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豪雨下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雨一住杨博告辞而去。张居正回到值房,来不及休息,立刻就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文札案牍之中。自从高拱去职,高仪病逝,内阁中就只剩下张居正一人。泱泱大国,每日亟须处理的军政要务该有多少,单是把须得内阁签发的各种文件展读一遍,当值就不消做得别事。张居正虽办事干练,但毕竟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当有许多顾及不到之处。他自恨分身无术,感到选拔一位大臣入阁当他的助手已是迫在眉睫,但选阁臣比选六部尚书更为重要,此事虽急,却也不能仓促行事。次辅没有选好之前,张居正仍只能事必躬亲处理一应大小事体。
却说今天上午杨博来访之前,张居正先已约了户部尚书王国光商量事情,见杨博来,他又派人急速赶到户部通知王国光,把约见的时间改在下午。
张居正约见王国光,为的是冯保所托之事,要荐拔胡自皋出任两淮盐运使。这事儿当时答应得爽快,但办起来却让张居正颇费踌躇。谁都知道,两淮盐运使是第一等的肥缺,多少人都在找靠山钻路子挖空心思想得到这把金交椅。张居正提出京察整顿吏治,就是为了杜绝这类跑官要官的歪风邪气。但冯保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他既然开了口,就必须特事特办。而且只能办好不能办砸。两淮盐运使开府扬州,是一个四品衙门,属户部管辖。因此这个官员的任免虽然由吏部行文,但户部也有参预遴选之责。张居正找王国光来,就是要说服他同意冯保提出的人选,并以户部名义移文呈报。
张居正刚把今天的邸报看到一半,书办就来报告说王国光已到,张居正推开文牍,挪步来到了会客厅。
王国光已在客厅里站着了。
自那日在储济仓前被闹事武弁打伤之后,王国光在家休养了几天。刚到家时,夫人见他头破血流的样子,吓得三魂掉了两魂,忙不迭声问他究竟出了何事?王国光虽然一腔怒火煮得熟牛头,但在夫人面前却还要硬撑面子。他让丫环洗了血污,缠了绷带,才嘻嘻笑着对夫人说:“在路上过,碰上个二八佳人女疯子,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一边舞之蹈之一边唱歌
许多人挤着观看,合不该咱停下轿子也想饱个眼福,被那女疯子发现,一支箭样冲过来,要和咱亲嘴,咱不肯,惹恼了她。这个疯子,随手捡了块石头,不偏不倚,砸着了咱额头。”
夫人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横眉骂道:“你这老没正经的,为甚只挨了一石头,挨一刀才好!”到了晚上,王府家周围平添了许多持刀执枪的军士,那是王篆奉张居正之命,特意抽调一哨巡警来保护王国光的安全。夫人大约也从另处打探到丈夫负伤的真相,才又跑到丈夫的床前哭道:“你这当的哪门子官,蚂蚱啄了斗鸡,皇上难道不管?”躺在床上养神的王国光,这时候既不嬉笑,也不发怒。任夫人说上天说下地,他直是双目一闭,并无一语。第二天,张居正匆匆来看过他一次,看到老友遭此不测,张居正心甚怏怏,除了好言安慰,也没有多说什么。临分手时,王国光扔出一句话:“叔大,咱王国光的为人你清楚,咱什么都信,就是不信邪!”过了三天,头上伤口结疤了,王国光又回到户部坐堂值事。凡涉及胡椒苏木折俸之事,他的态度较之往常更是强硬十分。
张居正走进会客室时,王国光正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幅书法立轴出神。张居正走到他身边,着问:
“汝观,看出什么蹊跷来了?”
王国光一欠身算是见面之礼,然后答道:“上回咱来,这儿挂的是吴道子画的一幅钟馗,如今换上了米元章的字,我正在看米元章写的是什么。”
“是他游虎丘的诗。”
“是真迹吗?”
“你看呢?”
