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城西北长溪岭,岭上岭下都是梅花,梅田相接十数里,老树壮树幼树,红梅白梅腊梅,都在盛开,仿佛花的山花的海花的云,微风过处,花香流溢,漫山遍野处处芬芳。这是长溪岭下数代花农苦心经营、造就的一片闻名浙东的香雪海。
然而,此时以种花为业的岭下居民,早就为避战火逃跑一空,满山梅花寂寞开无主。参赞大臣文蔚率兵两千为反攻战总援应屯驻于此,将梅树任意砍伐,或当柴烧饭,或斩倒开路,真乃香雪海一大浩劫!
天禄在梅花林中四处寻找前营总理张应云,不时推开花枝,拂去落了满身的散发着梅花特有清香的花瓣,置身这样的境地,他心里越发难受了。
近一个月前,他正是借着送长溪岭梅花的机会进了状元坊。那时的一片雄心和无限希望,如今都化作一片烟云,消散殆尽,梅花有灵,也当为之叹息……
皎洁如玉如月的白梅,令他想起小师弟。
香得腻人的腊梅,让他想起状元坊的媚兰和苏州灯船上那可能是小香的船娘。
红梅呢,很红,尤其是那些开谢了快要离开枝头的,红得像血,红得发紫,一看见这样的红梅,天禄就想起朱贵将军……他的姓就是红色,他的肤色尤其是面颊,被高原阳光照射成了那种西北大汉特有的鲜红,在骆驼桥他悔恨恼怒时更是满面尽赤,他的血本也是鲜红鲜红的,可是天禄最后看到他的遗体,浑身的斑斑血迹都已凝成深紫色,就像这些谢了的梅花一样……
朱贵将军阵亡了!他的右臂被夷炮炸断,就用左手紧掣红旗指挥部下与逆夷短兵接战,一支飞来的火箭射中他的咽喉,坠马而亡。他的两个儿子朱昭南朱伟南先后接过父亲手中的红旗继续指挥,也先后中炮阵亡。朱贵部下武弁文官都司陈芝兰、把总张化鹏、知县颜履敬以下三十余员以及经他多年训练教导的四百固原兵,全都在惨烈的大宝山一战中阵亡!
消息传来,天禄惊呆了,止不住的颤抖从心里头朝外散射,他哀痛朱贵将军和固原兵壮烈的捐躯,更哀痛挽回败局的最后希望的破灭,同时,心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为什么谁都胜不了逆夷?怎么打都是个败?……
天禄没想到,朱贵将军和固原兵全军覆没的消息,竟使他一向敬佩、觉得满营中惟一能够遇事不慌的前营总理张应云完全垮了。他方寸大乱:余步云在大宝山刚开仗就带兵躲避入城,他听之任之;刘天保凌长星挟旧怨隔山坐视不救,他也不闻不问;慈溪知县要闭城坚守而百姓纷纷出城逃难,群情汹汹,劫夺满途,他又拿不出办法;最后他下令,说一声退兵,自己便率先弃城而走。从进城到逃离,总共不到三个时辰,粮饷文册还未打开就全数丢弃,旗帜甲仗也来不及收拾,天禄一直照管的十九只猴子,也因抬笼差役逃得精光,全都扔在慈溪城内冯举人家了。
这位前营总理统帅着各路人马,一路丢盔卸甲,狼狈逃窜,生怕夷兵追来。直跑到长溪岭下,后哨来报,说逆夷已经进慈溪城驻下,这才喘了口气,放慢了奔跑,硬着头皮上岭,进长溪寺拜见参赞大臣文蔚。
文蔚原任吏部侍郎,正二品大员,脾气本来就大,平日看在将军面上,对张应云还算客气,到了此时全然不顾,兜头就给前营总理一顿臭骂:脓包窝囊废!把仗打成这种烂样子!最不可恕的是竟敢蒙骗上官,谎称剿灭英夷易如反掌,骗本大臣屯兵在此,身临险境,进退两难等等。
满面烟色的张应云被骂得竟也红了脸,低头诺诺不敢做声,只在大臣问起的时候,回禀了朱贵父子及部下已力战阵亡的事。大臣一听,直跳起来,又指着张应云骂,骂了半天终于骂不动了,倒背了双手,就地来回地快步走来走去,口中不住喃喃自语:“怎么办?这可该怎么办?……”
参赞大臣的随员们赶紧对前营总理使眼色,叫他趁机退下。
天禄随张应云刚出门,有人在他肩头一拍,同时也扯住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小钦差容照,开战以后他就跟着文大臣做随员。他一向笑眯眯的团团白胖脸上,也罕有地着了几分焦虑,说:
“天禄好兄弟,你给哥哥说真话,宁镇定三城的仗到底怎么打的?慈溪之败又是怎么回事儿?”
