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雷 卷

 

○ 第09章 ○



海风习习,吹得竹帘沙沙作响,听泉居真比广州城凉快舒适多了。
  柳知秋半卧半坐在榻上,很动感情地拉住了天福的手,好一阵不放开,强打精神地笑着,声音虚弱地说:“你回来了,林大人衙内没事了吗?”
  天福连忙告诉师傅,林大人近日得了圣旨,授四品卿衔调浙江协办军务。林大人原要天福同行,天福向大人告了假,等侍候师傅病愈之后,再去林大人处当差。
  柳知秋松开天福的手,闭上了眼睛,摇摇头:“病愈怕是不能了,若等到送终之后,岂不误了你的前程?……”
  天福惊慌地朝榻旁端药送水的天禄看了一眼。为林大人送行时,他确实说是将为师傅送终。难道师傅看透了他的心?……
  天禄马上打圆场,笑道:“师傅您命大福大造化大,多少沟沟坎坎儿都迈过去了,这点儿病算什么?再说了,您老到底还是心病,是听泉居病。只要朝廷发大兵把英夷赶跑喽,香港割不走,听泉居牢牢在手,您老的寿数天长地久!”他加重语气,把后面几句有韵脚的话说得婉转动听,柳知秋闭着眼也不由得浅浅一笑。
  天福也认真地说:“天地君亲师,至高至尊,师傅病老,我们原本不该远游,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
  师傅唇边的笑意使他灰败的脸色有了几分生气,睁了眼说:“难为你们了……天寿怎么没回来?”
  天禄笑道:“仨徒弟都守着您老,喝西北风不成?我们说好了,三人轮着回来侍候您老人家,另两个得去挣钱。师弟这棵摇钱树,不挣钱不就可惜了?”
  天福也说:“这些日子,两湖、江西、广西、四川、云贵共有数万大兵云集广州,钦差靖逆将军参赞大臣杨老将军、隆文及祁总督带领众多侍卫全都抵达,这么大气势,广州历来还没有过呢!逃出去的百姓也都回城,安枕无忧;各国夷船也都开舱贸易,一派升平景象,梨园行生意竟比平日更好,我今儿回来,也是要换天禄去广州帮着天寿挣这份儿红火钱。天寿总想着多挣些个,好给您老治病,终归是小师弟的一番孝心呀!”
  柳知秋沉默了半晌,叹口气说:“一派升平,一派升平,这仗还打不打呢?要说暂且讲和通商,也算是兵家权变之术。可三月过了,这闰三月看看又要过去……不打跑英夷,咱这听泉居总是悬悬的……”
  天福笑着安慰说:“英夷官兵总共也不过三四千人,咱们有五六万兵呢,这仗怎么打还打不赢?您老只管放心,听泉居准定准定是咱们的!”
  见师傅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真笑,天禄这才说笑话似的说起两个月前相亲的故事,轻描淡写地把天寿失踪与寻找他的经过讲了讲,然后说:“师傅,看这征候,我们哥儿仨非得一块儿说亲一块儿娶亲不成了!我们俩的意思,宁肯师弟先说亲。要不就托封四爷给物色着?”
