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五月里夷船夷兵攻占宝山上海的消息传来,镇江城的百姓就惶惶不可终日,又听说夷船夷兵接下来不是北上攻打京畿,就是西入扬子江攻打江宁,则镇江便是必经之地。洋人进城见人就杀、见妇人就奸、见财物就抢更是尽人皆知,人们哪能不慌?日前有从乍浦逃来的官兵,说起夷兵破城,把驻防旗兵杀得一个不剩,妇人不愿受辱而投河悬梁者几近百人,更有全家自杀者多起的可怕情景,使享尽百余年太平、丰饶富足甲于苏省的镇江人,全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思谋着赶紧逃离,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
官府呢,却在不住地出安民告示,说:从扬子江入海口的崇明岛算起,北岸为南通州狼山镇,南岸为常熟福山镇,皆有重兵把守;越福山至江阴之鹅鼻嘴,沙滩回护,江面仅阔五里,夷船高大笨重,决难通过;过此则北抵扬州,南达镇江,为常州扬州镇江三郡扼要之地,有徐州总戎〈总戎:总兵的尊称。〉、镇江参戎〈参戎:参将的尊称。〉带领大军防守。三郡富民捐金十万,征用役,堵塞航道,并伐大树沉入水中,还集中镇江卫所〈卫所:清代官制,设漕运总督管漕运事。下辖军队名为“漕标”,所辖武职官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守备管“卫”,千总管“所”。〉运粮船五十艘,装满草束和桐油,以为纵火烧毁夷船之计等等。
若官府告示所言不虚,人们似又有了几分安全感,在多年不经战乱的太平百姓眼里,这一番布置,真是固若金汤,就是拿铁锁横江怕也没有这般坚固了。
若不是火烧眉毛、危险逼到跟前,谁肯舍弃祖居祖业、扶老携幼逃难,去经受颠沛流离之苦呢!
山营的大炮,江上出现的巨船,一下子把略有平息趋势的民心再次搅乱了。镇江城内再次出现居民惊惶迁徙的风潮,彻夜喧闹,几无宁时。
海都统于此时新出安民告示,说:日前江上确有海船八艘,是登州贩海鱼者,因不能出吴淞口,想由京口出海,山营不知内情,又因雾大浪高,误以为是夷船而开炮,所幸并无伤亡。夷船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尔民不得谣惑迁徙。
可是海都统出告示的次日,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又出了一份安民告示,说: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百姓避其枪炮,尔民幸勿自误。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云云。
夷船已到江阴了,还说什么“断不敢深入”,这样互相矛盾的安民告示,哪里还能安民!镇江城内一片惊慌,绅士富户、平头百姓逃难者愈众,河上船价猛然上涨数十倍,城外乡民也乘机讹诈索要,白昼抢劫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了。
一向遇事不惊的英兰也着了急。
她当然不能离开。楼上那数十箱葛家的财物,需要她看管、守护乃至完璧回归山阴葛府。如今道路更加不靖,而留在镇江又更加危险,她也就更加进退两难。
起初,她宁可相信官府的告示,觉得坚守城中,以不变应万变,静待战事过去,是风险较小的选择。所以任凭城中谣言蜂起,人心混乱,她始终不为所动。那日天寿天禄游北固山狼狈而回,带来的消息使她暗暗心惊,终于改变了主意。她倒不是被山大营的炮声和江上数艘大船吓住,是天寿天禄亲眼见到的两件事情,让她觉出大势不妙。
天寿天禄回城途中,正遇大队兵勇往城内开,兵强马壮,威风凛凛。一问路人,说是北门外守江防的四百青州八旗兵,奉海都统之命,尽数撤入城中,将驻防四城门楼。天禄不解地说:江防不守,这不是自弃屏障吗?路人也都面有忧色,惶惶不安。
天寿天禄就跟在青州兵后面回城。进北门的时候,因兵马拥塞,他们在门外等候了片时,远远望见钱县令的车仗也向北门而来,守门的官兵立刻气汹汹地呵斥驱赶要进城的百姓赶快进去,跟着就把城门紧紧关闭下了门闩。这使天禄天寿兄弟十分惊奇。他们在回城途中曾经见到钱县令在北郊某镇办理粮饷事务,守城的官兵竟敢将朝廷命官、一县之尊关在城门之外?这是什么道理?钱县令的随从大声叫门的时候,城上领兵官竟粗声高叫道:“都统有令,抗击逆夷、防守坚城,以捉拿汉奸断其里应外合为第一要务,你身为守土之县令,屡屡宽放汉奸,是为汉奸之尤,大汉奸!奉都统将令,不准入城!”