天禄实在没心肠跟他搭腔,脱出被他扯住不放的胳膊,气恼地说:“这不都败退回来了,还有什么好说!”想起朱贵父子之死,又忍不住反问道,“那你们这儿又是怎么回事儿?长溪岭距慈溪城不到二十里,枪炮之声相闻,驻兵在此原为总应,为什么不发兵救援?”
容照回答时颇为难堪,他说,大臣驻兵到此,一见离前敌如此之近,就已觉得轻身来此过于孟浪;宁、镇二城败信传到,他更是惴惴自危,昼夜不安;听到逆夷来攻慈溪的消息,愈加惶恐。文武随员有的请大臣全师而退,有的请大臣发兵进援,有的又说等夷兵到来伏击之。大臣犹豫不决,从今天早上起就在他房中来回盘旋,口唤奈何,如方才情状一般无二,已经整整两个时辰,拿不出主意来……
天禄忙问:“依你看大臣是进兵还是退兵?”
容照反问:“事到如今,你说进兵还有用吗?”
天禄不答,但心里叹息着说,就参赞大臣这副德性,进兵退兵都是个败,真不如早早退兵少死些忠勇之人呢!
容照见天禄不答,又说:“文大臣还有最后一招儿,用牙牌起课卜凶吉!但得等到未末申初,起课才有准头……”
天禄抬头一看,日正当头,便告辞了要走,容照又拉住腻腻地笑着邀他同去喝酒。天禄笑着甩开容照的手,说夷兵说打就打过来了,你还有心思吃酒!容照神秘地小声说:“我有要紧话告诉你。”天禄笑道:“你能有什么要紧事!”说着掉头就走。容照在背后追着他,说:“我可是好心,你防着点儿联璧是真的!”
天禄心里咯噔一跳,脚下却没有停,赶紧回营时,张应云竟不见了踪影。
前营文武随员登时慌了。
要是张应云也像两江总督裕谦一样战败后自杀,则前营万余官兵将群龙无首,一旦夷兵杀来,必会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收拾。必须找到他、制止他,即使已经自杀身亡也得瞒着,另想办法,决不可搅乱了已经极其脆弱的军心。
文武随员们立刻在严加封锁消息的同时,分头寻找。
长溪岭梅林似海,方圆十多里,到哪里去找?
梅林深处有枝条响动,天禄连忙朝那方向跑去。
果然,在一棵老梅树下,张应云正跪在那里朝北叩头,随后起身再拜,拜毕,便踏上摞起来的几块石头,要把头伸进系在老梅树粗干上的绳环中。天禄见情势紧急,大吼一声:“住手!”
刚刚踏上不很稳当的石块的张应云一惊,身体一摇,哗啦哗啦地连人带石头摔倒在地。
天禄冲到跟前,先把树上的绳子解掉,再把张应云扶起来,一面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一面说:“大人,你这是何苦来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又不是地方官,没有守土之责,打了败仗并无死罪,一旦时来运转,卷土重来反败为胜也未可知呀!……”
看到张应云从慈溪丧魂失魄地逃命,天禄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但今天见他竟有勇气自杀,表明他想以死来承担战败的责任,心里一时又很感动,恢复了敬重之情。
张应云脸色灰败,呆呆地听着,视而不见地看着,半天没有动静,仿佛死人一样。天禄心慌,怕他一下子神志错乱,他却突然间失声痛哭,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屁股坐在了地下,直哭得声嘶气噎:
“我完了!我完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一片雄心付之东流!枉得小诸葛的美名!……殚精竭虑,费尽心血……正兵、奇兵、伏兵、内应,都用到了;马军、水师、火船、火炮,都完备了;各队兵马布置还能怎样周密精到?但凡能做的哪一样没做?三国赤壁也不过如此吧?怎么我的三千六百兵马竟被宁波城里的三百夷兵打得大败而归?……如今兵勇阵亡怕不下千人,伤者不可计数,北勇南勇更是逃亡一空,我有何面目去见将军!如此惨败,朝廷岂能饶我?与其等朝廷下旨处决,不如自己了断……你又何必拦我!”
