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铁麟对女人乳房的依恋是从孙嬷嬷开始的。在他的记忆中,他这一辈子活到五十多岁了,几乎没有一天离开过女人的乳房。每天早晨,从睡意朦胧中醒来,不等睁开眼睛他便下意识地寻找着。几乎与此同时,两只鼓胀的乳房便压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他便衔住了一个温润的乳头。一股甜丝丝带着青草味道的乳汁便在他的吮吸中静静地流进他的胃里,又顺着奔流的血液浸遍他的全身。于是,他在心满意足中醒来,像干旱中的秧苗一样,每一个关节都抖擞,都充满了生机和力量。
这有点儿像在吸食鸦片,一种极强的依赖性。不吮吸乳汁,就像烟鬼不吸食鸦片一样难以煎熬,整个生命都依赖它而存活着。所不同的是,那时候吸食鸦片是公开的、明目张胆的、甚至是时尚的。可他的乳瘾却是在卧室中秘密解决的,连他的妻妾都知趣地避开。
悠扬的钟声是从通州城北的鼓楼上传来的,晨雾般地浸漫进他的睡梦里。暮鼓晨钟,以授人时。先是慢击18响,又稍快18响,再更快18响。他摇动了一下脑袋,边驱赶着残梦边张开嘴唇寻觅着。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那温馨的、柔软的、带着迷人的弹性的物体没有出现。他顿时恐慌起来,恐慌使他一下子清醒了。他现在不是睡在衣来伸手、乳来张口的自家府第,而是栖身在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里……
他接任仓场总督一职,堪称是临危受命。在他的心目中,道光皇帝是个励精图治、大有作为的圣君。他御驾十几年当中,平息了张格尔叛乱,粉碎了林清劫宫,剿灭了白莲教造反,保住了大清江山。现在,最让圣上头疼的是三件事:鸦片泛滥,盐政腐败,漕弊太甚。他开始大刀阔斧地除“三害”了。派林则徐到广州禁烟,命陶澍整顿盐政,又把革除漕弊的重任交给了他铁麟。道光皇帝痛下了决心,在养心殿东暖阁,先后八次召见了林则徐,探讨禁烟大计。最后一次,是把他和林则徐一起召见的。道光皇帝语重心长地说:“烟毒、盐政、漕弊,是大清江山的三个毒瘤,是朕心中的三团块垒。你们两个,还有陶澍,是朕的三条臂膀,三把钢刀。把这三个毒瘤除掉,朕就能吐出这三团垒块,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朕可就指望你们了……”
铁麟被道光皇帝那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得热血沸腾,如此受到当今圣上的重用,他能不肝脑涂地、忠心报国吗?
送走了林则徐赴广上路,他便立即打点行装,微服简从,到仓场总督悄悄地上了任。
道光皇帝为了鼓励林则徐禁烟,自己带头戒了烟。他从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和启发,作为真龙天子的九尊之躯,都能将烟瘾戒掉,我为什么不能戒掉乳瘾呢?
革弊除害,由自身做起。家里养着的两个乳妈,他一个都没有带来,他就不相信,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有早晚那口奶就不能活命。
时令刚进二月,柳梢泛青,乍暖还寒。早晨的阳光虽说已经把窗户纸染红了,可是玻璃上还结着细碎的冰花儿。他想起床,身上却绵软得像一锅粘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看来没有那口奶他怕是真的要缓不上气来了……
※※※
孙嬷嬷进来了,端着一个烧得很旺的炭火盆。炭火烧烤着有些阴冷的空气,发出微不可察的爆裂声。铁麟觉得一股焦热向他袭来,顿时振奋了一下。
孙嬷嬷把炭火盆放在灶台上,然后偏腿坐上炕沿,拿起铁麟的衣裤,在炭火盆上烤了起来。
铁麟闭着眼睛假寐,心里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吮吸的欲望。紧接着,这欲望便聚集着一股烦躁,他使劲翻了个身。
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孙嬷嬷,在孙嬷嬷面前,他永远是个一丝不挂的赤子。孙嬷嬷伏下脸,小声地对他说:“要不,在本地找个奶妈?”