城外钱县令的随从们跳脚大叫大喊,竭力申辩,守门官兵毫不理睬。天禄天寿和一干进了城门的百姓们,眼见这一幕,无不面面相觑,又惊又怕。
这两件事使英兰断定:撤江防以守城门,海都统决非智勇之将;已经危机四伏、亟须同舟共济的镇江城,却文武不和到了即将火并的程度。如此,结论只有一个:若夷兵来攻,镇江城决计守不住,城破之后的一场劫难是逃不过去的了!
怎么办?
英兰与天寿天禄商量了一番,决定请居停主人姚家管事的侄子姚忠安和金老先生来家中议事。夫人之妹姚夫人随夫人和太夫人去山阴之前,曾经嘱咐英兰,有事就找他们,这两人长年在姚家管事,尤其那位金姓老贡生〈贡生:科举制度中,将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生员(秀才)称作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清代贡生有许多名目,如恩贡、拔贡、岁贡、优贡、例贡等。〉,最是神机妙算,有他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些日子英兰碍于自己的身份,每每有事,从来都是差老仆葛成前去打交道的。后来天寿来家,英兰知道他面嫩,长相又太俊,顾虑再生别的枝节。如今事情紧急,正好天禄来到,英兰才下了决心。
不过,她自己还是不出面,让天禄天寿和老葛成在花厅接待客人,她静坐在花厅隔壁的小厅里,隔着的只是一层糊着绫纸、画着花鸟的檀木雕花隔断,花厅里喝水叹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远房侄子姚忠安,英兰曾见过一面,三十岁上下,很是精明能干。他说话不多,但句句都很凿实,说家中二位大人把城内几处宅子都托他代管,他只有尽全力,没有二话,莫说是逆夷攻城,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能离开。转移财物出城眼下等于白送给劫匪,千万不可做这等傻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埋藏地下,如果这边人手不够,他给找,这种事一定要找可靠的人才行。
天禄说道,据以往逆夷破城的情形,都是破城后见人就杀,第二日查城,杀人少了,奸淫和抢劫却更凶;多半在三五日后出一个安民告示,夷兵就规矩一些,可本地人和城外乡下的人就会乘机偷盗抢劫,甚至三五成群、结帮结伙,大肆掳掠。因本地人熟知内情,家中略有财物者都逃不过去。镇江这样多的富户,本家又是有名的大商家,总该有家丁护院才好。
金老先生轻咳一声,文质彬彬地说:“尊兄何须过虑?我京口保甲制度最严,各街各巷出入口均有栅栏,由富户捐款、雇人昼夜轮流把守看管,盗贼决难得逞!至于城外乡下,尊兄更可以放心。我镇江之民,一逢旱涝之灾,虽家仅中人之产,无不捐赈,动以一二十万金为常,而平时育婴、恤嫠、留养、救生、施药、施棺以及给寒衣、散年钱请善举,无微不至,富家出资,寒士亦多出力,桑梓之情至厚,非他乡他土可以比拟,断无乘危劫夺之理!只是,夷人狼犬之性,不可不预作准备,还须留出些须浮财在外,俾其餍足贪欲,保家宅人口平安,也算是破财消灾,于理还说得过去……”
听两位客人这一番话,天禄天寿和隔壁静坐着的英兰似乎都松了口气。但一说起女眷,姚忠安和金老先生都异口同声:决不可留在城中!老先生一再强调夷人虎狼之辈,原本兽性,又长年征战离家在外,所谓远客思牝鸡是也,一旦破城,妇人无论老少,均不能免。日前夷兵所破诸城,轮奸致死者比比皆是,不下数千之众,不但人命消亡,实在也贻家门祖宗之羞也!姚忠安还补充说,夷兵撤离宁波之际,还掠去成千年少妇人,装了满满一海船,驶向南方,不是供其淫乐,便是卖往他乡去做皮肉生意……
天禄天寿陪两位客人去客厅用饭前,天寿进小厅请英兰示下,见姐姐心神不定,目光闪烁,汗珠顺着面颊脖子流淌,身上一件宝蓝色的薄绸衫子都湿透了,便吃惊地赶忙问是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舒服。英兰只说天太热,小厅里闷,开开窗就好,心不在焉地随便嘱咐了两句就赶天寿去客厅。
