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怀念段君毅同志

作者:王 光





  名人辞世,留给生者的记忆,大约可分为两种。一种:公认的品德,服众的才识,亲和的身影,绵绵的思念;另一种:由不得人的褒贬,理不清的是非,猜不透的谜团,说不完的故事。段君毅,这位在中国人民求解放、谋发展的艰苦历程中跋涉终生的战士,属于前者。
  我生也迟,和段老相见恨晚。在他的领导下工作,前前后后不过数年。受到的教诲和启迪,却非时间所能计算。我敬佩他的战功,他的政绩,而在我的脑子里铭刻至深的,是他的品德。对我来说,段老不仅是我的领导,而且是前辈,是长者,是老师,是我为人处世的榜样。
  
  功勋卓著,平民本色
  段老是中国早期革命学生运动的组织者,“一二·九”学运时期曾任全国学联的执行主席。为了唤起民众,共赴国难,他奔走呼号于黄河上下、大江南北,成为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放下书本、走出课堂、奔向民族解放斗争战场的先驱。抗日战争时期,从延安到山东,他驰骋疆场,转战千里,创建泰西根据地,扩展鲁西解放区,勇挑冀鲁豫行署主任的重担,为建设万众一心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并最终战胜日本帝国主义,流血流汗,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解放战争时期,他先是晋冀鲁豫军区的战勤司令,继而出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后勤司令,以超凡的组织才能,发动群众,依靠群众,为刘邓大军强渡黄河、挺进大别山、飞越长江天堑和进军大西南提供了可靠的战勤保障,立下了赫赫战功。新中国成立后,听从国家建设的需要,他脱下戎装,转而从事经济工作和地方工作,为创建第一代汽车工业,形成初具规模的机械工业,整顿和发展铁路事业,领导四川、河南、北京的政治、经济、文化建设,推进改革开放,呕心沥血,倍尝艰辛,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段老的一生,丰富多彩,功勋卓著。然而,从他的嘴里,谁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片言只语。他从不居功自傲,彰显自己。退下来后,组织上要为他立传,最大的困难,就是从他那里能搜集到的,全是上级的指挥若定、班子的齐心协力、烈士的英勇牺牲、人民的艰苦奋斗等一类材料,而“套”不出半句他自己的故事来。对那些喜欢自吹自擂并藉以要权、要利、要官的人,他常有诤言,甚至严厉的批评。他最不爱听的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这类怨天尤人的话。他说:“三座大山压在中国人民头上一百多年,谁没受苦,谁无‘苦劳’?尺寸之功,涓滴之劳,就成为要官的本钱,共产党哪有那么多的官给你当?”粉碎“四人帮”后,在拨乱反正、平反昭雪的过程中,有的干部要求在这方面或那方面改写履历,借以“提升”自己,以致在群众中流传“党龄越改越长,年龄越改越小,资历越改越老,学历越改越高”这类顺口溜。段老深为恼火,专门把组织部的同志找来,交待要从严审查,并且指出这是一种“政治上的不正之风”。在老一代革命家中,段老是真正戴过方帽、披过黑袍、拥有学位的知识分子,然而,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却始终保持着一个普通工人、农民、士兵的朴素本色,无半点虚饰。他爱读书,学而不倦,在家中那间办公兼卧室的大房间里,四壁皆书,琳琅满目,有马列经典,有经史子集,还有不少现代人的作品。每次出差、开会,枕边必置有一本或李白、或陆游、或龚自珍的诗词集。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朋友交谈之间,他极少引经据典,以示博学。他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根底,写得一手遒劲挺拔的毛笔字,然而,每到一地,遇到有人向他求字,他必婉言谢绝,不肯提笔。有一次,当他谢辞了一个单位要他题字的请求后,归途中,可能想考一考我的古文常识,问我,“墨猪”“涂鸦”这两个词作何解?我说:“都是古人对那些字写得不好却喜欢到处给人题字的人说的挖苦话。”回答大体正确,他点头认可。段老身为一部、一省的主要负责人,事多,会多,讲话多,本来可以组织一个专门班子为他起草讲稿,然而,除了代表组织在正式会议上作报告外,日常工作中,不论大会小会,都是自己作准备,用自己的语言,讲自己的观点,话都不多,言简意赅,很少由人捉刀代笔。有些不大不小的官员,逢会讲话必令秘书起草,甚至把别人代笔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文章”“文集”公开发表,他深不以为然。在一次座谈会上,他曾提到:“耀邦同志在位时,中央专门发过一个文件,要求领导干部讲话要自己动脑,自己动笔,不要事事靠秘书。”可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以后他也不再提此事。在我的记忆中,“不务虚名,会干实事”,“为政不在多言”,是段老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座右铭。这种品质感动了许多人,也感染了许多人,使他们的精神得到升华。
  