他没有理睬孙嬷嬷,紧紧地闭着眼睛。
他没有母亲,母亲生下他的第三天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了。他记忆中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孙嬷嬷,可以说他是吃孙嬷嬷的奶水活下来的。孙嬷嬷来到他家的时候,刚刚19岁,生下了第一胎儿子就出来当奶妈。她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了铁麟,而她自己的儿子却是吃高粱面糊糊长大的。
孙嬷嬷的乳房又白嫩又鼓胀,既是他生命的粮仓,又是他活命的船舱。每日每时,他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挓挲开两只笨拙的小手摸索着、寻找着,像是从水底挣扎出来便急不可待地寻找漂浮物一样。在他那简单的意识里,乳房就是母亲的全部含义,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含义。他吃孙嬷嬷的奶一直吃到7岁,在宗室贵族之家,7岁的男孩儿该读书了。父亲不再让他吃奶,要孙嬷嬷给他断奶。
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孙嬷嬷用尽了办法给他断奶,在奶头上抹辣椒面,在他面前堆满了鸡鸭鱼肉,干鲜水果。可是他不干,他什么都不吃,就吃孙嬷嬷的奶。他把所有的吃食扔得满屋子满炕,然后紧抱着孙嬷嬷的两只乳房,把孙嬷嬷那白净的胸脯子抓成横一道竖一道的血条子。父亲举着马鞭威胁他,把他夹到后院扔在马厩里,毫无用处。他铁了心要维护自己吃奶的权利,他不怕打骂,不怕威胁利诱,甚至连死都不怕。他真的要以死相逼了,他开始绝食,除了奶他什么都不吃,连口水都不喝。就这样,坚持了三天三夜,他终于胜利了。那天夜里,他绝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如梦如幻,怕要死去了。突然,他触到一个熟悉的物体,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他抓住了孙嬷嬷的两只鼓胀得快要爆裂的乳房,贪婪地吮吸起来……
经过这次舍命的维权行动,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乳房。孙嬷嬷的奶水越来越少了,而他也越来越消瘦下去。眼看他怏怏地要病倒了,父亲急了,又急忙给他找了一个年轻的奶妈。那个年轻的奶妈姓刘,河北栾州人。他吃刘妈的奶水吃了三年,又来了一个冯妈。冯妈是哪里的人他不记得了,不过从那以后,他才知道,女人的奶水也像满桌的菜肴一样,是各有各的味道的。孙嬷嬷的奶水甜甜的,有一股香白杏的味道;刘妈的奶水则是淡淡的,有一股茉莉花的味道;冯妈的奶水却是甜中带酸,类似一种青庄稼的味道……
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奶水,离开过奶妈。奶妈一个一个地来了,又一个一个地走了,只有孙嬷嬷始终留在他的身边。他没有特意留她,说不清为什么孙嬷嬷一直没有走。孙嬷嬷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五十多年了,每天都是孙嬷嬷给他穿衣服,都是孙嬷嬷给他端饭,冷了热了渴了饿了都是孙嬷嬷关照他。只是孙嬷嬷再也不能给他喂奶了,孙嬷嬷那两只鼓鼓囊囊的乳房一天一天地塌软下去了,现在像两只袋子一样地吊在胸前,里面连空气都没有了,更不要说奶水了。
有谁能吃一辈子奶呢?只有他做到了。就是在结婚入洞房那天,他也是先吸足了奶妈的奶水才钻进新媳妇的被窝的。
孙嬷嬷坐在炕沿上为他烤着衣裤,看着他烦躁不安的样子,又心疼地叨唠起来:“吃了一辈子的奶了,哪能说戒就戒呢?要戒也得慢慢来呀,你没听人家说吗?戒烟的时候要把人绑起来,难受得哭天喊地,我看这戒奶跟戒烟也差不多。你别这么自个儿折磨自个儿了,你还要给朝廷干事呢,把身子骨折腾坏了,还怎么给朝廷干事?要我说,还是再找个奶妈吧,这里离三河很近,不行我回趟老家,很方便的……”
铁麟仍然不做声,他心里烦躁得像塞了一团干草。几次他都想跟孙嬷嬷发脾气,但还是忍住了。要是在家里,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现在不行,现在是在仓场总督衙门,他不是宗室贵族的公子哥,而是二品大员,朝廷命官。他得修炼自己,修身才能齐家,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
咣当一声,一个什么物件从他的衣裤里掉出来,砸在炭火盆的盆沿上。孙嬷嬷惊愕地叫了一声,他也急忙抬起头来。
孙嬷嬷从地上拣起了一个东西:“这是什么?”
