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侯为将军布置的求子仪式,其实与许多地方的“拴娃娃”并无差别。
按苏州的习俗,其要点在于:必须请得虎丘山门内头等泥货铺里的货色,将制法始于宋代袁遇昌的十六个为一堂的泥婴孩,敬奉至虎丘山上观音殿上的千手观音脚前,亲自用红丝绳将泥婴孩一一拴在观音脚上,而后,拈香祝祷,虔诚礼拜,非如此,求子不能灵验。
所有这些,将军一一照办,事必躬亲,果然十分虔诚。也许那些泥婴孩形态眉目太可爱了,将军给它们拴红丝绳的时候,一向严厉生硬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温和笑容,使杂在众多随从中的天禄看在眼里,不但惊异,还有些感动。
他入营以来,很少见到将军。将军迎来送往,无论公事私事,都是大人物;便是商议进剿战策,也只召请幕府臧师爷、得意门生张应云及诸小钦差,平日深居简出,沧浪亭园子不算大,天禄竟从未在园中遇见过将军。今天同船来虎丘,进山门拜观音,算是天禄离将军最近的一次了。他自然回想起多年前在茶楼、在宫里见到将军的往事。
将军决不会认得他了,因为当初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当年近四十岁的将军到如今却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眼角多了些皱纹,双鬓添了些白发。他面目还是那样严厉,目光还是那样尖锐,扫帚浓眉依然倒竖着,刚硬的胡须依然向外开,在儿时觉得可怕,现在倒增加了几分对他的好感和信心——身为统领大军的扬威将军就应该威风凛凛才对!另一方面,将军以如此高贵的身份,不惜微服出行,亲临虎丘,如此认真、虔诚地求子,想来和所有年过半百没有儿子的男人一样苦恼,这又令天禄添上了对他的一份同情……
天禄就这样远远地跟在将军身后,看着想着,随众人游了虎丘各处名胜。眼看日落西山,便打点着回城。
码头边船已备好,小杨侯招呼着将军和众人上船。
将军停步,看着这艘装饰华丽的大船,迟疑道:“这不是来时的座船?”
小杨侯笑道:“来时雇的那船有急事走了,这是临时重新雇的。好在熟人办熟事,此船更好,将军坐坐便知。”
这船比他们来时所乘的快船宽一倍,长两倍,两层船楼,顶上还有一个飞檐翘角的四面敞轩。时已初冬,船楼和敞轩都窗棂紧闭,紫檀木的花窗格配上雪白崭新的丝棉窗纸,看上去又高贵又洁净。将军疑惑地看了杨熙一眼,杨熙连忙恭敬地搀扶着将军上船。众人随着鱼贯而上。将军的护卫亲随,加上小钦差、幕僚一行近二十人,在船头站定,船身几乎没有晃动,可知此船之大之重之平稳。
面前竟是一座精雕细刻的木制垂花门,中间四扇长门闭锢,左右两门洞开,仿佛戏台的上下场门,可谓巧思妙想,赢得将军点头,众人也就跟着纷纷称赞。
一进门,众人眼睛一亮:绮罗绣帘,鲜艳夺目;百余盏各色明灯,缀满各处,中舱有卧炕,一侧有小弄可达船尾,另一侧安置美人榻,与舱中栏楹桌椅等家具一样,都是紫檀木镶嵌大理石的,十分华贵;雕花门窗多张着粉地书画,更有抱柱红木花梯旋转而上,直达船楼和顶舱上的敞轩;自鸣钟、镜屏、瓶花及茗具、食具、唾壶等等无不雅洁,都安置得恰到好处,一股股花香、茶香随着温暖之气氤氲一室,与舱外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众人的惊讶和赞美令小杨侯很是得意,可他还在对阿彦达挤眼儿,想必还有新鲜花样儿。果然,大船开动之际,卧炕一侧小弄终端的绣帘一揭,四个清秀异常的小厮,各着红、蓝、绿、粉四色团花缎琵琶襟马甲,手托各色果盘,鱼贯而入,殷勤献茶进果。
茶是将军和京官们最习惯也最嗜好的茉莉香茶,果竟也是京果:琥珀杏仁、金丝蜜枣、珊瑚核桃、蜜饯海棠,还加上了四味京点:豌豆黄、芸豆卷、翡翠虾饺、鸳鸯酥盒。
第一杯香茶、第一盘京果和第一盘点心敬给安坐卧炕这最尊位置上的将军后,众人也就各自就近落座,四个小厮立刻分别与客人们叙温寒,道劳乏,这边添水那边剥瓜子喂点心,明眸善睐,贝齿笑开,客心无不愉悦,连将军初上船时的冷脸也和缓了许多。
首席小钦差阿彦达低声对杨熙笑道:“可惜今儿容照没来,不然,见了这样的小厮,哈喇子要流三尺长!”
