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半岛的南边,隔着不宽的海面,有个山峦起伏的小岛,小岛上疏疏落落分布着村落田地和渔港。岛北岸房屋较为集中,像个杂乱无章的小镇,形成了一条很不规整的弯弯曲曲的街,这就是被广州人形象地称作裙带街的地方。
这里远离广州闹市、远离陆地,近些年却颇为出名:每当朝廷发布禁烟令,那些在广州待不住的瘾君子鸦片鬼,就躲到这儿来继续他们的烟霞生涯。这样偏僻的地方,政令难以达到。当初天福天寿就是在这里,寻到了还剩一口气的柳知秋。
林钦差的禁烟雷厉风行,把这藏污纳垢的裙带街狠狠地清理了几回,封了所有的烟馆烟间,抓了所有的烟贩子,还把其中最劣的一个在这里枭首示众,吓得烟鬼们如鸟兽散,留下的则不得不乖乖地听令戒烟,裙带街顿时干净了许多。
近日林钦差革职,朝廷为了跟夷人讲和,又颁布了开放烟禁的谕旨。不过林钦差禁烟余威犹在,只有一两家烟馆羞羞答答地开了张,比当初那十几二十家,声势差远了。
离裙带街不过五里之遥,有一处山水冲刷出的海湾,顺着这条溪水进山,转过山坳,几户农家点缀在一片平缓的坡地上。那处掩映在浓绿树丛间的院子,就是柳知秋的新居。这儿坐北向南,背山面海,山间溪水从前面潺潺流过,正处在两条山脉的交会处,仿佛二龙所抢的宝珠,照柳知秋的话说,风水极佳。
岛在海中,地处南粤,正月里也很温暖,只是烟水雾气常弥漫着,近观远望都像是隔着轻纱,朦朦胧胧。而初七这一天,却风和日丽,蓝天如洗,难得的晴朗。天禄在东厢房忍不住大声叫道:
“师弟!别净躺着啦,到院儿里晒晒太阳吧!多好的天儿呀!”
北房东过间正在写字的柳知秋也说:“听你师兄的,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
北房西梢间的天寿长长地答应了一声:“哎——”
院子中间的红梅白梅和腊梅正在盛开,满树黄玉珠一般灿烂的腊梅盖过了疏疏淡淡的红梅白梅,把浓烈的腊梅花香漫向每一个角落。坐在正房前的高台阶上,望着浓绿的山、雪白的沙滩、蓝湛湛的海和极远极远的海天相交一线,享受着和煦的春阳和沁人心脾的花香,天禄和天寿都沉醉了,仰靠在各自的圈椅上,好半天不想说话。
“咱们都成仙了吧?哪里还像是人间哪!”天禄轻声赞道,叹了口气,说,“真不想离开啊!……”
天寿也叹口气,说:“我也是。”
“你有什么也是不也是的!”天禄闭眼仰脸让阳光直晒着脖子,笑道,“师傅盖的房还不就是你的,一辈子住这儿都是该的!”
“你也成啊!盖这房你也出了钱的呀。还跟咱们小时候一样,拿这儿当家,咱们兄弟三个给我爹养老送终。”
“哈,那敢情好!就怕师弟日后娶了媳妇成了家,再认不得师兄,滚,滚!一股脑儿全轰走!”
天寿脸一红,登时要恼,天禄连忙笑着自己轻轻打嘴,“我胡说,我胡说!”
天寿便也笑了,说:“师兄,我想过两天就回广州,你跟我一块儿走吗?”
