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伦驾着一叶扁舟,轻如掠水飞燕,顺流而下。他头戴斗笠,手握长篙,拨拨点点,完全像一个悠闲散淡的渔夫。他驾舟南下,出于两个目的。一个是目前正是漕粮上坝的高峰,浙江、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的漕船都已经过了淮安,头尾衔接地塞满了三千里大运河,浩浩荡荡地扬帆北上。陈天伦要依次查看一下将要抵通的漕船,以便向坐粮厅禀报,安排收兑事宜。二是听说最近河西务的造假贩假市场又猖獗起来,无论是坐粮厅还是通州衙门,对这个由贫苦农民繁殖出来的市场都束手无策。打一下消停两日,消停两日便又像雨后的毒蘑菇一样满地破土而出。夏雨轩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铁麟说,即使斩草不能除根,可草还是要斩的。不斩就会泛滥成灾,就像农民种田,草不断地长,农民不断地锄,这样才能将庄稼保住。就是说,他们最近要对这个造假贩假市场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围剿。夏雨轩说,趁着眼下牢房空着,先把这些刁民请进来吃几天窝头……
陈天伦撑着长篙,劈涛斩浪,扁舟像一片落叶一样顺流而下。满河的舟来船往,人声喧闹。陈天伦却觉得恍恍惚惚的,空空荡荡的,如入无人之境。这是怎么了?
柳荫掩映的运河大堤上,牛六儿赶着一头小毛驴踢踢踏踏地朝前奔跑着,小毛驴的背上驮着两个箩筐,箩筐里装满了日用百货。最近他又干起了走乡串户的货郎行当,码头上称作卖针线的……
大河中的陈天伦没有注意岸上走动的人群,可是牛六儿却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船头上的弄潮儿……
满河上舳舻相接,帆樯蔽日,陈天伦走走停停,迂回向前。
堤岸上的牛六儿忽快忽慢,鬼鬼祟祟。
陈天伦的小船便挤到河边,他小心地撑着篙,在来来往往的船只缝隙中寻着路。河边的垂柳幕布般地将河堤和水面分割遮盖起来。
牛六儿着急了,歪着头追寻着陈天伦的身影……
几粒水珠儿溅落在陈天伦的脸上,陈天伦扭头一看,附近的一艘漕船的边缘上,蹲着一个正在淘米的黑衣女人。陈天伦惊讶地叫起来:“唐大姑,您怎么在这儿?”
唐大姑朝他笑了笑:“我在这儿找口饭吃,你到哪儿去?”
陈天伦说:“我随便转转。”
唐大姑说:“回去吧,别去了。”
陈天伦问:“为什么?”
唐大姑说:“天要下雨。”
陈天伦看了看天,笑了:“这么大的日头,雨在哪儿?”
唐大姑说:“雨在天边外。”
陈天伦又笑了笑。
唐大姑又说:“回去吧。”
突然,陈天伦觉得头顶上的树枝晃动了一下,他警觉地抬起头来,一个轻盈敏捷的身影像蜻蜓般地立在了他的船头上,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你……”
甘戎开心地大笑起来:“没想到吧,你想甩掉我单独行动?哼,孙悟空再有本事,也难逃如来佛的手掌心。”
陈天伦解释说:“我根本就没想甩掉你,谁知道你这几天跑到哪儿疯去了?”
甘戎跳到陈天伦身边:“你才疯呢,你几天没见到我了?”
陈天伦说:“总有七八天了吧?”
甘戎说:“净胡说,前天晚上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吗?”
陈天伦随口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甘戎说:“前天晚上咱没在温榆河上玩?你还教我用西瓜皮雕河灯?”