杨熙朝他直眨眼,忍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是‘鼻烟壶’,别犯傻!”
“‘鼻烟壶’?什么意思?”
杨熙声音更低:“都是些女扮男装的雏妓,所谓‘鼻烟壶’者,状其年纪幼小未解风情,只堪一嗅而已……”
阿彦达捂嘴偷偷地笑道:“妙极了!……能令我真个销魂否?”
“这有何难!不过,万一将军怪罪下来,你却要替我解围,担待一二哟!”
“那是自然啦!”
“哈哈,酒金刚也入色界,看你是鼻头红得意还是老二红舒坦!……”
二人相视,低声窃笑。
小钦差里,最数这位首席小钦差长相平常,除了眉间距离短使人略感狭窄之外,再无特点。但他也有与他辽阳酒徒相称的所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要三杯酒下肚,全身全脸哪里都不变色,只有鼻子出奇地红,且一红到底,酒劲不过去就不消退。自入大营,他那有名的鼻子无日不红,正不枉了酒金刚的大名,所以杨熙拿他的鼻子取笑。
天禄倚在窗边,一直盘算着明天去齐门外找葛以敦的事,无意间听到了杨熙阿彦达的全部对话。他身处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呢?这是一条外表扮作普通大快船的灯船,闻名天下的姑苏画舫。“鼻烟壶”之后,随着酒宴陆续而来,船妓就会登场。
姑苏的灯船桂花谢后便收了,名曰落灯。此时已届初冬,能置办这样一艘灯船,惟小杨侯有此本事。而从“拴娃娃”开始的今天所有的节目,也一定是小杨侯策划施行的。目的再明白不过,只要将军了这趟浑水儿,日后便再不能用严禁狎娼的朝廷规矩来钳制他了。阿彦达这些小钦差心同此理,自然会附议赞助。
天禄有心提个醒,可他这种小人物岂能与将军说话?又岂能得罪杨熙这干小钦差?要不然说给张应云,也好递个话?……张应云正在那里强打精神,陪着将军赏看榻边的两盆兰花。天禄已经知道张应云素吸鸦片,烟瘾一发,两个眼睛一大一小就格外明显,状貌十分可怜,便说给他怕也无心听。天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了这份心肠,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何不冷眼看看,这出戏到底如何唱呢?
将军终于发现杨熙他们在窃笑私语,问道:“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杨熙极是机敏,张口就来:“我们在斗今儿见到的好题诗哩。阿爷说孙武子祠的题诗最好,五人墓诗居次;我呢,推真娘墓题诗第一!”他们因是微服出行,事先说定免去大人、将军等营中称谓。
将军感到兴趣:“说来听听看。”
这些人诗文上倒都来得,阿彦达先吟出他最赞赏的孙武子祠题诗:
一卷兵书动鬼神,济世活国胜儒臣。
报功未及当年量,收效常为后世珍。
毕竟元机非笔墨,可无遗庙慰荆榛。
种花漫近庭前土,恐是吴宫旧美人。
将军拈须,不住点头,神色愉悦。这赞颂孙武的诗,对领兵征剿的奕经来说,非常合适,“济世活国”四个字倒像是预献给他的一般,使他听得十分舒服。众人谁不聪明,纷纷击节叫好。阿彦达推荐的第二首五人墓诗却别是一种境界:
五人墓前流水长,饮他一勺味犹香。
自从倾入闲脂粉,荡尽吴儿侠烈肠!