  柳知秋的那抹笑容倏然而没,阴沉了脸,竟然与当年手持大刀片打徒弟时的严厉有几分相似,大出天福天禄的意料。只见师傅慢慢地躺倒,嘴里喃喃地说:“他年纪还小,说亲,过些日子吧……不管怎么着,也得等听泉居没事了再说……可这孩子,他怎么就不回来呢?……”他嘟囔着,口齿渐渐不清楚了,像是梦呓,眼看着潮红慢慢从颈部泛上来,面颊、口鼻、前额,直到发际都发红,身上也开始轻轻地颤抖,又一轮寒热袭来了。
  天禄对付起来已经很熟练,叫来阿嘉叔和天福一起帮忙,先把煎好的药一匙一匙喂给师傅,然后要用温水为师傅擦身。就在阿嘉叔去提水桶的时候,呓语中几句十分清楚的话响在天禄天福耳边:
  “他不回来……他不肯单独守着我,不,不是不肯……他怕,他是不敢单独跟这个当爹的待一块儿……他怎么敢哪,这个当爹的该死,不是东西呀!……鸦片真该死啊!……”
  天禄听得背都凉了,天福的手一哆嗦,水碗摔到地下,清脆的响声使病人翻了个身,不再做声。兄弟俩一对视,又赶快闪开各自的目光,心里都明白了两年前师弟冒险偷鸦片的原因,但谁也不忍说明,这太可怕太残酷了!可怜的小师弟!……
  师傅热度稍退,睡得也平稳下来。哥儿俩出了北屋来到廊下,就要回广州的天禄向天福交代看护师傅的许多事情。天福带回张文轩太医开的十二服药,所以十二天以后,天禄又得带着新药回来接替天福。
  天福说:“没想到,英夷占着香港,倒不限制人们出入。”
  “英夷办事真叫快,”天禄指着海滨那些新起的建筑,“你看,这才几天,货栈修好了,路也修成了,还盖了这许多房子,都是那些英夷商家的洋行办事处,听说岛子北边还办起个大集市……”
  天福道:“修吧盖吧,等打胜这一仗,把他们赶跑,都收回来归天朝受用。”
  天禄看看天福:“你就那么有把握?”
  天福笑了:“你呀,跟那位琦侯爷跟得胆子越来越小了。”
  天禄冷笑一声:“我只记得,杨老将军到广州之初,百姓闻风企羡、以为这回有恃无恐了。可他头一件事竟是广收女人马桶,沿江排列;又在城隍庙筑台禳星,到东郊使大瓮埋符水。这也算备战御敌之法?他真的信这一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天福也笑道:“不光收女人马桶,还到妓院去收老举们的月布呢!……他自己未必就信,可百姓都信呀!那英夷枪炮打得又远又准,谁都说是妖术,破妖术可不得这么办吗?他初来广州,没带大兵,也算是安定人心之一端吧。”
  “如今广州城里真的像你刚才说的一派升平?”
  “没错儿。将军总督自出告示通商安民以后,就为先前阵亡将士祭奠安葬,整整三天,广州城里白幡白幛雪柳和纸人竹马,简直的就是雪海银山!逃出去的士民也纷纷返回。各大宪铸炮制枪备军粮办草船扎木筏,还广招壮丁,操练水勇和快船,客军官兵也在加紧演练。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必操胜券!”
  “但愿应了你的金口。”天禄笑了笑。
  “看你说的什么话!”天福擂了天禄一拳,又说,“你见到师弟,还是再劝劝他,不要唱戏了吧,这实在不是咱男子汉安身立命之所在呀!”
  天禄打趣道:“跟着林大人没多久,你连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了!就不怕我起鸡皮疙瘩?好好,我不说啦!……可师弟正唱得大红大紫,怎么肯呢?再说师傅生病花销大,也得他挣钱呀!”
  天福皱皱眉头:“哪怕停一停,等打完这一仗呢。广州城里客兵骚扰特甚,我真怕师弟出事。”
  天禄还是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刚才还在说广州城里这好那好呢。再说天寿哪里还把师兄看在眼里?有胡大爷护持着,他还怕谁?”
  “我知道你从来信不过胡昭华。”天福当然听得出天禄的怨气,“其实小师弟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从不逾分。不过此人也确实仗义疏财,对咱柳家有恩。这回他为了议和,两次出入炮火中,很得小师弟钦佩哩!”
