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雾 卷

 

○ 第17章 ○



当前营总理张应云向将军报告,所有布兵设伏已经周密,一切开战准备都已就绪的时候,正逢将军与参赞大臣文蔚同日同梦,梦见英夷弃陆登舟,联帆出海,宁、镇、定三城逆夷全然绝迹。
  消息传开,大营内外无不欢欣鼓舞,真可谓佳兆昭著,天意人事俱臻完善。
  于是将军令下,于正月二十四日,在曹娥江的曹娥庙祭旗发兵,拉开了这次大反攻的序幕;联想到西湖关帝庙有关虎头人的签文,将军更选定了极为凑巧的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的四虎佳期,作为各路大兵同时发起进攻的时刻:
  虎年——道光二十二年;
  虎月——正月;
  虎日——二十九日;
  虎时——四更天。
  更点了属虎的总兵段永福为进攻宁波城的主将,来它个五虎制敌,定能上应天意,大获全胜!
  进攻的计划和规模可称盛大。宁波、镇海、定海虽然有主次之分,却一定要同时进攻,好教英夷知道我天朝的威风,尝尝十万大军十面埋伏的厉害!
  宁波为主要攻击点。
  攻西门的三队:金川土司阿木穰,率戴虎头帽的藏兵四百打头阵,游击梁有才率川兵五百为前锋策应,属虎的总兵段永福率贵州兵八百为总翼长。
  攻南门的也是三队:游击黄泰率甘肃兵五百打头阵,总兵李廷扬率江西水师六百为前锋策应,每战必逃、必须在此战中将功折罪挽回面子的浙江提督余步云,率湖北兵八百为总翼长。
  攻宁波的各路人马将以余姚大隐山为集中地,与先期伏入宁波城内外的雇勇十七队配合攻占该城。
  其次是镇海,攻该城有三队:游击刘天保率河南乡勇五百打头阵,参将凌长星率陕西兵五百为前锋策应,副将朱贵率甘肃兵五百为总翼长。另派金川藏兵三百、北勇六百分两队攻打镇海城东北的招宝山威远炮台,以控制甬江口。他们将以慈溪西北长溪岭为集中地,与先期伏入镇海城内外的雇勇十一队配合攻占该城。
  定海,交给了郑国鸿之子郑鼎臣与葛云飞之子葛以敦,他们将率水勇五千由乍浦进击,对所泊英夷兵船施行火攻。
  乡勇四千,屯驻在宁波、镇海之间濒江的梅墟,严阵以待,用于中途截杀两城逃跑或互为接应的逆夷。
  前营总理张应云率川兵及北勇一千二百人驻骆驼桥为后应。
  参赞大臣文蔚率总兵恒裕等带陕甘兵二千驻长溪岭为总应。
  将军自率提督总兵等带四川河南兵二千进驻至曹娥江畔天花寺。
  这样的进攻,其气派之恢宏,其运筹之周密精到,其规模之庞大复杂,足可以与天朝历代最有名的大战——诸如赤壁淝水昆阳等役——相媲美!因为对手是数万里之外的红毛夷人,一旦战胜,更有资格名标青史!