陈天伦笑了。他没有忘,前天晚上的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只因为他说了一句七月十五快到了,就要放河灯了,甘戎便缠着他做河灯。被一个女孩子纠缠的感觉真好,陈天伦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许久许久以前,夏雪儿曾经纠缠过他。可那是一个小女孩儿在缠着一个大哥哥,更多的感觉是无奈和娇宠。现在是一个大女孩儿纠缠着一个男子汉,无奈中流溢着甜蜜,娇宠里充满了渴望……近半年来,与去年相比,陈天伦跟甘戎相处的时候,少了许多的警惕和拘束,多了许多的交流与嬉笑。甘戎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儿,任性是女孩儿征服男人无坚不摧的武器。这武器像一块粗砺的石头,打磨着男人的性子,修饰着男人的形象,也铸塑着男人的责任感和事业心。陈天伦被甘戎磨得不但没有了一点儿脾气,而且被她牵引着奔驰进了一片感情的荒原。男人就是贱,贱得骨头发痒。他们渴望自由自在,却又渴望着有人牵引,有人纠缠。甘戎天天影子似地跟着他,他觉得心里很踏实,多累多苦也不觉得。要是哪一天没有见到甘戎,他就像丢了魂似的,心里空荡荡的,没着没落的,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旷寂寞起来……
这感情正常吗?肯定不正常。作为国子监的生员,陈天伦能不懂得这些吗?他时时刻刻地在警告自己,要悬崖勒马,要有自知之明,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他非常清醒的知道,这是很危险的游戏。他跟甘戎不在一条船上,她是吃皇粮长大的,他是喝运河水长大的。他们中间的沟壑与隔阂,甚至超过了王母娘娘为牛郎织女划出的那条银河。银汉迢迢暗渡,每年还有鹊桥相会的时候,而陈天伦与甘戎中间的那条河流,是永远无法逾越的。可是,甘戎却不管这些,她的任性还不仅仅因为她是女孩儿,还因为她是一个有胆有识本事高超的侠女,更因为她是仓场总督的女儿。所以她不怕,她觉得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甘戎曾经大胆热烈地向他表白过,要嫁给他。她的话虽然是在玩笑中说出来的,却把陈天伦吓得几夜睡不着觉。他甚至曾经想过让父母早点儿向夏家提亲,把他的婚事及早定下来,免得甘戎再想入非非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向父母提这个要求。陈夏两家的亲事似乎是天定,似乎被方方面面都默许了的,陈天伦一直把夏雪儿当作自己未来的夫人。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陈天伦与夏雪儿却越来越陌生起来。陌生得有时候陈天伦都想不起夏雪儿的俊俏模样儿,陌生得有时候陈天伦都意识不到夏雪儿的存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甘戎抢过陈天伦手里的长篙:“想什么呢,丢了魂似的?”
陈天伦惊愣了一下,尴尬地说:“啊……没……没有……”
甘戎已经学会了撑船,这是陈天伦教她的。
陈天伦躲在她的身后,一时有点儿手足无措。
甘戎突然说:“把你的密符扇拿出来。”
陈天伦问:“干什么?”
甘戎命令说:“你拿出来。”
陈天伦无奈,只好从腰间掏出来。
甘戎只瞟了一眼:“好了,收起来吧。”
陈天伦困惑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甘戎说:“我以为你又接到新的扇袋了呢?”
陈天伦轻松地笑了。
甘戎说:“你笑什么,以为我是在吃醋吗?”
陈天伦没说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甘戎跟他说话越来越放肆了,他不能顺着甘戎的话茬儿乱说,他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任的。
甘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陈天伦心里一阵发痒。
甘戎说:“天伦,我可跟我爸爸说了。”
陈天伦心里一惊:“说什么了?”
甘戎说:“我跟我爸爸说我要嫁给你。”
陈天伦的脑袋都要炸了,两眼一阵发黑。
甘戎说:“你猜我爸爸说什么?”
陈天伦问:“说……什么?”
甘戎说:“我爸爸说,你这么大了,嘴上该有个把门的了,别整天价顺嘴胡咧咧。你瞧,他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跟他说正事,他也当我胡开心,真没办法。”
陈天伦心里轻松了许多……
阳光灿烂,碧水悠悠。头顶上的柳莺在叶片上跳来跳去,远处的花船上,妓女们唱着淫荡的歌儿。岸边的垂柳后面,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
顾全无意中找到了表妹,周三爷凭空里多了个大舅爷,不知道这是喜事还是祸事。不管怎么说,三个人都很高兴,特别是周三爷,更是高兴得孩子似地手舞足蹈。他立刻跑出去雇来两顶轿子,把顾全的东西收拾收拾,就把顾全和燕儿塞进轿子,自己却依然骑着那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小毛驴,兴高采烈地朝小潞邑葫芦院走去……
进了葫芦院,自然是摆酒设宴,庆祝顾全和燕儿劫后重逢,也庆祝自己多了顾全这么一门好亲戚。
周三爷举着酒杯说:“今儿咱得好好庆祝一下,燕儿,你也得破破例,把酒杯端起来,至少要喝三杯。”
燕儿自然也十分高兴,她虽说嫁给了一个青帮老大,在外人看来不啻是给恶魔当了压寨夫人。可是,没想到周三爷却那么宠着她、惯着她,宝贝似的珍惜她。燕儿在周三爷面前找到了久违的关怀,找到了家的感觉,也找到了安全和慰藉。周三爷是她的救命恩人,当她和母亲投入滔滔滚滚的大运河的时候,是横下了必死的决心的。没想到她被救了上来,救上来的燕儿早已经不是从前的燕儿了,从前的燕儿已经死了。就是说,从前的燕儿是属于她自己的,而被周三爷救上来的燕儿却应该是属于周三爷的。就像从河捞里上来的鱼虾一样,鱼虾再珍贵、再值钱,也不属于它自己了,而是属于捞上来的人。这个道理在燕儿的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当时周三爷提出要收留她做孙女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向周三爷以身相许。当周三爷的孙女干什么?当来当去,还不是要送给另一个男人。那时候,周三爷就会像送礼物似地把她送出去。与其让周三爷把她送给别人,还不如让周三爷自己享用她。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周三爷没有把她当鱼虾,却把她当成了宝贝疙瘩。周三爷虽然也是在享用她,却也给了她少有的关爱与温暖。这对于一个死过了的女孩儿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了,非常过分了。渐渐的,周三爷又让她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做人的感觉,也让她在周三爷面前把小腰板儿挺了起来。这会儿,她见周三爷让她喝三杯酒,便大胆地问:“为什么要让我喝三杯?”