“这个嘛……”天禄只说了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他们是一个月前回来的。依照惯例,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戏班封箱,回新家最合适,他们却等不及了,哥儿仨约好赶回来喝他们自幼重视的腊八粥。
腊八那天,柳知秋在大门口迎接,孩子们看到新居的惊奇样子使他极为得意。
院子依着山势一进比一进高,也一进比一进大,最后一进就同他们幼年时居住过的、由胡家提供的那处住房完全一样,连那处小花园也跟原来一样精致,有一样的太湖石、一样的藤萝架、一样的腊梅红梅白梅和一样的石榴树。
柳知秋领着孩子们一处一处地看过去,嘴就没有停过:
“……这边东厢房三间,还归天福和天禄用,还像那时候一样,各住两头。北房也是五间,原先是我跟你们师母带着天寿住东梢间、英兰领着大香小香姐儿俩住西梢间,这西梢间呢,得给她们留着……西厢房也是三间,原先是饭厅和贮藏室,现在我拿它布置成书房、琴室和画室。天寿你先在西梢间住,以后英兰她们姐儿仨回来,你再搬到西厢房好了……花园最费心思了,总算跟原来差不多,该有的都有,这几株腊梅和红梅白梅,还有那盆石榴,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你们看跟从前像不像?……记得咱们刚从京师到广州,正逢腊梅花开,香得不得了,英兰姐儿仨发疯也似的围着腊梅乱喊乱叫乱笑,喝都喝不住;天寿你呢,坐在树下谁叫都不理,天黑了也不回屋,第二天一大早就对你娘说,做了一夜的梦都是香的……”
他就这样走一程,说一段儿,眼泪汪汪,很兴奋地说个不停。
天福兄弟且笑且叹,不时觉得眼睛湿润,并凑趣儿地提起旧事互相逗乐,但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鸦片烟是戒了,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可师傅已不是从前的师傅了;变得这么多话,这么婆婆妈妈,他真的是老了。
天禄突然发现正房檐下的题匾,那是用规规整整的柳体书写的三个大字:听泉居,不禁问:“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柳知秋露出孩子那样神秘中满含得意的神情,说:“都别出声,静静地听。”
大家屏息静气,果然有泠泠水声,和着梅花的清香在树石花篱间缭绕。天寿几乎跳起来,急问:“在哪里?”
柳知秋笑得很开心,用手指按着嘴唇,悄声说:“跟我来。”他领着孩子们出了院子侧门,转过一道山石,先看见一处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深潭,潭水沿着溪谷,蜿蜒盘曲,汇入流经院门前方的山溪中。再向上走不十数步,野草杂树分外茂盛,绿得莹洁而润泽,比别处大不一样,数株野生的七里香树掩映着两块巨石,一股清泉正从巨石夹缝中喷涌而出,有茶杯口粗细,水质很清,水势很旺。
天寿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弯腰掬水来喝,刚咽下一口,哆嗦一下,闭了眼睛,满脸是妙不可言美不胜收的笑,十分灿烂。天福天禄见状,干脆张嘴去接,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喝。那水又凉又甜,清冽彻骨,两人喝得几乎透不过气儿,好半天,才心满意足地赞美道:“太好了!太好了!上哪儿去找哇!”
柳知秋看着孩子们,一脸得意之色,笑说:“怎么样?”
天禄抹了抹嘴说:“听泉居怕要改成喝泉居了!”
大家哈哈地笑了。
柳知秋说:“有了这泉,你们师娘怕不高兴得梦里笑起来,她最喜欢喝茶呀!大香小香两个丫头也定会天天来这里梳洗打扮,英兰要是用这水磨豆浆,一定特别鲜甜……”
天寿忍不住,问:“爹,看您说起娘和姐姐,就像她们过两天就能回来似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柳知秋微微一愣,笑容消失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有,托天福带了信往山阴,至今没有回音,大香小香也还没有消息……”他声音越加低沉,“我天天晚上梦见她们母女,我对不起她们,我罪孽深重啊!……如今我尽心尽力,把咱们的家恢复起来,照她们喜欢的样子摆好了等着她们回来,老天爷要是念我赎罪一片诚心,可怜我,大发慈悲,让我们一家能够团圆也说不定呢!……”