  从曹娥江到宁波镇海,不过二三百里路程,诸军要在正月二十八日傍晚前各就各位,足有四天时间,毫不困难。每个兵勇身穿着新发给的号褂,怀揣着刚刚领到的六块大洋的赏银,也怀揣着立功受赏或升官发财的希望,精神百倍地上路了。
  天禄跟着张应云一路行军,来到了骆驼桥驻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米粮喂他带的十九只猴子。
  天禄接手此事来得很突然。
  一个月前,有幕僚向将军献策两条。一是说夷人向在广东最惧怕痘毒,可用中国种痘之法将痘毒种在牛羊身上,待英夷来索取时作为犒赏馈送,旬日间夷兵必定大量病倒,趁时以兵击之,定可聚而全歼。另一说英夷火药较中国加倍使用硝磺,故性尤猛烈,遇火星必炸。但深藏舱底,无法点燃。可用大猴狲多缚花爆在背,燃放之后抛入夷船,火星四迸,或能正巧遇上火药,便能令一船炸成齑粉。
  将军说,两军对阵,馈送牛羊岂不令人耻笑!但用猴缚花炮炸夷船之策,可以一试。张应云便着人到各处购买得十九头大小猴子。天禄从大营回前营,火攻船的差事已被别人接去,张应云便另给拨了十名差役,要天禄总管其事。此次进兵,猴子给装进五个大木笼,天禄受命,监管着由差役们一直抬到了骆驼桥。
  发兵之际,以为行军道路不算远,沿途村镇繁富,食物应当随手可买,所以只发饷银不发粮米。谁知乡民听说官兵过境,竟都逃避一空,各军尽都面临绝粮,军心一时大乱,偷抢的事层出不穷。各队长官飞饬曹娥江支应局急送粮米接济,支应局一帮老爷怕上前线,转运极其迟缓,就连前营总理张应云的亲随员弁这三天也不过吃到三顿饭,其他人的饥惫不堪便可想而知了。人的肚子还顾不过来,猴子们更只有挨饿的份儿。
  与这些猴子虽然只相处了十多天,天禄却着实喜欢这些聪明伶俐活泼的小家伙,几年前他为了演猴戏,常去看耍猴人驯猴,觉得很有趣儿。再想到这些可怜的猴子一个个都将与夷船同归于尽而为国捐躯,就更不该亏待它们了。眼看着这些小东西表情丰富地摸着肚子朝他吱吱叫,天禄急得没有办法,一跺脚,转身就去找张应云。
  前营总理已在骆驼桥一家乡绅的大院子里安顿下来,照例,头一件事是赶快抽烟,过足了瘾才好精神焕发地应付即将到来的百事丛集。张应云吸烟的时候对公事一概挡驾,但天禄长时间在他手下办事,很得他看重,不在此例。门上没人拦,进门也不管,天禄站在烟榻边,直等张应云放下烟枪,坐起身,舒心地端起茶盏,这才笑着说:“大人,咱这‘五脏庙’的老道造反忒难受,忍忍吧还忍得住,我那些孙行者们可真的要造反啦!再不给它们弄吃的,不如就放生算了,佛爷还能在行善簿上记一笔,来世保佑咱们多子多孙哩!”
  “不行!途中扔了那么多大炮我都舍不得扔猴子,我还指着它们给我烧夷船哩!我这里还有几张饼,先给它们填填肚子,支应局的粮米说话就到!”
  出发时,各军都带了平夷大炮、轰天神火炮、劈山炮等三千斤至八千斤的大炮,都用小车运载,前拉后推才能移动。偏偏这一路上,不是连日阴雨就是宿冻初解,道路十分泥泞,炮车常常陷入泥水中,数十人用力也难起出来,虽然雇有两千四百名役,但一多半是乞丐,体羸力弱,行军不过两天就逃亡过半,运炮就成了大难题,人人深以为苦。其间素称爱民如子的浙江巡抚刘韵珂飞咨将军,说宁波镇海二城居民稠密,若用大炮轰击,诚恐玉石不分。将军与这位刘巡抚龃龉已久,主客关系微妙,不能无所顾忌,况且你爱民我就不爱民了?便下令军中不得轻易用炮。正苦于运炮艰难的兵丁役得此命令,喜出望外,求之不得,纷纷弃炮轻身前进,那些庞然大物也就抛弃满途了。
  听张应云说起此事,天禄不禁担心地问:“大炮全都抛弃,如何攻城?”
  张应云笑道:“两城中俱有内应,何须攻!进得城去,还不是我们的天下!”
  天禄也笑:“对,对!说不定此时陆心兰已率红毛乡勇擒获了郭士立!说不定已将郭士立押解大营献俘将军了!哈哈!叫咱们迎面碰上该多好!……”天禄拿着两张干饼出屋,出门时忽又站住,回头问道,“缎炮和飞火铜枪也都扔掉了?”
  张应云知道天禄因参与监制缎炮和飞火铜枪,所以格外关心,便说道:“放心吧,那是攻夷船用得着的东西,安排在梅墟江边了。乡勇都已练得纯熟,只等夷船经过,即可收功!快去喂你的孙行者吧,这两天就要派上用场了!”