王国光又凑近把那立轴上的墨迹与印章认真看了一遍,以行家的口吻说道:“这纸用糯汁浆,是宋宣的特点,应该是真迹。叔大,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张居正说:“这哪是我的,是内阁文卷房的藏宝,书办找了来,挂在这里装门面。”
王国光啧啧称赞,感慨地说:“取下钟馗,换上米颠,换得好,换得好。”
见王国光摇头晃脑的样子,张居正被逗得一乐,问道:“这么简单一件事,未必老兄还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当然有名堂,”王国光振振有词地说,“若论打鬼,叔大兄你本人就是高手,哪还用得着借助钟馗。换上米颠就不一样,这米疯子是宋代二百余年来最有洁癖的人,在衙门里办事,碰到一个叫秦去尘的穷秀才,他觉得这名字取得干净,一高兴,竟招这位秦去尘做了女婿。叔大兄的洁癖,与米元章原也在伯仲之间,所以,把他的字挂在这里,正好应了戏文里的两句词。”
“哪两句?”
“两个痴心汉,一双干净人。”
王国光学了戏文里的念白,尖着嗓子学起了旦角,当他双手甩了个水袖翘起兰花指时,逗得张居正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接着解嘲地说:
“说一双干净人还凑合,但两个痴心汉却与情不符。”
“怎地不符?”王国光故意紧绷着脸争道,“你们两个有洁癖的人,巴不得大千世界不存任何一点污垢,这不是痴心又是什么?”
“好你个大司徒,什么话到了你的嘴里,酸甜苦辣全都变了味。难怪人家说你有一张油嘴,可以说得白水点灯,此言不虚。”
在汉唐前朝,户部尚书又称大司徒,故张居正这样称呼王国光。初一见面就说了这一场笑话,张居正顿觉心情轻松得多。他招呼王国光落坐,待书办上过茶后,张居正便把话切入正题,说道:
“汝观,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王国光问。
张居正因王国光是老朋友,也就不绕弯子,索性挑明了问:“两淮盐运使史元杨的任期已到,不知兄台考虑到接任的人选没有。”
“这事应当征询博老的意见。”
“博老在这里呆了一上午,我尚未与他通气,我是想,这件事还是我俩商议出一个方案,再与他会议不迟。”
王国光略作思忖,说道:“人道盐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盐政摆在第一。全国一共有九个盐运司衙门,两淮最大,其支配管辖的盐引有七十万窝之巨,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还多。所以,这两淮盐运使的人选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选拔才是。”
“兄台是否已经考虑了人选?”
王国光摇摇头,依旧摆道理:“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果盐官选人不当,套一句话说,就是‘三年清御史,百万雪花银’了。”
“这些道理不用讲了,大家心底都明白,我要问的是人选,这个人选你想了没有?”
张居正句句紧逼追问同一问题。王国光精明过人,猜定了张居正已经有了人选,所谓商量只是走过场而已。因此笑道:
“叔大,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你说,准备让谁替换史元杨?”
“仆是有一个人选,”张居正沉吟着颇难启齿,犹豫了半天,方说道,“这个人,可能你还认得。”
“谁?”
“胡自皋。”
“他,你推荐他?”王国光惊得大张着嘴巴合不拢。对胡自皋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隆庆二年,他以户部右侍郎身分总督天下仓场的时候,胡自皋是他手下的一个府仓大使。此人的贪婪是出了名的。王国光只想着张居正一心要把这个肥缺安排给自己的亲信,却万没想到会是胡自皋,他不解地问,“胡自皋的劣迹秽行,你知道吗?”
“知道,汝观,我知道的甚至比你还多。”张居正又起身踱到米元章的书轴之下,盯着那些铁画银钩出神,其实他并不是在看字,而是借此稳定情绪,半晌他又开口说话,声音如同从古井里出来,“胡自皋是个贪官,而且贪而无才,一方面花天酒地不干正事,另一方面为保禄位到处钻营。呸,十足的小人一个!”
“那,你为何还要推荐他?”王国光气呼呼地质问,接着说,“新皇上登基之初,南京工科给事中蒋加宽还上了一个手本弹劾这个胡自皋,说他花了三万两银子买了一串假的菩提达摩佛珠送给冯保……”说到这里,王国光嘎然而止,他突然间像明白了什么,抬眼瞅着脸色铁青的张居正,又小心地问,“叔大,是不是冯……”
张居正一摆手不让讲下去,他重新坐下来,审视着满脸狐疑的王国光,语真意切地问:“汝观,我且问你,如果用一个贪官,就可以惩治千百个贪官,这个贪官你用还是不用?”
王国光琢磨着张居正话中的含义,问:
“这么说,胡自皋大有来头?”