确实的,戒烟不容易,活下来不容易,重新做人更不容易。
买这块地不容易,造一所住宅不容易,为了怀念而一切复旧,乃至精细到一树一石都力求相像,就更不容易。
这足以表明怀念之切,而怀念之切正因为悔罪之深。想到这些,看看师傅表面发胖而躯干已开始佝偻的样子,天福哥儿仨满心怜惜,旧时的愤懑、轻蔑、厌恶和委屈,就都烟消云散了。师徒们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极愉快轻松的美好的新年,无忧无虑,相亲相爱,除了可爱的新居、丰盛的年货年饭,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压在大家头上的那个严厉的家长后来又成为大家的耻辱和累赘的人,变成一位平和平等慈爱的老人家。
梨园规矩,大年初一必须开锣唱戏,天寿要在年三十赶回广州,全家就在腊月二十八夜吃团年饭。阿嘉叔帮着阿嘉婶忙了好几天,烧了一大桌粤菜,色香味俱全,让走进饭厅的师徒四人眼睛瞪得好大,口水在嘴里打转转。阿嘉叔是因为特别老实、特别肯做活,在雇请盖房的帮工中被柳知秋看中的,得知他的妻子很会烧菜,老两口又无儿无女,便请这对夫妇留在听泉居管家。
团年饭吃得又痛快又开心,天禄说各种笑话出各种怪相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疼,连阿嘉叔和阿嘉婶都笑得合不拢嘴;天福高兴,唱了支很久不唱的曲子,柳知秋吹笛,天寿弹琵琶为他伴奏。柳知秋又说起来春的打算:阿嘉叔做活儿是把好手,田里园子里都拿得起来,有这么一股好水,他要辟一处菜园供自家吃菜,辟一处果园种荔枝桂圆和橘树,自家吃不了还可以卖钱,还要种这里很出名的莞香,成品香料很值钱,能远销外地……
大家听得高兴,一面喝酒,一面又想起许多可以在听泉居做的事情;酒喝得越多,事情也想得越多,直到人人都醺然欲醉,才罢。
天禄觉得和天寿之间说不清的嫌隙也已消融在这欢快之中了。但后来又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衙门初六开印,天福要初三离家。林公虽被革职,不久又奉到“留粤备查问差委”的谕旨,仍在广州,天福也就仍留在林公那里。天禄直到最后还犹犹豫豫地不想离开,说过了元宵节再走也没事。但他还是送天福到码头上船。不料在码头正好遇到下船的天寿。原来天寿回广州只唱了一天,初一晚上在胡家堂会上,演到半截突然晕倒,请郎中搭了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歇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听泉居。胡昭华很照顾,派了雨香和一名家丁把天寿送回来了。
天寿看到两位师兄,以为来接自己,很是高兴;一听说天福是回广州的,顿时眼泪汪汪,失望地对天福说:
“我都生病了呀,你还不在家陪我?”
天福安慰他,说二师兄不走,在家陪你也一样。
天寿脱口而出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福答应过几天一定回家,并再三安慰说,回来一定给带多多的好吃的。
天寿便拉住大师兄,一样一样地数:要一坛女儿红,要烧鸭和烤鹅——千万得带着鸭掌鹅掌,要蜜饯金橘蜜饯海棠和陈皮橄榄,还要好苹果和真正的沙田柚子。他又逼着天福一样样重述一遍,好牢记在心。天福笑道,他上船就找笔写下来,决不会忘,小师弟你就放心养病放心等着吧。
那时天禄颇有给晾在一边儿的感觉。
所以,天寿在家养病的这些日子,他竭力照顾小师弟,无微不至。
今天叫天寿出来晒太阳之前,天禄搬好了圈椅和茶几,备好了茶具和点心,汲了一大桶泉水,弄了个红泥小火炉,用一把提梁陶罐烧水。这会儿看看火不旺,他又蹲在那儿吹一阵子,拿把芭蕉扇扇一阵子。
天寿在一旁看得不过意,说:“师兄,生受你了,我病早好了,你别拿我当病人伺候啦!”
“哪儿就那么容易好!怎么会晕倒了呢?是不是又让你唱《离魂》来着?”
天寿低头轻轻一叹,没说话。
“唉,你也太认真了!唱戏嘛,本来就是假的。你是天寿,她是杜丽娘。杜丽娘早八辈子就成仙了道化灰儿化烟儿了,你倒替着她肝肠寸断,替着她离魂情殇,傻不傻呀!……成了,以后再别唱这一出了!”
天寿贝珠般的小牙咬住玫瑰色的嘴唇,勉强一笑,眼圈儿却红了。
“罢!罢!不说它了。你就借着生病的由头多歇些日子吧!”
“我也这么想呢……”天寿抹了抹眼睛,笑道,“师兄,你怎么不回广州呢?不怕你家大人把你撵了?别瞧你人前有说有笑的,可我觉着你挺有心事,心事还挺重,对不对?”