天禄明白,这两年与英夷交战中凡兵败自杀的大小地方官,都得到了朝廷的优恤表彰,家属子侄都因此获得封赏。张应云今天如果就此身死,不但洗去了战败的耻辱,也能获得身后荣耀。不过,天禄不是官场中人,对此有他的想法,那是草头小民的见解,当下回答道:
“大人若执意要死,小的也不好一再阻拦。但依小的拙见,若无死罪,为何要死?况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事已尽了全力,不能成事就是天意,便一死于事何补?况且身后荣耀终归在身后,再光耀万丈不也看不见了吗?于此身何益?况且俗语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就是死也要死在该死的时候才对!”
一席话说得张应云泪水干了:“你说,我眼下不该死?”
“不该。前营还有万余兵马,你若不在谁能统管?岂不大乱?一旦夷兵追杀过来,还不得砍瓜切菜,谁能活出来?”
张应云低着头,似在苦苦思索,在无路的境地中寻找出路,终于痛苦又沮丧地叹道:“不死,只怕也难逃牢狱之苦、远流之灾……”
“将军为人外严内宽,定会顾念师生情谊,从宽发落。”天禄极力安慰。
“纵然将军宽仁,奈众议何?……”他仍在轻声叹息自语,但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已多了一些活气,“到如今,不求援手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天禄,你这就动身回天花寺大营,面见阿彦达,把一只箱子送到他手上。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回大营之前你也不要去见任何人。我派马队给你护行。”
天禄心里清楚,这只箱子多半是价值不菲的贿赂,但这是救命钱,不给不行。他答应一声,伸手去扶张应云。张应云却望定天禄,目不转睛,两只眼睛变得完全一样大小,闪闪烁烁的,神情像容照那样暧昧,并慢慢摸索着握住了天禄的双手,轻声说道:“你救了我,我该怎么谢你呢?”
天禄觉出味儿不对,又不好立刻变脸,打着哈哈说:“哪有大人谢小民的道理!什么救不救的,赶巧让我遇上罢了……”说着就要挣脱双手,不想张应云捏得越发紧了,他的眼珠汪在水里左右游移不定,平日干枯蜡黄的脸上泛出淡淡红晕,一只手还腾出来抚摸天禄的胳膊,一次比一次提高抚摸的起点,眼看就要触着脖子和面颊了,天禄赶紧闪避,张应云却气息急促起来:
“我心里这么难过,你都不肯安慰安慰我,跟我亲热一回吗?……我一直疼你爱你抬举你,只是军务大事忙不过来,没有机会……”
天禄自到张应云手下,一直得重用,但张应云从来不苟言笑,忙军务和抽大烟是他每日的两大功课,所以天禄从来不往这方面想。看眼前他这样子,既可怜又可悲还可笑,于是他止住对方仍在抚摸的手,说:
“大人,你的烟瘾又犯了吧?”
“你不肯吗?……你竟然不肯……”张应云喃喃地说着,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恼怒,“既然戏子出身,还要树贞节牌坊不成!”
天禄微微一愣:“将军对你说的?……”见对方不否认,天禄心里一阵冷笑,真想对他说,我这当丑角儿的戏子就是不卖身!可是想想眼下彼此的处境,天禄心又软了,决定换一个摆脱的办法,他嘻嘻地笑着,说道:
“大人委我以重任,以我为心腹,我感激还来不及哩,说什么肯不肯的,只是怕将军怪罪下来……”
张应云果然吃了一惊:“难道说……难道说,你是将军收用过的?”
