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首脑们与大清朝廷的和谈,虽然因讨价还价和等候中国皇帝的指示、批准而拖得时间很长,但和谈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大英帝国远征军的特命全权大臣手中。舰队停在长江上,秋风凉爽,饮食供应丰富,从和谈会议上传出来的消息尽都令人振奋,眼看这场远离祖国家园和亲人朋友的漫长战事就要结束,眼看胜利凯旋就要实现,军官们无不兴高采烈,心情愉快。所以,参加测量船上例行小型聚会的人比平时要多,参加者也不再只是单身男士,一些船长的夫人和女儿也随着来到布鲁克夫人那处处布置着鲜花绿草的大客厅。当他们得知,在品尝了布鲁克夫人的厨子的手艺和新从英国运来的葡萄酒之后,将要举行舞会,为舞会伴奏的钢琴手和提琴手都有军官自告奋勇地担当的时候,一个个都高兴得鼓掌欢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社交活动太少也太单调了。
亨利钢琴弹得好,众所周知,他理所当然地被邀请为钢琴手之一。在餐厅用过丰盛的、英国味十足的美餐之后,人们一边赞美那一道烤鹧鸪是这些年难得尝到的美味,一边陆续走进美丽高雅的客厅,亨利也就坐到琴凳上,信手弹着练习曲,活动手指。詹姆斯小姐立刻端了两杯柠檬汁走过来跟他说话,并坐在旁边准备为他翻乐谱。
威廉也跟着走来,脸红红的,像是喝了不少酒,手里的高脚杯中还是金色的威士忌,一说话,喷出一股酒气:
“嗨,亨利!不是说布鲁克夫妇要把他们的中国养女介绍给大家吗?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呀?”
亨利耸耸肩,做了个我也不清楚的表情。
“听说她是你的病人,她漂亮吗?”
“你看了自己判断吧。”亨利冷冷地回答一句,转脸去问詹姆斯小姐,詹姆斯船长今天怎么没有来?詹姆斯小姐兴高采烈地说父亲作为随从人员,跟随璞鼎查爵士到那个静海寺,去对中国的谈判官员作礼节性回拜了。接着她说起从父亲那里趸来的许多中国官员的笑话。她说话很快,笑声很清脆,又说又笑,吸引了好几位军官到她身边,但都只有听的份儿,谁也插不上嘴。
大家都知道,半个月以前开始的和谈,因为天气炎热移到了南京城外下关的静海寺进行。四天前,和约草案拟定,中国方面的谈判大员们曾到英国旗舰皋华丽号上作礼节性拜访,今天英方又去回拜,可见和谈已近尾声,战争就要结束。
围在詹姆斯小姐周围的年轻军官们,听着她妙语连珠,不时发出哄笑声,人人都轻松愉快,笑逐颜开。亨利心里有事,站起身想要离开这快乐的人群,却被詹姆斯小姐拽住不许走,说一会儿要跟他联手弹琴。
威廉又去倒了一杯酒,回来问起亨利他的那三幅画,亨利告诉他正在请真正的行家为他鉴定真伪。威廉一听有真正的行家,忙说自己那里还有很多中国古画,能不能请那行家都给鉴定鉴定?不然带回去一堆假画伪作,不值钱,万里迢迢的可就不值得了。亨利说,等一会儿这位行家会来的,你自己去求她好了。
“是谁?”威廉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除了你,咱们这里还有谁懂得中国古董?我怎么不知道?”
