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野。
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小爷当心!”竟被天寿甩了老远。
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为什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
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他头一回见到的英兰那样,威风凛凛一把。他猛地用力一勒马嚼子,胯下小红马竟然收住飞奔的步子,陡然扬起了前蹄,猛烈的冲击使刚刚学会骑马的天寿坐不住雕鞍,重重摔下马来,扬起一片黄尘。
随后赶到的徐保见此情景,狠狠地咒骂着,勒住躁动的马,急忙翻身下鞍就朝天寿跑来,喊着:“小爷,伤着没有?……”
着地的一瞬间,天寿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跌散了,所有的骨伤筋伤皮伤肉伤一股脑儿袭来,疼得他缩成一团,涕泪交流,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徐保的喊声令他悚然一惊,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又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可是发现徐保奔过来想要搀扶,又拧着眉头哑声喝道:
“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来!……”
他坐在地上调息片刻,一憋气,翻身站起,刺心的疼痛又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他赶忙低头偏脸,竭力掩饰,但徐保全都看在眼里,叹道:
“小爷,你这是何苦来呢!……快走几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骨头伤着没有……”
天寿扭头不睬,一手抚胸,随身藏在那里的砺志血书透过衣衫流出一股热气,使他很快平息了痛苦引起的焦躁,四肢暗自运力,知道没有增加新伤,便一瘸一拐走到小红马身边。小红马惊恐地抿耳低头,一副甘愿挨打受罚的样子,倒叫天寿笑了笑,搂住它的脖子,伸手顺顺它鼻梁上的毛,摸摸它的长面颊,踩镫上马,也不看徐保一眼,只说:
“走!”
两马一前一后,从竹山门踏上了高大而坚固的土城——这是舟山岛上新近修筑成的各种防御工事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土城墙墙基六丈厚,墙高一丈,墙顶有三丈宽,厚实坚固,十分平坦,正是跑马的好路。土城墙从竹山门起,沿着海岸向东,直到青垒山,绵延十里,与舟山岛东、北、西三面的山脉连接一体,成为完整的圆形防御工事,把距土城不过三里远的定海县城围在了正中。站在土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近修复的定海城墙和城内房屋街巷。天寿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泪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泥沙,举鞭一抽,小红马又拉开大步在城上跑起来,越跑越快。徐保急忙阻止说:“小爷你就别冒险了!……”话音未落,小红马早载着低身伏在马背上的天寿飞驰远去,徐保无奈,只得紧紧追赶,一个劲儿地鞭马向东。
土城上一个又一个土牛〈土牛:类似城墙雉垛,但由土建成,形体巨大,其缺口处俱安放火炮。〉,土牛间安置着一尊又一尊火炮,火炮边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练的兵勇,都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连经过兵民日常出入的久安门,也没有减速,直到徐保大喊了一声“家主爷在那里!”天寿这才减低速度,直起腰,由疾驰改为小碎步慢跑,最后停下来。
前面的土城墙上站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马上将军,那正是葛云飞。
时近黄昏,蓝天如洗,夕阳的金辉洒在葛云飞的脸膛上,洒遍他的全身,他胯下的乌龙马也闪着耀眼的金光。天寿抬头仰视,只觉那是碧蓝碧蓝的背景上的一尊金像。他伫立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黧黑的面容上一派宁静和自信。天寿和徐保都习惯于葛云飞的沉思默想,当下都不敢打搅他,下马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从天寿到葛云飞身边起,二人的主要话题就离不开广州之战。天寿也只能尽自己所知,讲广州之战的经过,讲他眼里的水师和各地援军,说到英夷的可怕炮火和兵勇们大溃逃的时候,往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葛云飞通常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顶多皱皱眉头而已。只有一次,天寿说起三大帅被炮火逼在贡院不能动弹,只好令广州知府打白旗跟英夷议和时,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香港岛就此丢了?六百万就此缴了?”天寿当时被他那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震得心慌意乱,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他却提高声调,平静地说:
“让他们到定海来试试看!”