天禄不置可否地笑道:“我怕大人你的瘾快要发了,还是快回去抽烟吧!”
张应云呆呆地怔了片刻,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下轻松下来,天禄扶他出梅林的路上,他还时不时地自语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想必他因为派回大营替自己转圜说项的天禄是将军的爱宠,认定自己战败的罪责更容易开脱。
天禄受命赶回天花寺将军大营时,天已经全黑了。
按照与张应云的约定,天禄让护从的马队十人,停在离天花寺大营五里外的小村,他们在那里等候晚两个时辰归来的张应云率领的前营兵马。
凭着前营专递信使的腰牌,天禄顺利通过天花寺的三道门卫岗哨,并立刻见到了分管前营军务的小钦差阿彦达。
阿彦达一见是他,面色骤变,原来就不短的脸拉得越发长,天禄却抢先说道,奉张大人专令来给阿大人送东西。阿彦达顿时心领神会,领天禄穿过佛堂边的跨院,从一处小门走进阿彦达的住处,并把仆役和卫兵都支走,这才取下蜡封,打开天禄带来的体积不大却十分沉重的小箱子;天禄也才知道了自己带的竟是这样贵重的东西:十根各重二十五两的金条和一串颗颗都有樱桃大的珍珠。阿彦达竟也不厌其烦地拿金条一一咬过一遍,拿珠子一颗一颗在灯下检看,那双离得很近的眼珠子都快对到一块儿了,长脸也不知不觉间笑成了圆脸,那一份喜悦、贪婪和叫花子平白地拾了一块大烧饼毫无二致,看得天禄不知道心里该气恼该讥笑该落泪还是该叹息。
阿彦达把小箱子郑重收好,再面对天禄,又是一副小钦差的官样了,小声问:“可有熟人看见你进来?”见天禄摇头,他放心许多,“好,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你提前回来。张大人的事我一定尽力,不过你回去得告诉他,声息可是不好。他下力气花费许多饷银收买的那个汉奸陆心兰,可坏了大事了!”
天禄一惊,心头发慌。
联络陆心兰是他一直参与的。张应云这次大败之后,惟一还有点想头的就是巴望陆心兰内应成功,哪怕只捉个把夷酋夷兵甚至夷人来大营,张应云也能有几分将功折罪的本钱。要是连这也落空,天禄恐怕也要随张应云吃挂络儿了!
他急忙问:“陆心兰怎么啦?”
“唉,不要提起!各路大军发兵后两天,他就从宁波跑来大营,说是出师日期已经泄漏,夷酋戒备森严,难以接近,而各红毛乡勇贪图逆夷每日半元银洋和额外奖赏,不肯反正!还装出一副可怜相,说他是费了大劲冒了风险、千辛万苦才逃出宁波城的,如今特来领罪,甘受一死。将军大怒,下令每日将他锁在辕门示众,结果军中皆知联络内应被诳受骗,成了泡影,一时群议蜂起;待前营失利消息传到,人心更加动摇……张应云怕要成为众矢之的,你回去先给他打个招呼,免得事到临头乱了方寸。”
天禄答应着就要告辞,跨院里一片人语声脚步声,有人在窗外大声喊:“阿大人,将军升堂议事了!”阿彦达赶紧回答就来就来,回头叮嘱天禄:外面人多先不要出去,免得被熟人看见反而坏事;这一议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更定人静时分,你自己悄悄地走了就是。说罢嘱咐卫兵不要放人进屋,便匆匆离去了。
天禄独在室中,又不敢点灯,一时心念纷乱、苍凉,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议事的地方似乎离得不远,他甚至能听到忽而众声嘈杂忽而一人侃侃而论的声音。他心灰意懒地想:能议出什么结果呢?此时便是诸葛亮再世赵子龙重生,怕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了!