  天禄他们闯上胡家游船找到天寿那日,杨老将军与林大人对胡昭华代花旗国领事提出的停战贸易还不敢答应。不料过了五天,英夷兵船就攻占了凤凰冈炮台,紧接着沙面炮台、海珠炮台、东炮台和红炮台相继失陷,整个广州城就处在了英夷舰炮的威胁之下。同时,英夷的步兵也登陆,占领了城外西南角的十三行街商馆区,将一面英国米字旗重新升上了英国商馆的屋顶。广州城门四闭,在连天的炮火中,百姓关门闭户,街衢无人,男女老少都躲在家中惊惧万分,连婴儿的哭啼都被母亲用奶头堵住,这个素来繁盛热闹的南方大都会,一时竟如鬼城一般寂静可怕。
  无兵可调、无计可施的杨老将军终于使出了缓兵计,命广州知府缒城而出,会同花旗夷人和胡昭华面见义律,几番来往,很快达成停战贸易协定,翌日官府出了通商安民的告示,炮火停息,广州才算逃过这一劫。
  更早些时候,也即英夷攻占虎门乌涌炮台之后,广州城内正值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也是胡昭华同另一行商潘启官,会同花旗夷商和西班牙夷商去到阵前,告知英夷,广州知府要求立即会见英夷全权大臣。这请求被接受,广州知府也就登上了义律的“加略普”舰,达成了休战三天的协议。尽管这协议对广州方面用处不算大,却无疑在胡昭华平素富豪行商的形象上又抹了一层救民于水火的义士光彩。
  听天福这么一说,天禄沉默不语了。
  天福试探地看看天禄,又说:“胡大爷对天寿,这么多年也真算得是一往情深了,要是师弟有意,我看随了他也好,终身有靠。终不能一辈子唱昆旦吧?”
  “那可绝对不成!”天禄突然态度激烈地说,“胡昭华这路公子哥儿咱们见得还少吗?家里三妻四妾,外宠一大群。他不过想得师弟不到手,才这么急赤白脸地干那些仗义疏财的事儿。花几个钱对他可算得了什么!真到了手,玩儿够了一脚踢开,师弟这辈子可就完了!”
  天福想想说:“虑得也是。不过,想想前朝今代,唱小旦的也出过好几位‘状元夫人’〈状元夫人:传说乾隆朝名臣毕沅未第时与一优伶相好,情笃如夫妇,后毕沅得中状元,优伶就被人戏称为状元夫人。〉不是?只要真情实意,将来师弟也许比你我还有好日子过呢。不然,你看他岁数越大性情越古怪,说亲的事,怕也要成泡影……”
  天禄不解:“怎么呢?”
  天福叹气:“唉,你倒想想看,自小到现在,他可正眼瞧过女人一次吗?”
  天禄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倒不觉得小师弟是那种生来就有“龙阳癖”〈“龙阳癖”:战国时,魏王有幸臣封龙阳君,后世便将好男色者称为“龙阳癖”。〉的人,小师弟对师兄的依恋也不含什么邪念,他想到的更可怕。思虑再三,他终于低低地说,声音甚至抑制不住地发颤了:
  “小师弟他,莫非是……莫非是天阉?!……”
  天福脸都白了。他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眼睛望着远处的海,好半天,才慢慢地说道:“有件事,师傅要我发誓不对别人说的,可事到如今,不挑明了,你我跟着陪绑,都得打光棍儿!……那是两年前你不在那阵子,师傅戒烟死去活来,把我跟师弟也累得七荤八素,师弟体弱经不住,大病一场,我只好喂药喂水喂饭,日日夜夜地,得把这一老一小都伺候好了不是?师弟病愈之初,路都走不动,有一回我背他出屋透气,觉得不大对头,挺担心,悄悄问他:‘你那儿一直没长大吗?’师弟一怒就从我背上滚下去,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好心告诉他:十五六岁的人那儿还不长大,就得赶紧找郎中瞧瞧了。他倒气得白眉赤眼儿地骂我讨厌,还一个劲儿地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真是个孩子,啥都不懂!唉!……”
  “你跟师傅说了?”
