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汴京·
·斗转星移,骸骨癯瘴、齿发愈衰、六十七岁的司马光,彷徨疑虑地走出独乐园去京都吊丧
在皇帝赵顼驾崩的哀乐梵音声中,十岁的皇太子赵煦在内东门匆促地继承了皇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皇后为皇太后,尊生母德妃为皇太妃,并与太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大事,其实际权力完全落到太皇太后的手里。这种符合伦理朝制的皇权交接,不仅没有维持朝廷的稳定,反而诱发了一场新的“改弦更张”的混乱。“变法”十七年来积累和潜伏的种种危机,一夜之间在朝廷爆发,在京都沸腾,在全国二十三路的州府县衙蔓延。“天下治乱之表”的洛阳,因居住着众多的朝廷耆老、致仕大臣、失意贬臣,首先闻风而动地哄闹起来:各种来自京都的消息哄响街巷,先是在悼念神宗皇帝赵顼的哀叹声中,议论朝廷近日“晋封王公”、“大赦天下”、“哀告四邻”、“中枢变动”的征兆,继而在赞颂太皇太后的摄政声中,谈论朝廷“散遣修城役夫”、“减皇城觇卒”、“止禁庭工役”等举措的含意。于是,以致仕太师文彦博为首的“耆英会”成员司封郎中席汝言、朝议大夫王尚荣、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卫州防御使冯行己、天章阁待制楚建中、朝议大夫王慎言等,又开始了诗酒相会,以他们久于官场的敏锐目光和丰富经验,剖析“变法”以来的朝政纷争,剖析王安石退隐江宁后的朝廷现实,剖析神宗皇帝赵顼“元丰改制”后的悔恨当初,剖析太皇太后摄政后的心境追求。他们都有亲朋门生在三省六部,所了解的朝廷纷争内幕基本真实,他们的结论也就基本准确:神宗皇帝赵顼晚年的思想和太皇太后的一贯思想已趋于一致,恢复祖宗法度,清除“变法”影响,已是新的朝政的基本走向。这些老臣也有雄心壮志,也在追求晚节的不辱,他们虽已致仕闲居,但在政坛上仍有着“王安石涤荡未尽”的力量,仍有着“虎老威在”的影响。他们确信,太皇太后的摄政,将为这种“力量”和“影响”开拓有用的前途。风起云涌,夕照亦辉,“老骥伏枥”虽有无力奔驰之憾,但仍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壮心。他们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身边的“独乐园”,把消除“变法”影响的“改弦更张”寄托在司马光的身上。
三月十七日,神宗皇帝赵顼驾崩已经十二天,独乐园里的司马光仍独居钓鱼庵,面对着庵内神宗皇帝赵顼的祭牌和祭案钢炉里十一天来昼夜不灭的香火,衔痛怀哀的沉默着:风云际会,昔日君臣相知的鱼水情景终是难忘啊!
四个月前,司马光完成了《资治通鉴》的著述,书成二百九十四卷,《目录》三十卷,《考异》三十卷,合计三百五十四卷,由范祖禹和司马康驱车送往京都,亲自上呈皇帝,总算完成了两代皇帝的嘱托,了结了一桩心愿。也许由于《资治通鉴》的完成,司马君实心境宽舒了,劳累减轻了,他的身体健康情状几个月来略有好转。虽然还是骨瘦如柴,但精神状态却不再孤寂;右肢虽然仍是举止不便,但右手已可握笔,右腿亦可拖着行走;须发、牙齿虽然更为稀疏,目视仍觉模糊,但语言恢复已近正常。三月六日,皇帝赵顼驾崩的消息传至洛阳,他痛哭失声,面东叩头出血,怆然高呼:“臣蒙圣恩,无缘再报啊”,啼嘘两日方止。
十一天来,司马光独居钓鱼庵不出,神情完全沉浸在沉思之中。三月八日,文彦博前来拜访,他以身体不适而拒见;三月十日,朝议大夫王尚荣、王慎言进独乐园问疾,他以头昏目眩而谢绝;三月十三日,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天章阁待制楚建中、太中大夫张问等结伙而来,迳至钓鱼庵叩门求见,说有重要事情商议,他以“右肢疾发,举止艰难,无力开门”而杜绝;三月十四日,儿子司马康借奉茶之机,以“左相王珪任山陵使”的消息禀告,希望父亲能入京吊丧致哀,他置之不理;三月十五日,范祖禹借问疾之机,再次劝说司马光:“大行皇帝健在时,老师曾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四载,君臣之义,非一般重臣可比,似不必拘于朝制。当不俟驾而赴京都,吊丧致哀,以尽臣下之思。”司马光依然不为所动,仍在默默地沉思着……
司马光的思索是深沉的。他看得清楚,王安石退隐江宁八年来的朝廷现实,已不再是“变法”的急行躁进,也不再是“新法”的滥行急施,而是“变法”败落后整个社会的神魂颠乱:人欲泛滥、道德沦失,民心涣散、文人牢骚,农商失望,官吏窃国自肥,重臣饰变诈为;奢靡风行,纲纪失威莫禁;奸人谋利,假名“变法”猖獗;上下交应,左右襟连,盘根错节,已成积重难移之势;世情颠倒,贵狡诈而贱仁义,守道循理者被目为屠头,圉夺奸轨者被赞为雄杰。情状如此,即使介甫复出江宁,只怕也要瞠目结舌,袖手兴叹。
