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运西仓出来以后,甘戎便离开了父亲到大烧酒胡同来找陈天伦。一冬未见,两个人都不免有些生疏客气。陈天伦不便在家里招待这位二品大员的千金,便随她一起出来,选了一家清洁僻静的餐馆进去了。
这家餐馆叫孔府饭庄,在贡院前街的西面,是通州城里一家颇为有名的饭庄。据说,饭庄的老板就是72代衍圣公孔宪培之子。乾隆皇帝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了孔宪培,兴许这位饭庄的老板就是乾隆皇帝的外孙了。果真如此,就是当今圣上的表兄弟,这家饭庄还了得?
孔府饭庄不但背景深厚辉煌,更是倚仗着天下第一圣贤孔老夫子。孔老夫子亦堪称是天下第一美食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上了圣书的;“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惟酒无量,不及乱……”孔老夫子这十三个“不食”,成了后世士大夫认真遵循的礼法标准和饮食原则。因此,孔府饭庄亦有其独到之处。
最为著名的是“当朝一品锅”,据说乾隆三十六年,乾隆皇帝和孝圣贤皇后为娉女儿到山东曲阜会亲家,赏赐了孔府一套精美绝伦的银质全席餐具,大大小小共404件,其中有一件刻有“当朝一品”四个字的餐锅,代表着孔家吃的是“当朝一品”位极人臣的“铁饭碗”。后来,“当朝一品锅”便成了孔府佳肴的头道菜,意喻领百官之首。
读书人都是孔圣人的门徒,孔府饭庄又在贡院附近,因此来用餐的大多是比较有钱的读书人和附庸风雅的高官大贾。陈天伦之所以领甘戎到这里来,主要考虑的是这里礼仪庄严,清静文雅。
没想到,甘戎一进门便喜出望外地惊叫起来:“哎呀,龚叔叔,怎么是您呀?您怎么在这里呀?”
陈天伦听到甘戎喊龚叔叔,便立刻想到了大名鼎鼎的龚自珍。这位宣南诗社的领袖人物也是他所崇拜的偶像,多次听父亲和夏雨轩谈起过他,只是无缘拜见。想不到竟在这里和甘戎一起跟他巧遇了。
龚自珍见了甘戎,高兴地招呼着:“哎呀,是戎儿丫头,快来快来,陪龚叔叔喝杯酒。”
甘戎把陈天伦介绍给龚自珍,陈天伦彬彬有礼地向前行礼:“晚生久闻先生大名。”
龚自珍说:“罢了罢了,什么大名,是臭名吧?穆彰阿这个老贼说我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龚自珍是个不修边幅,放荡不羁的人。甘戎和陈天伦在他的左右分别坐下,龚自珍便急不可待地劝两个人跟他一起喝酒。
甘戎继续问:“龚叔叔,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龚自珍说:“我今日闲来无事,兴致又佳,就想起了夏雨轩,想跑到通州跟他讨杯酒喝。及至到了通州,见到他那黑狗把门的衙门,兴致皆无,便不想去见他了,就自己躲到这里喝闷酒。没想到你们两个年轻人来了,真是天不弃我也。”
陈天伦立刻想起了王徽之寻访戴安道的故事,笑着说:“龚大人,您这才叫‘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邪’?”
龚自珍挥了挥手说:“贤契,你可千万别叫我大人,我最讨厌别人喊我大人了。你要是愿意,也随着戎儿一起喊我龚叔叔吧。”
陈天伦非常钦佩龚自珍身上这种傲骨和直率,便高兴地举起杯:“龚叔叔,天伦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长寿。”
龚自珍说:“啊,这话我爱听,我长寿不求,眼下缺的就是健康啊。”
几杯孔府家酒下肚,龚自珍便满腹牢骚起来:“你们知道吗?虎门失守了,英军已经向广州进发了。他妈的,都是琦善这个软骨头坏的事。林则徐已经大灭了蛮夷的威风,朝廷不说乘势加强海防,挥师抗战,却一个劲儿地畏敌求和。夷性无厌,那‘和’是求来的吗?我就不相信皇上不懂得这个道理,都是穆彰阿奸贼误国。穆贼不除,国之将亡啊……”
龚自珍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骂穆彰阿,陈天伦替他担起心来,想提醒他小声一点儿,有碍于前辈的情面不好开口。其实,陈天伦也非常关心南方的海战和林则徐的命运。通州是天子脚下,京都人无论是书生商贾还是平民百姓,都热衷于朝政。虽说天威赫赫,禁宫如海,可是朝廷的大事小事,朝臣的忠奸贤愚,京都人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早朝还没下,君臣的议论纷争便传遍了大大小小的餐桌上。传播小道消息,议论朝臣的丑闻轶事,已经用这些素材创作出来的讥讽朝政的笑话,成了京都人就饭下酒的不可或缺的佐料。
陈天伦问龚自珍:“龚叔叔,您看这满朝文武中,谁能够挽救败局?”