  “这可是关系着师弟的终身大事,能不说吗?师傅总该拿个主意才是。可师傅倒一个劲儿地问我:看到了什么?师弟热昏的时候有没有给他擦身?有没有为照看他夜里跟他同榻而眠?……你看师傅拿我当什么人!我当时真生气,差点儿发作。师傅反倒软下来,凄凄凉凉地不住地叹气,说,这孩子真是有运无命,强求不来的,天阉不天阉的,现在还难说,他才十五岁,再长长看吧……我担心柳家后代香烟,就催着师傅给师弟瞧病,哪知师傅脸色更加难看,嘴里颠来倒去地叹说‘命耶命耶!’竟滴下泪来了……”
  天福说罢,兄弟俩对视着,满心压抑,说不出的酸楚。他们都想到,师弟的孤僻下面如果竟掩盖着这样可怕可悲的隐秘,那也太凄惨了……
  天禄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如果师弟真是天阉,如果那胡昭华对师弟真能始终如一情义不变,师弟又情愿跟他,那也就罢了!……”
  天禄回到广州,赶回老郎庙,见到的竟是仿佛刚被强盗打劫过的混乱和狼藉:大门掉下来半扇,院里的花盆花缸砸得粉碎,伶人们三五成群地纷纷议论,有高声大骂的,有愤愤不平的,有愁眉苦脸的。一些小伶更是搂在一处哭泣,见他进门,一起拥上来,七嘴八舌说东说西,乱成一团:
  “可了不得啦!快去找你师弟吧!”
  “不光天寿,还有八九个人呢!”
  “这帮湖南兵,就跟土匪一个样!”
  “一口咬定他们是汉奸,怎么得了哇!”
  “……”
  天禄听得头都大了,也听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赶紧推开众人,跑回他和天寿同住的套房,哪里有天寿的影子!屋内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满地是花瓶瓷瓶和玻璃镜子的碎片,桌翻椅倒、窗破床裂,中堂画联和隔断帷帘都给撕坏,箱子全被掀了盖,值钱的东西连同桌上的小自鸣钟、玻璃瓶花露水、几瓶洋酒全都不见了。
  天禄满心焦躁,再跑回院子里想找人问个清楚,正逢封四爷满头大汗地从大门进来,人们又围住他连声问怎么样,他一个劲儿摇头,激愤地连连说:“简直无法无天!成何世界,成何世界!……”一眼看到天禄,赶紧拉住,对天禄也对众人大声说,“各位各位,求求大家都来想想办法,要能把他们几个救出来,我封四重礼相谢啦!”
  人们议论不停,各出主意,但又都立刻被大家否了。谁都知道来广州的客兵十分凶横,动不动诬人汉奸夺人财物;而湖南兵仗着杨参赞大臣亲领,更是无人敢惹。即便告到官府,广州地方官也不敢开罪他们,——还要仰仗他们去打英夷呢!
  封四爷抬头看看日头将到中天,更加着急,说:“千万千万今天得把这些孩子救回来,不然他们可就惨了!”
  在平日,同行是冤家;可今天,这些梨园弟子们全都忧心如焚。听封四爷这么一说,有人竟抄起刀枪把子,大叫:“走,跟他们拼了!”
  有人立刻响应:“拼!前几日湖南兵也以汉奸罪名诬杀南海义勇,我省义勇水勇同仇共恨,也杀了他一大帮!咱们去找义勇水勇相帮着一道上门问罪,朝他们要人!不给就开杀戒!”
  “不行不行!”一位老梨园说,“大战在即,内斗势必两伤,日后追查,问你个挑唆的罪名,咱们脑袋还要不要了?再说真要挑得双方斗将起来,湖南兵必定先杀咱们的孩子泄愤,反而坏了大事!依我说,还得想法打通关节,若能买动这些湖南兵的上司营官就好了。”
  一个小伶低声说:“打通营官还不如打通杨老将军呢!”
  立刻有人反驳:“人家钦差大臣,你我下九流如何求得到他?天上地下嘛!”
  天禄已听明白了主要情节,这时便对封四爷说:“何不去求胡大爷?”
  封四爷张大嘴“啊”的一声,用拳头连连敲自己的脑门:“啊呀!我是急糊涂了,怎么忘了去求他老人家!为他两次出入炮火协议讲和,杨老将军很看得起他的!快!快!套车!咱们马上就走!”