亨利端起柠檬汁慢慢地呷着,不理睬威廉的纠缠。他静静地打量着整个客厅,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布鲁克船长和几个岁数大的军官已经围着桌子打他心爱的惠斯脱牌,布鲁克夫人却不在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的养女露面呢?所有准备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只有夫人和陈妈参与其事,连亨利也被瞒着。每当亨利问起来,天寿也只是神秘地笑笑,不作回答。
布鲁克夫人笑眯眯地进客厅,请大家开始跳舞。钢琴手第一人选亨利就座,两名军官充任的提琴手也调好了音,因为男多女少,詹姆斯小姐只好离开亨利下场跳舞。于是,欢乐轻快的舞曲飞向客厅的所有角落,衣冠楚楚的红衣白裤、肩章绶带闪亮的军官们,携着长裙摇曳、袒胸露背、秀发高耸、遍体芳香的女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大厅里灯火辉煌、杯盘晶莹,鲜花流溢着清香,人人都那么高贵、文雅,真不能想像,仅仅一个月前,男士们还在开炮放枪挥舞长剑,让中国的城池军营庙宇房屋变成废墟,让中国的抵抗者血肉横飞,把成千成万的平民送进地狱。他们也曾浑身硝烟和血污,也曾埋葬自己的朋友和部下……
亨利看看欢笑着的跳舞的人们,懂得了布鲁克夫人的良苦用心:天寿不会跳舞,等客人们各自舞伴都已确定,她就可以免除拒绝邀舞的尴尬了。
果然,第一轮舞跳过去,詹姆斯小姐请亨利伴奏,为大家唱了一首《乘着歌声的翅膀》,赢得一片掌声。随后,布鲁克夫人微笑着对大家说:“我想把我新收养的女儿天寿小姐介绍给大家,她将为各位朋友献上一支中国古曲!”她说罢便走出客厅,从门外带进来一个娇小玲珑、美丽无比的中国姑娘。客厅的各个角落顿时响起一片惊奇和赞美的声浪。
亨利瞪大了眼睛,又一次怔住,他几乎不认识面前的天寿了。
她垂在脑后的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见了,乌云般的黑发全都盘到了头上,分左右梳了两个圆髻,插满了金银首饰和红绢花,大红的软缎氅衣绣着牡丹,镶着银丝金线织就的式样复杂的花边,血红的罗裙一拖到地,也镶着亮闪闪的花边,就连裙下露出的小巧玲珑的绣花鞋,也是令人眼亮的朱红色。平日苍白的脸,因为浓妆,更因为大红衣裙的晕染,笼罩着一片红光,整个儿一个红彤彤的小人儿,一团灼人的火!
亨利知道,自从天寿答应做养女以后,高兴非常的布鲁克夫人不断从随军商人维克那里给她置办首饰衣物——从士兵手中收购来又转卖出去从中赚一笔,是随军商人们重要收入之一,种类和数量之多可想而知。天寿尽可以选择适合她自己的装束,为什么今天穿了这么一身见客呢?当然这很漂亮、很华丽、很出众,把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如果是个吉卜赛姑娘,那当然很适当;可这是天寿,是那个温文尔雅、沉默羞怯的小四弟呀!这一套打扮和她的气质、和她的个性太不相称了,就像一只白色的小羊羔披了一张豹皮。
然而,这位沉默羞怯的小四弟,正把她的迷人的微笑、流动飞转的眼波一一奉献给所有的客人,证明了她与她的服饰打扮完全谐调一致。
琵琶一曲,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一片惊奇。后来,在小提琴独奏及其他军官和着钢琴继续歌唱的时候,天寿放下琵琶,拿起团扇,在布鲁克夫人和亨利的陪同下,一一认识来参加聚会的朋友。亨利看到,小四弟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微微点头、浅浅弯腰,都那么优美动人,应对自如,竟像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天寿有时回头,遇到亨利不解的目光,就嫣然一笑,笑得亨利心乱如麻。
近些日子,亨利常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小四弟身上活着另一个人,他的小四弟的眼睛背后还有另一双眼睛。当他再次告诉天寿,想要请布鲁克夫妇做媒人时,天寿又羞又笑,说他完全不懂得中国的规矩,那时的小四弟是真的;而在眼前的这位充满魅力、漂亮又迷人的火红火红姑娘身上,小四弟已经不见了!……对此,亨利感到困惑,感到痛苦,他无法解释。但真正的英国绅士、真正的男人,此时是不能让痛苦流露出来的。
亨利陪着天寿和布鲁克夫人走到威廉身边的时候,他正仰脖儿把不知是第几杯威士忌倒进喉咙里。等他带着醉意的目光与那双典型的东方美女式的丹凤眼射出的亮晶晶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吃了一惊,手里的玻璃杯当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天寿仿佛被眼前的事吓了一跳,团扇也掉到地上,慌得她赶忙去拾,又怕碎玻璃碴儿伤了手,拾了好半天才拾起来。待她重新站直身子,威廉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嘴里半喊半问地说:
“梦兰?……梦兰姑娘?……”
天寿心里一哆嗦,突然明白,他把自己当成状元坊她的大姐姐媚兰的女儿了。只听亨利在旁边说:“天寿小姐,这位是哥伦布舰的舰长威廉中校,那三幅画就是他的。”
天寿连忙对威廉笑着微微一颔首,同时不动声色地问亨利:“这就是那位你从小的朋友?”