阿彦达吟罢,还加了一句,说:“要论眼前风光,该说‘荡尽越儿侠烈肠’才是。不然,定海镇海之战后,浙江兵弁为何遇敌即溃呢?性情使然!”
杨熙连连摇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听这首真娘墓诗,才真叫风流蕴藉呢。”说着摇头晃脑地吟道:
闹扫低头向水窗,真娘墓畔泪淙淙。
当时岂少同心侣,何不鸳鸯葬一双?
这诗果然有新意,大家都说好。杨熙看看将军神色怡然,便说还有一首真娘墓诗也不错,说着又吟了一首:
北雪南花太等闲,美人一去冷空山。
谁知化作身千亿,多在红船六柱间!
阿彦达紧跟着问:“红船六柱间?是说闻名天下的姑苏船娘吗?”他也极快地偷眼看看将军,说,“自打咱们来到苏州,还没有见过呢。”杨熙瞟他一眼,并不答话,只管摇头晃脑地接着吟道:
理楫吴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
步摇两朵压香云,跳脱一双垂素手。
短短四句,活画出一位极美极灵秀也就极富诱惑力的姑苏船娘,在座的终究都是些男人,虽然当着将军的面不敢造次,却也都露出含意暧昧的会心微笑。良久,阿彦达故意声调凄凉地说道:“画饼充饥也枉然啊!……”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将军唇边也有了忍不住的笑意。杨熙见机,喊了一声:“酒来!”
后舱绣帘一掀,一帮穿红底小葵花缎袍的小厮,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原先那四个琵琶襟马甲“鼻烟壶”,早调好了桌面,安好了杯箸,各自执了银壶,立在座位后面侍候着。将军同张应云及小钦差一席,无品级的如缪举人、王丹麓、吕泰、朱楷及天禄一班幕客一席,护卫亲随则在稍远的舱门口另坐一席。
下酒的八冷盘倒都是江南风味,清淡美味可口,诸如五香牛肉、陈皮鸡丝、油焖香菇、蟹籽冬笋之类,八热炒八大菜却集中了满汉全席的精华,不但有扬帮苏味的炒海参、炒鸭掌、炒虾仁、炒蟹斑、炒口蘑及东坡肉、酒焖肉、清汤鱼翅、醋溜鱼,也有京厨和满洲口味的干煸鹿肉丝、烧小猪、哈儿巴肉、烧鸭烧鸡和烧烤野味等类名肴。杨熙得意地卖弄说:这都是专请苏州有名的三山馆的头名大厨师来船上做的,色香味俱全。确实,酒过三巡,才一下箸,已经人人叫好了。
偏此时此刻,后舱绣帘高挑,五个满头珠翠花朵、身着镶金银彩丝宽花边亮缎艳色敞衣、下系绣花罗裙的浓妆艳抹的美人儿,拎着笛管箫和檀板木鱼、抱着琵琶三弦提琴,抬着云锣、汤锣和大鼓,袅袅婷婷,满面笑容走到席前,款款向众人躬身下拜,宛如莺歌燕语:“给诸位爷请安啦!”
手一抬,金跳脱在莹洁如玉的皓腕上丁当作响;头一点,双鬓的串珠步摇悠悠摆动,不正是刚才杨熙所吟诗中那“花不偶”的二九吴娘吗?男人们由不得自己地心热眼也热,饮酒不多倒有点醉了。杨熙触到将军疑问的目光,连忙说道:
“是作艺的小吹打,打十番打得极妙,专来伺候酒宴的……你们拿出本事来,打得好有赏!”