  出城路上,封四爷才把详细经过说给天禄听:
  事情的起因是湖南兵看戏不给钱,说老子来替你广东打仗还敢朝老子要钱?要钱就是汉奸!班里人反驳了几句他们就动手打人。几个玩刀枪把子的不服,回手给了两拳,后来被众人拉开。他们觉得吃了亏,今天一大早就来老郎庙捉“汉奸”,拿了洋钟洋表洋酒洋花瓶都算作汉奸凭证,跟着就乱砸乱翻乱抢。班子里正在排戏的九个角色,都被他们拿绳捆走了!封四爷追在后面求情说好话塞银子,全不管用,被他们一顿鞭子赶回来。还是小雨香机灵,悄悄跟踪,记住了他们在东校场边的住处,回来一说,大家更慌了……
  天禄不解:“给银子不要,这倒少见,莫不是嫌少?”
  封四爷叹道:“要是嫌少倒好了,大不了多凑些送去就是;怕的是这些好色之徒……唉,几个孩子都还小呢!……”
  天禄大惊:“我那小师弟可经不得这个,真要逼到他,只怕就是一个死了!”
  “何止天寿,九个孩子谁能好活呀!”封四爷睁眼一瞪,两个眼珠子血红,连他平日犀利的目光似乎都带着赤色,“这些日子你不在广州,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麻风病院的病人进城不是定要路过东校场吗?湖南兵连那些可怜的病女人都不放过,成群胁持奸淫,还夺人家的首饰衣服,谁听了不恨!后来听说麻风病过人〈过人:指疾病传染。〉又快又凶,他们又吓得不得了;偏不知哪个王八蛋告诉他们说吃童子肉能治麻风,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又连骗带偷,甚而在路上拦截小童,杀了煮肉吃!真罪过呀!……”
  天禄咬牙切齿地骂道:“真真的该要千刀万剐!”
  “城东的百姓都吓得白日闭户,日夜看护着孩子,要不就把小儿女送到乡下躲避,你说这成何世界?后来义勇水勇群起杀湖南兵,实在是事出有因……”
  天禄骤然明白了,一时惊得嘴唇都没了血色:“你是说……这些色鬼们要是污了咱们的孩子,就会把麻风病过给他们!……”
  “是啊!要那样,真是活不如死了!所以我这心里火烧火燎,若是能用银子救出他们,我封四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辞!”
  天禄什么话也不说了,冲到马车前面,从车夫手中夺过鞭子,拼命地抽打,大吼着:“快!快!”
  天禄从城外回到老郎庙,太阳早已偏西,虽然又渴又饿又累,却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胡昭华能把事办成功吗?九个孩子能得救吗?——特别是天寿,会不会被污?会不会过上麻风病?甚至能不能活着回来?……百念丛生,忧虑无尽,天禄像夜游者一样失神地在满地狼藉的屋里走来走去,大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就凉了。
  上灯时分,大门上一片喧闹,天禄赶忙跑了去,封四爷领着九个孩子回来了。
  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孩子们已经扑到师傅和师兄弟的怀里,哭的哭,笑的笑,喊叫的喊叫,乱成一团。封四爷扶着天寿,他托着一只胳膊,像是受了伤。天禄上去就把师弟搂住了,说:“可回来了!真要把人急疯了!……”
  梳洗、换衣,胳膊被扭伤的天寿也照例不要师兄帮忙。之后,兄弟俩同坐在天禄刚刚收拾出来的堂屋八仙桌边,两盏明亮的灯烛照着,满桌是大厨房为脱险归来的孩子们专做的精致点心和荤素菜肴,还备了压惊酒。天禄把两只酒盅斟满,先递给师弟,自己也拿起另一盅,举起来一碰,二人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就要夹菜的时候,天禄低声问道:
  “师弟,没有给他们玷污了吧?”
  天寿刷地红了脸,重重地放下筷子,眉尖竖起,嘴唇哆嗦,说:“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记挂的头一件竟是这事?”
  天禄叹道:“看你,真是个帘子脸,说摔就摔下来了。我不过听说他们糟蹋麻风女人的事,怕你受害罢了,何必生气呢?”