他问卫兵,到何处如厕?卫兵很客气地递给他一盏小小的纸提灯,给他详细指了路,嘱咐他小心时,他还不知道要小心什么;等他到了厕所,才知道这里如此肮脏,强烈的臊臭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就是有微弱的纸灯光亮照着,也难以下脚。天禄几乎是屏住呼吸,赶紧办完事,赶紧逃出去。
待他发现把小提灯忘在厕所,想要回去取时,对面黑暗中两盏灯冉冉而来,还伴随着他听着耳熟的交谈说笑。天禄不由心惊,那好像正是容照提醒他要“防着点儿”的联璧!窄路相逢,吃亏的肯定是他这个小民。情急之下,不容多想,摸到身边冷冷的铁物,知道是刚才来的时候看到的那只半人高的双耳长方铁香炉,他便轻轻一跳,身手敏捷地躲了进去。也许是刚刚清理过,也许是因大营驻扎在此而无人烧香,所幸炉里香灰不多,扬起的尘烟不至令他窒息。
来的正是联璧联芳兄弟,他们却不是如厕,竟在离香炉不过数步的古松下停了步。联璧举高了提灯四处照看,联芳说:“你也太小心了!臧老头儿和他那两三个死党都在那边议事,除了他们,还怕谁知道?”
“哎,隔墙有耳,总不是好事吧!”联璧看看四周并无人影,才放心地说道:“告诉你,那注银子已经积到两万有余,放在营中大不方便,我想送到江宁老友处寄存,已向将军告假,怕将军以军务事繁不准,你帮着说一说。”
“这有何难!可你怎么回报我呢?”
“自家弟兄,什么话不好说?这注银子分你一成!”
“哈哈!我可真服了你!这八百乡勇,那边有当地士绅出钱出粮,这边你又领着一分军饷口粮银,还皆是实额,又只随大营不去前线,多留一日就多数百两白银的进项,好事都叫你占尽,你可真肥到家了!……得说好,日后我还要分一成!”
“好说好说!……你也别净在自家人身上刮呀,我告诉你,但凡招募乡勇的,都落了不少!张应云招募南勇九千,说是不离乡土,战时听调,既不点验又不训练,只是造册写名而已,浮报数依我推算至少在一半以上!乡勇日给口粮银二钱,还有赏钱,只这一项他少说也得日进七八百!这都多少日子啦?你算算他张应云落了多少?!……”
“没错儿!还有阿彦达,也不傻。当初领了五万两去山东招募北勇,北勇的安家费和口粮银都在其中。到了山东,安家费都叫地方官垫付,他回来却报将军说已照定例每人发给二十两安家费。前几天山东各州县纷纷来函催要借垫之款,他倒跳脚发怒大叫,说是彼此发重了!大营里谁能作证?他招募的北勇在宁波溃退中逃散一空,哪里去质询?……”
“怪不得!我说怎么宁波大败消息传到,他竟面有喜色呢!……所以呀,你只管找这些招募乡勇的人,轻轻点他一句,保准立马乖乖地给你掏银子!不过你也别要得太狠,翻了脸倒弄巧成拙了!”
“放心!我连这都不懂还成?倒是你,那濮贻孙不是知道内情吗?……”
“没事儿!我已答应给他分成,他对我忠心着呢!告天禄通敌是我的主意,他倒抢着出首!这次我告假去江宁,这八百乡勇就托他管带,他能不感激嘛!”
“这我就不明白了,对那个天禄,你干吗要费这些手脚呢?两回都没得手,小心打不着狐狸落身臊!还不如照濮贻孙的样儿,给他点儿甜头,他出身微贱,胃口不会太大,还怕他不肯给你兜着?”
“这个险我可不能冒。别瞧他整天笑模笑样儿的,我可看得透彻,那是个软硬不吃的贱坯,砸在他身上犯不着!再说,小杨侯一直恨他恨得牙痒痒,我要是善待了他得罪小杨侯也不合算。最麻烦的,那臧老头儿从根儿起就跟他不错,我才不去捅那马蜂窝呢!既然拉不过来就得推出去!……”
“可听说,将军也怪赏识他的。”
“赏识他是个好丑角儿!……今儿可逮着好机会了!两回没得手,算我倒霉;这第三回,我看他往哪儿跑!”
“什么好机会?”
“陆心兰的事呀!陆心兰诳骗一案,跑不了张应云,也跑不了他!他要是跟陆心兰私相结纳,沆瀣一气,其罪如何?只等张应云回来,就好下手了!”