  到正月二十八日,支应局的粮米终于送了上来,各军终于能够饱餐一顿,天黑之后,各路人马纷纷行动,到达预定地点埋伏停当,只等四更天江上数百艘火攻船点火,便同时举发,向宁波镇海两城猛攻。
  骆驼桥距宁、镇两城都不过二十里,负责这两路后应的前营总理张应云,召集文武随员聚在大厅等候前方消息,所率千余兵勇也都整装待发,随时听候命令。
  大厅里聚集了三十多人,有人喝茶,有人小声说笑,似乎平静从容,其实人人都很紧张,目光频频注视大门,每一次脚步声,甚至每一点响动,都会使大厅骤然静下来。
  但第一个进来报信的却与战况无关:驻梅墟负责流放火攻船的舒大人,令人将五笼猴子送回骆驼桥,说是流放火攻船也得在距夷船数里之外,无人敢靠近夷船将带花爆的猴子掷上船去。张应云令天禄收下。
  天禄昨天送出这五笼猴子时,想到此去它们将粉身碎骨,心里怪不好受的。今天竟得侥幸生还,真叫他说不出是喜是悲。但梅墟那边距数里之外流放火攻船去烧夷船,与广州之战举措并无二致,如何能够成功?
  天禄安排好猴子再回大厅时,已是半夜,多数人还在紧张等候。张应云却面色发黄,嘴唇发紫,右眼皮开始耷拉,双目一大一小,不住地打哈欠。天禄知道他烟瘾将犯。今天他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属不易了。当着这么多文武随员,他不能公然吸烟,只好忍着,也真难为他了。
  “火!火!”大门外的卫兵大声叫喊起来,大厅里的人纷纷拥出门去观看,果然遥遥望见宁、镇二城火光烛天,暗夜中分外清晰。是胜是负,谁也说不清,但已经交上手、开了战,是确定无疑的了。
  夜寒风冷,众人又回大厅,才坐定,门外又是一片喧闹,跟着一名穿号衣的兵勇,手持小红旗,喊着“报捷!报捷!”一直冲进大门,冲进大厅,跪在当地,向张应云大声禀告说:“前队大胜!夷船已烧尽!请张大人快速拔营进城!”说毕匆匆一叩首,反身即刻离去。
  大厅内立刻欢声雷动,兴高采烈,本已显得疲惫难支的张应云骤然红光满面,欣欣然有喜色,就要传令拔营,率众前往。
  一幕僚疑惑道:“报捷者是哪一队的兵勇?要进哪一城?宁波还是镇海?……依在下所见,大人是不是再等等看?”
  张应云微微一愣,点点头,又坐下,但文武随员们争先恐后上来向他拜贺,都称道大功成就,前营总理当居头功,可喜可贺。拜贺的同时,又都纷纷从靴筒里抽出小纸条,说有私亲一二人,请大人开恩附名于报捷禀文中。张应云十分得意也十分兴奋,一一应许,并立刻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报捷禀文奏稿,令天禄按此小纸条将各文武随员私亲的名字一一填上。许多人围上来,嘴里说着好话,眼睛盯着天禄的笔端看他填写妥当,又一一称谢不已。
  天禄心里很是不平:原来不上战场不见刀枪不流血拼命的人,只需有私亲提携,也一样能混上立功受赏!……
  填写未完,忽听炮声四起,众人一时相顾失色:大军所带火炮早就在行军途中抛弃尽净,而今炮声大作,怕不是好兆头!一时议论纷纷。
  有幕僚向张应云进言说:“这情形怕是前敌失利,应赶紧率军前去助战!”