  天寿面色一寒,说:“那好,跟你说实话,你也别去跟我爹和大师兄说。他们捆了我们这些人去,为的就是这个!说把麻风病过给别人他们的病就能好,我们九个人,一个也没放过,全都……”他说着盈盈欲泪,又极力忍住不哭,一仰头,嘿嘿惨笑,像夜枭怪叫一样延绵不断,刺耳,不祥。
  天禄被这怪笑吓得一哆嗦,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忙握住天寿的手,连连地说:“师弟,师弟,你别这么笑,你别这么笑哇!……”
  天寿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收住长笑,又哀哀地说:“我早晚要发病,变成红鼻头狮子脸,变成手脚挛缩的残废人、麻风病人!天哪!还不如死了的好!……”
  天禄猛地站起,面墙而立,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双拳朝着墙壁狠命一捶,沙哑地低声道:“我非杀了这些狗贼不可!……”他倏地回过身,眼睛依然赤红,毅然决然地说,“师弟,千万莫朝绝路上想!不管你是病是残,不管你是什么病,还是那句老话,有我和大师兄的一口饭,就不能饿着你!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养活你一辈子!”
  天寿一怔,赶紧扭开脸,擦擦泪水,呜咽着说:“师兄的情义我知道,可日后有了嫂子,嫂子也能容我这样的麻风病吗?早晚还不是拖着爬着去要饭!……”
  天禄双手一下把住了小师弟瘦小的肩头,脸对脸地直视着天寿,说:“师弟,听我告诉你,我天禄虽然不魁梧不俊俏,是唱戏的小丑,可我是个磊落正派的男子汉!容不得你的女人,我决不会要她,你放心好了。”
  天寿死死地盯着师兄,珠贝般的细齿使劲咬住嘴唇,泪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复杂的情意:是感动、欣慰,还是深情、友爱?有赞美,有敬佩,甚至还有小小的惭愧。他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说:
  “叫我怎么谢你呢,师兄?戏文上说患难见真心,一点儿也不假呀!……”
  “怎么?你?……”这回轮到天禄发怔了。
  天寿笑道:“放心好了,要真的受了他们作践,我还有脸活着?写了这么多年的洁身自好,能白写吗?”
  天禄恨得举起了拳头,又慢慢放下,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恶作剧!你非要把我活活气死活活吓死才高兴吗?”
  天寿笑着抱拳连连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其实,也不算吓你,真的很险很险,只差那么一点点,你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小师弟了……”
  湖南兵捆去这九个孩子,存心就很险恶,连营房都没有回,就把他们带到东校场附近空房中,两人分一个孩子。分到天寿的这两个兵格外性急,上来就要撕天寿的衣服。天寿拼命挣扎,把手扭伤,哎哟一声大叫,吓得湖南兵赶紧去捂天寿的嘴,天寿立刻悟出他们怕人听到,便故意大哭大叫。在他的示意下,另八个孩子也一同高喊尖叫,果然引来了更多的湖南兵。很快,为争夺财物和孩子,他们自家争斗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成一团。这一来,惊动了营官。营官大发雷霆,说汉奸财物一律归公,连同抓来的汉奸全都押到营中审问。一审问,全都是戏子,就令他们晚上来为他唱曲儿陪酒解闷儿,营官自然也没安好心。幸亏晚饭之前,一名武官大老爷领着胡大爷和封四爷来,才把大家救出来。
  天寿最后说:“那大老爷是皇上亲封的二等侍卫,又是杨老将军的侄子,把营官骂了个狗血喷头。营官一个劲儿地请罪,叩头就像鸡啄米,真好笑!”
  天禄问:“胡大爷没陪你们回来?”