天寿前脚走,英兰跟着就关了门窗,来送茶点和贴身伺候的婢女仆妇一概挡在门外。每当这种时候,英兰不准任何人留在身边,不准任何人目睹她的犹豫,发现她的软弱……眼下,她不但心慌意乱,而且焦躁异常,完全拿不准主意了:走,还是不走?……她时而起时而坐,时而在小厅里打着圈子来回走动,思虑着各种利弊得失。
等天禄天寿吃过饭并送走客人回来,小厅门窗已经打开,英兰换了一件镶天青色绣云朵花边的湖色罗衫,平平整整,淡雅素净;梳抿过的头发乌黑齐整,光可鉴人,只簪了一只珠凤,凤嘴衔着的珠串也静静地垂着,一动不动;脸上刚匀过粉,白里透红,十分滋润,眼睛的光泽湿润又稳定,配合着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泰然、宁静、安详,正静坐在圈椅中静静地喝茶,似乎成竹在胸了。天寿却带进来一股浓浓的酒气,英兰看看幼弟的酡颜醉态,只轻轻地蹙蹙眉尖。
“天黑以后,他们派十名可靠健仆,来帮我们挖地窖掩埋箱笼。”天禄说着又嘻嘻一笑,“说可靠,我看也不能全信,不如让他们多挖几处,抬藏箱笼用我们自家人,这叫兵不厌诈,你说是也不是?”
英兰心里盘算着。
最要紧的三个箱笼,装着老爷夫人和太夫人皇封诰命敕书、老爷殉国后朝廷发下的追谥赐祭的圣旨,还有他们各自全套礼服吉服,只其中的朝珠、朝冠上的金珠碧玉就价值不下万数,更不要说这是为官的凭证、朝廷赐给的荣耀,后代沾受余荫的根据,那是无价可估的。
再有两个箱笼,一个装着葛家的全部储蓄,约有百余两黄金、数千两白银;一个装着太夫人和夫人的珠宝首饰,她们从嫁到葛家时带来的嫁妆开始珍存,历年购买、受馈赠,数十年增添至今,也是价值不菲的一笔财富。
除了这五个,其余十来个箱笼无非是字画古玩、绫罗绸缎、银杯瓷瓶以及夫人太夫人心爱的各种摆设之类。
英兰于是说道:“天禄所说办法极是。我心里算计着,有五个箱笼只能由你我三人,再加上老葛成去掩藏,选一个最隐蔽、最靠得住的地方……”
“明白,明白!就算被夷兵拿住了,刀劈火烧,往死里打着拷问,我天禄要是露半点口风,下辈子变黄狗,给英兰姐你守大门儿,汪汪!汪汪!”
“唉,天禄,这么正经要命的大事,你还有心肠嬉笑!”英兰皱着眉头,忍不住还是露出笑意。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天塌地陷,咱坐不改名立不换姓,大名鼎鼎、江湖上昆腔名丑萧笑笑是也!……”天禄做了一个昆丑双抖袖的身段以后,复又收了笑脸正色说,“有句正正经经要命的话要对英兰姐你说,哪怕我天禄的话一百句一千句都算放屁,万望英兰姐你就听我这一句,好不好?——你千万不能留在城中!千万千万!……等所有箱笼掩埋好了,你无论如何也得出城避难去!”
天寿抬起红扑扑的脸,强睁开水汪汪的眼,朝着英兰像是在哀求:“姐姐,你走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啊!……”
“我怎么能走?”英兰扬了扬线条刚硬的凛凛黑眉,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城破,这些箱笼被抢,我却因避难而存活,如何有脸见夫人太夫人?”见天禄天寿急着又要劝说,她摆了摆手,说,“事情未必就那么糟。刚才姚忠安不是说,制府已经下令,召集镇江各富户捐款吗?捐款用来犒赏夷兵……”
“对对,”天禄道,“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又提起此事,说扬州一颜姓大商绅,醵银六十万贿买夷兵,请其免攻扬州城,说是双方已定成约。但镇江富户逃亡八九,就算制府下令,急切间怕也难聚数十万两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称此地桑梓情厚,非他处可比,镇江怎么就出不来一个颜商绅?急公好义,简直就是以牛犒敌以救故国的上古贤人弦高嘛!”
英兰不理睬天禄的讥笑讽刺,继续平静地说:“看此种迹象,夷兵未必攻城,我何必定要避难?这些箱笼可说是太夫人和夫人后半辈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我怎能不与之共存共亡?”