打十番,有十样乐器,理应十个人演奏的,这五个女子各人身兼二职,可见技艺不凡。
她们从《花信风》奏起,二番到《双鸳鸯》,三番为《风摆荷叶》,四番成《雨打梧桐》……演奏和谐优美,缓疾有序,配合着锣鼓木鱼敲打,节奏更是鲜明动听。这些奏乐女子,并不低眉信手续续弹,一个个粉脸吹弹得破,能眉听,能目语,随着杨柳细腰的摆动,秋波已转过无数,从诸位爷们那里截获了许多递出的热辣辣的信儿了。
外面天色渐暗,舱内的百盏明灯更加明亮,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灯下看富丽堂皇的舱房,处处光耀闪亮,更如神仙洞府一样;花香、茶香、酒香、肴香,又加上了撩人心怀的脂粉香,乐曲轻轻,和着船身在水波中的飘浮摆动,每个人的耳鼻眼心都在尽情享受,似乎进入梦境,似乎飘到了极乐世界……
“啊哟喂!好我格杨大爷,侬勿好轻点点哉!”一声娇笑,一串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喷口而出,说话的是执檀板打单皮鼓的女郎,正捂着嘴笑得如花枝颤动。檀板和单皮鼓是打十番的指挥,指挥笑得打不成板,乐曲只得停了下来。许多人都看见了,是杨熙忍耐不住,在这女郎的大腿根掐了一把。
“杨熙!”将军突然喊一声,舱内猛然间静下来。
大家尴尬地互相望望,刹那间意识到:这女郎不仅认识杨熙,而且很熟。
静默片刻,将军把话说了出来:“你认识她们不成?”
杨熙不慌不忙,洒脱地一摆头,笑道:“不知底细的人,岂敢用来伺候你老人家!”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将军站起身,离席,朝抱柱旋转木梯走去。张应云和阿彦达赶紧跟过去,将军摆摆手,独自登上木梯,咚,咚,一声一声脚步响得很重。将军上到船楼,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可木梯还在响。最后,从舱顶的敞轩传下来他的声音:“我就在这里待着,谁也别来陪。饭菜给我送上来,四簋菜、一碗汤,有硬面饽饽多上几个。把泥婴孩也带上来。”
天禄有心上去送菜,被张应云用目光止住:这不是你无品级的人能办的事儿!
阿彦达备好了四簋一碗,叫上张应云,领着四个“鼻烟壶”,抱着那一盒小泥人儿,带足了酒茶和果盘点心等,浩浩荡荡地上楼梯而去,不多时,又脚步咚咚地全都下来了。说是将军想要自己在那个四面都镶着玻璃的敞轩里观景养神,不要人打搅他。
众人大眼看小眼,都默不作声。
阿彦达对着杨熙犯愁道:“他看明白了,怎么办?咱们怕要受申饬!”
杨熙反倒沉得住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受申饬明天再说!反正咱们得乘这艘大船回沧浪亭不是?……”
舱中的沉默没有延续多久,随着酒越喝越多,这些人也就一个个原形毕露了。
张应云早就忍不住烟瘾,这时第一个躺上了美人榻,吹笛吹箫的那位美人儿立刻上前点灯烧烟放枕递枪,殷勤侍候,舱里各种气味中又添了很浓烈的一味。
酒金刚与四全金刚斗法,划拳赌酒:桌上摆开十二杯,输家挨着一杯杯喝。众人围着他俩边吃边喝起哄敲边鼓,顺势在“鼻烟壶”和船妓身上摸摸捏捏吃豆腐。
阿彦达和杨熙起初喝素酒,自己喝;后来一人搂过一个美人儿坐在膝头替喝;十二杯喝完了,阿彦达脱下他怀中美人的金莲小鞋,把倒满了酒的银杯装在气味古怪、香臭难辨的高底小绣鞋中,高高举着,一饮而尽,随后传给杨熙。杨熙毫不示弱,把银杯“咣啷”一声扔掉,直接注酒于绣鞋中,一仰脖儿,咕嘟咕嘟喝了个罄尽。这饮鞋杯的风流放诞,招得众人大声叫好。
杨熙黑眉高挑,满面通红,大叫着“喝皮杯!喝皮杯!”一把揽过膝上的美人儿,紧紧搂在怀里,大嘴强压在那张樱桃小口上,把满满的一大口酒,全都过进去,只听得美人儿咽得咕咕有声,众人拍手大笑。
阿彦达笑着喊道:“饮皮杯哪有饮这么长时间的!你看你家老二硬成什么样儿,都顶起帐篷来了!”