亨利答了一个是字,回脸用英语对威廉说:“在一位年轻小姐面前,你不要这样失态。她不是梦兰,我刚才说的那位鉴定书画的行家,就是她。”
威廉赶紧摆好姿态,对天寿鞠了一躬,说:“真对不起!我失礼了。但是,小姐跟我所认识的另一位小姐实在太相像了。”
听了亨利翻译过来的话,天寿连忙笑道:“你是说梦兰?她是我的内侄女。她的母亲是我的亲姐姐。”
威廉听了亨利重复的天寿的话,高兴得满脸放光:“啊!啊,怪不得!真像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可她们在宁波呀,小姐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天寿于是说起姐姐被官府当汉奸杀了头,两个侄女也没了下落,自己怕留在宁波有麻烦,就跑到镇江亲戚家避难,城破的当口不小心中了不知何处打来的冷枪,多亏亨利医生救助,又蒙布鲁克夫妇收养,才有了今天……
亨利一面把天寿的话翻译给威廉听,一面心里纳闷:天寿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向来守口如瓶,今天第一次见到威廉,怎么就和盘托出?又说得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什么意思?
威廉听了这些话,立刻对天寿的姐姐深表不平,说他真想抓住判殷状元死刑的家伙,也杀了他的头!
对威廉的仗义和同情,天寿一再表示感谢;说到那三幅画,说个别细部还有些可疑,尚须仔细辨认,反复推敲,过两天才能还给主人。如果主人真有兴趣,她可以一一指给他看。
威廉当即表示,一定要当面请教。
做翻译的亨利心里很不舒服,这岂不等于给他们牵线搭桥,帮他们约会了吗?后来,在介绍过所有的宾客、亨利被詹姆斯小姐拉去表演四手联奏的时候,亨利看到,威廉拉住了来送酒的小杰克做翻译,一直待在天寿身边献殷勤,两人谈笑风生,看上去很是融洽。本来亨利以为,天寿看到他和詹姆斯小姐在一张钢琴上同奏会不高兴,而他恰恰想看天寿吃醋拈酸来获得证明,享受愉快。不料,天寿只顾和威廉说笑,对客厅里的其它事情全不关心,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小三哥在与另一个少女弹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世界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这种病态?……亨利表面不动声色,甚至还同詹姆斯小姐跳了双人舞和四人舞。但布鲁克夫人却感到了,亨利医生心事重重,一直怏怏不乐。
很快,亨利的不愉快变成了烦恼。
就在测量船聚会的次日,亨利来看天寿,刚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威廉就紧跟着进了天寿的小舱房。天寿显得很兴奋,不但将那三幅画中的疑点一一说明,还表示要进一步鉴别画的纸张和印记。为了向威廉说明中国画的妙处,天寿竟然铺纸研墨,染石撇兰,画了一幅兰石图作示范。威廉对天寿所说似懂非懂、似听非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寿看,一刻也不移开他色迷迷的眼光。只是当天寿表示要把这三幅画再留几天时,他忙不迭地连连答应,还说要再送一批古画来请天寿这位行家鉴定。
天寿笑道,这些画只要是真迹,便是无价珍宝,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能到手的,不知威廉船长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一下便得了三张。
威廉信口答道,是在镇江一处废弃的人家捡来的,一看就是富户,好几进院子,都有游廊相连。这样的人家藏画想必不会有假吧。
天寿忙说那也不见得,江南作假画的人极其高明,多少行家里手都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她跟着就说起制作假画的种种伎俩,说的和听的都津津有味。虽然说的和听的都要经过亨利翻译,但亨利好像被他俩忘却了。直到这次拜访结束,天寿和威廉都没有对亨利说过一句跟亨利有关的话。告辞之际,天寿笑容满面地向威廉挥挥小手,一句新近学会的英夷话脱口而出:“good-bye!”
