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显得悲怆凄切,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早听人说你会唱曲,却不料唱得这般出色!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
“谁说不是呢!”濮贻孙立刻附和,“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苏州,天禄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
“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不动脚了!”
天禄说的是实情。
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过的小村用那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干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
当中国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的情景,逃兵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
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精神儿,说戏段子讲名伶,不时地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
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灯光!一个大村子!”
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贻孙先绊了一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全都绑了起来。
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禄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兵不成?真见了鬼了!濮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
“做什么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水好揩的!……”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哎哟,抢人啦,杀人啦!——”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鬼叫什么?汉奸!”
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你骂谁是汉奸?”
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汉奸,汉奸,你们都是汉奸!”
天禄跳脚骂道:“放屁!你才是汉奸!……”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的濮贻孙听得明白,连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们哪里会是汉奸呀!……”
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少嗦,拉去见团总!”
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东话本来就难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货,路过此地。”
“宁波被逆夷强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
“不不不!”联璧急忙否认,“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的白鲞、笋干、蛏腊……”
“胡说!”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细皮白肉的又扮成叫花子样,不是汉奸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
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轩昂甚至高傲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还是讲真话的好,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
联璧冷笑一声:“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见两位绅士发怔,联璧得意地说,“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来此公干,你们怎敢如此胡行!”
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有何为证?”
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手持刀枪的人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
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来,小心地展开交给花白胡子。
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不知上官驾到,多有得罪,乞见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
他招呼黑胡子一同朝联璧跪拜,然后请进客厅,热茶点心招待,再三解释:只因洋鬼子占了宁波之后,屡屡四出骚扰,官兵全都不战而逃。我们这里叫后山泊,离慈溪不远,闻信都很恐慌,官兵既靠不住,只得设法自保。叶、沈、江、萧四大姓,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团练乡勇,保一乡平安。如今团练虽不足一月,却都摩拳擦掌练得热火朝天。本地民风原本悍猛,乡勇们为保家园,都很卖力,也都很警觉。今天实在是见各位面貌衣着说话异于常人,所以起疑,误拿了上官,千万见谅,千万见谅。
联璧微笑着,问明了花白胡子姓叶,是团总,黑胡子姓沈,是副团总,因为团练乡勇的费用主要由他们两家承担,已经花了近两万银子。于是联璧点头赞叹之后,又思索了片刻,漂亮而又精明的脸上一派推心置腹之诚,说道:
“你等出钱出力,自保一乡,固然可敬可佩,但日后并不能得功成名,岂不可惜?为二位计,不如带赴军前,我为你等禀明将军,得大营南勇名号,则事成后你们二人至少可邀议叙〈议叙:清代官制,于考核官员后,对成绩优良者给以议叙以示奖励。议叙之法有二:一加级;一记录。另外由保举而任用之官也称为议叙。此处所称议叙指的后一种。〉保举,得一官半职,费此巨额银两也算不枉了!”
黑胡子的沈姓绅士眼睛发亮,跃跃欲试,花白胡子的叶姓绅士也很高兴,但比较冷静,说:“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但未必能落到我们这些草芥小民头上,将军乃皇亲,钦差大臣,如在云端,我们岂能够得着他?……”
联璧一听就明白,哈哈大笑,说:“你们是信不过我?实对你说吧,我本是将军的亲戚,他这次率大军南征,特意邀我入幕辅佐他。此二位都可以作证。”天禄只能随着濮贻孙连连称是,濮贻孙又顺着联璧的话大吹特吹了一番,不由叶沈二人不信。见此情景,联璧趁热打铁,立刻决定,说:
“眼下军前正用人之际,宜早不宜迟。此地团练乡勇的详情,还须我再作巡查,才好向将军保荐,二位也要赶紧备下履历文书等件,我好带回大营备案入册,以为日后议叙保举留底。另外,请二位找一向导,将我的两位伴当安全引入宁波城中,算你们为将军大营初建的第一功!”
天禄听联璧的大话说得没边没沿,直替他担心;濮贻孙却一直敲边鼓、唱双簧,哄得叶沈二人极为兴奋,忙不迭地为这些将军大营的上官奔走安置。
后来,联璧拍拍天禄的肩膀,说:“招兵买马可是大营的头等大事,这么好的机会不可错过!我们走错路耽搁了这么多日子,吕泰他们肯定不会在慈溪等候,你们就从这里直接去宁波好了。我留在后山泊一面交涉安排一面等你们回来,五天以后会齐,同归大营,如何?”