他看得清楚,文彦博、王尚荣、王慎言、楚建中等人的接连来访,皆为今日天下倒悬累卵之势所趋,或欲捧自己于“火炉”之上。他喟然叹息,其情固可感,但皆不知司马光此时之心境啊!光闲居洛阳十五年,久已绝问政之心,只求居此园独乐而已。况且今日自顾其影,心虽无惧而有馁,骸骨癯瘁,目视近昏,齿牙无几,神识衰耗,世日无多,已无力在风云激荡中经受颠簸了,即使岁月倒流,还我青春,光五内所藏;也缺少介甫那种解天下倒悬累卵之胆略、气概和霹雳手段。
他看得清楚,幼主新立,太皇太后摄政,时处斗转星移之际,群臣斗法,百论嘈杂,各种力量都在重新组合,朝廷将陷于一个纷争迭起的困难时期,自己既无意于政坛,何必混迹于龙蛇之中招人猜忌呢?赴京吊丧致哀之举,何须争一时之先?衷心之诚,唯自己知啊。
三月十七日已时时分,比司马光年轻十五岁的程颢走进了独乐园,竟然叩开了钓鱼庵杜绝客人来访的板门。
程颢,字伯淳,时人称明道先生,洛阳人,时年五十二岁,嘉祐年间举进士,熙宁初年任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等职,拥护王安石“变法”,曾进制置三司条例司,后因与王安石意见相左,辞职而出知州县官吏。其人形容清癯,生性泊淡,学读善究义理,任事颇为公直,举止谦和,慎于言语,早年与其弟程颐从学于濂溪学者周敦颐,后于洛阳讲学十年之久,潜心研究理学,提出“天者理也”,“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的命题,是理学的奠基人之一。因他的父亲程珦与司马光的哥哥司马旦同属洛阳“同甲会”(类似于“耆英会”)成员,并与司马光交谊亦深,程颢遂与司马光成了忘年之交。传说司马光作《中庸解》,于不尽融通之处,常暂付阙如以待程颢来。程颢至,两人举茶相对,司马光一语之间,程颢一语之答,即解其疑惑或深悟其妙。司马光曾有叹语:“伯淳之公直,光不如也。”
今天,程颢一走进钓鱼庵,司马光似已知其来意,扶椅而起,高声相迎:
“伯淳至矣,我不敢宁居了。”遂设坐斟茶以待。
程颢对司马光十分敬重,忙执大礼请安,然后落坐而语:
“先生,太师文老彦博、司封郎中席老汝言、朝议大夫王老尚荣、卫州防御使冯老行己前日已赴京都致哀了。”
司马光漠然回答:
“长者先行,光之所企,不敢僭越而同往。”
“观文殿学士孙固和父,已于三天前由郑州趋车进京吊丧了。”
司马光回答:
“和父在英宗治平年间,曾侍神宗皇帝于颖王府邸,元丰五年虽因反对‘用兵西夏’而贬居郑州,终系神宗皇帝肽股之臣。光不敢攀比而行。”
“资政殿学士韩维持国,听说亦于三天前由许州抵达京都。”
司马光回答:
“持国在英宗治平年间乃颖王府记室参军,其功大焉,熙宁七年,移知许州,那是因为其兄韩绛子华入京为相,兄弟避亲之举。光贬逐之臣,怎敢与持国同步。”
程颢声色依然平和地说:
“先生谦逊谨慎,怕锋芒太露而遭忌,怕声震京都而招祸,难道就不怕人言可以致灾吗?”
司马光神情震惊。
“先生居洛十有五年,朝廷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百官群吏,或友或敌,或亲或仇者,无一日忘却先生,现处斗转星移之时,黑云涌空,风暴将至,独乐园篱笆疏稀,远非绝尘之境,先生于朝廷亲友之企盼,可以咽声作谢,于仇雠者的吠声相诬,也可以咽声作哑吗?若蔡确、张璪之辈以‘怨恨在怀,情无哀悼’八字谤论先生,先生将何以作答?”
司马光神情大骇,惶恐顿足:
“光仿惶疑虑,不敢辄行,计小失大矣!”
程颢便不再作声,起身离坐,向司马光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三月十七日午时,老仆吕直套好马车,在读书堂前等待司马光的到来。范祖禹和司马康牵马侍于马车一侧。司马光瘸着脚步从钓鱼庵走来,衣着如常,仍是一袭蓝色夹袍,所增添者,唯头上一顶圆顶宽檐布帽,状若田舍之翁。他走近读书堂,望着蓝缎作篷的车舆,神色变得惶恐而温怒,司马康急忙迎上,胆怯地向父亲解释说:
“路途遥远,父亲年老力衰,怕经不起鞍马劳……”
司马光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
“把车卸了!”
司马康不敢再说,遵命转身卸车,老仆吕直却护着车辕看着司马光喊道:
“秀才,你是大病刚愈啊……”
范祖禹也急忙迎上:
“老师,莫怪公休,这是我和吕伯的主意。洛阳距京都几百里,一是怕老师不堪劳累,二是想早几个时辰到达京都。前天文老彦博先生、席老汝言先生,也都是乘车赴京都的。”
司马光语气缓和些:
“淳甫、吕直自然是一心疼着我,可你怎么也忘记了古训:‘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我们是去京都为大行皇帝吊丧致哀啊!驱车招摇于京都,我心怀歉疚而不敢为。况且,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范祖禹点头叹息。
司马康急忙卸车,吕直取来鞍鞯,搭在马背上,一边系肚紧索,一边嘟囔着:
“秀才,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你的脾气却是越来越犟了,我为你牵马同行吧!”