和阗羊脂玉胡桃!
他一激灵坐起身来,大叫着:“孙嬷嬷,快,快给我穿衣服!”
※※※
铁麟匆匆地穿上衣服,匆匆地洗漱完毕,匆匆地什么也没有吃,没有胃口。每天早晨,除了奶水,让他吃什么都比服毒药还困难。
他穿着一身便服,匆匆地出了仓场总督衙门,朝通州大街上走去,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他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绝密的大事。他身边不是没有信得过的人,他只是想微服私访,像先皇乾隆那样。那是一种干大事业的雄才大略,也是一种新鲜豪迈的刺激,更是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他手里握着那只和阗羊脂玉胡桃。
这是临上任之前,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王鼎交给他的。王鼎交给他这只和阗羊脂玉胡桃,便是交给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交给了他一个重大的使命。
6年以前,那是王鼎刚刚接任户部尚书的时候,就接到了下面许多揭露漕弊的密报。王鼎不愧是一个治国安邦胸怀韬略大计的朝廷重臣,他懂得顾全大局,懂得审时度势。那时候,圣上正忙于平息张格尔叛乱,实在顾不上漕运上的事情。何况,谁都知道漕弊严重,可都是泛泛之谈,隔岸观火,拿不出确确凿凿的证据。但是王鼎知道,漕弊一定要整顿,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为了获得漕弊的内幕,掌握仓场蠹虫的罪证,他把自己的心腹黄槐岸秘密安插到坐粮厅卧底,当上了一名书办。他叮嘱黄槐岸,不要暴露自己,不要跟他联系,无论看到什么事情都要沉住气。他的任务只是负责搜集情报,搜集确确凿凿的证据。到时候,会有人找你联系的。
这个任务是王鼎在自己的书房里向黄槐岸交代的,当时黄槐岸提出了一个问题,大人要是派人跟我联系,总得有个信物吧,要不我怎么知道是大人派来的人呢?
王鼎觉得黄槐岸说得有理,顺手拿起了案桌上放着的一对和阗羊脂玉胡桃,这是新疆伊犁将军庆祥进京来述职的时候送给他的。和阗羊脂玉天下闻名,用它雕成一对精美的胡桃更是珍贵无比。王鼎把一只玉胡桃交给黄槐岸,一只留给自己。
铁麟临上任的时候,也就是道光皇帝召见他的那天晚上,王鼎把他召进自己的书房,把这枚和阗羊脂玉胡桃交给了他。王鼎告诉他,仓场是个海,深不可测,万万不可冒然行事,找到黄槐岸,先要探探深浅。整顿漕弊,就是让你去捅一个大蚂蜂窝。不能捉不到毒蜂就让毒蜂蛰住。
铁麟信步走在通州大街上,心里一阵阵地发沉。他手里握着那只玉胡桃,光滑滋润,凉丝丝的。他早就听说过和阗羊脂玉,那是昆仑山上产的罕世之宝。和阗羊脂玉分两种,一种是在万丈雪山上,采玉的人要攀登上去找到玉线,再用钢钻铁锤细心地开采。开采出来以后,再把玉石从高山上背上来,山险无路,采玉的人经常跌入万丈深渊,或掉进雪壑里。这种玉叫山玉,虽不乏珍品,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籽儿玉,每年汛期,昆仑山上冰雪融化,江河泛滥,就会从昆仑山上把玉冲刷下来。当地的采玉人到河滩上去搜寻,比起冰山采玉这自然要简单一点儿,但是能拣块上等的好玉就得靠运气了。他手里握着的这胡桃,就是从河滩上搜寻到的籽儿玉。王鼎大人把如此珍贵的物件作为信物,可见这件事的重要与重大了。
他已经打听好了,黄槐岸住在东关沙竹巷的一个小独院里。出了仓场总督衙门,他便沿着通州大街朝闸桥的方向走去。所谓的通州大街,实际上是一条穿街而过的河流。这是通惠河的故道,亦称之为穿心河。通州是大运河的北端,漕船把粮食卸在土石两坝上之后,便通过通惠河源源不断地运进北京的粮仓。现在通惠河已经改道城北了,可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却依然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河两岸是栉次鳞比的铺面和住宅,开漕时节将至,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已经热闹非凡了。通州有一句民谣:绿水街中流,通州无高楼,人无三年富,清官不到头。
清官为什么不能到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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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麟敲开了沙竹巷那个独门小院的合扇门,出来的是一个耳朵有点儿背的老家丁。他大概正在打扫庭院,手里还握着一把大扫帚。
铁麟恭敬地上前拱手行礼:“老人家,黄槐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老人支楞着耳朵没听明白。
铁麟只好又把刚才的问话大声重复一遍。
老人摇了摇头说:“我家掌柜的不姓黄。”
铁麟一听说掌柜的,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但他又不愿意失去这条线索:“你家掌柜的在家吗?能不能让我见一见?”