“行啊行啊,募集乡勇若能办成,也上得了功劳簿不是?到时候可是要请我们吃酒的呀!”天禄笑着打趣回答。
濮贻孙只是笑着连连点头,什么也没说。
在后山泊略作休整,天禄和濮贻孙跟着一位本地向导出发前往宁波了。
一路上,天禄不住夸奖着后山泊的乡勇,一个个真是虎豹儿郎、血性汉子,保家园护乡土定能豁出命去争斗,决不至于如官兵那样脓包!他又兴致勃勃地对濮贻孙鼓吹臧师爷的“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不克期日,人自为战,战不择地”的主张,说后山泊这样的乡勇加上臧师爷这样的战策,洋鬼子不败才怪呢!
濮贻孙对天禄这话题没多大兴趣,转着眼珠子想想,小声说:“你说……联师爷留在后山泊不去宁波,不无贪生怕死之嫌吧?……”
“哎,人家办的是大事也是正事嘛!”
濮贻孙盯住天禄,仍然小声地说:“回头他要是办成了这桩买卖,你天禄务必要作个见证才好。”
天禄不解:“联师爷此举也算公忠体国,要作什么见证?”
濮贻孙暧昧地抿嘴一笑,说体国嘛倒也说得过,公忠却难讲了。幕府里的事,你经得太少。现在不必多问,待五日后回到后山泊,且看我料得准不准。那时候再跟你细说端详。
远远望见宁波城墙时,向导安慰,天禄鼓励,说二人给濮贻孙保驾,过城门的时候千万沉住气,不要慌张,多点头微笑,少说话。可是真走近盐仓门,濮贻孙倏地变了脸色,面白如纸,冷汗都滴了下来。天禄只当是守在门前四名持枪夷兵和许多所谓“红毛乡勇”的汉奸把他吓着了,小声安慰道:“向导有亲戚在城里住,盘问不住咱们的。”
濮贻孙颤抖着从牙齿缝里嘶嘶地说:“你……你朝城头,城头上看……”
天禄仰头,吃了一惊:城楼悬下一颗首级,下面吊着一张告条,大字书写:“清官吕泰来探军情,故枭示”。天禄心头也怦然不已,他们本应到慈溪与吕泰师爷会齐,一同潜入宁波的。吕师爷必定是等他们不着,自己先行,想来事机不严,泄了密,出师未捷身先死,为国殉难。可知逆夷城中警戒巡查很严,倒要小心。天禄定下神,对踟蹰不前的濮贻孙说:过城门包在我身上,尽管放心。
门前盘查果然严密,四个夷兵不过像镇守城门的石头狮子,吓唬吓唬乡下人罢了,起劲的是那十来个头戴夷人白盔帽、身穿半截夷兵军服的“红毛乡勇”,持刀拿枪十分凶狠。所幸向导胆子颇大,对答如流,指说天禄和濮贻孙是远房亲戚,做生意的,来宁波办年货。汉奸小头目找不出向导的破绽,突然转向天禄,问:
“你做什么生意?办什么货?”
向导抢着回答:“总是宁波的土特产,白鲞啦蛏腊啦笋干啦……”
“没有问你!”汉奸小头目把向导推到一边,催促天禄:“你说呀?”
天禄笑道:“白鲞笋干要买,还要见你们的陆团总陆心兰老先生。”
汉奸小头目一愣:“你认识我们陆团总?”
“不跟他约好了,敢进宁波城?”
“他怎么不来接接你呢?”汉奸小头目口气软下来。
“这是我们生意上的事情了。”天禄也就顺水推舟,扬脸挺胸,拿起了派头。
“明白了,明白了!”汉奸小头目连连点头,满脸赔笑,伸手示意,“请,请!”
安全进城以后,濮贻孙内衣尽被冷汗浸湿,三人找了一处临街小破庙歇脚。濮贻孙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问道:“这陆心兰是什么人物,这么管用?”