天禄笑道:“何以见得城破了这些财物就一定遭抢?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找到?况且那姚忠安答应再派给二十名护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这里,难道夷人有透视眼,能看到地下五尺?岂不成土行孙儿了!”
英兰感激地看着天禄:“你真的愿意留下守护?”
天禄不笑了:“只要你肯带着天寿一起出城!”
英兰略感惊异:“要我跟天寿都走?”
天禄直视英兰:“依我看,保住性命名节第一,保住财物第二。”
天寿猛然抬头,目光晶亮注视天禄,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复杂,似喜似悲,有感佩有恼怒,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咬牙止住。
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英兰依然固执地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不会为保住性命丧失名节,也不会为保住性命有负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后财物有损,则我问心无愧;若财物损失而我竟活着,有何面目见先夫于九泉之下?”
醉态可掬的天寿一直不做声,此刻突然激烈地爆发了,跳起来,指着英兰的鼻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已经殉国而去,你再忍辱负重、再受苦受累、再忍气吞声、再背人流泪,有谁理你?你不管怎么卖力气,不也还是个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远也得不着了不是?她们轻轻松松开开心心,早早就回了山阴过她们的安稳日子,把你撇在这危城中苦受苦熬,你还想把命也给她们搭进去!爹妈生养你一场,就这么了结不成!你真真活得个窝囊,窝囊,窝囊!……”
连着三个“窝囊”,天寿的嗓子都嚷得岔了声,把英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天禄连忙伸手去拉天寿,却又不敢真碰着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劝道:“师弟,你喝多了!……怎么可以这样对英兰姐说话!……”
英兰眼圈一红,泪水突然涌出,她咬牙屏息,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的声音,说:“天寿,连你也不明白?我难道只是为了那个正室的名分?……我也并不是全为了她们……我只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为了他……”她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泪水哗地流了出来。
天寿叹了一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出去了,还带得小厅的门咣当乱响。
天禄遇到这种情形,倒无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劝道:“英兰姐,你莫哭,莫哭嘛……天寿他年纪小,不懂事,口没遮拦……他实在是刚才喝多了……”
英兰拭着泪,小声嘟囔:“喝酒,喝酒!……不要成个小醉鬼了吗?……”她心头忽地一动:天寿原来并不非常爱喝酒,近来好像常在醉中……天天为家里事忙得头昏脑涨,竟忽视了他……不错,连着许多天了,晚饭他都不上桌吃,说是喝醉酒早早睡了……从哪天开始的?对,是青州兵调入城中那天,他们师兄弟两个游北固山回来以后,四天了,天天如此!是怎么回事?……
她注视着局促不安的天禄,问道:“天禄,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带着天寿出城避难?”
天禄脸一红,眼睛望定地面,点点头,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决:“是。”
“你是想要为师傅留下这棵独苗,对不对?”
天禄脸更红了,迟疑片刻,说:“也对也不对。”
英兰鹰翅般的黑眉惊讶地扬了起来,目光尖锐地对固执地不肯抬头的天禄看了好一阵,语气和缓下来,担心地问:“前几天出城逛北固山,你们哥儿俩闹别扭了吧?日常里照面都不说话……”
“我……”天禄犹豫着,抬头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松鹤延年不到头的图案,但视而不见,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绿色和红点子在浮动,下不了决心。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这么个日子口儿!……”
“罢!”天禄一跺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台上常用的痛下决心的身段,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惹师弟生气了!……”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兰,又是好半天不说话,脸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直红到耳朵根子,连眼睛都红了……
“天禄,你怎么啦?”英兰担心起来。
天禄紧紧抿着的嘴唇骤然松开,一串问话如同一道激流喷涌而出:“英兰姐,你说,我为什么不辞艰险、千里万里地追寻小师弟,哪怕被当做汉奸斩首也死而无怨?你说,我为什么不就名班之请、不慕名伶之名利,一心一意来与小师弟相傍相依?”
“你们师兄弟从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这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不只为这个。英兰姐,我为的求小师弟为妻!……”
“啊?!”英兰大吃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
“是真话,英兰姐!师傅师娘已经仙逝,你长姐如母,只求你允了这门亲事,我立刻另请媒证,即日下聘!……”
英兰昏头涨脑,极力使自己平静:“……唉,天禄,你一辈子没个正经,玩笑也不能这么开法子!天寿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来不可!”
“英兰姐,你看我像是说玩笑话吗?真心真意,老天爷在上!”