天禄一个劲儿地扇火,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火苗儿蹿上来,才低声道:“师弟,跟你说句实话吧,你先别告诉人,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怎么啦?”
“我实在瞧不上那个鲍鹏!琦侯爷跟夷人打交道就靠他一个人,可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跟咱们中国自己人他狂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说中英两国是战是和就攥在他手心里!可一到夷人跟前,就像条叭儿狗,踩着小碎步儿摇头摆尾讨好卖乖,还跟他那会儿在颠地面前一个样儿!真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别说我看着脸红,夷人也拿他不当个人看!”
“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辞了就辞了呗,咱们一块儿搭班唱戏挣钱!”
水开了。天禄提了陶罐冲了茶,先给师傅那边送去一盏,回来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说:“可琦侯爷太可怜,撇下他不落忍。”
“什么?”天寿很惊奇,差点儿被茶水呛着。
“我知道,论居官、论人品、论才学能耐,他都比不上林大人,只因是满人,又有爵位,比林大人富贵就是了。可他也是一任钦差呀!林大人做钦差领皇上圣命来广州禁烟,他做钦差领皇上圣命要完成抚局。人人都骂他求和降夷没气节,可他要是不求和,皇上能答应吗?那些夷人损失那么多鸦片,如今又派了大兵船占了定海舟山,哪肯轻易就讲和?还不得大大地讹上一笔?可他又敢轻易答应吗?不答应夷人就又要讲打,不又和不成了吗?他的顶子不也保不住了吗?……”
“你这圈子都把我兜糊涂了!……和不成就打呗!”
“唉,要是讲打,还用革林大人的职,还用他琦侯爷来广州吗?……可广州的官儿们百姓们爱戴林大人,为林大人抱不平,不爱答理他;他呢,还信不过广州官场,抚夷的事也从不找他们商量,就只靠他自己带来的两个亲信官,再就是那个不是东西的鲍鹏……唉,真是四面楚歌呀!……”
天寿嘻嘻地笑了:“师兄,在这钦差手下你得了不少好处吧?不然你干吗这么替他担忧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们腊月回这边儿来以后,夷人攻打大角沙角〈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英国侵略军攻陷大角沙角炮台。守军奋起抗敌,副将陈连升父子及兵勇近三百人力战捐躯。〉,官兵死了好些人,广州百姓都站在远处岸上瞧热闹,谁又拿这当回事呢!夷人不是好东西,那官兵官府又是什么好东西呢?除了林大人咱们心服口服,别的,爱打就打去呗,你担忧,犯得上吗!”
“我估摸着,夷人攻陷大角沙角,必是因为琦侯爷对夷人提的条款不认可……唉,那条款也实在太苛刻了,就连琦侯爷这么敢作敢为的人也不敢应许。可这战火再起、折兵失地的消息传到朝廷,琦侯爷怕也没好果子吃了!”
“什么条款呀?”
“……”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是机密不能说是吧?好,不问了。”
“师弟你别生气,这事儿,琦侯爷对巡抚大人都是不许说的……”
“我不过随口一问,谁希罕知道它呀!”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不通,要问问你呢。”天禄回头朝正房东过间瞧了瞧,压低了声音,“两年前师傅那种样子,难道你还怕他不成?就算烟瘾犯了寻死觅活也是常事,怎么就逼得你竟冒杀头的罪名去弄那公班土呢?”
天寿俊俏的面孔骤然通红,片刻之间又渐渐地惨白起来。他迅速地扭开脸,眼睛里竟噙了汪汪的泪,看着就要包不住了,吓得天禄连忙说道:“不问了不问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天寿却比天禄更快地恢复了常态,他指着山下说:“你看,怎么会有轿子到咱们这儿来呢?……瞧,上了来咱们听泉居的路啦!……”
天禄伸头一看,果然是那种两人抬的小轿,但轿前有人带路,轿后有许多人跟从,还挑着担子,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是谁呢?来这儿干什么?
天寿已经嚷起来:“哎呀!轿前头的是雨香啊!莫不是胡大爷?爹,爹!”