濮贻孙实在是个精明不过的人,一问就问到了要害处。
陆心兰本是宁波府户科的小吏,专管漕粮,是个肥差,所以家道丰足。英夷占领宁波后,行政长官郭士立看中陆心兰才干老练,想收为羽翼,以稳定宁波城的局面,因而优礼有加。陆心兰便也顺从了英夷,领郭士立之命,召集宁波市上游手闲汉,给以武备,严加训练,负起守卫巡逻查验等项夷兵不屑或不便执行的公务。每人每天给半块银元,加上白盔帽和夷兵上衣这半截夷装,于是人们背后戏呼之为“半洋兵”、“二鬼子”,通称“红毛乡勇”。
英夷占领宁波,除了从府库中得到十二万银元和大量的、可供全城两年食用的粮食之外,还从官府的钱库和民间各钱庄掠得铜钱二十六万串。为便于携带远行,必须把这些铜钱换成银两或银元,这件要紧又颇有赚头的事,也交给陆心兰办理。陆心兰于是常常到宁波四乡以钱易银,四乡于是常有人来与陆心兰商谈易银的买卖。红毛乡勇们自然是陆心兰四出易银的保镖和帮手,所以那个汉奸小头目一听这个题目会立刻改变态度。
前些天,从宁波侦探夷情的人回来向张应云报告,说陆心兰并非真心从逆。张应云立刻抓住时机,邀了陆心兰的原上司宁波府同知〈同知:为知府、知州的佐官,分掌督粮、缉捕、海防、江防、水利等,分驻指定地点。〉一道,在清军和英夷都不曾到达的慈溪乡下,与正在那里易银的陆心兰见了一面。其时陆心兰指天画地,深表悔恨,并发誓将功赎罪。张应云大喜过望:若得陆心兰为助,里应外合,则取宁波易如反掌!他只将此事禀告了将军,将军也很高兴,命他紧紧牵牢这条内线,时时派人去与陆心兰联络,彼此沟通情况,并一定要严守机密。
张应云第一次与陆心兰见面时天禄就在场,彼此相识,今天便担当了第一个进宁波城见陆心兰本人的重要使命。
这是天禄此行的机密,若不是怕濮贻孙过城门时露马脚,本不该泄露的。此时他也不好回答,只说:“歇口气就赶快分散开吧,免得招人耳目。”于是向导先告辞离去。濮贻孙拿出生意人的架势,出门就雇了顶小轿,要到城中最繁华的鼓楼大街,他总得像模像样地收购一些白鲞笋干之类的年货才是。天禄在其他两人离开之后,又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公后私,问明了路径,朝江北吉庆里陆心兰的住处走去。
宁波位于三江之口,水多码头多,桥也多,桥头常常是商贩云集的热闹地方。天禄一路走去,见各处桥头都有卖菜、卖豆腐和卖杂物的担子,还有深目高鼻、须发拳曲的夷人用车子装满了布匹绸缎、衣服鞋帽钟表瓷器等物在那里叫卖,一看就知道大多是他们从百姓家抢来的。一路所见到的各种庙宇,都跟刚才他们三人歇脚的小庙一样残毁不堪、门破墙塌,神像神主全都打碎了堆在墙角,大多有烧过的痕迹,叫天禄纳罕不已。
前面又一座石刻精美的拱桥,天禄走近的时候,桥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摆小摊的慌慌张张收拾物品挑起来就跑,拱桥又高,看不见桥那边有什么动静,只听得“噼——”“啪——”震天响,好像在放鞭炮。天禄拉住一个摊主问道:“出什么事啦?”那人脚步飞快,嘴里一个劲儿地直说:“快躲开快躲开!勿要触霉头!……”
天禄望着那人急匆匆的背影,还没回过神,“啪”的一声脆响震耳,天禄面颊上热辣辣地一疼,急回身,猛朝后跳,才躲过了狠狠抽过来的第二鞭。一个面目狰狞、壮实得像铁墩的汉子,不住地挥动手里的长鞭,打出一声声小炸炮般的震响,粗大的鞭子就像黑色的毒蛇,专朝天禄这样来不及躲开的人身上抽过去。
天禄无故被打,气得就要上前理论,被旁边的一个老人拉住,小声说:“莫惹他,莫惹他!……”
响鞭净街,只有皇上和钦差大人才能用,在逆夷占领的宁波,竟敢用响鞭开路,莫非是英夷的钦差叫璞鼎查的那个家伙?天禄倒要看上一看。
响鞭过后,两名前导从拱桥上走下来,引出一曲柄杏黄伞,后面是饰着四圆金的青扇两柄,像过会一样,跟着一对一对地从拱桥上走下来四对旗枪、两对金黄棍、两对肃静牌、两对回避牌,八个随从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执仪仗的和轿夫都穿着一式的大绿底上洒小红花的长袍,强烈的颜色叫人看得眼睛发涨。
见这副气势煊赫的仪仗中,竟没有官员们最爱炫耀的官衔牌,天禄认定轿中坐的是想要过过中国官瘾的夷人,不料轿帘掀开,轿中人唤一名随从指着街旁的食铺说了几句,竟是一个貂帽红风衣、面白无须的中国人。最不可解的是,这浩浩荡荡五颜六色的大队后面,还跟着挑蔬菜担、挑豆腐担的,背鱼篓、背鸡蛋鸭蛋筐的,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倒像是去吊丧。担子筐篓之间还走着两头牛三只羊,一群半大的小猪……
这是什么事?这是个什么人?看见那个随从打食铺里拿着大包小包跑出来去追大轿了,天禄才拿这问题问刚才拉住他的老人。
老人惊讶地看看他:“你这人刚从外乡来吧?连宁波的虞二舅爷都不知道?”