那时候,天寿满心崇敬地望着将军,非常自豪,不由得腰板儿挺得笔直,自觉浑身血流加快,连呼吸都急促了。如今,他随同姐姐姐夫来到定海两个月了,更加坚信,广州之战决不会重演。
舟山岛定海城的双层防御,广州哪里能比?三面高山一面土城,土城上有八十多位火炮;定海城的坚固城墙上还有四十多位火炮;土城内侧临海的东岳山上,新筑的震远炮城,有五千斤以上大炮十五位,最是威震四方。这些黑洞洞的炮口,都对准了海上来犯之敌,英夷还能像在广东那样轻易就闯进珠江口?休想!
定海的兵将,就更不是广州之战的那些可恶可恨无能怕死的败军所能比的了。王总兵率兵千人守晓峰岭;郑总兵率兵两千守定海城,土城和震远炮城守军两千六百人,都是葛云飞的部下。这些队伍在定海收复后的一年中,加紧训练,重整旗鼓,可算得近年少有的兵精粮足。葛云飞更加意严格练出六百精兵,就放在震远炮城,那正是用在刀刃上的好钢。
天寿记得,即使是三大帅莅临广州、备战最急的时候,大员们在战和两途中也还是游移不定;而如今的定海,从两江总督、浙江巡抚,到下面的提督总兵,人人求战心切,痛下剿灭逆夷的决心。前些日子总督裕大人将英夷占据定海期间的四名通敌汉奸问斩,并传首于沿海各处示众,人心震慑;又掘了英夷留在定海的数百坟墓,将逆夷尸首一一锉戮,弃之大海;近日又将英夷俘虏凌迟处死,并剥其皮抽其筋制成马缰使用,足见总督大人破釜沉舟、与英夷不共戴天的仇恨,更加激发了官兵同仇敌忾、英勇杀敌的百倍雄心。
天寿的最大信心,还是来自葛云飞。
相处不过三个月,天寿却把一生的敬慕都付给了他。
葛云飞亲手在随身佩带的一对宝刀上各镌刻了两个字:“昭勇”、“成忠”,这就是葛云飞的写照,正是他忠勇的化身。天寿全心全意地认定,只要葛云飞在,定海就一定能守住!
守住定海,葛云飞定能得朝廷重用;朝廷重用了葛云飞,就一定能打败英夷鬼子,把他们赶走;赶走英夷,香港就不会丢,天寿就能回到可爱的听泉居。
天寿不知道姐夫从前是什么样子,只这两个月,眼见他又瘦了一圈儿、黑了几分,眼睛更亮,说话更少。现在天寿从他脸上读到的,是大功初成的满意。天寿知道,一年前英夷撤出定海时,把清军的所有火炮、水师舰船和防御工事毁坏殆尽,已成一片废墟;舟山岛能有今天,葛云飞挥洒了多少心血!
果然,葛云飞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嘴里轻轻地说:“铁壁铜墙!……”他慢慢收回远望的目光,投向面前,停留在天寿身上,说:“我看到你跑马,不错。日子不长,练成这样很难得。”
受到将军的夸奖,天寿心慌慌的,红着脸低了头,知道自己摔下马鞍姐夫没看见。又听葛云飞问道:“武功呢?”
徐保抢着说:“禀将军,小爷身形瘦小,练武走的轻灵路子。如今练得自卫有余了!”他觉得言犹未尽,还得说两句,“没想到小爷看上去那么娇弱,真能吃苦!这两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武练骑马,‘摔爬滚打’,天天跟个泥猴儿一个样,伤了也不吭声,极是难得!”