“这回只怕是十拿九稳了!……唉,他不过是个小小戏子,来大营混口饭吃,这么处心积虑地除掉他,不也太过分吗?”
“嘻,我不过想赶走他罢了,又不想要他的命,你倒舍不得了!”
“他又不是我的幸童外宠,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是怕伤阴骘遭报应……”
“唉!……瞧你说的!……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发誓那回事?”
“什么?……”
“我给革了额驸名号、赶出郡主府的时候,那些人就不怕伤阴骘遭报应?那会子我指天赌咒,不夺回荣华富贵,誓不为人!……”联璧沉默片刻,再说下去,声调就带着几许伤感了,“咱们这些人,家非望族也非贵胄,日后不是休致〈休致:指官员因年老或有病免职,但仍保留官衔。〉就是废员,再不就是多年候补毫无消息,仕途已然无望,经商既无本钱又无本事,还吃不得那份辛苦,天赐良机能够投效大营,不趁势多弄几个银子,难道清苦穷困一辈子不成?……”
他们的交谈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暗夜中。
天禄从香炉里跳出来,浑身发颤,江南初春的夜固然寒冷,但他心里更是冷得如雪如冰!
他在台上演过多少贪官污吏,演过多少见利忘义的龌龊小人、无耻之辈,亲历身受,也知道官场之暗无天日之卑鄙之腐败,可是大敌当前之时、生死存亡之际,军营中总该有一块净土吧?此刻,他是完完全全地绝望了!
其实,联璧两头行骗的勾当他一点儿不知道。了解底细的濮贻孙不但不告诉他真情,反而因得了联璧的好处与之联手来陷害他!余姚之行、柴房之夜,他曾那样真心地同情和帮助他们,甚至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他们的苦衷呢,太可笑了!……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些人都是好手,连他所敬慕的张应云也不出此例!他们都是高官,上阵杀敌、流血拼命再轮不到他们头上,反是忠勇无比的朱贵父子、固原兵、金川藏兵们在那里冒着英夷的大炮火箭拼死冲杀,直至为国壮烈捐躯!想到他亲手送来的黄金珠玉的肮脏来路,天禄感到激愤,感到羞愧难当……
他幻想得到的前程终于彻底破灭。他不愿也不能再在这种地方混下去了。他宁肯当一辈子被人耻笑的戏子,宁肯一辈子贫穷困苦,也绝不与联璧张应云小钦差之流为伍!真后悔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把他最重要的事情都耽误了。
陆心兰事件的阴影正笼罩在他头上,他必须尽快逃走;他也答应过臧师爷,一旦战败即离大营。但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就这么轻易地让联璧之流的蛀虫大发其财?他们有所忌惮的是臧师爷,天禄最敬重的、处处保护他的也是臧师爷。他不能不辞而别,更不能不告而别。
循着一阵又一阵的争议之声,天禄来到了将军的议事大堂。他说有事要寻臧师爷,卫兵验了腰牌,放他进门。臧师爷正在与阿彦达争论,天禄只好在门边寻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蹲下。大堂里尽管又是熏炉又是十数盏明灯照得亮煌煌一片,所有角落总还是漆黑的。
只听阿彦达理直气壮地说道:“连战皆北,军心已乱,再战何益?不如全师而退,少受损伤,待机再发也就是了!”
臧纡青连说不可:“轻易言退,何怯懦耶!况且前营张应云部、长溪岭文参赞部尚无消息,大营先退,岂不令他们进退失据吗?”
杨熙恨恨地说:“张应云退得还不够吗?若不是他受陆心兰诳骗,军心何至于如此动摇!前营溃败,张应云罪不可绾!”
阿彦达连忙将话题拉回来:“武官不宜言走,我辈俱是文官,即使退逃,也算不得怯懦!”
臧纡青强压愤慨,极力冷静地说:“为今之计,宜进不宜退!一退则众心瓦解矣!若说新挫之后不利速战,则上虞一县,僻在山谷,进屯其地,亦可徐图再举。否则退逃二字,无论武官文官,均是难以洗刷之耻!”