“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呢?”张居正长叹一声,感慨说道,“为了国家大计,宫府之间,必要时也得作点交易。”
张居正点到为止,王国光这才理解了故友的“难言之隐”,不过,他仍不忘规劝:“叔大,胡自皋一旦就任两淮盐运使,两京必定舆论哗然,你我都要准备背黑锅啊。”
张居正不屑地一笑,说道:“只要仆的大政方针能够贯彻推行,背点黑锅又算什么?”
“那些清流凑在一起嚼舌头,也是挺烦人的。”
“宁做干臣勿作清流,这是仆一贯的主张。汝观,年轻时,你不也是这个观点吗?”
王国光点点头,也不再就这个问题争论,而是掉转话头问道:
“户部呈文推荐胡自皋,怎么说呢?”
“这件小事也须商量吗,你胡乱找几条理由即可。”
王国光苦笑了笑,揶揄说道:“当此京察之际,你这位首辅口口声声要刷新吏治,我们却不得不挖空心思荐拔一名贪官。”
“说起来此事是有点滑稽,但仆以天下为公之心,惟上天可以明鉴。”张居正词严神峻地说道,“何况让胡自皋升任此职,也不是让他继续贪墨。汝观,你要想法子把胡自皋盯得死死的,一旦发现他有贪墨秽行,一定严惩不怠!”
“有这句话,咱就知道该如何办理了。”
王国光狡黠地一笑,正欲调转话题谈谈部务,忽见书办冒冒失失闯进来,对张居正禀道:“首辅大人,传旨太监王蓁到。”
书办说完,王国光赶紧踅进文卷室中回避,王蓁人还未进屋,那又尖又亮的声音已是传了进来:“张老先生,皇上给旨您了。”话音未落,只见他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名小火者,各托着一只盒子。
张居正一提袍角,准备跪下接旨,王蓁咯咯一笑,忙道:“张老先生,免了礼罢,今儿个,皇上是口谕。”说着,他习惯地清咳两声,有板有眼地念道:
皇上口谕:说与张先生知道,朕每见你忠心为国,夙夜操劳,心实悯之,且慰何如之。今特赐纹银五十两,大红丝二疋,光素玉带一围。钦此。
念毕,王蓁吩咐两名小火者把几样赐品放在茶几上摆好,请张居正过目。这意想不到的赏赐,叫张居正既激动又惊诧,他朝乾清宫方向深深打了一拱,说道:
“臣何德何能,蒙圣上如此眷顾。“
中官传旨,不可多说一句话。所以王蓁也不接腔,只向张居正行礼告辞说:
“张老先生,奴才这就回去缴旨,皇上还在东阁等着哪。”
“啊,皇上还在值事?”
“冯公公陪着,在练字。”王蓁这老太监是冯保的亲信,此时他顿了一顿,又说,“冯公公让奴才转告张老先生,皇上忒喜欢那只风葫芦,如今玩得熟。”
“没耽搁学习吧?”
“没呢,因此太后也很高兴。”
王蓁说罢离开值房走了。王国光从文卷室中走出来,看着茶几上的赐品,问道:
“叔大,王公公说到的风葫芦,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苦笑了笑,答道:“仆看皇上整日枯燥,便买了个风葫芦送他。”
“难为你如此用心!”
王国光本是一句赞叹,张居正听了却感到难受,他想了想,问道:
“汝观,你说,皇上这时候突然颁赐于我,究竟有何用意?”
王国光脱口而出:“皇上,不,是太后赏识你呗。”
“难哪,汝观,”张居正听了王国光的话,忽然大发感慨,“古今大臣,侍君难,侍幼君更难。为了办成一件事情,你不得不呕心沥血曲尽其巧。好在我张居正想的是天下臣民,所以才能慨然委蛇,至于别人怎么看我,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这正是你叔大兄一贯的主张,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番动情的话,王国光深以为是,因此答道,“做事与做人,若能统一,可谓差强人意。若有抵牾,则只能把做事放在第一了。”“知我者,汝观也,”张居正把身子朝太师椅上一靠,看着面前茶几上的赐品,又恢复了怡然自若的神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这些赐品,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时候到。”
“叔大的话是啥意思?”王国光问。
“汝观,章大郎一案三法司会谳,定了个误伤人命的罪名,呈进宫中,皇上让内阁拟旨……”“怎么拟的?”
“削籍,发配三千里塞外充军。”
“皇上准旨了?”