  一幕僚立刻说:“前方未来禀报,安知失利?或是击中夷船使其火药爆炸也未可知。”另一幕僚也说:“方才刚报大胜,转眼就又失利?不会不会。”
  幕僚们争个不了,再看前营总理,已是面色蜡黄,眼泪鼻涕不止,四肢疲软,极其难过的模样了,勉强对众人挥了挥手,就被亲随们搀扶着回了后堂。大家知道他烟瘾一犯,什么事都干不成,只好耐下性子坐等消息,不少人也退回私室歇息去了。
  天亮后,探报络绎不绝而来,但所报消息互相矛盾,是胜是败,仍没有确信。
  中午,攻镇海的刘天保凌长星率队大败而归。
  刘天保右臂受枪伤,失血过多,脸色煞白,但还是硬撑着向张应云禀告战况:
  他率队打头阵开抵镇海城下时,城内内应举火为号,打开城门相迎,不料英夷立刻发现,一队接一队射来排枪,火力极是凶猛,我兵惟以长矛及双刀接战,无一人携带鸟枪,哪里支应得了?只得退出城外。在十里亭遇到前锋策应凌长星,又合兵复进。其时天尚未明,看不清楚,凌长星只能指挥部下用所携鸟枪朝夷兵队伍所在一通乱击,但逆夷反击,炮火猛烈,终究无法抵挡,刘天保中弹晕坠马下,指挥旗鼓一失,队伍顿时大乱。逆夷又用火箭来射,我兵只得败退回来……
  凌长星恨恨地说:“刘巡抚为博自家爱民名声,不让带火炮,害我们白白挨打!弟兄们伤亡惨重,他给抵偿不给?要是不给就去找那刘韵珂拼命!……”
  刘天保更是激愤:“攻镇海各队本该总翼长朱贵统领,可到现在还不见他的影子!什么名将!还素称勇猛敢战哩,吹牛皮!十足的胆小鬼!……”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刘天保正在气头上大骂朱贵,卫兵来报:朱贵将军率队到!大厅里骤然间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大门。
  脚步咚咚响,震得地面发颤,浓眉虎目的西北大汉朱贵将军大踏步地走进来,黑红的面容上满是焦虑和恼怒,对着张应云抱拳一揖,大声道:“听说镇海未下,各军败回,是真的吗?”
  刘天保按说官衔品级都比朱贵低着两级,平日恭敬有加,此刻却不管不顾,白着一张脸,冷笑道:“你总翼长不来统率各军,能不败吗?”
  朱贵口发恨声,用力捶着自己的头,说:“怪我怪我是怪我!是我的过!昨夜我领兵取道慈溪往镇海,黑夜间不辨路径,竟走到了凤浦岙!连夜原路返回,兼程赶路,眼看日头过午,才算赶到骆驼桥……唉!真真是误了大事!……”
  凌长星轻蔑地横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迷路迷路,大家都是黑夜行军,别人家怎么就不迷路?怕死贪生罢了,找什么借口!……”
  “你!……”朱贵的脸像烧着了一样,连眼睛都红了,“我朱贵什么时候怕死过!就是我手下这些固原弟兄,哪一个是怕死的!……”大家都知道,金华副将朱贵素称名将,他的五百固原兵最是骁勇善战,为陕甘兵勇之最。但这次又确实是失了军机,难怪刘天保凌长星恶语相向。
  朱贵见众人都不出声,便对张应云拱手道:“朱贵将功折罪,请容我与刘游击、凌参将合兵一处,再攻镇海城!不攻下此城朱贵甘受军法!”
  张应云点头,转脸却见刘天保手托伤臂闭目养神,凌长星只是冷笑,并不答碴儿。朱贵被晾在那里,十分尴尬之际,大门外拥来了许多从镇海败回的兵勇,一个个破衣烂衫,浑身污泥,满面烟尘,好多人带了伤,血迹斑斑地或吊着胳膊或拄着拐,愤怒地鼓噪着要跟朱将军算账!说是朱将军迟延不救,致使我等两路大败伤亡惨重!张应云连忙赶到大门,极力解释劝说,大敌当前先对付逆夷,是非功过战后自有定论。然后又着各队到支应局运来的粮车处领粮,鼓噪的兵勇才慢慢散去。
  朱贵已大步走出大厅,再一次对着张应云抱拳说道:“朱贵请战,无论何时何地,万死不辞!”说罢,他转身咚咚咚地走了。
  傍晚,余步云、李廷扬自慈溪带兵来到骆驼桥,一问,方知他们这两支应当攻宁波南门的总翼长和前锋策应,竟然并未进城,原因是没有看到江中火光!……所以两将军皆衣帽整洁,手下也未损一兵一马。问起一同攻南门打头阵的黄泰和他率领的甘肃兵,总翼长余步云竟然毫不知情。问起西门攻城情况,回说只听得枪炮声响了多半个时辰就没了消息,多半已经败走。
  张应云和文武随员听了皆默然无语。
  浙江提督余步云,也算是个名将。当年平定川楚白莲教,他屡立大功,由小小兵勇,积功升把总、千总,又从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将直升到总兵,并获“锐勇巴图鲁〈巴图鲁:满语武勇之意,是清代皇帝给予有战功的臣下的一种荣誉称号。通常在称号前还要加两个字,如”锐勇巴图鲁“之类。〉”名号,真可谓平步青云。十多年前平定张格尔之役以及后来剿灭云贵川各处反叛,他都累建奇功,不但升任实缺的武一品提督之职,更得到绘像紫光阁、由当今皇上亲撰赞词的特殊荣誉,加太子少保,再加太子太保,荣获天子御赐亲颁的恩赏物数不胜数。他的名望虽比不上杨遇春杨芳,也差不太多了。
  可就是这位“锐勇巴图鲁”,一跟夷兵见仗,就成了浙江战场上最有名的逃将。从避而不战,到见仗即溃,到闻风而逃,浙江军中有这样一位最高军事长官,溃逃成风也就不奇怪了。所以扬威将军南下之初,臧纡青极力建言:召林则徐来浙襄办,以力鼓决死抗敌之气;斩余步云等逃将,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
  见余步云依然端着个提督大人的架子,毫无愧怍之色,天禄心中气极,真不知此人可有心肝,不由得走上前去,对余步云深深一揖,说:
  “余军门〈军门:提督的另一尊称。〉,小的我可是看到了大人你的仪仗了。”
  余步云怀疑地扫一眼这个小书吏,说:“在哪里?”