龚自珍说:“大清不该灭,道光爷天资不够,天运好。毕竟还有几位栋梁支撑着,只是……朝廷里小人得势,蠢人掌权,奸贼一手遮天。这几位栋梁早晚都会被他们一根一根地砍掉,我话先说在这儿,第一个挨刀的就会是林则徐,你信不信?”
甘戎问:“您说的这几位栋梁之材都是谁?算不算您?”
龚自珍说:“你别拿龚叔叔开心了,我哪儿排得上号?”
甘戎说:“您那么大的学问还排不上号?”
龚自珍说:“在官场上,什么叫学问?你以为吟诗作画就叫学问,通古博今就叫学问,治世经济就叫学问?非也。官场上的大学问讲的是承欢之术,钻营之术,平衡之术,口蜜腹剑之术,笑里藏刀之术,逢迎拍马之术,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之术……”
甘戎说:“您说的这些都是奸臣,算不得朝廷的栋梁。”
龚自珍说:“栋梁有啊,认真算起来,当今朝廷只有三个半栋梁。”
陈天伦颇感兴趣地问:“三个半?都是谁?”
龚自珍扳着指头说:“您看,林则徐算一个吧?王鼎算一个吧?陶澍算一个吧?还有半个,你们猜是谁?”
陈天伦和甘戎都摇了摇头。
龚自珍指着甘戎说:“这半个就是你父亲,仓场总督铁麟。”
甘戎不满地说:“龚叔叔真不公平,为什么把我父亲算半个,他是缺胳膊还是短腿?”
龚自珍说:“他不缺胳膊也不短腿,他缺的是位置。你再有才华,你再能顶千钧之力,人家不让用你架梁支柱,不是也没有用处吗?”
陈天伦说:“这漕运码头是国家的命脉,朝廷让铁大人来掌管命脉不是很信任他吗?”
龚自珍说:“对,说得对。这漕运码头是国家的命脉,这大运河就是朝廷的大动脉,运送的是救命保命的漕粮。可是,铁麟在这大命脉上还要大作为才行啊。”
陈天伦毫不迟疑地说:“铁大人会有大作为的。”
龚自珍突然转换了一个话题,问甘戎:“戎儿,你哥哥怎么样?最近又惹你父亲生气了没有?”
甘戎红着脸说:“我父亲最无奈的就是我哥哥,他一不好好读书,二不好好练武,总是打着父亲的旗号招摇撞骗,骗吃骗喝骗钱还骗……”
龚自珍问:“还骗什么?”
甘戎红着脸说:“还骗女人,真没出息……”
龚自珍说:“骗女人?这我倒没听说过,女人是那么容易骗的吗?”
甘戎说:“真没脸说他,去年夏天,闲着没事他去勾搭河道总督的姨太太……”
龚自珍问:“河道总督?是不是那个刘文成?他不是因为贪污河银被打入天牢等着秋后问斩了吗?”
甘戎说:“是啊……他愣说能把他男人从天牢里救出来,还说可以走王鼎大人的关系,吹嘘我们家跟王鼎大人关系如何如何深……结果,把人家姨太太奸了,事情也没给人家办成。人家找上门来,害得我爸爸又赔银子又赔情,气得我爸爸差点儿抽刀砍了他……”
龚自珍叹息着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啊。”
甘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说:“啊,对了,天伦,我得嘱咐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陈天伦问:“什么事?”