众人闻得此言,更是前俯后仰,笑不可遏,闹哄哄地几乎要把舱顶掀了去。
美人儿从杨熙怀中挣扎出来,整理着云鬓和头饰衣服,笑道:“好我格杨大爷呀,正经些些格好啊?”
她正是刚才拍檀板敲单皮鼓的那位。忽明忽暗的烛光照着她,不但十分娇娜妖娆,足显上等青楼女的美艳,而且,在满脸飞霞般的浓粉艳脂的衬托下,那使人销魂的媚眼儿、黑毛丛丛的八字眉、猩红的口唇和白得发亮的贝齿,格外刺目刺心。因为这样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是房术中列举的好淫女子的标志,叫这一大帮男人怎能不想入非非!
杨熙又把她搂住,仿照她的腔调说:“好我格珠娘小宝贝儿,正经两个字可是你好讲的?”
珠娘伸出尖尖玉指,在杨熙额头轻轻一戳:“拿我灌醉了,还唱不唱了?”
杨熙仿佛醒悟过来,连说:“对对!是我忘记了!……诸位诸位,珠娘的昆曲唱得地道,来一曲为诸君佐酒,如何?……就是《长生殿》吧!”
两个美人儿一拍檀板一吹箫,珠娘自弹琵琶,顿开珠喉便唱出《长生殿》开篇第一支曲子《满江红》: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不好不好!不要听这道学腔!”阿彦达醉意十足地大声嚷道,“唱《窥浴》!我同你一起唱!就从永新念白开始,只唱那一段合唱!”说着他就不管不顾地逼细了嗓音,念出宫女永新的道白,“姐姐,我与你服侍娘娘多年,虽睹娇容,未窥玉体。今日试从疏隙处偷觑偷觑何如?”
珠娘忍笑,拖长声音道:“恰好——”说着做出向内窥视的身段,阿彦达竟也与之对手同做同唱:
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永新姐,你看万岁爷啊!)凝睛睇,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君王也不自持。恨不把春泉翻竭,恨不把玉山洗颓,不住的香肩呜嘬,不住的纤腰抱围。俺娘娘无言匿笑含情对,意怡怡,灵液春风澹荡恍如醉。波光暖,日影辉,一双龙戏出平池,险把个襄王渴倒阳台下,恰便似神女携将暮雨归!
这酒意,这唱词,这一男一女眉飞色舞的表演,引逗得在场的男人们一个个脸热心跳,不由得跟着一起哼唱,越唱越沉醉,越唱越情不自禁,杨熙醉醺醺地双手一挥,大叫道:“都别唱,听我的!”他走上去把珠娘身旁的阿彦达推开,用剧中唐明皇的台词说着韵白:“内侍回避!”随后一把抓住珠娘的手,一翻袖,搭往珠娘的臂,就地转了一圈,说:“妃子,只见你——”跟着就唱:“款解云衣,早现出珠辉玉丽,不由我对你、爱你、扶你、觑你、怜你……”他脚下踉跄,借着醉意几乎倒在珠娘身上,伸手就脱去了珠娘外面穿的宽大敞衣,双手朝她腰间一抄,摇摇晃晃地把她往美人榻上推,把刚刚过足了鸦片瘾还没来得及起身的张应云吓了一跳。
众人笑成一团,阿彦达喊道:“哈哈!果真要当众出彩啦!……”
珠娘拼命挣扎,几乎急得哭出来,尖声道:“你疯了吗?不好做的!不好做的呀!……”她猛一用力,终于脱身出来。
杨熙一愣,跟着目怒道:“怎么的?装腔作势吗?不就做的这桩生意吗!”