司马光苦苦一笑,拍着吕直的肩膀说:
“直,你留守咱们的独乐园吧,畦里的菜蔬也该莳弄了。”说罢,在老仆吕直的搀扶下跨上马鞍,拉低帽檐,与范祖禹、司马康驰马奔出了独乐园。
洛阳至汴京的六驿站路程,驿卒快马奔驰一昼夜即可跑完,司马光一行三人,马是劣马,人非劲卒,虽昼夜不歇,足足走了两天两夜,于三月十九日午时走进了汴京的南薰门。
京都御街已是一派哀悼忧伤。桃、李、梨、杏,绿叶簌簌,树荫下已无俏男倩女。带状河面,微波清冷,荷莲间已无欢声荡舟。两侧妓院酒楼,都消失了红灯,回廊里已无琴音笑语。御道上的行人默默走着,似乎都愁重了脚步,忧锁了眉头。司马光的一颗心更加沉重了。他放松马缰,任疲惫的坐骑蹒跚而行。他习惯地拉低帽檐,遮掩着自己的面孔,怕被人们认出。
司马光走进里城朱雀门,勒马走上伏波而起、石雕成群、建筑雄巍的天汉桥。桥上聚集着一群沉寂哀伤的黎庶,似乎在居高眺望着停放着神宗皇帝灵柩的景灵东宫。司马光骑马在人群中走着,忽地一阵清风从河面呼啸卷起,掠过桥栏的石雕,吹落了司马光低掩的布帽。他惊慌失声,惊叫声惊扰了身边的人群,一位老者仰头一看,惊诧而呼:
“司马光?司马君实啊!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回来了……”
这声呼喊如同春雷,惊动了天汉桥上的人群,“司马相公来了”的呼喊声卷地而起,人们一齐向司马光拥来。范祖禹、司马康慌神了,急忙拥着司马光快马前行,人们追逐着,呼喊着,十里御街似乎一下子沸腾了。司马光行至都亭驿街口,已被欢呼的人群包围,马不能行,只能在人群呼喊“司马相公来了”的声浪中团团旋转,宣德门前哀悼神宗皇帝的浓重气氛,一下子变成了对司马光的热烈欢迎。人群越聚越多,黎庶塞巷,妇孺充咽,少年健勇者登树骑屋,嘈杂的呼喊声变成了有节奏的请求:
“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司马光呆在马背上全然懵了。他害怕显山露水,招惹是非,谁知一阵清风却引起了这场始料不及的大祸,掀起了这场震动京都的大波。他望着四周叠足聚观,招手相亲,声浪暖心的黎庶,拱手泪落,终于掩面伏鞍、泣咽出声。范祖禹、司马康高高拱手,高声请求人们让路,但在人群雷动般的呼喊声中,他俩的请求声压根儿就没有飞过马头。直至皇城司巡街的几十匹铁骑路经此地,司马光一行才借便走出人群,来到哀乐梵音低吟的景灵东宫。
今天是皇帝赵顼驾崩的第十四天,谓之“二七忌日”。景灵东宫门前,灵幡悬挂,白茫茫一片,一队守丧乐班七八十人,披挂黑纱,排列在宫门两侧,吹奏着哀乐,哀乐已显得疲惫失魂。景灵东宫门内殿前宽阔的丹墀上,整齐摆着黍秸扎制的銮驾卤簿,两队守灵禁卫分左右排列,由丹墀而下,似乎仍在展现着皇帝赵顼昔日的威风。丹墀下是二十位身披袈裟的佛僧焚香设坛,敲打法器,口诵佛经,超度着亡灵。殿内停放着皇帝赵顼的灵柩,灵柩上空悬挂着一盏青铜油灯,光焰跳跃着,似乎是皇帝赵顼壮心未泯的英灵。灵柜前设漆黑祭案,宽约五尺,长约两支,祭案中间是一座巨大的钢炉,香烟缭绕。香炉两侧几十支白色粗大蜡烛整齐排列,烛光闪动,照映着祭堂四壁排列有序的挽联挽幛,有王珪写的,有蔡确写的,有章惇写的,有张璪写的,这些白绢上的黑字,似乎散发着宰执大臣和朝廷百官各式各样、亦真亦假的哀思。
司马光来到景灵东宫门前,已是午后申时三刻,宰执大臣和宗室王公早已哀悼完毕回家去了。现时排列成队、低头前行的,都是六监、九寺的年轻官员,对司马光的到来根本未予理睬。有理睬者几人,或以为是王府的老仆,或以为是致仕的老朽,眼皮一抹,就转过头去。司马光甚觉宽慰,便由范祖禹和司马康搀扶下马。由于两天两夜的鞍马颠簸,他的两腿发麻,站立不稳,由于刚才的人群欢呼,他的心惶惶无依,不敢抬头,只能由范祖禹和司马康两边架扶,默默地跟随在吊唁的官员之后,听从主祭官的指挥,挪着脚步向前。白茫茫的灵幡使他泪眼朦胧,凄凉的哀乐使他心灵颤抖,佛僧的超度声使他哀痛难忍。昏沉沉、凄惨惨的祭堂使他的神志失控,他猛力推开范祖禹、司马康架扶的手,向皇帝赵顼的灵柩扑去,踉跄几步,便重重地摔倒在祭案前。他挣扎爬起,恭敬跪倒,连叩三头,放声而泣:
“圣上,一代明主,壮心未酬,奄弃天下,世之大哀。罪臣司马光哀荒摧绝,有话谁诉?有心谁鉴?无地自处啊……”他的哀悼之语未尽,便昏厥在皇帝赵顼的祭案前。
六监、九寺在场的官员们,蓦地得知这位布衣老人原是司马光,都瞠目结舌。
范祖禹和司马康跪倒在司马光的身边,向着皇帝赵顼的灵柩叩头致哀,泪水流出。
司马光吊丧完毕,走出景灵东宫,都亭驿街口黎庶热烈欢呼的情景仍使他心悸不安,本想立即返回洛阳,避免在京都再惹是非,但身体确已不支,范祖禹和司马康坚持歇息一夜,以免途中病体出险,他点头答应了。他们三人在一家食馆草草就餐之后,便向界月院街深巷一座名叫“春官居”的驿馆走去。
“春官居”驿馆,是礼部为接待京外五品以上官员进京奏事、领旨而开设的,平时也接纳富商大贾。“春官居”门高墙厚,院深屋多,树木葱茏,环境幽雅,且有皇城司禁卒门前守护,比市面酒楼安全宁静。这座宫办驿馆,表面虽森然庄穆,但门墙之内,却与市面酒楼无异,既蓄有官妓数十,又设有赌场数处,且因所住京外官吏多为公款挥霍,极奢极乐之状,高出市面酒楼多倍,只是高墙之外人们鲜知而已。现时处在国丧期间,管弦歌舞、豪赌豪博是不敢搞了,但呷妓醉酒照样进行,而且成了官员们排解郁闷的主要方式,官妓们的忙碌和劳累更甚于往日。
司马光一行三人走进“春官居”驿馆,出面迎接的是身着官服的司宾吏郑磊。郑磊时年三十岁,汴京人,属礼部官员,专管“春官居”事务,为人巧于交际,善于言词,熟悉势利官场情状。他既不认识司马光,更不认识范祖禹和司马康,但神情极为热情,接待司马光三人于厅堂,一边吩咐“挡头”设坐奉茶,一边吩咐“仆役”为客人的马匹喂水添料。寒暄中郑磊笑脸盈盈地询问范祖禹:
“大人来自何处?”