葛云飞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你见仗立功,杀得一个逆夷,就列名报捷奏本,定能挣个武功出身、正途前程。”
天寿低头答道:“是。”他吃苦受累、忍受伤痛、奋发图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是他从痛苦的迷梦中醒来之后心头最明亮的憧憬。
离开宁波来到定海,有文武两途由他选择:或入幕府为幕僚,或速成骑术武功上战场。他一咬牙选了后者。英兰委婉地劝道,独子不当兵乃是常情,入幕也能立功。不劝则已,越劝他越坚定,还硬邦邦地宣称:“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只剩不怕苦不怕死这两样儿了!”他本是学戏的,从小挨打惯了,皮肉之苦对他算不得什么;至于不怕死,他没有解释,他心里头需要忍受的苦楚,可比区区跌打损伤深得多,有的时候真跟死相差不远了。
葛云飞又转向簇拥着他的部下:“不独天寿,诸位奋勇杀敌,但凡建功,必能列名捷本,朝廷决计不吝封赠!”周围一片情绪高昂的谢恩。葛云飞哗啦一下抽出腰间长刀,向晚霞映照的海空一挥,神采奕奕地大声号召:“大丈夫为国立功,正其时也!”
“为国立功!”
“为国立功!”
……
他的部下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和刀剑长枪,大声应答欢呼,带得十里土城和震远炮台处处旌旗飞舞,欢声雷动,此起彼伏,像大海汹涌的波涛,在山海间久久地回荡。天寿嘶哑的吼叫完全被淹没在巨大的欢呼声浪中,一时间鼻酸心热,眼泪夺眶而出……
天寿随着葛云飞一行,沿着土城慢步走向久安门。将军向天寿微微俯下身子,说:“你姐姐着人捎话,我们今天回城去看看。她很不放心你。”
天寿心里又别扭上来,孩子般略扭了扭身子,说:“她不放心的是你!”
周围腾起一片轻笑的小浪花。葛云飞黑脸微红,一时显得尴尬,咕哝一声“这孩子!”同时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乌龙马墨亮的脑袋微微一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了小红马一眼,尥开大步跑了起来。小红马心领神会,立刻跟上,整个骑队轻快地奔驰在夕阳中。
赌气话也就说说而已,天寿当然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
回城途中,将军还是在两马靠得很近的时候,轻声问天寿:“你还在生你姐姐的气?……你该知道的,她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子,她是真心为你好。”
天寿却低着头,默默无语。
天寿一直闷闷不乐。
见了在府门率众迎候的英兰,他不过点点头。同回到堂屋,茶后,英兰照例令人送上她多年不放弃的手磨豆浆,热腾腾香甜盈室,他也只是勉强一笑。在灯火通明的花厅,英兰为他们接风,摆出那么多拿手菜,特别是她亲手点的极白极嫩的豆腐,葛云飞赞不绝口,天寿却只是埋头吃,吃得很多。连极少说笑的葛云飞也破例打趣说:“把麾下的兵饿成这个样子,当姐姐的怕不要找我拼命!”英兰掩嘴笑道:“我们家就这一棵独苗苗,要有个好歹不找你找谁!”两人笑着同看天寿,天寿脸上仍然淡淡的。后来英兰说起山阴家中尽皆安好,只青儿自天寿走后颇不自在,老说要回老家。天寿于是才开口说:“青儿原不是买的,说好是雇,他要回去理当给人家盘缠。”英兰笑道:“人家要见你一面才肯走呢。”天寿当下也就无话。
天寿并没有多喝酒,但自觉昏昏然,肢体发软,浑身疼痛,便托醉提前离席而去。回到他那糊得像雪洞般洁白清爽的小屋里,一下就摊手摊脚地倒在软软的床榻上了,迷迷糊糊地望着湖色罗纱帐顶,眼前如翻画页,重复着席间的景象:
姐夫望着姐姐目不转睛,满脸赞赏,紫色的大嘴不时紧抿,努力要锁住笑意不让它外流;
姐姐回报以含情脉脉的笑,还有桃花似的两腮和红润得几乎要破的嘴唇;
每当姐姐布菜斟酒,他们的手无意间相触之际,天寿都能感到一种奇特的震颤,使得他们脸膛泛红,眼睛更亮;
每当他们的目光相碰时,天寿便似听到撞击的噼啪响,看到其间爆出的轻微火花;随后二者就如同粘接在一起,很难拆分得开。
身置其间,天寿痛感自己的多余。
自己离开后席间会是怎样?天寿只想了个开头就不愿再想,再想下去,心头发痛。他愤愤然低语道:真所谓酒入愁肠人自醉呀!……
才要翻身,各处疼痛骤然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独自在屋,无人在侧,他无须强忍,不由得泪流满面,长声呻吟。起身宽衣解带,细细察看,浑身上下,青伤红伤紫瘢连成一片,惨不忍睹,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肤色了。揽镜照照面容,皮肤粗糙,嘴唇干裂,眉毛头发焦黄,这还是他吗?……想想当年水葱一般娇嫩,鲜花一般艳丽,天仙一般轻俏飘逸的柳摇金,实在心酸难忍。他恨恨地把镜子倒扣着塞进枕头,痛痛地哭了一场……
哭罢,心里轻松了些,伤痛却更甚。命仆役提来一大桶热水,倒进小屋屋角的木浴盆中,关了大门,放下小屋的帷帘,再点亮三支红烛,为自己疗伤:用热气熏蒸肩腿的肿块,用绒布巾热敷各处大片的淤血。他心甘情愿吃苦受罪,靠着内心的骄傲和倔强支撑着,在人前一声不哼,极力表现得谈笑自若。然而此刻,他一面轮流调换着布满全身各处的热敷巾,一面静静地流泪,感受着满心的孤独和凄凉……
红烛矮下去一多半,天寿听得英兰敲门叫他,赶紧收拾好自己,把疗伤的小屋门关好,做出刚从床上起身的样子,去开了门;随后眼皮都不抬,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回到卧室,重新躺倒,仿佛他一直因醉而卧。
姐姐在推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只见英兰坐在床边,眼睛亮如晨星,满脸红晕尚未散尽,双鬓蓬松如云,最是两片弯弯的嘴唇,嫣红夺目,嘴角深深内凹,那极力掩饰仍然灿烂的醉心畅意的笑,看得天寿心惊胆战,不愿逼视,翻身向里躺着,不肯做声。
“小弟,你就这么大气性?我几次谢罪,你还不依不饶?……那日是我不好,不该动手,话也说得重了,可你细想想,总是一片好心呀!……俗话说,长姐如母,咱家就你这么个独子,父母又都去了,我不心疼谁心疼,我不管教谁管教?”
天寿一动不动,仍不出声。
英兰像男人那样对着小弟打躬作揖,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还不成吗?那日实在是气头上,下手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已经收不住了!知道你的脸蛋儿金贵,从小儿到大连爹妈都不敢碰一手指头的……看你到定海以后这么吃苦拼命,没人不夸,姐姐甭提多高兴了,也总算是放心了!……哎呀,看你衣裳剐破这么些口子,我给你补补……”
英兰拿起搭在床头的外衫,天寿突然起身要夺,英兰玩笑地闪身一躲,拿那外衫抖了抖,竟抖出一张白绫。英兰一把拾起,展开一看,白绫上血迹斑斑,两个血写的大字赫然在目:砺志!
英兰脸色大变,盯着早已干得呈褐色的血字,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她轻声地问:“是你的?”
天寿扭开脸,点点头。
“你的血?”
天寿生气地回脸瞥她一眼,复又躺下,不说话。
“什么时候?”
天寿气呼呼地说:“从状元坊回来那天!”
