话使我明白过来,老总大概没带烟,赶紧给他敬了一支“飞马牌”。老总接过烟,又掏出一元钱,请队里人到村供销社去买烟,买来的是郑州出产的两盒“前门牌”烟,他给在座每个人递了一支。他的表情挺亲切,说的四川话大家也能听懂。记得他还就近到庄稼地看了看,走访了几户社员,我们也没给社员介绍他是谁,他看到解放这么多年,群众生活依然很苦,心中不是滋味,这从他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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