  “让胡大爷见到我们这种狼狈样子真难为情!他原要送的,我不肯。”
  天禄也将他与封四爷去求胡大爷的经过告诉天寿:“听到你们的事儿,胡大爷是真急了!像笼子里的老狼一样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半天皱着眉头不说话,后来一拳捶在桌上,把茶碗都跌碎了,叫人立刻备车立刻进城。等车那会子,胡大爷面色才好了,说他这一招儿定能奏效,但得封四爷答应他一件事。封四爷这个节骨眼儿真够义气,说只要把你们九个救回来,要他的脑袋也给!胡大爷哈哈一笑,说要是夷兵,一颗脑袋值二百两银子,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说着两人就三击掌。车来了,胡大爷叫我回老郎庙等,就领着封四爷上车走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封四爷还不得回报胡大爷一大笔钱呀?”
  “我告诉你吧,回来路上封四爷对我说了。几位钦差大员都是戏迷,也都看过胡家班送上的堂会,对”二香“赞得不得了。冷香呢,一上来就跟那位杨侍卫老爷眉来眼去;侍卫老爷也对胡大爷透过口风,说他京师府里也有一个家班,几个旦角都比不上冷香。胡大爷记起这个碴儿,这回就直找到侍卫老爷那里,说愿把”二香“献给他,只要侍卫老爷出面把芳华班的九个孩子放了。胡大爷说,他的胡家班这下子没了台柱,所以,他不要封四爷一文钱,但得要我回胡家班顶替冷香。”
  天禄沉默片刻,叹道:“胡大爷真是用心良苦啊!……”
  天寿轻轻地笑了一声:“可不吗?咱们欠胡大爷的情越发难还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明天得出城去胡家花园,谢谢胡大爷的救命之恩。”
  天禄点头:“一定得去。我跟你一块儿去。”
  “总得买点儿什么才好哇!可恨那帮遭瘟的恶鬼兵,把我这些日子积攒的五百两银子全抄走了!唉,放我们出营的时候,该问他要回来的!”
  天禄笑道:“保住小命就是你的造化,还什么银子不银子的。那叫老虎吃猪,肉包子打狗,铁定的有去无回!”
  “师兄,我说你跟我一起到胡家班唱一段日子好不好?胡家班一下少了”二香“,我怕我一个人顶不下来呢!”
  “你真的要进胡家班?”
  “那怎么报答胡大爷呢?……咱们又不是卖给他,就算搭他的班子唱戏就是了,唱得高兴多唱几天,不高兴了照样回城在茶园戏馆唱,澳门那边戏园子也挺不赖的,咱们一起去试试?”
  “师弟,你差点儿把命都丢了,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又逢这样的乱世,干吗非得吃这碗戏饭不可呢?大师兄要我劝劝你,这回我真要劝劝你了……”
  天寿嘻嘻笑着:“从小学的一身功夫,不唱戏不就埋没了?咱们这些下九流贱戏子,平日不过人家脚底下的一棵小草儿,尘沙里没人理会的小虫儿,可一上了台,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一巧笑,多少眼睛专心专意地瞅着你,你就是杜丽娘,你就是崔莺莺,人见人爱人赞人想啊!……打雷也似的喝彩,发疯也似的捧场,你觉得你也是个人物儿啦不是?心里头就跟喝醉了那么舒坦,那么美!……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能一股脑儿撇开再不惦着?”
  天禄也笑了,说:“再舒坦再美,上了台终究是在做戏嘛!”
  天寿轻轻一笑,眉梢眼角挂着几多说不出的伤感:“那,你以为,下了台就不是做戏了?”
  天禄心里一咯噔,暗想小师弟今天是怎么了?便随着话头说下去:“倒也是,有世事如戏这么一说。你既看得透彻,上台又何必那么认真呢?一唱《离魂》就声泪俱下,弄不好还真离魂儿,晕在台上,回来病几天!多伤身子,真不值当……”
  天寿不笑了,呆呆地垂头坐着,一声不响。
  “所以呢,大师兄和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要不要……”
  “师兄,你别说了!”天寿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他嘴唇哆嗦着,强忍住不让它流下来,没有成功,便猛地转身背朝天禄,几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随着动作抛洒了好远,落地的啪嗒声震得天禄心惊,几乎跳起来……好半晌,天寿也没有回过身来,但他轻声地、却又十分清楚地说:
  “你们都不懂,只有在戏台上,我才是真人,我才是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