铁麟这句话刚问完,就发现老家丁身后突然站出了一个人,四十多岁,长袍马褂,镶丝小帽,风度潇洒,彬彬有礼。他朝铁麟看了一眼,便冲老家丁说:“宋老爹,怎么不让客人进来说话?”
铁麟急忙施礼:“不打扰了,我只是来打听一个人。”
中年男人也拱手还礼,客气地说:“不知大人要打听什么人?凡是在下知道的一定如实禀报。”
这话让铁麟大吃一惊,他今天穿的是家常便服,又没有带随从,他怎么看出了我是“大人”呢?难道我今天的行动被人发现了,不会吧?他连孙嬷嬷都没有告诉,这可真是怪了。于是他谨慎地说:“本人一介寒儒,不知为何先生称我大人?”
中年男人说:“晚生自幼走南闯北,也算积累了一些见识,故不敢以衣帽取人。大人雍容华贵,气质非凡,自带一身贵相,一定是朝廷命官。”
铁麟知道自己遇上了厉害主儿,便不愿意与他啰嗦,生怕言多语失。于是忙转过话题问:“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此院曾经住过一个黄姓的先生?”
中年男人说:“听说过,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据说是个坐粮厅的书办。”
铁麟说:“先生说的极是,此公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说:“死了。”
铁麟心里咚的一震,脑袋都大了:“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中年男人说:“我没有见过他,是我搬进这个小院以后才听说的,大概死了总有两年了吧。”
铁麟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中年男人说:“据说是暴病而亡,详情不得而知。”
铁麟彻底绝望了,他茫然若失地谢过中年男人,便欲转身离去。
中年男人问:“你不想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吗?”
铁麟顿时醒悟过来:“望先生能提供一二,我回去也有个交代。”
中年男人问:“不知大人跟这位黄先生是什么关系?”
铁麟说:“我跟他沾点儿亲戚,只是多年没有来往了。”
中年男人说:“据说他死之前,跟一个叫作小鹌鹑的女人住在这里。”
铁麟问:“小鹌鹑是何许人?”
中年男人说:“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烟花女子,不过黄先生替他赎了身。”
铁麟问:“那小鹌鹑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铁麟又问:“你住进来以后,有人来找过黄先生吗?”
中年男人说:“有一个女人经常来找他。”
铁麟又吃了一惊:“女人?”
中年男人说:“她自称是黄先生的结发妻子。”
铁麟更奇怪了:“结发妻子……”
中年男人拱了拱手,客气地说:“晚生所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
铁麟谦恭地说:“多谢了,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男人说:“我是做茶叶生意的,贱姓姚。”
铁麟说:“多谢姚老板,打扰了。”
铁麟悻悻地走了。他握了握手里攥着的那枚和阗羊脂玉胡桃,身上冒起一股凉气,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
还有令他不解的是,那个自称姓姚的茶叶商人,总是在他眼前晃动,游魂附体似的,挥之不去……
※※※
出了沙竹巷胡同,沿着北果市来到通州大街,铁麟便一直朝运河两坝走去。
初春时节,说不上阴天还是晴天,擦着地皮的小风干冷干冷的,天地间也是灰蒙蒙的,连挂在头顶上的太阳也像是封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遮住了它应有的温暖和光亮。临近开漕时节,通州城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其中有南来漕船的运丁,北来驼队的商旅,更多的则是像候鸟一样前来觅食的扛夫、车夫、纤夫和砸冰的、缝穷的、扫街的,当然也有卖艺的、讨饭的、做小买卖的等等。人虽不少,却步履匆匆,影影绰绰,无声无息,像一群梦游者,又像是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的游魂……
铁麟的心境也是如此虚无飘渺、懵懵懂懂、很不真实。
他穿过浮桥,登上位于大运河东岸边上的漕运老店,拣了一个靠着窗子的位子坐下来。还没到中饭时间,虽说他早上食米未进,肚子也像脑袋一样空荡荡的,却没有一点儿胃口。为了应付自己,为了打发时间,为了合理地占着这个位子,他要了两碟小菜,一瓶绍兴老酒。
大运河开始解冻了,铅灰色的冰层像熟透了的豆荚一样慢慢地鼓胀着、爆裂着。一股新鲜透亮的河水从冰凌里钻了出来,溢出河面,冲刷着一块块碎裂的坚冰。河湾的树荫下,厚厚的冰层还顽固地封闭着河面。一条漕船被牢牢地镶在冰层里,露出了上面的船帮和桅杆。铁麟想到,这是去年留下来的一只脱帮的漕船。时有这类事情发生,漕船延误了回空的时机,寒风骤降,便被大运河留了下来。该让砸冰的预先将这条漕船清理出来,免得耽误今年漕船抵通靠岸。铁麟在其位便开始谋其政了。
“先生,看个相吧。”一个令人心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铁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的对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青衫,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花头巾,一副老巫婆的怪模样。铁麟心里一阵厌恶,他没好发作,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怎能轻易向一个可怜的女人发脾气呢?