甘戎说:“我哥哥在哪儿都有一帮狐朋狗友,最近通州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总是去找我哥哥。他们见我父亲在仓场当总督,都想通过我哥哥谋好处。那天我哥哥还跟我打听你的住处,他说你们是国子监的同窗,要来拜访你。我估计他不定又要搞什么鬼名堂。他要是求你办什么事,你可千万别答应。”
陈天伦心里一动,其实他是认识甘戎的哥哥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跟甘戎提起过。
※※※
就在陈天伦和甘戎在孔府饭庄遇见龚自珍之后没几天,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令陈天伦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天,陈天伦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自从上次他与父亲、与夏雨轩商量之后,决定参加今年的乡试。所以入冬以来,他闭门谢客,诸事不问,又一心读起了圣贤书。开春以后,国子监开课,他准备继续到那里去修学。大比一般在秋季,还来得及。是他的堂弟陈小虎跑来告诉他的,说一个城里来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打听着找他来了。
陈天伦出门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此人正是甘戎的哥哥甘瑞,是陈天伦国子监的同窗。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子,基本上分成两类,一种是有权家庭的,一种是有钱家庭的。有权的多是王公贵族的公子,有钱的多是各地财主的少爷。有权人家的公子自然看不起土财主们的少爷,可又用得着他们口袋里的钱;财主们的少爷自然千方百计地巴结那些权贵子弟,花的冤枉钱越多,那些公子哥儿们越是瞧不起他们。所以在国子监的同窗之间,大多分成一帮一伙儿的,自然是人与群分、物以类聚了。陈天伦则哪边都沾不上,他的家里,既没有权也没有钱。财主的少爷们瞧不起他,公子哥儿们也不带他玩。他呢,落得个清静自在,我行我素,独往独来。可以说,他在国子监没有朋友,有时也感到很孤独。越是孤独的人越是胸怀大志,越是发愤图强,在学问上陈天伦不让任何一个人。在这一点上,他既看不上那些清高自傲的公子哥儿,又看不起那些逢迎巴结的少爷们。
甘瑞是铁麟的公子,爱新觉罗家族的宗室,朝廷二品大员的儿子,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陈天伦。陈天伦呢,也对他们这些人避而远之。他们见面,往往连个招呼都不打,完全是形同路人。今天,甘瑞找他来干什么呢?
甘瑞来到陈家门外,见陈天伦从院子里出来,立即翻身下马,上前施礼,热情地说:“陈兄别来无恙?听说正在府上用功,甘瑞特来讨教。”
陈天伦急忙还礼说:“不知甘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只是……你我虽是国子监同窗,却素无来往,不知到舍下有何见教?”
甘瑞为了掩饰自己的唐突和尴尬,哈哈大笑起来:“陈兄果然清高,你我之间虽来往不多,可毕竟是同窗,有什么关系能比得上同窗更亲密呢?古往今来,同窗之间相互往来都是兴之所至,乘兴而来,尽兴而去,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陈天伦依然困惑不解,虽说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们经常做一些随心所欲的事,可是来看望他实在是没有来由:“既然如此,请甘兄快快请进,只是寒屋草舍,生怕委屈了甘兄……”
甘瑞又哈哈大笑起来:“陈兄何必客气,不瞒你说,甘瑞今日前来,一是拜望陈兄,二是想在码头上开开眼界。陈兄要是不嫌弃,就委屈你陪着我随便走一走,找个酒馆畅谈一番咱们同窗的情义。你看如何?”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人家放下了公子哥儿的架子,亲自上门来找你,而且确实又是同窗,怎么着也得尽地主之谊呀。于是,陈天伦进去跟父母打了个招呼,便随甘瑞而去。甘瑞牵着马,跟陈天伦亲亲热热地边走边聊。
陈天伦问:“码头上酒肆饭店不少,不知道甘兄想尝尝什么风味?”
甘瑞说:“今日不用陈兄破费,我的几位兄弟已经在漕运酒楼备下了一桌酒席。”
陈天伦说:“不行不行,你毕竟是到了通州,无论如何也得让我尽一点儿地主之谊呀。”
甘瑞说:“陈兄太客气了,其实呀我到通州没少来,在这里也有一些朋友。又听舍妹说她跟你很熟,你还帮了她不少忙,我早就该前来拜望你,只是被家父监督得太紧,读书苦,苦读书啊……”
陈天伦问:“甘兄也要参加今年的乡试吗?”
甘瑞说:“父命不可违啊,打鸭子上架,总得进考场,至于能不能中嘛,那就只能看天意了。”
陈天伦跟着甘瑞到了漕运酒楼,跑堂的急忙迎上来,把他们领进了一间雅座包间。一进门,陈天伦便愣住了,老老实实等候在那里的竟然是马长山,还有两位他没有见过的客人,大概是京城来的。
马长山有些尴尬,忙冲着陈天伦作揖:“天伦兄弟,我先给你赔个不是,请你千万别怪罪甘公子,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你的。你们是同窗契友,马哥我估计你不会驳他的面子,才出此下策的,请天伦兄弟多多包涵……”
戏法变到这个份儿上,才把包袱抖出来,原来是马长山搞的鬼。依着陈天伦过去的脾气,这时候他肯定要拂袖而去。但是他这会儿沉住了气,一年的军粮经纪当下来,使他成熟了许多。再有,毕竟是甘瑞的面子在这儿撑着。就算甘瑞的面子不大,还有他父亲铁麟呢,更何况还有甘戎呢!