  “在宁波城里,给一个妓院的王八开道哩!……”
  余步云大怒,一个巴掌朝天禄脸上掴过去,天禄一蹲身子,灵巧地躲过跳开,嘴里还在说:“哎呀军门大人,我不是骂你,是真的!那王八号称二舅爷……”见余步云追过来,天禄一面逃一面继续说,“天天用大人你的仪仗开道在宁波城里逛街!……我只当军门大人此番定要打进城去收回仪仗,那终究是朝廷赐给的呀!没承想大人你竟然连城都不肯进……”
  “天禄!放肆!”张应云喝道,用眼睛示意天禄朝大厅后面跑。天禄果然从后门逃走。余步云瞪着张应云,怒道:“张应云,你不过小小知州,竟敢纵容随员戏弄本督!狗仗人势,老子不怕你!走着瞧!”他气呼呼地拔脚就走,一片讪笑追在他背后送他出门。
  攻宁波南门和西门的残兵败卒在日暮时分陆续归来,三三两两,互相扶持,满身满面烟熏火燎,破衣拉撒;受伤的更是浑身血迹,许多人一到骆驼桥就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张应云面色更加灰败,急命随员十人带兵卒前去收容安置,但粮米已被先到的各军抢夺一空,又没有医生和足够的金疮药疗伤,败残军士饥寒伤痛交迫,哭声震野。
  此时,攻宁波西门南门的两路头阵全军覆没以及攻宁波主将段永福败入大隐山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谣言蜂起,人心惶惶,而张应云的前营大厅里众谋士随员还在那里吵得一塌糊涂。朱贵等人力主再战,余步云等力主速退,张应云犹豫不决,任凭众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吼得震天响,几乎动手揪打。
  门外卫兵脚步踉跄地跑进来禀告:江上火起!
  争闹不休的众人顿时一静,张应云领头,大家跟随着一拥而出,那景象令人倒抽一口冷气:仿佛一条江都烧着了,虽然隔着数里,也能感到那熊熊火光的威焰。这本是张应云计划中发起总攻时应当出现的景象,此时却只能表明:逆夷已夺走了所有的火攻船,付之一炬。但夷鬼烧成这种声势又为的什么?
  骆驼桥顿时大乱!就像在回答众人的疑惑,大火方向炮声枪声大作,暗夜中街上人影乱跑,许多腔调扯着嗓子乱喊:“鬼子打过来啦!快跑哇!……”余步云布下的后哨赶来证实了:逆夷火烧我兵所弃火攻船以助声威,大兵船和步兵水陆并进直扑骆驼桥而来。
  面对震慑人心的大火和猛烈的越来越近的枪炮声,眼看着毫无斗志望风股栗的部下,张应云下令:前营全军向慈溪城退兵,在慈溪城与逆夷决一死战!
  一片撤退的混乱中,天禄插空儿问张应云:要不要把猴子们放生?张应云竟圆睁两眼,咬牙切齿地说:“带到慈溪!我要在慈溪火烧夷船!”