女人得寸进尺,继续揽着生意:“先生贵人贵相,非官即商,该是前呼后拥才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呀?”
铁麟懒得理睬她,可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这个女人虽说穿着寒酸,脸上却没有半点儿污垢,素面朝天,眉眼却还清爽。特别是她说话,虽说语气轻佻,却也不俗不贱,似有几分见识。
女人见铁麟没有将她赶走,便抓住了这笔生意不放,仔细地相起面来:“先生命宫饱满,山根之上光明如镜,学问皆通,该有大富大贵之命……只是眉角散乱,鱼尾易位,似是移迁之患……说患也未必,说福也未可,大患倚于大福,大福伏于大患。看来先生要受一些坎坷磨练之苦……”
几句话,竟然说得铁麟动了心,他看了看这个怪怪的女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女人又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先生五岳均匀,中岳高隆,四渎流畅,江垂淮阔,前仓丰盈,后仓坚实……天呀,您是仓场上的大人吧?”
铁麟一惊,脱口说:“不要胡说。”
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铁麟:“我……我这可不是奉承您,您这命上可挂着相呢。”
铁麟挥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不必说好听的,我卦资照付。你说说我眼下有什么难处吧。”
女人眼睛盯着铁麟:“难处?您说的是眼下?”
铁麟说:“对,眼下,就是这会儿。”
女人喃喃地说:“父象神游不定,母象灼灼若燃,看来先生不是求神不遇,便是捉鬼未遂……也就是说,您想办的事,没办成;您想找的人,没找到。”
铁麟牢牢地盯着女人的眼睛。
女人并不惊惶,侃侃说道:“先生问眼下,我只说眼下。”
铁麟心里一沉:“你什么意思?”
女人说:“没什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铁麟问:“除了眼下,你还知道什么?”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说破了恐怕对先生不利。”
铁麟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但仍故作镇静,转开话题问:“你除了麻衣神相,还会什么?”
女人说:“我还会摸骨。”
铁麟感到奇怪:“摸骨?是算命还是治病?”
女人说:“又算命又治病。”
铁麟脱口问:“你是谁?”
女人说:“码头上都叫我唐大姑,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恐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铁麟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唐大姑说:“半巫半医,半人半鬼,半是游仙,半是乞丐,半是良家贤妇,半是风尘浪女。”
铁麟开着玩笑说:“这就怪了,我原来遇上的是一个拼盘。”
唐大姑冷冷地说:“你们京城的俗语叫作折箩。”
铁麟说:“你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在通州地面上怕也是知道深浅的人,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唐大姑平静地说:“先生只管问。”
铁麟犹豫了一下:“你知道有个叫小鹌鹑的女人吗?”
唐大姑听到小鹌鹑的名字,立刻惊愣住了。她惶惶地看着铁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铁麟心里一惊,忙问:“这么说,你认识小鹌鹑?”