英兰瞪大了眼睛,由惊异而茫然而恼怒:“天禄!你!……玩儿相公是那些乌龟王八蛋臭大人脏老爷们干的,我们柳家世代作艺,卖艺不卖身!你竟敢违背师命!竟想拿自家师弟当相公!你!……”英兰竟然骂出这样的狠话,可见真是气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禄逼过来,扬起胳膊,“我要替爹教训你这个不肖弟子,混账东西!”
天禄身手何等灵巧,一闪身躲过英兰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师椅的背后。英兰又一掌劈过去,他双手撑着椅子背,纵身一跃,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说:“英兰姐,你真的不知道,小师弟是个女的?”
英兰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问:“你说什么?谁?天寿?”
天禄一个侧翻,身轻如燕,稳稳地站在当地,面对英兰,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说的就是她,我的小师弟、你的亲兄弟柳摇金柳天寿!她是女的,她……她还是个石女!……”
极度的震惊,使英兰几乎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
天禄于是慢慢地、像忍痛剥开伤口的血痂一样,痛苦地、详细地说起了他与天福、天寿之间的纠葛,不嬉皮笑脸,不插科打诨,不讥刺笑骂,对他而言,恐怕是从来没有过的。说到北固山上求亲失败之际,天禄的伤心虽竭力掩饰也没有用,为了躲过那一阵的声音嘶哑,为了不让英兰看到他闪动的泪光,他端着空空的茶盏走到门边,装作一次次地拈盖拨叶子,一次次地喝那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英兰还处在震惊的余波之中,往事如烟如云,在心中混沌一片……但,云雾在慢慢消散,露出某些端倪,她轻声地说,自言自语:
“可不是,好些事情,那会子觉得怪,不明白……现在想想,也许真的就是?……可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一点儿没朝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临死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叫着天寿,老是说对不起他,对不起他……”
天禄从门边回过身,注视着英兰,眼睛在问着。
“也许我爹妈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寿是男是女,都得当男的养活,不然破不了柳家‘瓦窑’的风水!……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养的。陪着回去的爹刚满月就回京了,告诉我们和京里的亲友,得了一个儿子,还请了三天喜酒哩!……可天寿百日和周岁都在江都老家过的,一岁半我娘才带他回京。他自小就跟着我娘睡,十岁以后,不管家里多艰难,他也总有他自己的小房间,从不跟别人同屋,更别说同床了……自打他从江都回到家,还那么一点点小,竟没见他穿过开裆裤,也从没见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现在想想岂不是怪?可那阵子竟也没当回事儿!都是我爹管束儿女太凶,我们也只当是爹妈宠他太过罢了。还记得那次咱们几个逼着要看他缠身吗?他宁可落水也不肯呀!……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可怜的、可怜的小弟,不,小妹……”
英兰说着说着,不觉语声呜咽,泪流满腮。
天禄长叹道:“英兰姐,我对她是一片真心,我不在乎她抛头露面当戏子,不在乎天福遗弃她,也不在乎她是石女,我心甘情愿跟她同生共死,厮守百年,白头到老,此情此心可对天日!逢着眼下的战祸乱世,我更得依傍着她守护着她,一刻不离才能放心!可是她对我……我不明白,我真是弄不明白啊!……”天禄觉得热泪涌上来堵在了嗓子眼儿,赶紧住嘴,用力把它吞咽下去,长出一口气,接着说:
“她没点头,后来又说,从小就拿我当亲兄弟……是什么意思?是不答应?是一时害羞?我还能不能怀抱一丝儿希望?……我都不知道。回城以后这几天,我总想瞅空子再问问她。家里事情这么多,平日都忙,见了面她也是头一低就过去了,话也没一句,倒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倒头就睡!……明摆着是成心躲着我,不给我旧话重提的机会……刚才,听话儿看情景儿,我才想到了一桩事儿,说出来,英兰姐你可别吃心,好吗?……”
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倾诉,英兰很感动,连连答道:“你说吧,你说吧,我怎么会吃心呢?老天爷在天寿身边安排了你,是天寿的福气,不幸中的大幸,天寿怎么会不明白?”
“英兰姐,我没见过葛姐夫,听说他身材很魁梧?”
“是,比你怕要高出一个头去。”英兰声音有些发颤。
“留着胡须,生得也黑?”
“是。天寿告诉你的?”
天禄不回答英兰的问题,呆了半晌,然后像是牙疼,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朝外挤着说:“我明白了,她心里有别人……”
“你又瞎说了吧?怎么会呢?”