“洛阳。”
“大人名讳?”
范祖禹害怕为司马光招惹麻烦,便以司马光自嘲诗中“近日蒙呼作隐人”一句中的三字作答:
“作隐人。”
司宾吏郑磊不作思索,提笔以“洛阳卓仁人”作记挂牌,引司马光三人出厅堂,往南一拐,至绿树翠竹丛中的一座玲珑楼阁前。此楼阁二层建筑,十分精巧,红砖绿瓦,雕梁画栋,地铺绿毯,窗垂竹帘。更为妙者,一座亭台飞出,直伸竹林,青藤缠绕,红花点缀。三个艳丽的女子出现于亭台,嫣然一笑,返身入内,随着一串笑声,出门迎接。郑磊夸耀地说:
“这座楼阁名曰‘翠月楼’。月出东山,月光透过碧树翠竹筛落亭台而成碧翠之色,清凉带香,其妙无比。此楼阁五年前建成,左相王珪大人曾于此盘桓三月,题此‘翠月楼’三字而依依离去。七天前,原尚书左丞蒲宗孟大人从毫州进京吊丧致哀,亦居此楼三日,赞不绝口,前天才怏怏离去。”
司马光停步于台阶之下不敢走了,仰望着青藤红花的亭台,双眉紧锁,郑磊见司马光忧愁之状,以为因其举止不便而发愁,便吩咐门前敛衽恭迎的年轻女子说:
“快扶老大人登楼入室。”
三个艳丽的女子急忙走到司马光的身边,却被司马光伸手挡住:
“请问司宾吏大人,住此一夜,需要银两多少?”
郑磊笑着回答:
“房金是便宜的,每张床位白银二十两,此楼三位大人独居,总价是白银一百两。另外,姑娘们的陪侍费用,就看大人出手的多少了。”
司马光脸色发白,苦笑着说:
“司宾吏大人,这一次你怕是看走眼了,我这副老骨头,也不值一百两白银啊。”
郑磊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
范祖禹急忙插话:
“司宾吏大人,实在对不起,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京,行色匆匆,没有带那么多的银两。况且,我家老人……”
郑磊瞥了一眼司马光温怒肃穆的面孔,觉得一股凛然的冷气逼人,急忙又变过了神色笑着说:
“好,好,老年人吗,一辈子俭朴惯了,舍不得花钱,和我爷爷一样,一个小钱能拨出一把汗来,这也是好习惯、高品德,实堪敬仰!这样吧,现时天色已抹黑,老人家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路不便,就是能拐到别的驿馆,也不一定有一两银子住一宿的房间,况且你们还有三匹坐骑,就是朱雀门外小巷里那些杂乱的马车店,也得要你们三人三马二十两银子。看着老人家节俭的样子,我今晚发善心了。喏,你们看,那墙脚下有三间平房,东头那一间是马厩,你们的三匹坐骑就挂在那里,中间的屋里和西头的屋子里,有几张床铺,被褥都有,你们就挑着睡吧。明天走时,留下十两银子,如果连十两银子也没有,就扔下三个小钱走人,算我背时了!”说罢,轻蔑地一笑,转身走了。
三个艳丽的女子,立即闪身走入门内,“呼”地一声,关上了翠月楼的大门。
范祖禹和司马康品味着郑磊的奚落,胸中憋着一股火,等待着司马光做出去留的决定。司马光突然觉得周身无力,心里涌起一层说不清的苍凉和苦涩,真想找个地方躺一躺,仔细地梳理一下这一天来纷乱如麻的思绪,遂叹出声:
“我怕是真的老了,不识时务,不诸世情,赶不上趟了!走吧,到那平房里安歇吧。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是三个铜板的身价,不算耻辱啊。”
这两间平房其实也很干净,生活用物齐全,有桌椅,有茶壶瓷杯,有照亮的蜡烛,有洗漱的脸盆,门外还有一个盛水的大缸,每个屋里都有三张床铺,被褥齐全,就是脏一些。这里原是朝廷重臣忙里偷闲驱车来翠月楼押妓解闷、饮酒散心时马夫们临时歇脚等候之所,比街巷里的一般旅舍店铺舒服安静多了。司马光、范祖禹、司马康都是日夜奔波,疲劳至极的人,得此舒适伸腰展脚之地,已觉进入天堂,虽然心里仍憋着“嗟来”的闷气,但现实如此,只有忍着。为了避免马厩里臭气的侵袭,范祖禹和司马康请司马光居西头一室,侍司马光躺于床榻上,并为其捶背、舒臂、揉腿、搓脚。活其经络,消解疲劳。司马光闭目歇息之后,他俩悄悄离开,回到中间的屋里,纳头和衣而卧,不大一会儿,就发出鼾声。
司马光却久久没有入睡,几十年来养成的一种“有疑即思”的习惯,使他头脑里的思维更为活跃。他挺身坐起,移被作倚,闭着眼睛,梳理着今日京都所见的一切:天汉桥上的人群,都亭驿街口的喧闹,景灵东宫的乐班、佛僧、六监九寺的官员和这“春官居”的司宾吏、挡头、仆役、少女,剖析着头脑里闪现的、模糊不清的感念和所得:
“十五年不进京都了,景物今非,人事今非,连百官黎庶的音容笑貌也不似昨日了。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大江大河原是奔腾向东的,这是天造的永恒,可奔腾激流中不是也出现了九曲徘徊和湖泊的水流倒转吗?意料不及的景物今非,使自己感到陌生和迷惘。岁月更迭的人事今非,使自己感到疑惑和孤独,就连置身于都亭驿街口热烈欢呼的人群中,自己也感到似一片枯黄飘零的落叶,不知将归何处!唉,凄凉的怀古,悲哀的恋旧,浸泡着自己一颗苍老的心灵。当年圣上壮心绘制的中兴蓝图,纵然是飘缈的,可那云空中展现的五彩斑斓,把希望洒下凡尘,激荡着天下黎庶的心,总比眼前这人心失落的渺茫绝望高尚壮丽吧?当年王安石急行躁进的轰隆马蹄车轮声,纵然是刺目惊心的,可那震动大地、勃发的生机,总比眼前这私欲纵横的营营苟苟光明磊落吧?当年苏子瞻喋喋不休的牢骚,纵然是讨人厌恶的,可那振聋发聩的叫喊,使人清心明目,魂魄震荡,总比眼前这万马齐哈的浑浑噩噩有益于世吧?理想原是有几分缥缈着的,可失落了理想,人们不就成了行尸走肉吗?京都的一切似乎都败落了,只有无权无势的黎庶,仍抱着生活的向往,保持着一颗真诚不变的心,一召唤着他们心中的未来。可未来的情况又将如何?谁说得清楚啊……”
突然,屋外几下“嘭嘭”的敲门声打断了司马光对迷惘未来的思索。他睁开眼睛,倾耳听辨,是敲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居室的门,接着呼唤询问声传来:
“司马公休,屋里住着司马公休吗?”