唐大姑急忙说:“不,不……不认识。”
说着,唐大姑急忙站起身来,扭头就往外走。
铁麟想拦住她,已经晚了,唐大姑逃跑似地离开了漕运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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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麟离开了漕运老店,便雇了一头毛驴,沿着运河大堤,朝张家湾的方向走去。张家湾是古漕运码头,现在仍然是客货码头重地,繁华热闹并不亚于通州。何况又是漕运古镇,十步之内必有先贤遗址。铁麟此去,一是察看运河解冻通航情况,二是想查访一下曹雪芹家的后人。前一个目的达到了,后一个目的当然一无所获。不过这是意料之中,也不觉得怎么沮丧。只是这一天他遇上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总觉得神志恍恍惚惚的,如梦如幻,很不真实。
回到通州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不想回仓场总督衙门,便又找了个小茶馆坐下来,边打发无聊的时光,边听茶客们街谈巷议,也算是了解一些社情民意吧。
从小茶馆出来,街道两旁的铺面已经是灯火辉煌了,幌旗飞舞,金匾高悬。行人缕缕行行,吆喝声此起彼伏。酒楼饭店里飘出的是诱人的香气和悦耳的锅勺声响,还有丝竹伴着歌伎的靡靡之音。想不到通州城的夜市,竟然比北京的鼓楼大街还热闹一些。
铁麟在大街上信步走着,突然前面哄乱起来,人们纷纷向后奔逃躲避,像是发生了什么不测之灾。紧接着,在人群的后面,便出现了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大轿,轿前旗锣伞扇,肃静回避,大红灯笼上写着“通州正堂”四个大字。前面开路的衙役挥着皮鞭,虎狼般地驱赶着躲避不及的行人。一个小小的通州知州,在堂堂的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威风又如此横行霸道。压抑了一天的烦闷顿时化作怒火,铁麟想都没想,便大步向前,横在路中央,挡住了蓝呢大轿。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来,朝着铁麟的头上举鞭便打。
皮鞭未落,蓝呢大轿便停下来,紧接着一声喝断:“不得无礼!”
从蓝呢大轿上出来的是通州知州韩克镛,刚才他正在轿中得意洋洋地朝左右窥视,突然轿子停了下来,抬头一看,见轿前横挡着一个人,他认出了是户部侍郎铁麟,朝廷的二品大员,新任仓场总督。又见衙役挥鞭要朝他抽去,立刻惊吓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的衙役要是打了总督大人,那还了得?他顾不上多想,急忙下轿,打响马蹄袖,撩起长袍跪下请罪:“通州知州韩克镛拜见总督大人。”
铁麟昂着头站在路中央,看也不看韩克镛一眼,冷冷地问:“贵州如此兴师动众,是通州地面上发生了什么敌情匪案吗?”
韩克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回总督大人,卑职只是例行查夜,不知大人微服私访,望大人恕罪。”
铁麟说:“贵州例行查夜,何罪之有。倒是你们如此喝天喊地,就是有什么盗贼也早已退避三舍了。”
韩克镛诚惶诚恐地说:“大人教训得极是,卑职马上喝退左右,也学着大人微服夜查。”
铁麟听韩克镛一说,灵感一闪,立刻生出一条妙计,便说:“好啊,贵州既然想微服夜查,本官倒极想跟贵州一起走走,入乡问俗吗?”
韩克镛说要微服夜查,不过是想把铁麟应付过去,没想到铁麟却认真起来。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卑职能跟随大人微服私查,正好聆听教诲,只是大人太辛劳了。”
铁麟高兴起来:“好了,那就快脱掉你这身官服吧。”
※※※
铁麟拉着韩克镛,在运河两坝码头上转悠了有一个时辰。论年纪,韩克镛恐怕比铁麟还要大上几岁。韩克镛又每天鲸吞海饮,养得肥头大耳,肚鼓腰圆。他随着铁麟大步流星地走了两圈,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臭汗精湿了。铁麟也出来一天,一天来食欲不振,心境萎顿,这会儿拉着韩克镛遛了遛馊腿,反倒精神起来,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向韩克镛提议说:“咱找个小酒馆喝两杯怎么样?我请客。”
韩克镛一听,高兴得差点儿叫起来:“哎呀,哪能让大人您破费呢,怎么也得让卑职尽一点儿地主之谊呀。”
铁麟跟他也不计较,朝前后看了看,便拉着他进了一家叫做逍遥居的小饭馆。
大概是太晚了的缘故,小饭馆里已经没有一个客人了。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收拾桌凳,准备上板打烊了。见有客人进来,小伙计忙放下笤帚过来招呼:“二位请坐,想要点儿什么?”