天禄摇头,说:“我好久不来宁波了。这个什么二舅爷是个夷人的官?”
老人叹道:“他不是官,可比官还要威风哩!可看见他大轿后面带的那些牛羊担子筐子?他每天出来转一圈,看上什么拿什么,说是给钱,谁敢要呢?”
“为什么?难道白白送他?”
“他都搜得去做给英夷大小兵头吃呀!”
“那他是个烧饭的大师傅?怎么敢用朝廷的一品仪仗呢?”
“你这小伙子,糊涂了吧?这里不关朝廷什么事了,是夷人说了算数。夷人让他用他就敢用,夷人要他做皇帝也只能随他!……他倒不是烧饭的大师傅,可也差不太多。”老人说着笑起来,满脸鄙夷。
天禄听糊涂了,干脆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老人继续鄙夷地笑着,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虞——得昌。”
天禄吃了一惊:“什么,叫什么?”
“虞得昌。”
“虞得昌?”
“怎么,你知道他?”
“哦,不不!不不!……”天禄语无伦次,心里乱哄哄的,不敢再跟老人搭话,赶紧朝老人拱手致意,逃跑似的匆匆上桥离去。
那还是在苏州,从虎丘回来的次日,天禄就出齐门去拜访葛以敦,竟不在家;留了帖子翌日再去,虽见到了葛以敦,他却又不知道天寿是谁。
像葛总兵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在外做官的儿子对父亲的姬妾本不该知道什么的,只因为英兰舍命夺尸而回,于葛家有功,才是个例外;但父亲姬妾的兄弟,哪怕是有功如英兰,也不能当做自家的亲戚,不过路人一般。
幸而将军传见那日,葛以敦带着他父亲的随从徐保,从徐保口中,天禄才知道了天寿跟随葛云飞到定海以后的经历,但天寿的下落他却说不明白。
据徐保讲,他们从定海过镇海退到宁波的时候,英兰夫人忙得焦头烂额,护送葛总兵灵柩回乡已是难以负担的重任,护理病重的天寿更把她熬得神形俱疲,几乎垮掉。天寿病情极不稳定,也耐受不住从宁波回山阴的长途跋涉。那天她硬撑着出门,说拜望一家亲戚,要把小爷暂时寄放在那里养病,待葛大人灵柩安全回乡后,再差人来接小爷。当晚,一个长相标致的男人,领着轿子和仆从跟着英兰夫人回来,把小爷接走了。早先伺候过小爷的一个叫青儿的小厮,也跟了过去。一回到山阴,英兰夫人就差家丁去宁波接小爷,不想英夷动作更快,已经占了宁波,音信就不通了。英兰夫人急得要命,这次徐保随大公子投营报效,临行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徐保进了宁波打探天寿的下落。
天禄当时问徐保,英兰夫人没有告诉你到哪里去找天寿吗?徐保说,夫人像是有什么关碍也似的,好几次想说都没说出口,最后只说让找一个叫虞得昌的人。徐保补充说道,虞得昌就是来接小爷的那个男人的名字,看样子比英兰夫人还大着几岁,可见着英兰夫人,口口声声姨妈长姨妈短的,又管小爷叫老舅,说是他妈天天念叨着姨妈和老舅,老舅到他家去养病,姨妈就一百个放心好了,他就是自己冻着饿着也要让老舅过得舒舒服服,那张嘴可是甜得很哩!……
没有错,就是虞得昌!难道就是眼前这位有夷人撑腰作威作福的虞二舅爷?他到底是个什么人?陆心兰这个红毛乡勇的团总一定会知道的。