柳知秋从屋里赶出来,见此情景,一时手忙脚乱,嘴唇都哆嗦了,平和了不多日子的面容,刹那间又变得愁苦。他望着天禄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不知上回雨香回去嚼什么舌头,要真是胡大爷,他此来……我还欠着他那么多的银子呢!”
哥儿俩顿时也面色严峻了:就是拿听泉居顶,也还不上那一万两烟债啊!
来人果然是胡昭华。
柳知秋领着天禄天寿把贵客迎进客厅就座,阿嘉叔送上茶来,宾主照例一番寒暄。天禄天寿默默侍立在侧,又谨守着当年柳家的待客之礼了。
胡昭华笑道,自己是到澳门去看朋友,顺路来看天寿的。天寿为他家唱戏累病,他很不过意;又听雨香说听泉居如何之好,也想来见识见识。说着命家丁抬上一担礼品,一筐专给天寿:有一大盒燕窝、一大盒银耳、一斤人参,还有鹿茸、桂圆膏等类补品,再就是冰糖、蜜饯、莲子和一包一包的各种点心。另一筐是贺柳家新居的礼品,无非是火腿腊肉风鸡风鱼香茶糯米,装得满满的,堆成了尖,每样东西上都贴了福字大红纸,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柳知秋连连揖谢说不敢当。这时雨香把五个红纸封套的银子放桌上,说:“天寿哥那天走得慌忙,戏份儿都没拿。他是一天五十两,加上养病银,共是二百五十两,柳师傅请收下。”
柳知秋回头看看天寿,说:“还不谢过胡大爷。”
天寿走上前对着胡昭华深深一揖,说:“天寿谢胡大爷惠赐。”
胡昭华扶住,仔细打量着天寿,说:“气色好了许多。看来雨香说得不错,你这听泉居怕真是收贮着天地灵气,不但能养好病,人也更滋润水灵了!……不过病了这一场,再马虎不得,那燕窝银耳人参正好用来炖汤,加上冰糖,每日早晚喝一小盏,最是滋阴益气,吃上一个月,定能见效。”
天寿心下感激,却不好说什么,对胡昭华略带风尘劳碌之色的面容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轻声说:“多谢胡爷记挂。”
雨香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笑道:“班里的师傅和弟兄们都问你好,等你回去唱元宵夜戏呢!”
天禄笑道:“我也去胡家花园唱元宵夜戏好不好呢?胡爷肯不肯给师弟一样的戏份儿呢?”
胡昭华哈哈地笑了:“我真巴不得你们这三玉笋都回我胡家班。戏份儿算什么!当初是家父做主,若依了我,决不肯放你们离开的……不过,天福天禄竟能跳出梨园,又竟能先后在两任钦差大臣手下当差,也算是梨园一大奇观了!日后由差役而书吏,由书吏而师爷,径登上九流之途,前景正未可限量。现下不要说我敢不敢请天福天禄,就真的请了,二位又怎肯低了身份再登红氍毹?”
天禄扫向鬓角的黑眉一扬,笑道:“人世沧桑,那可说不定。”
胡昭华一拍胸脯,笑道:“好!真有那一天,我胡家班虚位以待!”
大家又说笑一会儿,柳知秋师徒和雨香便带领胡昭华走遍听泉居各处。雨香叽叽呱呱,走一处赞一处,胡昭华也不住点头。后来,按天寿的意思,阿嘉夫妇在腊梅花下摆开八仙桌,又摆了许多点心,天禄天寿和雨香一起忙碌,汲泉水,扇火炉烧水沏茶。那几树梅花,似禁不住热气熏蒸,一时间由花蕊里往外散发浓香,芬芳馥郁,充满一院,热腾腾的茶香也因沁入花香而格外清醇,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在花香茶香的氤氲之中,感受着难以言说的沉醉。
头杯茶胡昭华一饮而尽,第二杯才像行家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不时闭了眼睛微微晃着脑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得天寿和雨香忍不住偷笑。天禄提着陶罐等着续水,见胡昭华睁眼,问道:“味道还好吗?”
胡昭华想了想,说:“此水之醇厚甘洌,着实少有,竟把茶的毛病都遮盖过去了。若是配以当年新茶,最好是明前毛尖,则好水好茶堪称双绝!”他忽又转向柳知秋,“这也像你这听泉居,好地势好风水,可惜居内各处太显寒俭,书房和画室琴室尤甚。……柳师傅,你买这地盖这屋一共花了多少钱?”