亨利吃惊地回过头,目光与天寿的眼睛一碰,天寿好像微微一颤,垂下眼帘,眼睫毛抖动得很厉害,很快再抬眼对亨利极快地一瞥,立刻回身进舱而去。
整整一夜,无论是醒是睡,亨利都在回味那道奇异的目光。它扫过亨利的时候,像火一样热,又像冰一样寒,既有刻骨的爱恋、深深的歉意,又有冷酷的决心和他从未在天寿眼中看到过的可怕的憎恨……
后来,亨利再去看天寿,天寿仍然像只依人小鸟般可爱,对他还是那么信赖,甚至更加友好,更加礼貌周到。但亨利能够感觉得到,从前的那种依恋,那种推心置腹无猜无忌已经不在了。几乎每次他都能在那里碰到威廉,或是他到的时候威廉就告辞,或是他刚离开威廉就赶到。威廉已经不用亨利当翻译了,他不知用什么好处,收买了小杰克,几乎成了他与天寿间的专职小通事。
昨天下午,亨利再去看望天寿,舱房里没有人。他从另一边的门看出去,就看到天寿和威廉的背影,他俩正倚着舷栏观看江景,小杰克也不在旁边。亨利想应该走上去打个招呼,不想威廉却用长长的胳膊搂住了天寿的腰,俯身就把嘴唇和整个脸贴在了天寿的脖子里。亨利几乎要喊叫出声,那边天寿也惊得跳起来。亨利想天寿定会扇他一个耳光,不料天寿只是推了威廉一把,娇嗔地笑着瞪他一眼,拖长了她好听的声音,娇笑着说:“干什么呀你……”
亨利的心像被几只猫爪子狠狠地抓着撕着,很痛;但越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冷漠和冷静,只是有礼貌地清了清嗓子。那两人同时迅速地转过身来,天寿的脸刹那间涨得血红,连耳朵和脖根儿都红成一片,惊慌地眨着眼睛,不敢看亨利;威廉却满不在乎地昂头一笑,带着胜利者的满足,说:
“是你呀,亨利!今天你可来晚了!咱们上去喝一杯吧!布鲁克船长又弄到了伦敦的金酒!……”
亨利冷静地问候了天寿,然后朝她点点头,便同威廉一起上顶层的客厅喝酒去了。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但喝了许多酒,喝得脸色发白,头脑发晕,直至酩酊大醉,被人扶回他的医疗船上的住处。他头痛欲裂,终于大吐特吐,经历了他在大学学到的酒精中毒的所有症状……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醉,浑身上下胸内腹中都非常不好受。平躺上床,闭上眼睛,泪水竟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汹涌而出,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也会这样软弱……
今天,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和情绪都已经恢复正常,便决定找天寿正式谈一次。
昨天的事情,使他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他想,天寿今天面对他,一定会很羞愧,一定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这样他将面临尴尬的局面;对此,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要以绅士风度来处理和解决,尽量减少双方的不愉快。
但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他的脚步声,天寿就赶到舱门外迎候,笑容满面地回答了他的例行问候,熟练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走回舱房,一面兴味盎然、滔滔不绝地说起她的养父养母就要举行的又一次聚会,时间已定在中英两国和约正式签字的晚上,以表示庆祝。除了上次赴会的朋友之外,还多请了一些,其中甚至还包括远征军皇家海军司令巴尔克〈巴尔克(SirWilliamParker,1781-1866):出身贵族,十二岁即入海军,1802年升舰长,1824年任希腊方面英海军司令官,1834年至1841年任英国海军部大臣。1841年5月,英政府起用巴尔克为侵华军总司令兼海军司令,当年8月抵澳门就任,直至战争结束。〉先生呢!“你一定来参加吧?你教我跳那些双人舞四人舞,好吗?”
看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亨利觉得纳闷,心里更加不快,于是冷冷地回答说,正式签字后,恐怕许多船上都会举行这样的庆祝晚会。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不一定能来测量船与会。可天寿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继续告诉他,布鲁克夫人又给她买了多少衣裙首饰,说着就从衣柜里往外掏,堆了满满一床,又一件一件地朝身上比画,还要亨利帮她选择穿哪一套参加庆祝晚会最好……
她依然美丽,依然娇小玲珑,对他依然亲切信赖,但这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天寿,那个他多年来梦牵魂绕、让他一见之后便心醉神迷的小四弟了……亨利忍住心头一阵阵剧烈的痛楚,对着亮闪闪的江面看了片刻,打断天寿的絮叨,轻声说:
“我记得你有一个艺名,叫柳摇金,对吧?”
天寿不禁打了个冷战,顿时住口,望定亨利轻轻点了点头。
亨利依然望着江面,继续说:“那意思,是不是说,像柳条一样摇摆着,就能摇出很多金钱?”