  一个天性“左”不起来的人
  段老是位思想邃密而行为审慎的领导者。从他的言行中可以感受到,在他的身上兼有辩证唯物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双重训练,待人厚道宽容,是一个天性“左”不起来的人。在曲折激烈的党内斗争中,仅就我同他相处的那一段时光而言,从来就没听他说过“矫枉必须过正”这类过头话。而经常挂在嘴边的,却是“实事求事”、“恰如其分”、“适可而止”、“留有余地”等等反复的咛嘱。“文化大革命”中,他挨批挨斗,受苦不少。事后提起,从无怒色,也无怨言,而是对狂躁的群众采取谅解和宽容的态度,对有错误的干部采取教育和帮助的态度。“文革”后期,他和赵紫阳同志相继“解放”,出任四川省委的领导职务。赵为第一书记,他为书记。为了让紫阳同志有一个较为从容的工作环境,每逢造反派寻畔,都是他挺身而出,与之应对周旋。一次造反派揪斗他,从成都揪斗到广元,又从广元揪斗到北京,持续达数十天。事后谈及这段经历,有人问他,挨了多少打?他乐呵呵地说:“还好还好,我不和群众硬顶,群众也对我实行‘无产阶级政策’。他们在火车上闲极无聊,打扑克三缺一,还拉我去凑数哩。”粉碎“四人帮”后,清查与“四人帮”有关的人和事,有些同志出于义愤,采取开千人批斗大会,令被斗者跪地交待,晚上也不许回家等过激做法。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耐心说服,坚决制止,劝阻大家:“不能沿用‘四人帮’那套办法来解决‘四人帮’的问题,要按党的政策办事。”由于他的坚持,保证了清查工作的顺利进行,也使得被“文革”破坏无余的党风为之一正。对于历史上多次以极左为特征的党内斗争,以及那套“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甚至轻率杀人的搞法,许多都是段老亲身经历过的。他恪守纪律,缄口不言。然而,深藏心中的那份伤痛,有时是可以觉察得出来的。一次,我去他家中探望。他的老年性痴呆症正在发展,思维和语言断断续续,很难连贯。言谈间,他陡然提起一位同志的名字,那是他在冀鲁豫时期的一名部下,为政勤奋,英勇善战,深得群众拥戴。由于有人陷害,被诬为“叛变投敌”,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段老深知其人,力排众议,星夜讨得上级“同意复查”的一纸批文,策马狂奔,高呼刀下留人。然而,到达目的地,死刑已被执行。他痛心疾首,引为终生恨事。说到这里,他激动不已地叫司机立即备车,要到某某单位找某某人为这位同志平反。家人劝他,事情已过去半个多世纪,当事人、知情人死得一个不剩,到哪里平这个反去?他执意不从。秘书、司机无奈,只得拉着他出去转了几圈,才慢慢平复下来。
  段老视野开阔,对新事物敏感,是改革开放的积极拥护者和力行者。1978年粉碎“四人帮”不久,他和吕正操将军结伴出国考察,经他建议,不去西欧北美等资本主义大国,而去了北欧号称福利国家的瑞典和东欧敢于对苏联说“不”的罗马尼亚,可谓见事敏锐,独具慧眼。在罗马尼亚,他指名要求参观罗、南在多瑙河上联合兴建的铁门水电站。主人告诉他,筑坝建站的当时,苏联和南斯拉夫交恶,双方剑拔弩张,冒的风险是很大的。参观结束,主人请他发表意见,他一语双关地说:“逆流筑坝,功在人民。”翻译把他的意思流畅地传译过去,主人大为振奋,连连称谢。在瑞典,他首先发现,政府用征收高额累进税的所得,来不断提高对全社会的福利保障,是防止两极分化的一个好办法。当时我国的改革才刚刚起步,两极分化的问题尚未凸现,段老能及早提出这个问题,是很有远见的。经过几天的参观,他还看到,瑞典最大的制造商ASA公司总裁家的生活设施,就品种来说,同一个普通农民之家竟是相差无几,只不过规格、品牌、豪华程度更胜一筹而已。城市和农村毗邻交叠,绵密平展的公路把城乡连成了一体。“白领”和“蓝领”的生活质量都不错,经过税收调节,实际收入已相当接近。他不由感叹地说:“看来马克思关于消灭三大差别、实现共产主义的想法,只有在类似瑞典这样的土地上才能产生。”这种一时的感叹,可能他说过就忘了,以后再也没提起,而对我却是极大的启发,在后来的多次会议和多种场合,都曾借用过这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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