阿彦达怒道:“这是什么话!如今明摆着,逆夷船坚炮利,炮火凶猛有如妖术,攻宁波两路六队三千六百人马,竟被不足三百逆夷打得大败而归……”
臧纡青也提高了声调:“这三千六百兵马有多少精兵劲卒?顶多千数而已!各省调来的精锐之师,都做了护卫!倒用乡勇上阵充数,那些乡勇既无训练又无编队,难道不是去送死?碰上逆夷炮火,又如何不败不逃?”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静下来,它说着了一处要害:各省征调来的精兵劲卒,上阵的不过三成,其余都做了在座的将军、参赞大臣、各小钦差及文武官员的护卫。臧纡青想必意识到自己一时激愤出语伤众,又放缓了语气,说道:
“将军,诸位大人,我意如旧,进屯上虞以后,仍须用伏勇散战之法,方能应付逆夷之船坚炮利:不合大队,惟用散攻;陆路伺敌出入,水路各乘风潮,见夷即杀,遇船即烧,重悬赏格,不限日期,随报随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使夷出没难防,步步疑忌惊惶,然后以大军进击,内应配合,内外交通而尽歼之!非如此不能避开逆夷所长,非如此不能成功!”
“你又来了!”阿彦达讥诮地说,“只你这不限日期一条就行不通!朝廷催要胜绩,岂容数万大军旷日持久劳师糜饷?”
“重悬赏格随报随给,还怕谎报战功的故事不够多吗?”立刻有人跟着说。
杨熙更是口出大言:“最荒谬不过,就是你那招募沿海土匪盐枭渔蛋为南勇一条!尽皆无法无天之徒,岂肯为我所用?便一时招安又谁能保他日后不生异心?一旦反戈击我,后悔何及?”他竟然用这种口气指责将军的故友、幕府最重要的幕僚,令天禄很替臧师爷担心。
“北勇也罢南勇也罢,无非为几个定钱口粮钱而来,多是见利忘义之辈,若贪图赏银丰厚如陆心兰红毛乡勇一般做了汉奸,岂不成心腹大患?……”天禄怎么也想不到,说出这话的竟是联璧。他贪污的不正是乡勇的定钱口粮钱?他不正是真正的见利忘义之辈?……
纷争许久,终无定议,天禄从暗处看到端坐正中的将军已露出不耐烦,心中更为臧师爷捏了把汗。后来将军说,今日且议到这里,诸位不可心存芥蒂,姑俟明日再议。
众人纷纷散出时,天禄悄悄跟在臧师爷身后,出了寺门,直到他离天花寺不远的住处。
臧师爷看到天禄吓了一跳。天禄顾不得礼节,也来不及问候,张口就要说联璧、张应云、阿彦达之流的丑行。但臧师爷比他更急,逐一问起宁镇定三城和慈溪之战的详情,天禄只得一一回答,只是在臧师爷问起他为何独自回大营时,天禄才如愿以偿地把积在心中的愤懑之气痛快淋漓地往外倒。臧师爷听着,面色越来越严峻,越来越阴沉。
外间的阵阵喧哗汹涌如潮,打断了天禄的慷慨陈词,臧师爷皱了眉头说:“不要去管它!那是新近雇来的四千役,因上官弹压过严,不时有小股人众哄散;阿彦达就谎称这哄闹声出自兵勇,以军心已乱为名劝将军退兵!你只管往下说。”
天禄终于把心里的话掏了个干净,嘱咐臧师爷提防小人,善自珍重,随后就要告辞。臧师爷却叫他别走,说道:
“大营中蛀虫何止联璧张应云?大大小小无处不有,最甚莫过于阿彦达这帮小钦差!如今老夫就豁出去了!明日再行议事,来它个敲山震虎,逼迫他们就范,决不能退逃!一退逃立即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收拾!将军一生功业名望必将毁于一旦,逆夷凶焰将无可遏止,则国家危矣!”