英兰立刻想起那些日子天寿的右手常包着手绢,问他不回答,谁看也不许。此时她一把扯过小弟的手,凑近灯烛,中指上咬痕宛在,伤口已呈白色。
什么都不用说了,英兰拿着血书,颤声叫道:“我的好兄弟!……”她呜咽着热泪横流,啪嗒啪嗒,好几滴落在天寿脸上。她赶紧用手去抹,使袖去擦。
今天姐姐主动来和解,天寿心里本已软了,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软。此时,他怒气全消,慢慢回过头,轻声说:“你待我千好万好,我都心领了;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悟得过来。我是恼你出口伤人!……十多年分离,老天爷开恩让咱们巧巧地碰上了重逢了,你可好,又使大棒子硬给打散了!……她再贱再不好,终归是亲骨肉呀!想一想,咱们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亲人可疼?……”
说到这儿,天寿心酸难忍,赶紧住嘴闭眼,以免哽咽落泪。
英兰白如串珠的小牙咬住了丰腴的嘴唇,望着幼弟轻轻叹气摇头,静默片刻,说道:“我知道我做得过了头,太绝情,可当时不得不如此。天寿,你得明白,”英兰越发认真地加重语气,“年少人血气方刚,所戒在色。那日在状元坊,我看你心醉神迷,样子古怪,本来就挺担心;媚兰那卧室那床那屋里的迷魂香,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你要是把持不住,陷进去怎么得了?所以得下狠心快刀斩乱麻!再说,媚兰也实在会蛊惑人心,实在是坏人心术呀!……”
天寿心想,英兰发火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媚兰瞧不起做妾伤了她的脸面,而她原本自认为比媚兰身份高,对富丽堂皇的状元坊气不忿儿。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只翻身坐起,替大姐姐辩解:“也许她就是性情如此呢?你早先在城关卖身葬母,若遇到的不是姐夫,是青楼妓馆要买你,你怎么办?”
英兰想了想,说:“待他们出钱安葬了母亲,我便去做他们的婢女还债就是了,决不肯卖身接客的!”
天寿点点头:“这也是你的性情了。……那你为什么又肯卖身给姐夫呢?”
英兰红了脸,嗔道:“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天寿笑道:“话虽难听,却是实情。若是感恩图报的话,也好去他府上为奴为婢几年还债的嘛。是也不是?”
英兰红着脸沉吟片刻,终于一摆脑袋,豁达地说:“我到他身边快两年了,你如今也不是个孩子,这儿也没旁人,姐就对你实说也没什么……媚兰说得不对,男女间并不像她说的‘都是那么一回事’,全然不是!只有有缘分的男女,才有真情爱,那份心头感受,岂是媚兰这路人能够知道!她也不配!”
天寿好奇地问:“你跟姐夫是有缘分有真情爱的了?”
“是,”英兰目光闪闪,回答得毫不迟疑,“我愿为他赴汤蹈火!”
“那他呢?他对你也一样吗?”
“是,我们心意相通。他不用多说,我都明白。”
“可他还有那么多别的女人呢!”
“我不在乎。他的心在我身上。”
天寿呆呆地看着英兰,好一会儿,故意一笑,说:“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给姐夫……你愿意吗?你会不会吃醋?……”
英兰也笑了:“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
“哼,只怕不是真心话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个月以来横在姐弟间的嫌隙也就渐渐消融了。英兰正待多给兄弟几句鼓励,门外脚步匆匆,几名仆妇在门前躬身禀告:老爷马上要出城回营,请奶奶过去,请小爷赶紧收拾跟着一起走。
出了什么事?仆妇们说不清楚,只说营里有紧急公文送到。
英兰天寿赶到中堂,葛云飞已经整装待发,他望着姐弟俩,沉声说:
“英夷来了。”
天寿忙问:“是从广东,从香港来的吗?”
葛云飞看定天寿:“给你的听泉居签发证书的那个义律,被他们的朝廷革职,新派了钦差大臣,叫做璞鼎查;还有新派的水陆元帅,新增的船舰兵员,加上广东香港原有的英夷船舰水陆兵员,比去年可不一样了。日前他们已攻破厦门,正向我浙江进犯呢……”
天寿心慌,说:“比去年还要多好些吧?……”
葛云飞笑笑,拍拍天寿的肩头,说:“我们也跟去年大不相同了吧?……我等候已久,这下要让逆夷尝尝我葛云飞的厉害!”
葛云飞说话如平日一样平静安详,声音仍然低沉厚重得令人心颤,但他黑红的脸膛上跃动着虎虎生气,炯炯目光里闪烁着坚强和自信,他的整个身姿令人想到一张待射的强弓、一只展翼将飞的大鹏。被突来的意外搅得心跳如鼓、手指微微颤抖的天寿,站在葛云飞身边,气息渐渐平稳了,面色也跟着庄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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