陆心兰家门口竟也戒备森严,背枪的护院家丁有好几个,都横眉怒目,神气得不得了。陆心兰倒是一副恂恂老儒的模样,看上去温良又老成,仿佛是位书馆的教书先生。他眯着眼看看天禄,淡淡地说了声“是从乡下来谈换钱的事吧?”便领着天禄越重门穿长廊,走进一处布置精美却又十分严密的小书房。待送茶的女仆退去以后,陆心兰关好了门,转过身来,对着天禄便长长一揖到地,满脸热诚,细长的眼睛顿时变得非常灵活,面颊上竟也泛出浅浅的红晕,刹那间就像是年轻了好几岁,口气也十分知心和亲热:
“兄弟我困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啊!日夜盼望我朝大军来救宁城,如大旱之盼云霓,实在等得心焦呀!应云兄可好?将军可好?大营何时开兵?各项进军事务可完备否?……”
天禄很知道陆心兰问话其实是在探虚实,所以他也就连真带假、连蒙带唬地大吹大擂了一通:朝廷这次动了真怒,调集了各省精兵强将,定要将逆夷剿灭干净!如今将军麾下战将千员、水陆精兵十二三万,战船火筏千艘,火炮火枪无数,一旦兵临城下,怕不要把宁波城压成齑粉!幸亏陆先生醒悟得早,不然大兵杀到,玉石俱焚,那时后悔就迟了!
“是是是是,”陆心兰连连说,“兄弟我为朝廷吏员,素知大义,焉肯从逆?只是小哥你也看见了,八十老母在堂,我家累又重,逆夷逼迫忒甚,无奈出此下策。所幸大军攻城在即,兄弟我定要立功赎罪,只要将军和张大人信得过兄弟,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我进城时候,见城上悬了吕泰先生的首级……”
“哎呀,我晚回来一步,救之不及,这几日悔得我吃不下睡不着哇!”陆心兰痛心疾首,满面懊丧,“所有红毛乡勇,都是兄弟我招募,也都是由兄弟我管带,只要我在家,决不会出这种事情的!下面有几个兄弟,说是拿人家的银子就得给人家办事,认真太过,无非贪图赏金吧!唉唉!”
“日后大兵来到,你能够带领这些红毛乡勇反正吗?”
陆心兰神色有几分迟疑,说:“兄弟我早向张大人誓以天日,决无二心,可这些红毛乡勇嘛……有个难处,请小哥回报张大人。逆夷发给他们每人每日半块银元,一月就有十五块,拿了奸细或抓了强盗小偷还另外有赏。若大营能拨给饷银五千两,定能买转众心。宁波城中常住逆夷不过三百人,则将军开兵之日,兄弟我将率众缚夷酋献至大营!”
天禄非常高兴:“当真?”
陆心兰口气斩钉截铁:“兄弟我情愿以犬子为质!”
他们又就天禄如何带同陆心兰的儿子回大营商量了片刻,双方都很满意。陆心兰又详细介绍了英夷占领宁波城后的各种情况,天禄一一记在心中。两人的谈话也就越来越放松,这时陆心兰才问道:“小哥脸上如何有鞭痕?可是兄弟手下冒犯了尊驾?”
天禄说起桥头遭遇,不等天禄再问,陆心兰已经连连摇头了,说:你怎么惹上这个无赖!那才是个甘心从逆的汉奸呢!下流无耻之尤!他于是把虞得昌如何做状元坊老鸨殷状元的干儿子兼面首;如何因殷状元的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而自称虞二舅爷,仗洋鬼子势作威作福;又如何出入皆用提督余步云所弃仪仗,四处强要强拿,成了当地一霸等等,细细地说了一遍,直听得天禄后背淌冷汗。
天寿怎么会被这个家伙接去养病呢?这家伙的干娘,那个叫殷状元的老鸨,怎么会是天寿的姐姐呢?……
且不说天禄从来瞧不上虞得昌这种人,不屑与他打交道,就是眼下他身为清营的细作,肩负重任,也万万不可与这个甘心从逆的汉奸照面,万一被他看出破绽,被抓被杀,岂不坏了大事!
但要寻找师弟,虞得昌又是惟一的线索,不找他还不行。
这可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