马长山谦卑地请陈天伦入座。
陈天伦没有坐,他说:“马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马长山说:“什么话都没有,就是想请你喝顿酒。怎么?马哥的酒喝不得?”
陈天伦说:“酒当然要喝,不过咱先要把话说在前面。今日是我的同窗前来找我,我理应招待才是。这顿酒席不拘多少,要由我来付账。”
马长山急扯白脸地说:“别别别,我是事先定好了的,哪儿能让兄弟你付账呢?让我表示表示还不行?”
陈天伦说:“我说一不二,你们想让我在这酒桌上坐下来呢,就依着我,否则我可要告辞了。”
马长山无奈,看了看甘瑞。
甘瑞说:“当然了,这账当然该陈兄付了。到了通州这个地面上,我是来找同窗的。刚才在路上我就说了,世间什么关系最密切?同窗契友,苦寒之交。你马长山今天可挨不上号,往边上靠一靠吧。来来来,天伦兄,你居主陪首位,我坐主客首位,咱今天要痛痛快快地喝两杯……”
陈天伦心里再不舒服,再不痛快,也只好入席了。好在他有话在先,今天没吃你马长山,我不会领你任何情的。及至酒足饭饱陈天伦起来付账的时候,名堂又出来了。这一桌酒席,按照标准怎么也要10两银子,可是账桌上只收他2两银子。陈天伦问为什么这么便宜,账房先生说东家嘱咐过了,就让收这么多。陈天伦不是傻子,分明是马长山打了招呼,不足的部分由他补就是了。陈天伦知道,这样的事不好纠缠,也纠缠不清。反正我陈天伦明明白白地付了账,你马长山愿意暗里吃亏就吃好了,我陈天伦不领情。
※※※
陈天伦踏进六六顺宝局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尽了他进门之前的忐忑不安。
六六顺宝局在鼓楼后面的北大街上,州府衙门的前面东侧。这条街上以及与之紧紧相连的校书巷,可以说藏污纳垢之所,伤风败俗之地。这里的宝局赌场一家紧挨一家,校书巷的娼寮妓院一门连着一门。在宝局赌场和娼寮妓院之间,杂陈着烟馆酒楼茶坊书场。无论是宝局赌场还是娼寮妓院乃至烟馆茶坊,都是金匾高悬,幌旗摇曳,彩灯辉煌。
与许多年轻人一样,陈天伦也无法避免这纸醉金迷的诱惑。每当从此处路过的时候,他的脚步也总是难免会缓慢下来。对于这里的一切,他从来没有见过,却常常想入非非。他不是不想进,而是不能进,不敢进。他的家教很严,几乎还在他没有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将这里说成是地狱魔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他不要到这些地方来。而他自己呢,从读私塾到读州学府学到入国子监,直到他后来通过了院试,他知道自己所追求的前程,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特别是后来当上“盈”字号军粮经纪以后,他更是严格规范自己,既不能把自己混同于那些行尸走肉的纨绔子弟,更不能让自己堕落成毁家败业的三教九流。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他都不能到这些地方来。
可是今天他为什么来了呢?只因为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找到一个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理由,便可以将锁在心狱中的魔鬼释放出来。他不是自己来的,是陪着同窗来的;他不是自己要来的,是同窗非要拉他来的;这个同窗不是一般的同窗,而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任仓场总督大人的公子。他能不来吗?他不来行吗?