铁麟拣一张干净一点儿的桌子坐下来,又示意让韩克镛坐下。韩克镛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地坐在铁麟的对面。
铁麟对小伙计说:“还没封火吧?随便给我们炒两个热菜,烫一壶酒。”
小伙计忙说:“刚好,火还没有封,您稍候,马上就来。”
果然,小伙计去了一会儿,就端上来两个热菜:一盘滑溜肉片,一盘溜肝尖,还有一壶烫好了的老白干烧酒。
韩克镛慌忙站起身来,为铁麟斟上酒。
铁麟这会儿的兴致蛮高,对小伙计说:“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吧,来,陪我们喝两杯,随便说说话。”
小伙计果然是个随和人,立刻接过韩克镛的酒壶,一边张罗着斟酒,一边打横坐了下来。
铁麟心境好,话便多起来,问小伙计:“你们这家饭店位置不错,生意还好吧?”
小伙计说:“生意还可以,就是赚不到钱。”
铁麟奇怪了:“生意好为什么赚不到钱呢?”
小伙计说:“哎,别提了。层层扒皮,层层拔毛,赚三个,交两个,剩下一个也攥不住,刀子对着,拳头举着,只要保命,就得舍钱。”
铁麟问:“你说的都是谁呀?谁这么厉害呀?”
小伙计说:“谁?谁的来头都不小,谁都惹不起。您知道咱通州老百姓的头上有几层天?”
铁麟说:“不知道,说说看。”
小伙计扳着指头说:“一朝廷,二漕运,三直隶,四顺天,五东路,六知州,七青帮,八魔头,九盗贼。您听听,九层天压在头顶上,您说老百姓还喘得上气来吗?”
铁麟说:“你说的这九层天我还不大明白,前面那六个好懂,这七青帮,八魔头,九盗贼是怎么回事呀?”
小伙计说:“青帮您不知道吗?”
铁麟说:“知道是知道,难道他们也欺负通州的百姓吗?”
小伙计说:“怎么不欺负?老百姓就是块肉,谁都想撕一块,谁都想啃一口。除了官厅,最厉害的就是青帮了。对了,您二位是干什么的?可千万别招惹他们。”
铁麟说:“正要向你请教呢。我们是外地人,到这儿来讨债。欠我们钱的人不仅不还债,还想抵赖。我们想到知州衙门去告他们,你看该怎么办?”
小伙计一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别别,千万别,要告状也别在通州衙门告,还是到别的地方告吧。”
铁麟问:“为什么?”
小伙计说:“通州这地面上流传着一句话:蓝呢轿,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说的就是知州韩大人。告诉您吧,您要是告状,不但钱要不回来,就是要回来也得倾家荡产。”
铁麟说:“你可不要胡说,我听说这韩知州还是蛮廉洁的。”
小伙计说:“哼,廉洁,他要是廉洁,天下就没有赃官了。这个人是有名的铁耙子,专门能搂钱。就拿我们这个小饭馆来说,今天筵席税,明天地面税,后天经营税,没有一天不来要钱的。他要钱还有绝招,差不多每月都办事。上个月给丈母娘过生日,大大小小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去随份子,少则十几两银子,多则几百两银子,办一次事就敛万八千两银子。您说他黑不黑?听说,这韩知州的官是花银子买来的,官当上以后就拼命地搂钱,得把花出去的银子加倍地赚回来。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铁麟偷偷地看了看韩克镛,韩克镛只顾低着头喝酒,用袖口遮着脸蛋子。
铁麟见小伙计很健谈,又问:“韩知州这样横征暴敛,老百姓没有抗捐不交的吗?”
小伙计说:“抗捐不交?谁敢呀?您刚才不是问八魔头是怎么回事吗?这八大魔头,是通州地面上的八大害。一大天,二麻十,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羊八。您听我跟您说,这一大天,姓马,只因为他是个军粮经纪,盈字号,排行老大;老二姓石,满脸麻子,外号麻十;猫三姓毛,人称毛老三,狗四姓苟,叫苟老四;猪五姓朱,牛六儿姓牛行六,马七是马老七,羊八姓杨,从小就叫杨八。这八个魔头都是一帮混混儿,欺行霸市,抢男霸女,明夺暗掠,干尽了坏事。这些人各管一段,各有各的地盘。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得给他们交保护费,谁敢跟他们对抗,轻者打得你断两根肋骨,重者要了你的命。”
铁麟问:“他们这么胡作非为,衙门不管吗?”