此语一出,柳家师徒登时紧张。柳知秋惴惴不安地看了胡昭华一眼,正遇上他十分专注的目光,心里一慌,连忙转眼去看手中的茶杯,说:“因此处偏僻,又在岛上,地价和造屋的料钱工钱都比广州低得多……总共用了将近千两……都是天福他们兄弟三个凑来的……”
胡昭华很快地算了起来:“就是说,若盖在广州,约用万两左右……或许还要多一些,就算一万二千两,也还是很合算的啦!……如若我买了这处地方,就要打个高围墙,修个大花园,把泉水圈进园子里,做一个流杯亭……”说着说着,他觉得气氛不对了,抬眼一看,柳家师徒都变了脸色,“你们这是?……”
天寿涨红了脸,说:“你可是要打听泉居的主意?”
天禄冷笑一声:“师弟,你还净说他好,有情义,这下露出马脚了吧?”
柳知秋愁眉苦脸地叹道:“父债子还,反正也跑不脱,他要拿听泉居顶了那笔烟债,我也没话好说的……”
天禄发急,瞪大了眼睛,几乎喊起来:“一万二千两有什么呢!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就不算啦?……”
胡昭华满脸惊诧地听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倒把师徒三人笑愣住了。
胡昭华笑够了,说道:“你们以为我是来要债的?以为我想以顶债为名占了听泉居?唉,别人不知我也就罢了,我们相交多年,竟以这般小人之心来度我,真令我伤心!也太小看我胡某人了!柳师傅,你来认认,这些可是你的借据?”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交给柳知秋。
柳知秋接过来,手便簌簌发抖,脸色也变了,仿佛又回到旧日的噩梦,好半晌,才轻声地说:“是,我画的押,我按的手印……全都在,十二张借据……”
胡昭华从柳知秋手中一把夺过那些字据,转身走近小红泥炉,就着炉火点着了它们。火焰迅速燃烧,快要烧到手上时,胡昭华向空中一甩,借据的灰烬带着火苗,闪着火星像黑蝴蝶一样飞散了。
众人惊住,一片沉寂,好半天谁都说不出话。
胡昭华拍拍傻了似的柳知秋的肩头:“柳师傅,这是我今天到此要做的第三件事。我敬你是条汉子,也敬你教出了天福天禄这样梨园行里少有的人物,当然,最看重的还是跟天寿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只有帮他,哪里会难为他呢?”
天寿呜地哭出声,柳知秋含泪向胡昭华揖谢再三,天禄眼圈儿也有点红了,雨香和跟来的家丁以及阿嘉夫妇更是欢声赞叹。胡昭华觉得身心舒泰,飘飘欲仙,回广州后王师爷定会夸他戏演得好。他实在也辨别不出自己是真心还是在做戏,笼络天禄天福还在其次,因为做好事善事而赢得心爱之人感激爱戴,真是很美很得意很快活!
不顾柳家师徒的再三挽留,胡昭华坚持告辞了,说他与朋友约好今晚在澳门见面,不能让人家白等,他的大船就停靠在香港,回船上吃饭歇息都很方便。
天禄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胡爷你说你的大船停在哪里?”
“不远,就在香港边上。”
“香港?香港在哪里?”
“山下那片海滩向西北转过去就是。你们不知道吗?那港口水很深,附近的渔船和澳门的货船常在那里停靠。”
“不对呀!”天禄大叫起来,“那明明是裙带街呀!”
胡昭华奇怪地看看天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激动还大喊大叫,但还是宽容地笑了笑,说:“那是广州人的叫法。头些年莞香生意都在这儿做,澳门这边就把那港口叫香港,把这个岛叫香港岛。”
天禄大惊失色,眉眼都变了位置,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虽然极力掩饰,柳知秋还是感觉到了。送走了胡昭华再问他时,他苦着脸,咬紧牙关,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神色沮丧到了极点。
天禄既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记得清清楚楚,夷人向琦侯爷提出的十分苛刻的条款中,最苛刻、也是琦侯爷最不敢接受的一条,就是要求割让领土。
而这领土,就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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