天禄明白臧师爷要孤注一掷,以他天禄为证人,当众揭穿联璧张应云以钳制阿彦达等人,不由得担心寡不敌众,招来杀身大祸。臧师爷要他放心,说有将军在,多年好友,决不碍事。
臧师爷果然为人光明磊落,经了这许多气恼愤慨,睡下以后仍是十分安稳平静,还轻轻打着鼾。小床上的天禄翻来覆去,半醒半睡,很累很辛苦。他总是听得耳边喧闹呼喊一阵接一阵,仿佛眼看着溃败的人群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波高过一波涌上来,再涌上来,踏着他的身体逃窜,一个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想躲,躲不开;想喊叫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翻滚……
“天禄!天禄!”臧师爷连喊带推,把他从噩梦中拖出来,天色已明,他擦去满头满脖子的冷汗,赶紧起身,匆匆吃了早点,便随同臧师爷一起往天花寺中面见将军。
臧师爷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宽宽的额头闪着亮光,黑眉微蹙,双唇微抿,使他的方脸膛显出一派刚毅和正气。他见天禄不住扭头看他,脸上满是振奋和敬慕,便微微一笑,双目炯炯精神百倍地说:
“此番我臧纡青将以死谏之勇,争天朝体面,保将军一世英名!”
然而,天花寺外竟一派宁静,最令臧师爷和天禄惊疑不定的是,一向戒备森严的寺门前,连一兵一卒都见不到!
天禄心知有变,催促怔在那里的臧师爷赶快进寺看看。
进得寺门,一派肃杀气象,大营已无踪影,军士兵勇一个也没有,只几个哭丧着脸的僧人,抱着长长的扫帚,清扫整理着满是弃物的房间、走廊和积雪尚存的道路。
陆续又有两三个住在寺外的幕僚赶了来,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年长的僧人告诉他们:昨晚夜半时分,文参赞大臣率众自长溪岭退回,形状十分狼狈,全都丢盔卸甲,惊慌万分,文参赞甚至还光着脚哩!说是夷兵难敌,炮火凶猛,再不快退,跟脚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大营顿时慌作一团,僧人们都亲耳听到将军下令说:“退兵!快退兵!”不到半个时辰,文武官员轿马车船和所有兵勇就都退走得一干二净了,扔下这么一大堆弃物,出家人又用不上,得多少日子才能收拾清!……
臧师爷面孔涨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呆望着大佛殿角,好半天不出一声。大军退走,竟不通知他同行,弃之如敝屣!
天禄见臧师爷脖筋和太阳穴都像有小锤子敲打似的噗噗乱跳,真怕老夫子气坏了,连忙小声喊道:“臧师爷,臧师爷!……要不咱们去追赶大营?……”
臧纡青猛一转身,大步出了寺门。
一阵风过,吹响了佛殿殿角的梵铃。清脆悠扬的铃声,在这寒冷又阴暗的清晨显得那么凄凉,引得臧纡青停步回身又看了一眼,也就看到了仍跟在他身后的天禄,于是他说:
“天禄,雇船,我们走!”
“还是回大营吗?”
“不!我决不再入他那幕府了!”臧纡青决绝地说罢,本想就此打住,但终于忍不住满腔悲愤,沉痛地一字一句低声说,犹如自语,“可叹哪!……轰轰烈烈大反攻,呕心沥血四个月,多少财力物力,多少人心人命,顷刻间土崩瓦解,冰消雪化,付之东流!天命耶?人事耶?……罢罢罢!”他用力一甩头,沉默片刻,然后转向天禄,换了较为平静的语调,“你不是要去山阴的吗?我们一道雇船,先回绍兴吧!”
天禄点头,却出声不得。臧纡青的低语使他只觉得心头某个角落正忽喇喇地垮下去,垮下去,变成一堆废墟,一片荒野,他真想伏地大哭一场。
从阴沉沉的苍穹深处,吹下一阵刺骨寒风,漫天飘洒着似有若无的毛毛细雨,或许是雾霾?是雪霰?举目四望,天地茫茫,竟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是涌出的泪水,还是大地真的升起了浓浓的迷雾?……
是大地升起的迷雾,还是心头重重叠叠、拨不开廓不清、冷如水寒如冰的雪雾?……
(《雪雾卷》完。请欣赏《地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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