珠娘粉脸上转眼又堆满了笑,说:“就是土娼野鸡,当众宣淫也要被人嘲骂,从此没有面子做不起人也做不成生意的,何况我们上等船娘!……诸位爷还想听哪一段曲子?我们再细细唱来。”
天禄一直缩在桌子的一角。本来因为不得不牺牲了去找葛以敦的机会,他心里就很别扭,眼前这一幕,更令他难以忍受。官员士绅狎优狎娼他见得很多,早已见怪不怪;可是想到定海镇海阵亡殉国的总督、总兵和士卒,想到生死下落不明的小师弟,眼前这些肩负收复失地军国重任的钦差、理当为死于国事的英灵复仇的朝廷命官,竟如此行径,岂非太无心肝了?
天禄只觉心头有一团火在炽烈地燃烧,火苗直往上蹿,烧得他面红耳赤眼睛充血,只要一个小小的罅隙,烈火就会喷发而出,真恨不能把这一切烧个精光!……他也想到,为了舱顶上的将军,为了臧师爷,为了即将来临的征剿大战,他不能任意而行;可激愤太强烈,一时压它不住,当珠娘问话一出口,他陡然高声应道:
“我来!……我也唱一段!还是《长生殿》,《弹词》一折,《转调货郎儿》,只唱六转!”
众人吃了一惊,随后笑语喧哗,议论纷纷:天禄也会唱曲?一个小小书吏也敢当着这么多大人老爷们唱曲?酒喝多了瞎凑热闹吧?杨熙凑近他,醉眼迷离地上下瞧他,说:“你?……你不怕污了众人的耳朵?……”
天禄狠狠地笑道:“众人的耳朵我不管,只要能污了你小杨侯的耳朵我就心满意足了!”
珠娘她们却觉得遇到了行家,这一段唱腔十分激越高亢,还先给了个笛音问天禄高不高,天禄说,尽管吹去。
“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
天禄的第一句迸发而出,声如裂帛,蓦然刺破了四周的昏昏酒色的污浊,既清又亮,字正腔圆,韵味醇厚,一下子就把众人震住了,闹哄哄的舱内猛然一静,许多人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听着,一时都有些发蒙。天禄许久不唱,这一唱,唱得痛快淋漓,唱得荡气回肠,唱得声情并茂,一腔激愤之气随之喷涌而出,像滔滔不绝的江水滚滚东流:
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簇簇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吵吵轰轰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天禄只管痛快地往下唱,听的人都呆呆的一声不出,也许这段唱让他们今天第一次想到浙江的战事,想起他们到苏州进将军大营干什么来了。幕府师爷面露愧色,几个小钦差脸上也讪讪的不大自在。
杨熙不等天禄唱完,上前一把按住珠娘的鼓键子,对着天禄横眉怒目:
“你小子!……这算什么意思?啊?!”
天禄满脸天真,傻笑着说:“不是都在唱《长生殿》吗?我也来凑凑热闹!好叫诸位知道,我也能唱两句哩!”
杨熙恶狠狠地说:“少来这一套!你明明是在形容我!”
天禄还是笑容满面,眉间那道竖纹却深深凹进,眼睛里一片冷嘲:“要形容你小杨侯杨大人,有现成的唐诗,早听人传唱好多次了,今儿一瞧,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哩……”
“什么唐诗?”
天禄挠挠头,做努力回忆状:“好像是高常侍〈高常侍:唐代诗人高适曾为散骑常侍,后人尊称为高常侍。〉的名句哩: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然后笑嘻嘻地接着说,“若把帐下二字改作舱中,却不正是眼前风光?好不旖旎洒脱,果真风流千古哇!”
杨熙面孔涨得血红,黑眉飞上额头,狠狠抿着大嘴,一双豹眼瞪着天禄咻咻直喘,半天才说:“你是不想在大营里混了吧?……”突然吼一声,“狗胆包天!”