回答这声询问的,仍是起伏舒坦的鼾声。接着又是“嘭嘭”的敲门声。
司马光也许出于诧异,便下床趿鞋摸到桌边,点燃了蜡烛。烛窗招来了客人的敲门询问:
“请问,屋里有司马公休吗?”
“先生何人?”
“郑州邢恕。”
邢恕这个名字,在司马光的记忆里似有印象,但其貌其状已记不清了,他拉开了房门。
邢恕举步入内,一时惶恐:站在面前的,不是司马康,而是司马光啊!这个老头子一生为人严谨心细,稍有不慎,就会失着遭斥的。他灵机一转,旋即深深一揖,纳头跪拜:
“晚生邢恕,拜见司马大先生,恭候大先生安好!”
司马光打量着伏地跪拜的客人,突然想起此人不就是熙宁初年谩骂“新法”,大闹东府政事堂的那个程颢的门生吗?感情陡地亲切。他急忙扶起客人:
“先生莫非是程颢伯淳公门下的邢郎和叔!”
“谢大先生还记得晚生。敢问大先生,晚生恩师伯淳先生近日可好?”
“伯淳大安,清逸之风如故,体健之状有加,仍是言不虚发,发必中的。”
“大先生称赞晚生恩师,晚生也觉心底生暖。夜风颇凉,请大先生坐榻赐教。”说着乖觉地搀扶司马光坐在床上,移被作倚,取毯护膝,执礼甚恭,并挪椅于床前,居下侍奉,借话恩师程颢的往事趣闻,密切与司马光的感情,讨个近乎。
邢恕的深夜跟踪来访,是受右相蔡确指使的。皇帝赵顼驾崩的第三天(三月七日),太皇太后为避免朝廷纷争的爆发,为消除左相王珪与右相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的冲突激化,便诏令王珪为山陵使,专治皇帝赵顼的丧葬事宜,把中枢大权交给了蔡确,以便借蔡确而控制章惇和张璪。此时的蔡确实际上已成为朝廷代理宰相,大权在握。
代理宰相蔡确,自有一副曲折心肠。今日午后司马光出现于京都,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这种“震动”继续在京都蔓延着,蔡确立即预感到一种严重威胁的逼近。表面上,他镇定自若,以对待文彦博、席汝言、孙固、韩维等致仕遭贬老臣的冷漠对待司马光的出现,但在内心里,却急剧地筹划着对付司马光的办法。他知道神宗皇帝赵顼在世时,就有起用司马光的打算,他知道太皇太后对司马光有着特殊的信任,他更知道司马光贬居洛阳十五年间慎独自处,洁身自律,矢志精诚在人臣中赢得的威望和一部巨著《资治通鉴》在朝野赢得的信誉,已使司马光处于人望的顶峰。如果说今后年幼皇帝需要一个顾命大臣,必此人了,此人若出现于朝廷,现时朝廷的一切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他也看得清楚,司马光也有着天公难助的劣势:一个两次中风、右肢偏瘫的六十七岁老人,终归是风烛残年、来日苦短,即使拚着老命逞强一搏,也不会躲过命运的“天数”,未来毕竟是不属于他的。但这“天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一年?两年?三年?谁能说得准?何况那些病殃殃带死不活的人,往往都是长寿者。真是人为怪物,参悟不透。他更看得清楚,司马光十五年来,积存在心中的委屈和愤怨,随时都可能爆发,人总是受感情支配的,这位固执的“陕西子”也有感情,如若真的为其未曾实践的抱负理想“拚着老命一搏”,必将使大地变色,江河倒流,像自己这样资望浅薄的人物,是不会保持现状的。司马光毕竟不是志大才疏的王珪啊!惶恐之无奈,蔡确把希望寄托在司马光病魔缠身、心力将竭的自察自省上:安安稳稳地度个晚年吧,何必再为已不属于自己”的事呕心沥血呢?蔡确是个聪明人,三十多年的官场生涯已教会他在复杂的纷争中变幻面孔,绝境觅生:如果不能阻止这位可怕的老人东山再起,那就结交这位已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为自己所用。人到晚年,大约都有一种不自察的毛病,耳根虽皮老起皱,却爱听深沉的吹捧和求教式的奉承。蔡确熟知官场上人际关系的奥秘,便利用司马光与程颢的友谊,把程颢的门生、司马康的朋友、有着曾强烈反对“变法”特殊经历的邢恕,派进了“春官居”,探知司马光现时的所思,并相机传送他友好的讯息。
邢恕以其特有的乖觉和机巧的辩才,在表达了对恩师程颢“一日门下,终生为父”的深厚感情后,便为司马光解愁消间地谈论起恩师程颢在教学中“执简忘路面碰壁”、“呻吟入理而流泪”、如醉如痴于“太极、无极、理、气、道、性、命、象、天、心、有、无”的学究趣闻,引得司马光欢笑而叹:
“果若伯淳,果若伯淳,邢郎知其师啊。”
邢恕见司马光已完全放松了对自己的戒备,便吹捧起来:
“现时京都学子,崇敬向往而热于议论者,唯当代两人。一为江宁荆公介甫,一为洛阳司马大先生。”
司马光神情专注了。
邢恕侃侃谈着:
“荆公介甫,以霹雳手段推行新法,威慑天下,名扬四海,轰轰然朝野惊服,遂成当代叱咤风云之人,然终是以力取信于人,力竭而民心尽失,伟业灰飞,凄凄然退隐于江宁半山园而无闻,善始而无善终,令京都学子扼腕吁叹。大先生欲以循序渐进之策兴邦,虽不见用,仍矢志不悔,贬居洛阳独乐园十五年,虽默而无语,然天下形势之进展,均应了大先生的预言,且埋头书案,耕耘播种,《资治通鉴》成而朝野仰止,以德取得民心。‘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故有今日京都黎庶拥马狂呼之状,‘司马相公留居京都’乃朝廷百官、京都黎庶仰大先生之德而祈求大先生扶危救世之心声啊。”
司马光似已察觉邢恕在贬介甫而褒己,神情不安,厉声打断了邢恕的奉承:
“和叔言之谬矣!介甫‘变法’,急行躁进,举止过激,欲速不达而致祸民,遂导致民心丧失,然心底纯正,志在兴邦,决非以力威慑人心,断不可因‘变法’衰落而污其介甫人格。光谨小慎微,目光常视脚下实地,有弥补屋漏瓦落之心,无介甫改弦更张之志,或许可免小过小失,断不会有介甫惊天动地之作为。光年已黄昏,齿发愈衰,赢老抱疾,此刻的心境是:治心以正,保身以静,进退有义,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在天,夫复何为,莫非自然。”
司马光此刻所流露的心志颓丧,恰恰符合了邢恕心中之所企,他佯作惊讶,慌张站起,深深一揖:
“大先生著如此心寡欲清以待世,不仅晚生惶恐无依,京都黎庶将失望困绝矣!现大行皇帝弃世,幼主新立,国策未定,‘变法’遗害仍苦天下,左相王珪已任山陵使,右相蔡确已总领中枢,朝廷弊端积重难返,蔡确已有捉襟见肘之窘,困境思援,极寄希望于大先生,近已奏知太皇太后,急召大先生入朝主政。”
司马光惊骇:
“这,这如何使得!右相蔡确欲置司马光于火炉之上啊。”
邢恕急忙拱手解释:
“右相蔡确深怕大先生责怪,且深知大先生节风高雅,屡辞高位,特遣邢恕趋前恳求:为天下计,为朝廷计,为黎庶计,太皇太后将待大先生以异礼,请大先生万勿推辞。”
司马光终于明白了邢恕深夜来访的用心:程颢的门生邢郎,居然也成了说客,真是官场改变人啊!他根本不知蔡确的为人,更无法判断邢恕传送的消息,是一种善意还是一种阴谋?便凝目注视着邢恕,笑而不答。
突然,一阵喧天闹地的嘈杂声从“春官居”门外传来,接着是门前禁卒杀气腾腾的吆喝斥叱声,司马光和邢恕都惊诧地愣住了。
喧闹斥叱声同时惊醒了隔壁房间里熟睡的范祖禹和司马康,他俩一轱辘翻身下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迟疑片刻,稍作分辨,范祖禹急忙向“春官居”门前跑去,探知吵闹情状,司马康急忙走向父亲居住的房间。
司马康推门而入,突见一盏灯光下相对坐着发愣的父亲和一位发愣的来客,一时也愣住了。邢恕一声亲切的呼叫“公休”,才消解了刹那间的紧张和疑惑。司马康正要与久不相见的邢恕交谈,“春官居”门前人群有节奏的呼喊声传来,在宁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楚响亮。
“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司马光神情慌乱,踱步徘徊,喃喃作语而不知所措……
司马康知道,父亲居洛迟迟不敢来京,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局面,这个局面果然出现了。他不敢插话,怕扰乱父亲的思索。
邢恕在一阵慌乱之后,很快作出了明确的判断:京都黎庶这么一闹,将逼迫司马光作出最后的抉择。他借机向司马光逼去:
“大先生,这是民心啊!京都黎庶喊得清楚:‘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朝廷百官、宗室王公、太皇太后都会听到这种声音的,你能忍心使京都黎庶失望吗?”
司马光终于忍不住了,住足而仰天呼号:
“民心沸腾,惊扰宫阙,乱由我起,祸缘我生。我不该来到这京都啊!”
范祖禹急步闯入,神色慌乱地禀告说:
“老师,‘春官居’门前已聚众万余,有街巷黎庶,有瓦肆艺伎,有商贾官员,有宗室王公,也有厮波、撒暂、闲汉之类的人物,众口同声请见老师,请老师留相天子,主持朝政,造福生民。‘春官居’司宾吏郑磊一口咬定‘春官居’绝无司马光其人,并请得皇城司出动铁骑数百,阻人群于门外。现时,人群激情难抑,禁卒执戈勒马,若有人借机捣乱挑唆,一场厮斗流血之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司马光情急,一时失去计较,转身要走出房门:
“我,我这就去会见黎庶百姓,请他们立即散去……”
司马康急忙跪倒劝阻:
“父亲,这万万不可!人群情绪激越,是不会听你解释的,再说,聚众万余,乱乱哄哄,你对谁解释啊!若万一出现厮斗流血之事,父亲不就成了倡乱者吗?”