六六顺宝局是码头上最大的赌场,三层楼房,每层楼房里都有一间大的赌场,每一间大赌场里六张赌桌,另外还有六间单间的小赌场。而且赌桌都是六仙桌,长方形的。宝局里的数字离不开六,宝局又因六而得名。六六大顺,好吉利的名字。赌徒分上中下三等,依赌注大小而定。最上层的档次最高,赌注最大,都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徒,都是腰缠万贯的富豪商贾。
陈天伦在进门之前是暗暗发了誓言的,此行只是陪同窗,充其量是想开开眼界,自己绝不染指其间,绝不能下水。
马长山头前引路,陈天伦陪着甘瑞跟在后面,他们一行三人径直奔了三楼。
三楼大堂的六间赌桌上都挤满了人,有玩麻将的,有打天九的,有玩宣和牌的,有斗揽胜图的,也有一桌附庸风雅,敲起了猜诗谜。
陈天伦一进来就看出了甘瑞和马长山是赌场老手,是贯于此道的行家。中间的一张赌桌上正在押宝,一个年轻的赌手正在摇宝匣。桌面上画着十六门,七八个赌徒紧紧地围在四周,有的赌,有的看。赌的两眼瞪得冒血,看的磨拳擦掌心痒难捱。一阵屏息静气,紧张得提心吊胆;又一阵狂呼大叫,喧哗得石破天惊。
甘瑞和马长山挤了上去,不动声色地观看着。陈天伦也紧跟在他们身边,一片眼花缭乱。
马长山从怀里掏出两张50两银票,塞在甘瑞的手里,悄声说:“甘兄,试试手气如何。”
甘瑞接过马长山的银票,却不急于上场,依然静静地观看着,一副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大家风度。
又一阵喧哗,甘瑞看出了苗头,照准了八门的位置上,将两张银票都押了上去。
马长山悄声问:“要不要再押上一些?”
甘瑞伸出手来,马长山从怀里又掏出两张50两银票。
200两银票都押在了同一家的门前,赌桌上发出了轻轻的惊嘘声,众赌徒都把目光移向甘瑞。
甘瑞目不斜视,平静如常,看不出任何一点儿紧张和担忧。赌徒们继续下着注,有下50两的,有下20两的,也有下十两八两的。摇宝的年轻人双手举过头顶,宝匣在一双熟练的手里飞快地摇动着,哗啦啦地撕心裂肺,连陈天伦都紧张得喘不上气来。
就在那一瞬间,宝匣开了。
陈天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甘瑞那4张50两银票便不见了。
一阵掀破屋顶的喧哗声,人们把同情的怜悯的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一齐投向甘瑞。
甘瑞依然不动声色,脸上平静得如同观光看景。众赌徒一看便明白了,这是一位大家。
小伙计立刻送上茶水和手巾把,甘瑞拿起手巾把,擦了擦双手。
马长山又把4张50两银票塞在甘瑞的手里。
甘瑞毫不犹豫,又押在了刚才的那个八门上。
赌桌周围立即安静下来,参赌的和观赌的又都紧张起来。
奇迹没有出现,甘瑞那四张银票又风卷残叶般地消失了。
甘瑞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半点儿的沮丧,仿佛他输掉的不是银子,而是几片一文不值的落叶。
马长山也是依然如故,又递上来4张50两的银票。
陈天伦的心却颤抖起来,眨个眼的工夫,甘瑞已经输掉了400两银子了,现在又押上200两,要是再输了的话……他不敢想下去了。他求救似地看着甘瑞,想劝他不要再赌了,但终于没有开口。
宝匣又摇了起来,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无论是参赌的和观赌的都把头伸向了桌前,只有投注最大的甘瑞,却像局外人一样站在赌桌前,不温不火,熟视无睹。然而,宝匣揭开以后,还没等周围的人看清楚,桌面上十六门的银票便唿啦一下聚到了甘瑞的面前。甘瑞赢了,一把就赢了3000两银票。周围的人欢呼起来,甘瑞却依然静如秋水,只是嘴角儿上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宝匣又摇了起来,还没等甘瑞下注,却横空蹿出了一个跳宝案的……
※※※