  到了慈溪,前营总理重新布置战阵:朱贵请战最力,扎营城外东南大宝山防堵来犯之敌;余步云、李廷扬、刘天保、凌长星各率军驻兵西苑岭以为犄角之势。前营大帐设在慈溪城内冯举人家中。
  天禄匆匆把猴子们安置在前小厅,就急忙赶往西院,去看谢宝树的伤势。
  在骆驼桥,受伤不重能够自己逃回来的兵勇有五十多人,谢宝树却是被同伴背回来的。他腹部中弹,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退向慈溪途中,天禄随两位通医道的师爷率数十兵勇护送这些伤员同行,认识了谢宝树。
  谢宝树的同伴告诉天禄,他们攻镇海招宝山时,山上逆夷虽然用大炮俯击,却难以命中,金川藏兵极是英勇矫捷,登山极快,乘机抢攻,登上威远炮城,人人手持大刀,勇猛劈砍刺杀,已经将山上守炮台的夷兵逼退。不料江中夷船开炮仰攻,炮火凶猛异常,金川藏兵不能支持,只得退回与前锋策应会合。会合后重新布阵,准备继续鏖战。谢宝树是乡勇头目,率先奋勇突进,逆夷发炮来攻,谢宝树竟中炮跌入深涧。众乡勇见状心慌,又听说攻镇海的刘天保、凌长星这些正经官军已经败走,乡勇们哪里经得住腹背受敌?只得退归骆驼桥。
  谢宝树是河南祥符县廪生〈廪生:清代科举制度,凡经本省各级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通名生员,习称秀才。生员经岁科两试一等前列的,给以廪膳,补助其生活,被称为廪生,属于资历较深的生员。〉,因误入邪教被官府悬赏捉拿,所以投身乡勇籍中,想要借此一战立功赎罪。因他武艺高强,待下宽厚有恩,深得众乡勇爱戴,所以数人冒死将他抢救而归。天禄敬慕他的为人,一路上格外照看,但他却始终没有睁眼,只是不住地呻吟。
  天禄赶到西院北房,两位师爷和好几个乡勇都守在谢宝树身边,眼看着他奄奄一息,就要不行了。天禄求告般地望着师爷,师爷摇头叹息,小声对天禄说:要是没中要害,用小刀剜去弹片,以金疮药敷治还有望得生;而如今炮弹片深入腹中,谁敢剖腹取它……
  谢宝树突然睁眼,瞳仁极黑极大,黑色仿佛溢出眼眶,定定地望着他的同伴及部下,大声问:
  “宁波得胜仗了吗?夷船烧尽了吧?……我是不成了,诸君何不快去杀逆贼立功?……我,我……”
  一语未了,谢宝树头一垂,断了气。乡勇们大叫着“谢头目!”放声大哭,师爷们长叹着安慰这些乡勇,说快不要大声哭了,西院里还有许多受伤的弟兄呢……天禄心里十分难受,不禁落泪,怕师爷看见,连忙走到东厢房里去了。
  东厢房里安置着前营退回到慈溪以后逃归的伤员,四五十人把东厢房的三间屋子挤满了。浓重的血腥气汗臭味令人作呕,呻吟和哭泣此起彼伏,使天禄一走进来就觉得心酸。
  忽然一阵大吼,是窗下两个戴虎头帽的金川兵中的一个,他用拳头咚咚地捶着床板,吼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天禄连忙跑过去,问他需要什么。旁边一位受伤的小个子川兵说:“他不是要什么东西,他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打仗是荣耀,受伤是平常事,谁要再婆婆妈妈地哭鼻子叫疼,他就把谁扔出去!”
  川兵的声音不算大,但说话很清楚,屋里的哭泣和呻吟声竟一时低了许多。天禄看那川兵腿上的绑带被鲜血浸染了一大片,伤得不轻,但他苍白的面容竟然很平静,不由得心里敬佩,提壶给他倒一碗热茶递上,在他身旁坐下,小声问道:“这位兄弟,是从哪一路退下来的?那两位藏兵可是从招宝山下来的?”
  川兵摇摇头,只管静静地喝茶,随后笑笑,说:“好多天没得沾一点点热水热饭了,硬是舒服得很哦!……”他把茶喝完,又示意天禄倒满给那两个藏兵递过去。藏兵接碗向天禄连连点头致意,天禄干脆把茶壶也送到他们手边,回头又问川兵:“那么,你是攻宁波的了?”见对方点头,天禄接着问道,“这一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城内伏兵没有接应,还是英夷早有戒备?”