司马光一下子僵在门口,挪不动脚了。范祖禹急忙走到司马光身边,低声说;
“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是:走!”
“走?”
“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返回洛阳。”
“好,好!可‘春官居’门外,禁卒守护,人群塞巷,如何走得了?”
“我刚才勘察过了,此屋左侧百步处,有后门可出。”
“门上无锁吗?”
“‘春官居’重地,后门怎能无锁,且有一根门杠拦腰,长约七尺……”
司马光泄气了:
“这……”
范祖禹压低声音说:
“老师,锁锁君子,不锁小人,我们就当一回小人吧!”
邢恕十分赞成司马光深夜逃离,这么一“逃”,也许就再不会返回京都了,蔡确盼望的不就是这个结局吗?他顾不得刚才还在极力留人,也压低嗓音拊掌而呼:
“好一个‘走’字,‘走’能消灾,‘走’能避祸,‘走’能保全大先生的一世名节。大先生,这取锁开门的小事,晚生承担了。”
司马光低头思索着……
“春官居”门外的呼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人群开始涌动,向吆喝斥叱的禁卒逼近。排列在“春官居”门前的数百铁骑,不再吆喝,勒马执戈以待。
正在此时,一队大内禁卫铁骑呼啸着涌入界月院街口,为首的是着装威风的大内宦侍头子梁惟简。梁惟简手持金色御诏高声呼喊:
“太皇太后懿旨,诏司马光进宫议事……”
这声懿旨真灵,喊声到处,人群跪伏欢呼“太皇太后万岁千秋!”人群骚乱稍平。
梁惟简进入“春官居”,司宾吏郑磊跪于马前迎接,梁惟简跳下马鞍,厉声询问:
“司马光何在?”
郑磊回答:
“司马相公确实不曾来到‘春官居’……”
“有从洛阳来的老者吗?”
郑磊傻眼了:
“有,有,有一个老者名叫卓仁人,不叫司马光……”
梁惟简沉思片刻,忽地眼睛闪亮,脱口吟出:
“‘初时被目为迁叟,近日蒙呼作隐人’,他正是司马光啊!现在何处安歇?”
郑磊一下子蔫了:
“在,在马厩平房里……”
梁惟简闻声大怒,抬脚踢向郑磊:
“混蛋!还不爬起来带路!”
郑磊带着梁惟简来到马厩平房,室内空空,马厩里的三匹马也无踪影,在西头一间房内的桌子上,放着十两白银。
梁惟简摇头叹息:
“我来晚了。”
司马光三月十九日夜半逃离京都,急驰五十里之后,便缓缰而行,遇店打尖,日落夜宿,于三月二十二日午后未时回到洛阳独乐园。谁知人方解带,马方解鞍,梁惟简就驱车来到洛阳,闯进了独乐园的柴门。司马光在钓鱼庵里得到老仆吕直的禀报,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太皇太后可能说话了,自己将被迫作出最后的抉择。
司马光没有猎错,梁惟简确实是捧着太皇太后的“手书”来到洛阳独乐园的。
太皇太后摄政半个月来,右相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的阴影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是几个行事诡诈,把握不住的重臣。她虽然调开王珪任山陵使,以中枢大权安抚和笼络蔡确等人,但她的一颗心日夜都是紧张不安的。三月十九日,司马光出现在京都,并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公勿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的狂呼声,立即应合了她久欲重用司马光“革故鼎新”的夙愿,也应合了皇帝赵顼弥留之际,“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的嘱托。她从京都黎庶、文人学士、宗室王公、瓦肆艺伎对司马光狂热的欢迎中,看到了力量和“革故鼎新”时机的到来,便迎合着黎庶人群的请求,派梁惟简飞马“春官居”,用“诏司马光进宫议事”的一纸谕旨,把形将骚乱的一股力量拉到了自己一边,为自己所用。她欣慰自己的果断决策,更欣慰自己对朝廷人事的判断:除了司马光,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承担这斗转星移非常时期的朝政重任了。但司马光悄然逃离“春官居”,给她带来了一丝忧虑:十五年来,大行皇帝亏待了这位“朝臣典范”,司马光也是人,”而且是一个坐在冷板凳上失去了鼎盛年华的老人,纵然十五年来修身自律,心中无太多太厚的怨愤,但一颗长久遭受冷落的心,还愿意拖着一副举止不便的躯体为自己即将开始的“革故鼎新”拼老命吗?她深知司马光的性格和为人,柔中有刚,谦和中含有傲骨,威不能屈,势不能逼,位不能移,利不能诱,也许只有天下生民的苦衷和社稷衰危的忧患,才能使其抱疾而出。她特命梁惟简带着自己的手书前往洛阳独乐园恭请,但愿自己真心实意的哀国之思,能够感动年老体弱的司马光。
三月二十二日入夜,司马光为梁惟简接风洗尘的便宴在弄水轩举行。席间,司马光夜宿“春官居”并深夜仓皇逃离的狼狈,成了谈论的主要话题。这个话题是梁惟简提起的,自然谈到太皇太后对京都人群在“春官居”门前聚众踊跃一事的英明处理。便宴结束之后,范祖禹、司马康和梁惟简的车夫、随员都离开了,弄水轩里只剩下司马光和梁惟简两人,大宋历史上所谓的“元祐更化”就从这里开始了。
夜阑人静,梁惟简取出太皇太后的手书交给司马光:
“司马公,太皇太后心焦如焚啊!”