漕运码头这个地方真可谓是藏龙卧虎,更可谓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跳宝案是个舍命的行当,没有十五个胆子听着都浑身打哆嗦。从常理上讲,或当官或为民,或经商或苦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活命保命。房可卖地可卖力气可卖,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甚至老婆孩子也可卖。那是为了活命,命是最宝贵的。还真是有这么一种人,为了活命去卖命。拿命换钱养家糊口、活命保命。卖命是高风险的行当,弄不好命就丢了。丢了命倒也省事,既无命可卖了,也无命可保了。通州有一句老话:松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可见不要命的人是最厉害的。光不要命还不行,还得不要脸。一不要命,二不要脸,在这人世间恐怕就走到头了。这跳宝案的就要既不要命又不要脸。
今天来跳宝案的是大名鼎鼎的杨八。
杨八在通州城里,是有名的八大魔头之一。他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在通州可以说是第一大力士。每年开仓时节,都是由他来扮演坝神。200斤的麻包,他肩上扛两个,腋下还要夹两个,这需要多大的气力?他有力气,码头上有的是力气活儿。凭力气吃饭,他挣得多。可是挣得多他也花得多。特别是吃饭,这是他生活中最愁苦的一件事。别人见了饭食,都来情绪,惟独他见了饭食就想掉眼泪。为什么呢?他觉得多少饭都不够他吃的。跟别人一起吃饭嘛,他会觉得他一张嘴就没别人的份儿了;让他自己独自吃饭嘛,他会觉得满桌子的饭都不够他吃的。在他的记忆里,他就从来没有吃饱过。无论什么场合,桌子上所有的人都吃完了,剩多剩少都是他一个人打扫。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肚皮,他的肚皮到底能装多少饭食,他也不知道。有一回州府衙门组织疏浚凉水河,那是以工代赈,不给工钱,管吃饭,而且随便吃。这正对杨八的心思,这辈子他就愁的是吃饭。只要有饭吃,天塌下来他都不愁了。河工们的伙食还不错,不掺糠掺菜,白面菜龙,还有点儿大油渣。别人领菜龙的时候都是手托着,最多是撩起衣襟兜着。杨八不行,手托衣襟兜都不够他吃的。他拎着一根担土的扁担,往地上一撂,让人家往扁担上给他码,码多少算多少。所谓菜龙,就是白面发起来蒸出的卷子,里面放进一点儿白菜,又有菜又有饭,省事,是大锅饭常做的饭食。每个菜龙至少有4四两,别的人多的吃七八个,少的吃三五个便饱了。杨八的一条扁担整整码了24个菜龙,他高兴了。把上衣一脱,光着膀子大吃大嚼起来。
杨八吃得多,更吃得快。眨眼的工夫,那条扁担就空了。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摸挲着他那略显鼓胀的肚子说:“哎呀,活了这么大,今天算是吃了一顿饱饭。要是再来碗米汤溜溜缝儿就好了。”
看来他是吃饱了想水喝了。米汤没有,河堤上却走过来两个人,一老一少。那是驸马庄的王木匠带着孙子刚从马驹桥赶集回来,王木匠手里提着一个点心匣,准备第二天到亲戚家随份子用的。毛三一眼看见了,对杨八说:“杨哥,你要是能把那位老先生提的点心吃了,算我的,回头我再去给人家装一匣。”
杨八瞪了毛三一眼:“你小子说话算数?别屎屙半截再坐回去。”
毛三提出了条件:“一块接着一块吃,中间不许停。”
杨八说:“当然是一口气吃完,谁他妈吃饭还歇气儿?”
毛三又说:“吃的时候不许喝水。”
杨八问:“吃完以后可以喝吧?”
毛三说:“吃完以后随便喝。杨哥,还有一句话,你要是吃不完呢?”
杨八说:“不可能,哪儿的事?”
毛三说:“咱不是打赌吗?打赌总有输有赢,你要是输了呢?”
杨八说:“输了当然算我的了……”
两个人打起了赌,顿时把众河工都惊动了,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等着看热闹。
这时候,王木匠带着孙子走近了。
毛三上前,客气地打着招呼:“大叔,赶集去了?”
王木匠也客气地搭着话:“是啊,你们挖河辛苦啊。”
毛三说:“有饭吃就是造化,辛苦点儿怕什么?”
王木匠说着话拉着孙子向前走。
毛三将他拦住了:“大叔,您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点心?”
王木匠说:“我装的是核桃酥,怎么,嘴馋了?”
毛三又问:“您装匣子里装了多少?”