怒气“嗖”地直冲脑门,天禄差一点就要挥拳扑过去了。他努力稳住了自己,心想就算豁出去也得让这家伙心惊肝颤!天禄冷冷地笑道:“小钦差乃老大人也,要我走焉敢不从?都讲个临别赠语不是?喏,有一曲本地的近日民谣赠老大人,说得是极妙极真极亲切。”天禄故意清清嗓子,然后曼声念道:
“民谣曰:苏州娼妓最可夸,明年养出小钦差;嘉兴娼家亦有名,明年养出小兵丁;惟有宁波娼家哭不止,明年养出小鬼子!……”
杨熙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酒壶就朝天禄砸过来,旁边的珠娘突然闪身过来,遮挡在天禄面前,“哐啷”一声,正砸在珠娘头上,酒壶落地摔碎,珠娘惨叫着双手捂头软软地仰身倒地,其他船娘惊叫失声,众人也一拥而上,看视救助。杨熙扑过来打天禄,被众人隔开,阿彦达张应云几个人拖的拖劝的劝,舱里乱哄哄闹嚷嚷,就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不可开交。正不知如何收场,舱顶上一声断喝,把众人镇住:
“阿彦达!张应云!”
将军的声音令满舱的人都闭了嘴,静默中,听将军继续说:“叫刚才唱弹词的潘天禄上来!”
天禄不料将军竟知道自己的姓名,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了,抬脚就要走,觉得有只手在拍他的腿肚子,低头一看,倒在地上的珠娘一手捂着额头伤处正眼睁睁地看着他。他一阵惭愧,赶紧蹲下去,对她说道:“真对不起,你倒替我受了伤,叫我怎么回报你呢?……”
珠娘突然把天禄的手揽在自己胸怀上,把粉黛狼藉的面庞紧紧贴了上去,随后抬头,盈盈欲泪,猩红的樱唇翕动着,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猛地扭开脸,松开手,眼睛一闭,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心惶惶的天禄,便急忙离开了。
舱顶的敞轩,果然明亮又宁静,将军独自品茗观景,优哉游哉。他只是问了问天禄唱曲师从何人,学了多久。天禄只说自己家历来喜爱昆曲,从小听到大,学了也有十多年。将军点头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声,少见呀!”之后,再也没有说话,眼睛只望着前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还是在看摆在窗边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缤纷、神态动作各异的十六个泥婴孩儿。泥婴孩身上都留着一段红丝线,另一段还系在千手观音的脚上;照规矩,得把它们带回家中供起来,每年换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还得给它们分上一份儿,有这样的诚心,观音才肯送子。
天禄就这样静悄悄地待在顶舱,随侍将军,刚才下面舱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不问,天禄自然也不好“进谗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师爷曾经私下告诉他说,将军因年过五十还没有儿子,所以尤其宽仁为怀,曾有不杀一人之誓,今奉旨领兵征剿,实在难为他了。即使在军营中,将军仍不轻易罪人,部下有错多不问,闹得太凶了也不过婉谕而已。臧师爷曾赠将军楹帖,有“金刚面目,菩萨心肠”之语,意在规劝,将军也一笑置之。今日将军这样息事宁人,正是佐证。心慈如此,何堪领兵?……
暮色越来越浓。
水面渐渐逸出轻纱般的薄雾,渐渐像飘忽的云气一样弥漫开来,掩去了两岸的村落房舍田野,从轩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雾中闪着昏暗的光泽,远处的渔火和船灯都晕成淡黄色的光斑。船头有人开始打锣喊叫,一声一声很有韵律,那是雾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从前面和后面的雾中,也有或近或远的锣声喊声在回应着,回应着……
天禄望着站立窗前凝视河上迷雾的将军,忽然发生错觉:他天禄和幕府诸人、大营众人,还有即将集结的各省数万大军、南勇北勇,就是这艘艨艟巨舰,将在这位“金刚面目,菩萨心肠”的扬威将军的率领下,在迷雾中航行。
迷雾中是什么样的路,前面隐藏着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祸,真不敢想啊!……
回大营之后,将军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杨熙从此与天禄结了仇,处处刁难。天禄也乐得随张应云办事,少与这帮小钦差们照面。
不久,将军下令,大营离开苏州,进驻各省援兵集中的嘉兴,并据臧师爷建议,行文各州县:凡大兵过境,只须整备车马船只,其余皆令大营支应局供给,以杜绝随营官员向地方征求索需。
这样,天禄的愤慨才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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