  “都不是。”川兵这时候才皱了皱眉头,详细说起那日的战况。
  那日进城原本十分顺利,在预伏城内的壮勇接应之下,擒杀了英夷守西门的哨兵,毁坏了英夷架在城上的大炮,一直攻到了逆夷兵头居住的宁波府署。府署门坚墙高,正在设法攀援进攻,夷兵却开门冲出来,排枪如雨射来,许多弟兄倒下,大家手中只有长矛和火绳枪,装药点火都来不及,只得后退……不料好多夷兵爬上临街屋顶,向拥挤街心的弟兄们发射火箭,弟兄们虽然很多人受伤,仍是拼死不退,金川藏兵最是骁勇,几次冲到府署大门上前夺枪,可冲上去的弟兄都被夷枪打倒了……相持有半个多时辰,逆夷竟用马车拉来大炮,当街就向弟兄们开炮轰击。宁波街巷极狭窄,弟兄们躲避不开,那炮弹又像是长了眼,专拣人群最密的地方炸开,弟兄们成片成堆地倒在血泊中,尸体把几条街都填满了!……最是冲在前面的金川藏兵弟兄,上百人几乎全都在这里送命!……后续的总翼长段永福赶到西门,前锋已经败退下来,他再挥兵进城,英夷已经有备,交战不过半个时辰,就被英夷大炮地雷炸得不能招架,仓皇而逃,败走大隐山里去了……
  南门战况与西门如出一辙,进城也很顺利,直攻到紫薇街,与英夷相持鏖战许久,理应赶到的前锋策应和总翼长余步云却一直不见踪影,伤亡过多,不能支持,只得退出南门。夷兵倒跟着追杀出城。最惨的是,弟兄们刚出南门,偏就遭遇从江中夷船上赶来增援的大股夷兵,给“包了饺子”!夷兵枪炮齐发,前后夹攻,游击黄泰与所率守备魏启明、把总顾得静,还有好几百弟兄都阵亡了……
  “我的三弟就死在南门外……”一直保持着相当平静的川兵,终于语调呜咽,眼眶里的泪水流了下来。
  天禄心酸难忍,不觉泪下,赶紧递上热茶,带着安慰,带着期盼,带着说不清的惶惑和慌乱,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也杀掉不少夷兵吧?”
  “卵!”川兵粗鲁地骂着,突然激愤起来,“我们川兵哪一个是怕死的?可这么打仗窝囊死人!我们用刀用枪打他们不着,他们站得好远好远,点着我们的人头打一个死一个!还有那些大炮,一炸就死一堆,是人谁不惜命?实在怪不得弟兄们要跑,太凶了嘛!……我当了半辈子兵,见仗也有几十回了,哪里吃过这种亏!怎么也打不赢,实在是打不赢嘛!”
  天禄呆呆地看着他,他显然因发火引痛了创伤,闭眼蹙眉忍了半天才算过去。天禄轻声自语道:“打不赢,只好不打了吧……”
  川兵却猛地睁开眼睛,气冲冲地说:“打不赢也要打!夷人竟敢欺负到我们天朝门口来了,不打还行?不打,叫别个骂我们贪生怕死,太丢人!”
  明知打不赢还要硬打,不就是让更多的人去白白送死吗?
  要是不打呢,怎么能忍下这口气?割地赔款,天朝颜面何在?谁又愿承担这千古骂名?
  天禄被这两难的可怕境地吓住了,不敢往下想。他不过是一介草民,此时只能希望孔明再世、赵子龙重生,出奇制胜,挽回败局,不然,大势去矣……
  城外大宝山方向传来一片轰隆隆的大炮响。大家都听得出这是清军自己的抬炮在轰鸣,定是朱贵将军与英夷交手了。
  各军久闻固原兵的威名和朱将军的骁勇,屋里屋外许多人硬撑起身子,向炮响的方向眺望,面露兴奋之色。天禄同所有的人一样,从绝望中生出一线希望,在失败的伤痛中全心全意地祈求:老天爷保佑朱将军和固原兵大胜一场吧!
  哪怕是小胜,哪怕就胜这一回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