王木匠说:“三斤足足的,是在福泰记装的。”
毛三说:“大叔,是这么回事,我们正在打赌。我这位哥哥叫杨八,能吃能干大肚汉。他刚吃完一扁担菜龙,我问他还能不能把您这匣点心吃下去,他说能。我跟他打赌,他要是吃得下去,这点心算我的,我马上再去给您装一匣。他要是吃不下去,这点心算他的,他马上再去给您装一匣……”
王木匠是个很随和很爽快的人,也喜欢跟年轻人一起凑热闹,抬眼看了看杨八,确实是位非同寻常的大汉。于是,一扬手,便把那点心匣痛痛快快地交给了毛三。
毛三马上把点心匣打开,好家伙,一匣核桃酥装得鼓鼓囊囊,都要把纸匣撑破了。焦黄的核桃酥油亮亮的,干得都裂开了缝。不要说吃,就是看一眼也流口水,终年一挂肠子闲半挂的穷苦人,有几个尝过核桃酥的呢?有的人一辈子连块渣儿都没舔过。杨八却有这么好的命,居然一个人要吃一整匣核桃酥。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个大肚汉吗?能吃居然也算起本事来了。
杨八坐在一个河泥堆积的土牛上,将那匣核桃酥抱在怀里,在众目起火,众口垂涎的包围中,又大吃大嚼起来。核桃酥是一种很干燥的点心,里面的水份几乎都被烤没了,表面上都裂了缝。杨八一口一块,沙啦沙啦地嚼着,口中的唾液很快就被干裂的点心吸收了。没有水浸着,干燥的核桃酥在他嘴里很艰难翻动着,连舌头都拉不开了。杨八只好伸长了脖子,使劲往下咽,连两只眼珠子都憋得鼓胀起来。众人在周围看着,也替他咀嚼,也替他伸着脖子往下咽,那表情痛苦得有些残忍,那场面难受得有些滑稽……
痛苦也罢,难受也罢,杨八居然把那匣点心吃下去了。最后,连匣里的渣都倒在手心里,吞了下去。
河堤上一片欢呼声。
王木匠的孙子见爷爷买的那匣点心被一个彪形大汉吞进了肚子里,心疼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毛三忙过来:“小兄弟,别哭,别哭,我马上到马驹桥镇上去给你买……”
王木匠对毛三说:“算了,我也算开了眼了,这匣点心算我的吧。”
毛三急了,忙说:“那哪儿行啊,咱说好了的。”
王木匠哈哈笑着,拉着孙子又朝马驹桥的方向走去……
就是这么一个能吃能干力大无穷的杨八,今天却要跳宝案子。
跳宝案子有跳宝案的规矩,一进门他先得寻衅闹事,引起众人的关注。他径直来到中间的那张赌桌上,膀子一摇晃,便把两边的人撞得趔趔趄趄地向后退去。然后,两只大手摁着赌桌,瞪着充血的眼睛问:“那位朋友赢了?”
甘瑞知道遇见麻烦了,没言语。
马长山迎过来:“杨八,你想干什么?”
杨八说:“赌场上无父子,何况是朋友。”
马长山见杨八的瞳孔都放大了,知道他要玩命,心里也没了底:“杨八,哥哥求你了,给哥哥点儿面子。”
杨八说:“你要还是我哥,就躲得远远的,别在这儿捣乱。”
甘瑞也是第一遭遇见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从怀里掏出烟荷包,一边慢慢地装着烟,一边想着对策。
陈天伦凑上去说:“甘兄,咱别跟他一般见识,还是躲躲吧。”
甘瑞没理睬他。
陈天伦又扯了扯马长山的衣角:“快叫甘兄走吧,别出事。”
马长山也无可奈何。杨八上来就找赢家,赢家就是甘瑞。在赌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赢了钱就走,走是走不掉的。赌场如战场,输得起,更要赢得起。甘瑞是懂得赌场上的规矩的。
甘瑞把装满了烟的烟袋叼在嘴里,刚要取火石打火点烟。杨八却伸手拦住了:“这位哥,您等一下,让兄弟伺候您。”
赌桌后面有一个大煤火炉,烧的是核桃大小的煤球。杨八一转身,便从炉子里捞出了一个煤球,用中指和食指夹着,朝甘瑞走过来。红彤彤的煤球已经烧透了,杨八的两个指头夹着煤球,指尖上呼呼地冒着黑烟,一股呛人的烧肉的味道。甘瑞依然平静如常,耷拉着眼皮,叼着烟袋,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杨八将煤球举到甘瑞的烟袋锅上,把烟点燃。
甘瑞突然把一只脚蹬在凳子上,嘶啦一声,扯碎了一条裤腿儿,白白净净的大腿袒露出来。然后,他把嘴里的烟袋拿下来,把上面那枚火红的煤球往腿上一扣。煤球嘶嘶地在甘瑞的腿上燃烧着,腿上的肉顿时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黑,黑烟蒸腾着,污浊的油顺着烧焦的伤口淌下来,滴滴哒哒地流在地上……
赌桌对面的杨八用那双吃了死孩子似的眼睛瞪着他。
甘瑞抽了口烟说:“兄弟,你想赌什么?”
杨八唰地把袖子一捋:“一条胳膊。”
甘瑞问:“左边还是右边?”
杨八咬了咬牙说:“右边。”
甘瑞说:“看来你是个左撇子了?”