天寿看着亨利,不回答。
亨利转过脸,直视天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这样为人处世是危险的!你会受到伤害!……”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说,“对于我的求婚,你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但也没有接受。因此,你是自由的,完全自由。但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要给你一点忠告,挑选未来丈夫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不能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确,我认为,威廉他,不适合你!……这只是一个老朋友作为旁观者的看法,决定权还在你自己!……”
天寿脸色发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瞪大眼睛只看着亨利,一件衣裳还拿在手中,除了眼睛里还闪动着光亮,她几乎成了一座雕像,一动也不动。
亨利叹了口气,说:“我的那张画,《蓝衣小孩和紫花》,我想带回去了。另外那三幅中国古字画,你直接还给他就是。”
天寿猛地一转身,奔到床边,从床下拖出了亨利的那个皮箧子,一股脑儿塞给亨利。她不再朝亨利看,说:“四张画都在里面,你一起拿走吧!……”亨利刚接过来,却见天寿的双手一齐压在皮箧上,突然盯着亨利的眼睛,小声地,却又是恶狠狠地说,“那三卷画,三卷中国古字画,你一定不要还给他!绝不能还给他!”
亨利吃了一惊,不等他回应,天寿已快步走出舱门,不见了。
他被这意外弄得心神不定,想了片刻想不明白,便提着皮箧子慢慢走出舱房,走向舷梯。不想背后又跟来匆匆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天寿,他没有回头,但放慢了步子。只听天寿用平时那种带笑的语调说:
“亨利医生,你能不能再给我开一些安眠药剂?”
亨利只停了停步,没有回头,说:“可以,我让小杰克给你送过来。”说罢就大步走了。他能感觉到天寿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的背影,但他命令自己,决不要回头!只在这一刻,他体会到希腊神话中那位伟大的音乐家俄耳浦斯从地狱里引着心爱的妻子回家的时候,咬紧牙关不回头看声声呼唤的她,是多么困难、多么可怕的事情……
天寿目送亨利医生走远以后,仍然保持着她的可爱的微笑,以人们赞赏的轻快又优雅的步子走回自己的舱房。只是在舱门关闭好的一刹那,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头晕目眩,胸中作呕,浑身瘫软,动一动手指头的气力都没有了。
亨利严正地陈述她是自由的那一刻,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她想冲上前去捶打他的胸膛,她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她想喊叫,告诉他,她没有自由,她的心里只有他,她所有的情爱都是属于他的!她是他雕刻出来的女人,除了他,她不能嫁给任何别的人,否则,她只有终身不嫁!她发过誓,天打五雷轰!那是她所知道的最毒最毒的诅咒啊!……
然而,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自从得知天禄和英兰姐姐一家劫难的真情,得知天禄和英兰姐姐死得那样惨,天寿简直痛苦到极点,自己不跟他们一起死,竟独独活在世上,简直是大罪过,实在对不起他们!这样,与亨利之间也就立刻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亨利纵然不是凶手,他也是凶手的同伙和朋友!天寿纵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一个夷人,也万万不能嫁给仇人的朋友和同伙!
若不是有强烈的复仇信念支持着,天寿定会被无法解脱的痛苦折磨死,不是病亡就是自杀。
三卷画已然是铁证如山,何况天寿在聚会中第一次见到威廉就认出了他!
他的健硕的身材,他的和头颅一样粗的脖子,还有鼻梁很高的鹰钩鼻子,当两个白夷军官跟英兰姐对剑的时候,天寿虽然一直看不清白夷的正面,这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仔仔细细地筹划着复仇行动。她在舞台上无数次地演过《审头刺汤》,演过《宁武关》,洞房花烛夜里刺死新郎的雪艳娘、费贞娥们,早就教会了她,这是女人复仇能够采用的惟一方法了。
今天亨利的来访,差点儿摧毁了她的意志。她竟然脱口而出地叫亨利绝不要把三卷画还给威廉!亨利会起疑心吗?如果因这一时感情冲动造成的疏忽,断送了她的计划,那她只剩下一条路:跳进扬子江去追随天禄和姐姐,还有姐夫,还有父母双亲……
天寿已经没有眼泪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地恢复自己。
她终于平静了,睁开了眼睛,眼睛里又闪射出亮光,这亮光变得越来越寒冷。她站起身,做了一个双手翻袖的身段,小声地唱起了那首让她鼓足勇气、让她坚定信念的《刺虎》中的《滚绣球》:
俺切着齿点绛唇,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妆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俺今日啊)要与那漆肤豫让〈豫让:春秋战国间晋国人,晋卿智瑶的家臣。他为智氏报仇,改名换姓,躲藏厕所,又用漆涂身,吞炭使哑,一再谋杀仇人赵襄子,失败后自杀。〉争名誉,断臂要离〈要离:春秋末年吴国人。为谋刺公子庆忌,他请吴王断其右手、杀其妻子,假装获罪出走,刺死庆忌后亦自杀。〉逞智能;拼得个身为齑粉!拼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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