“你想想,能不准吗?”
“可怜王崧一条冤魂!”王国光颓然若失,接着又摸了摸额头上似乎还在隐然作痛的伤疤,愤愤地说,“章大郎不就是邱得用的外甥么,牵扯到国家大法上,太后怎么能存有袒护之心。”“这不怪太后,她坚持要秉公断案。”
“杀人不偿命,这秉公又秉在哪里?”
面对王国光的愤愤不平,张居正既表示同情,又感到这位挚友修炼还不到家,于是说道:“隆庆二年,我初入内阁,一日,隆庆皇帝忽然来了雅兴,传旨内阁几位大臣陪侍他去西苑游玩。仆在西苑,亲眼目睹了一场饿虎扑羊的游戏。西苑里养了三只番邦进贡来的老虎,都关在铁栅围死的虎屋里。我们君臣到了那里,饲虎的小火者便投了一只羊进去。老虎一下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个纵跃到了羊的跟前,前爪伏地,屁股耸起,目光如电,张嘴呲牙,那只肥羊股栗不止。大家以为那只虎顷刻就会冲上去把羊撕得粉碎,谁知虎却掉头而去。羊看到机会,顿时撒开四蹄仓惶逃窜,就在那一刹那,只见那只老虎屁股往下一沉,长啸一声,凌空腾起,闪电一样扑下,须臾间就咬断了羊的咽喉,七步之内,血溅尘土。观赏此番饿虎攫羊,让仆悟到后发制人的道理。忍让,后退,乃是为了积蓄力量,以便更有力的进攻,扑杀。”
张居正娓娓道出这个故事,王国光咂摸再三,忽地嘻嘻一笑,说道“怎么着羊也是老虎口中之食。如果羊要戏弄老虎呢?要逃生呢?”
“那就趁老虎打盹。”
“叔大啊,你不要给人造成误会,说你是硬处扛枪过,软处杀一枪。”
“我已说过,知我罪我,在所不计。”张居正觉得闲话扯够了,又谈起正事,问道,“汝观,今夏的赋税银,是否有省解付进京。”
“还没有。”
“太仓还是空的?”
“有一点点小的进账,须得留下来应付各衙门日常开支。”说到这里,王国光想起心中搁了很久的一件事,憋不住问,“叔大,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说。”张居正张大探询的目光。
“高拱多拨给殷正茂的二十万两银的军费,能否要回来,以解目下燃眉之急?”
张居正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些时,殷正茂不但有折子进京,奏报战况,打从他接任两广总督后,才三个多月时间,庆远剿匪就节节胜利。昨日,皇上还有旨给他予以褒奖。关于那二十万两银子,他曾给兵部咨文谈及,说是添置了军备。这个人你知道,钱到了他手上,就如同枣儿到了猴子嘴中,抠是抠不出来的。何况当初高拱就讲过:‘只要殷正茂能把叛匪剿灭,纵让他吞没二十万两银,也值!’应该说,高阁老知人善任。”
“这么说,那二十万两银子是要不回来的了?”
张居正点点头,说:“仆根本就不动这个心思。设若殷正茂今冬之前能扑灭匪患,生擒匪首,这样的事功,是一千万两银子也买不回来的。”
“只是这样一来,下个月还得胡椒苏木折俸。”
“当初不是计划好了的,共有两个月施行折俸么,皇上既准旨,就得按旨行事。”
“才一个月,就怨声载道,再施行一个月,有的人恐怕要把咱王国光生吃了。”
“你害怕了?”张居正笑着问。
“咱怕啥,怕鼻子掉下来咬了嘴。”王国光自嘲地说,“倘若再有人跳出来闹事,皇太后再让咱钻烟筒子,那才叫一跤跌进了毛缸,满身是屎了。”
“汝观,事情不会糟到这种地步。”
“很难说,大凡敢闹事之人,后头都有靠山。”
“这倒也是。”
谈完了正事,发够了牢骚,不觉又是日头偏西,王国光起身告辞走了。这一天的连轴儿转,张居正累得身子骨像要散架,他吩咐书办打盆凉水浇了浇脸颊,正说眯会儿,书办又领了一名内侍进来。
“何事?”张居正问。
“启禀张老先生,”内侍跪地禀道,“冯老公公派奴才前来知会您老,明儿个,李太后要去昭宁寺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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