小伙计说:“衙门管他们?笑话!他们就是韩知州豢养的八条狼狗,韩知州跟他们勾结在一起干尽了坏事。”
铁麟问:“他们怎么勾结呢?”
小伙计说:“韩知州不是喜欢捞钱吗?有人打官司告状是最好的捞钱办法,衙门大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嘛。上个月,就在这河面上,牛六儿把人家一个进城走亲戚的小媳妇强奸了。小媳妇娘家人告到州府衙门,您猜怎么着?韩知州把人家的钱财都敲诈光了,这牛六儿也没抓起来。”
灯光太暗,韩克镛又用衣袖遮着脸,所以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他只是一声不响,低头喝闷酒。不过,能让他这样听着小伙计没鼻子没脸地数落着,也算是很有点儿涵养了。
※※※
从逍遥居饭馆出来,寒风一吹,铁麟的情绪更加饱涨起来。本来他拉着韩克镛查夜,也只不过想劝戒他一些为官之道。没想到却发现他这么多如此恶劣行径,但这毕竟是一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还要做进一步的考察。身为仓场总督,他是有权考察地方官吏的,这个韩克镛自己也清楚。
韩克镛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仍然是一句话都不说,他能说什么呢?
临别的时候,铁麟对韩克镛说:“这类无赖小民,妄言诬官,本官不会相信的,你也不必放在心里。”
韩克镛唯唯诺诺,连谢不已,揖别而去。
铁麟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不见了韩克镛的身影,便急忙转回头,又朝逍遥居走去。
店门已经关上了,铁麟前去开门。
小伙计把门打开,见了铁麟,吃了一惊:“怎么,客官忘下了什么东西吗?”
铁麟说:“我今晚不能走了,只好住在你这里了。”
小伙计为难地说:“哎呀,我们这儿只卖酒饭,没有住的地方,您还是到别处投宿吧。”
铁麟小声地说:“快开门让我进去,我是来救你的。”
小伙计急忙把铁麟让进来。
铁麟说:“刚才跟我一起喝酒的,就是通州知州韩克镛,他不会放过你的。”
小伙计一听,脸都白了,颤抖着说:“您……您不是吓唬我吧?”
铁麟说:“我吓唬你干什么?快把门关上。”
小伙计刚要转身关门,唿啦一声,门却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四个持刀拎锁的衙役,见到小伙计,不由分说,立刻给他套上了锁链。
小伙计吓得咕咚跪在地上:“大爷饶命,我……我没干什么呀?”
衙役凶恶地呵斥着:“走,跟我们到衙门去说。”
铁麟从后面走过来,对众衙役说:“我是这个饭店的东家,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一个衙役叫喊着:“知州大老爷有令,让我们专门来捉拿这个伙计,不关你的事。”
铁麟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呢?他是我的伙计,你们不能擅自把他带走。”
一个衙役凶起来:“嗬,还没见过你这么护犊子的。既然你是他的东家,我们捉一个也是捉,捉两个也是捉,锁上,一块儿带走。”
众衙役立刻七手八脚,将铁麟一起锁了起来。
韩克镛大概气得不轻,连夜升堂刑讯,早在大堂坐好等候了。见衙役把小伙计和另外一个人带进来,也顾不得细看,便猛地一拍惊堂木,怒斥着:“大胆刁民,还不快跪下伏罪!”
小伙计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早吓得灵魂出了七窍,烂泥一般跪在地上,捣蒜般地磕头求饶:“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大老爷饶命……”
韩克镛这口恶气还没有出来,命令着:“拉下去,先给我打四十大板!”
铁麟看着韩克镛的表演,不慌不忙地上前:“慢,刚才我跟你们这些衙役说了,我是店东,伙计犯了什么事,由我来承担。”
韩克镛气急败坏地说:“好啊,你们把东家一起抓来了,那就给我一块儿赏他四十大板。”
铁麟哈哈大笑起来:“韩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刚才我们还在一起喝酒,怎么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韩克镛一听,这声音很熟,再一细看,堂下站着的正是仓场总督铁麟。他急忙离开堂案,趋步向前,跪倒在铁麟面前……
吃惊的是逍遥居的那个小伙计,这风一阵雨一阵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莫非是在做梦,抑或是在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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