司马光接过“手书”,面东而执大礼遥拜,然后打开恭览:
……邦家不幸,大行升遐,嗣君冲幼,同摄国政。公历事累朝,忠亮显著,毋借章赞予不逮……
司马光恭览完毕,神情凄然。梁惟简神情真挚沉重地说:
“司马公,我在朝辞来洛之时,太皇太后授‘手书’于我,曾怆然而语:‘昔日朝廷有负于司马君实,君实积年之志,郁屈于怀,兴邦之言,滞于口舌,良可哀也。往者已矣,今黎庶哀苦,社稷累卵,君实当淋漓心志,快马莅京,共议革故鼎新之策,以解当务何所为先之疑’。司马公,太皇太后寄重如此,公能默居弄水轩而无动于衷吗?”
司马光泪湿青衫,闭目沉思着:
“‘积年之志,郁屈于怀’,太皇太后知我啊!‘淋漓心志’,我何尝不想倾吐为快!可现时是说话的时候吗?‘变法’‘虽已败落,但十七年来形成的世风世情,能用几句空话改变吗?‘变法’十七年间,朝廷官员更换了几茬,均以‘捷勇健谈者’为贵,且已占据着朝廷要津,能容许相反的政见申述吗?‘变法’决非介甫一人所为,上源于大行皇帝,下涉及朝廷百官。‘既弊而变’,古之通义,关键在于明了弊之所在。但大行皇帝的过失是不敢说的,是不能说的,是不可说的。朝廷百官的过失,因其人多势众,是不敢慧的,是惹不起的。只有一个遭贬而困居江宁的介甫,还要再次遭受‘墙倒众人推’的鞭管吗?良心上过不去啊!禁忌重重,‘革故鼎新’谈何易啊。十七年形成的一切,是一道冲不破的罗网。况且,太皇太后新摄国政,这‘革故鼎新’的心愿,真的准备付诸实施吗?”
梁惟简看得出司马光在默然沉思中作着最后的抉择,便低声插话催促说:
“司马公,在此外转星移非常之时,天下归心于公,黎庶企盼于公,亦公伸展积志之日,当早日莅京,以符上至太皇太后,下至贩夫走卒之望。”
司马光睁开眼睛,忧心忡忡,蓦然询问:
“梁公,现时国库财物岁入实情如何?”
梁惟简心里大喜,以为司马光已决定进京,欲弄清朝廷现时财力情状作宰执朝政的准备,便以实情相告:
“国库现时财物银两实情如何,不唯太皇太后心中无数,就连主管财物的门下侍郎章惇只怕也说不明白。‘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均有增赢’已是年年岁岁的官话、套话。据说前年的岁入是六千余万缗,去年的岁入是六千三百余万缗,较之嘉祐年间的三千六百多万缗已增加了一倍。但实情是否真的如此,怕是只有天知道。现时全国之大患是一个‘假’字,假事、假情、假灾、假荒、假奏章、假帐目、假数字,连有的人也是假的。要在假中求真,难啊。”
“现时朝廷居要津而握实权者,都是何人?”
“近几年来,中枢虽以王珪为左相,但实权落在右相蔡确之手。蔡确的为人,司马公当有所闻,捧王安石而覆王安石,捧王珪而覆王珪,且党羽极多,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亦附之。太皇太后摄政伊始,舍王珪为山陵使而擢蔡确主持中枢,乃势之所迫也。枢密院是韩缜玉汝执政,此人虽是韩维持国公之弟,然去其兄甚远,暴戾贪黩,与蔡确左右相倚,京都商贾已有‘宁逢乳虎,莫逢玉汝’之惧。另一位权势人物乃‘后起之秀’,司马公未必知道,此人年仅四十岁,洪州人,名叫吴居厚,字敦老,现任京东转运使,掌盐铁之权,监铸钱之职,操财物银两之命脉,工于算计,苛刻聚敛,无不至极,且神通广大,网络极多。如此三人,执朝廷军、政、财权,遂致天下有累卵之危。司马公奉太皇太后旨意进京,当详察此三人之行。”
司马光怅然长叹:
“朝廷情状如此,光心怯胆寒了。请梁公转奏太皇太后:司马光病魔缠身,神识衰耗,已无力效忠于朝廷,只能以赢老悲寂之心,为大宋祈祷了。”
梁惟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这、这,司马公,你这是以军国大事为儿戏啊!”
司马光神情肃穆,话语铿锵:
“光所祈祷者,愿以四字呈奉太皇太后。”
梁惟简急问:
“四字何谓?”
“广开言路。”
“请公详而言之。”
司马光神情一振,赢老之状一扫而去,话语虎虎生风:
“近岁士大夫以言为讳,阎阎愁苦而下而上不知,明主忧勤于上而下无所诉,此罪在群臣,而愚民无知,归怨先帝。光以为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诏书,广开言路,不以有官无官,凡知朝政阙失及民间疾苦者,并许进实封状,尽情极言。仍颁下诸路州军,出榜晓示,在京则于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画时进入。在外则放州军投下,委长吏即日附递奏闻。皆不得责取副本,强有抑退。群臣若有沮难者,其人必有奸恶,畏人指陈,专欲壅蔽聪明,此不可不察……”
夜阑人静,司马光铿锵的声音在弄水轩里响着,梁惟简一下子通悟了,他的心头闪现着“春官居”门前人群踊跃的情景。“广开言路”,不就是要“变法”十七年来受压制的官员黎庶说话吗?这些人的声音比司马光一个人的声音响亮得多,强烈得多,有力得多,而且是不可抗拒的。“广开言路”,将使“变法”十七年来的种种弊端暴露于天下,无论是蔡确、韩缜、章惇、张璪都不能一手遮天。缘“变法”而青云直上、占据要津的“捷勇健谈者”,都将处于被动的地位。“广开言路”,将为太皇太后的“革故鼎新”吹奏起惊天动地的号角。
梁惟简霍地站起,向司马光拱手告别:
“谢司马公指点,我这就连夜返回京都,向太皇太后复命!”说罢,不等司马光说出挽留的话,他大步走出了弄水轩。
司马光,站在弄水轩门前,望着梁惟简离去,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周身轻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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