杨八说:“你他妈才是左撇子呢。”
甘瑞说:“噢,看来你还真想下本钱。那好吧”甘瑞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两张银票,跟刚才赢的那堆银票放在一起,说,“兄弟,看见了吧,这一共是5000两银票。就咱两个人赌,你要赢了,这5000两银子就是你的了;你要是输了,自己找个地方把那条肘子卸掉。来吧……”
※※※
甘瑞的话音未落,后面立刻响起了一个声音:“慢。”
终于把赌场老板惊动了,杨八刚才的寻衅就是要把老板惊动起来,老板不来,他这宝案是没法跳的。
老板姓潘,是一个白净脸上总堆着笑容的老人,外号人称笑面虎。他的后面则跟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手里都拎着碗口粗的大棒子和巴掌宽的板子。
说实在话,开赌场的老板最怕的就是跳宝案的。对付跳宝案的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打。可以往死里打,却不能把人家打死,打死了照样要吃官司。被打的人如果咬着牙,不吭不叫不求饶,那赌场老板就算输了。你不但要给人家治伤养病,每月还要给人家抽头钱。一句话,就是跳宝案的找到饭辙了,你得养活人家一辈子。当然,要是跳宝案的松了,那是打了白打,把他拖出去扔到大街上完事。跳宝案的不但白挨了打,还丢了人,以后活在世上,连条狗都不如……
笑面虎潘老板走过来,不用问就全明白了。他先走到甘瑞跟前,把他腿上的那个燃烧的煤球捏下来,扔在地上。立即有一个跟随上来,拿着獾油给甘瑞疗伤。
潘老板向甘瑞作揖说:“公子,让您担待了,改日我专门请您喝茶。”
甘瑞还了个揖说:“老板客气,谁让我赶上了呢。”
杨八见潘老板来了,身子一跳,饿虎扑食般地趴在了宝桌上。
潘老板说:“杨八,我这里你也经常来玩,乡里乡亲的,我向来待你不薄,你干嘛要撅起屁股混饭吃呢?”
杨八说:“潘老板,什么话都别说了,您按规矩办吧。”
潘老板说:“杨八,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杨八说:“我不后悔。”
潘老板说:“这碗饭可不好吃。”
杨八说:“我知道。”
潘老板说:“以后你恐怕当不了坝神了。”
杨八说:“我不想在码头上混饭吃了。”
潘老板又问:“你想好了?”
杨八说:“您来吧,我等着呢。”
潘老板冲后吆喝着:“那好,来人呀!”
打手们早就把一条春凳搬了过来,撂在赌桌旁边,哗的一声,一桶凉水泼在春凳上。紧接着,打手们七手八脚将杨八拖过来,扒下他的裤子鞋袜。然后,两个人抡着板子,两个人抡着棒子,疾风骤雨般地朝杨八的屁股上和双腿上敲打着。棒起棒落,板起板落,顿时血肉横飞,皮开肉绽,杨八的屁股和双腿黑红污烂,卡嚓一声,两条腿被打断了,白花花的骨头茬子都露了出来……
潘老板在甘瑞的旁边坐下,又吩咐给甘瑞、马长山、陈天伦搬过椅子。几个人落座之后,侍女们便把茶端上来。然后品茶聊天,谈笑风生,彬彬有礼。谁也没有往杨八那边看,谁也没有把劈里啪啦的棒子和板子声当回事。只有陈天伦心里忐忑不安,不时地偷眼看一下趴在春凳上甘心服刑的杨八。
杨八也真称得上是一条好汉,任凭棒子板子轮番起落,任凭腿断臀开,硬是一声不吭。他的脑袋耷拉在春凳上,像一个瘪了的麻包,围观的人魂魄都惊飞了,他却像是局外人一样沉得住气。
足足打了有半个时辰,连打手们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潘老板终于发话了:“看看,还有气没有?”
其实,这句话他问得有点儿多余。他早就嘱咐过打手了,能不给杨八留口气吗?
打手回话:“还有一口气,人却昏过去了。”
杨八说:“用凉水给我泼过来。”
打手们立刻拎起大桶的凉水,朝杨八的头上泼去。
杨八醒了过来,轻轻地哼了一声。
潘老板说:“杨八,我说话你听得清吗?”
杨八努力抬起了头。
潘老板说:“行啊,杨八,你还算是个英雄,禁得住这顿恶打也不容易了。这样吧,从下月起,每月初一,你到我这儿来领份儿钱吧。”
杨八竭尽全力地张开嘴,艰难地说:“潘……爷,谢谢……了……”
潘老板吩咐着:“快,卸下门板,把他抬到汤先生那儿去。”
陈天伦听明白了,汤先生是专门治外伤的医生,家住西门外。潘老板要给杨八治伤了。
众打手答应着将杨八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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