天禄说得更费劲了,但还是说下去:“她心里的人,是,是葛姐夫!……”
英兰微微怔了怔,倒笑了,笑得很伤感,因为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定海,为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情爱的争论中,天寿突然笑嘻嘻地说:“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给姐夫,你愿意吗?你吃不吃醋?……”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也是笑着说的:“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那时候,自己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朝这上面多想想呢?纵然她是个石女,以葛云飞的为人和他们俩那么投缘而言,也许真的能收留天寿在身边,无论如何,天寿总能有口安稳饭吃,这辈子也就有了着落了……谁知老天爷偏不肯保佑!英兰叹息着说道:
“就算你说的不错,还有什么用?她姐夫战死已经快一年了!……她总不能为了守一个离世而去的人,放着你这样的真情实意不动心吧?”
“那么……”天禄狠狠捏着自己的手指吧吧直响,阻碍在什么地方呢?委屈、羞辱、爱和恨一时间缠绕心头,弄得他苦不堪言。
英兰想了想,说:“那她的终身大事,爹走的时候,就没给你们两个师兄嘱托嘱托?”
师傅临终之时?……
当时他和天福在院子里,突然听得屋里久病不起气息衰弱的师傅硬挣出一声,说:“你得给我起誓!”果然,小师弟就扑通跪地,撕裂着嗓子尖声喊叫:“我若违了爹的嘱咐,天打五雷轰!”跟着痛哭出声,呜呜咽咽地怎么也止不住,直到师兄们都进了屋,那小脸还惨白如雪,就像刚受了惊吓的小兔子那样不住地颤抖,头都不敢抬……莫非起这毒誓,正与天寿的终身大事有关?……
天禄说出自己的疑惑。
英兰寻思片刻,说:“这事,除了天寿自己,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不过,你们两个从小就要好,正像戏文上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寿若不是有爹的嘱咐不敢应允,就是怕害你一辈子无后,难以为人……你既这么真心,实在是世间难得,也真是她的福分!你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多少次要出家做和尚的话,我都没当回事儿!唉,我也真是粗心!……”她又感慨,又感动,又兴奋,一拍桌子站起来:
“不管怎么说,你们俩的亲事,我这做长姐的做主了!”
天禄大喜过望,一下子竟呆住了,傻瓜一样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才记起应该致谢,连忙端正衣服,请英兰正坐,自己一揖到地,跟着就要跪下去。英兰一把拦住,笑道:
“莫急嘛,话还没有说完哩!……只要她当日对爹起誓不碍你们的亲事,剩下的一件就是她怕对不起你。倒有个好办法,一举两得。”
“真的?什么好办法?”
“买两个姨娘作陪嫁,天寿做你的正头妻室,房中那些事,还有生儿育女什么的就由姨娘承当……”
“不不不不!不用!”天禄急得口吃了起来,这对练了多年绕口令的伶牙俐齿的一位名昆丑来说,实在少有,“我不是为了这个!……”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何用讳言呢?娇妻美妾也是男人修身齐家的成就嘛,不如此,只怕天寿心里不过意,不肯答应,不就更难办了吗?”
“不,决不能这样办!”天禄正色到几乎严厉了,“我天禄不想跟大人君子同列,讲不来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就是我,天禄就是天禄,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昆丑,做艺人罢了。英兰姐,你得明白我的心呀!……”
英兰感到意外,也更加感动,笑道:“难得你唱了十多年的戏,还有这么一种人品!……我只怕天寿她……”
一个仆妇急急忙忙来禀告,说小爷醉得厉害,回屋后吐得一塌糊涂,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大声地乱喊乱唱,把服侍的青儿吓坏了,请奶奶快去看看。
英兰顾不上再与天禄多说,连忙赶到天寿房中。天寿已经在一阵狂躁之后昏昏睡倒,满脸红晕已经退去,面色渐渐变得发青了。英兰心里着急,想到天寿的可怜可怕又可悲可惨的身世,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滴答。她一面抹泪一面亲自给天寿冷敷、打扇,一步也不离开,坐在床边,凝视着那俊美的、历尽苦难的面庞,心里酸甜苦辣,倒海翻江。她要一直坐在这里,等待她的小妹妹清醒过来。
姚忠安派来的家丁天黑时分到了,所有挖窖、藏箱笼、掩埋等一应事务,英兰都交给天禄和老葛成,似乎那些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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