周三爷耐心地说:“你看,你们兄妹相逢,你应该敬表兄一杯吧?是老夫带着你去画像,才让你遇见顾先生的,老夫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怎么着也得敬老夫一杯吧?咱们都是浪迹天涯孤苦伶仃的苦命人,突然间三位一体成了一家人,这天大的好事难道还不该共同喝一杯吗?”
燕儿故意撒着娇说:“第一杯酒我喝,第三杯酒我喝,这第二杯酒嘛……”
周三爷歪着脑袋问:“怎么,你不想谢谢老夫吗?”
燕儿说:“刚才老爷您说,咱们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用得着谢吗?”
周三爷急忙说:“对对,还是我们燕儿说得对,这第二杯酒就不用喝了。”
顾全说:“对什么呀,我说周三爷,您也太宠着燕儿了,她跟您这么胡搅蛮缠,您居然还说她对。”
燕儿噘起小嘴说:“表哥,你怎么刚见面就欺负我,我怎么胡搅蛮缠了?老爷,您说我是胡搅蛮缠吗?”
周三爷急忙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燕儿说:“那……我表哥说我是胡搅蛮缠,该不该罚一杯?”
周三爷忙说:“该罚,该罚。”
燕儿瞪着眼睛对顾全说:“那好了,表哥,先罚你一杯。”
顾全不服气地叫嚷起来:“周三爷,您也太没原则了,您怎就这么顺着她呀?”
周三爷又跟顾全抹起了稀泥:“得了得了,燕儿小,你就让着点儿她吧。”
没想到燕儿又不干了:“老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让着我呀?好像我多没理似的。”
周三爷急忙哄着燕儿说:“你有理……有理。”
燕儿说:“有理您干嘛还说让着我?”
周三爷说:“不是让……不是让。”
燕儿说:“不是让那是什么?”
周三爷说:“顾先生该罚,该罚。”
顾全叫嚷起来:“周三爷,您可不能这样受女人摆布呀。”
燕儿又叫起来:“老爷,您听我表哥说什么呢。”
周三爷说:“不对,不对,你表哥说的不对。”
燕儿说:“不对怎么办?”
周三爷说:“那就……再罚一杯,顾先生喝两杯,连喝两杯……顾先生,您就喝了吧,看在老夫的面上,行了吧?”
顾全无奈,只好连干了两杯酒。
周三爷开怀大笑起来。
顾全摇着头苦笑着:“我算明白了,到底什么力量最大了。”
燕儿说:“老爷,您听,我表哥在讽刺您。”
周三爷转向顾全问:“是吗?顾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全说:“想当初乾隆爷骑着马到漕运码头上来,见扛夫扛着大麻包来来往往,登船上岸,想到每年四百万石的粮食都是这么靠肩膀扛过来的,感慨万端地问身边的刘墉:‘爱卿,你说这天下什么力量最大?’刘墉一时没明白乾隆爷的意思,见马背上的乾隆爷一个劲儿地回头,原来不远处一个缝穷的小媳妇长得挺漂亮。刘墉急忙说:‘回圣上,女人的力量最大。’乾隆爷说:‘这两坝上扛粮包的都是男人,你怎么能说女人的力量最大呢?’刘墉说:‘微臣看见,刚才那边那个女人把龙脖子都扭歪了。’”
周三爷立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
燕儿说:“老爷您还笑,他这是讽刺您哪。”
周三爷说:“讽刺得好,讽刺得好,连皇上都那么没出息,我老夫还怕什么。”
顾全高声说:“好啊,三爷您竟敢说皇上没出息?”
周三爷一愣:“啊……瞧我这臭嘴,我认罚……认罚。”
三个人就这样,说说笑笑,争争吵吵,酒席吃得热闹非凡,其乐融融……
※※※
六月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早晨陈天伦驾着船出来的时候还晴天朗日,万里无云,没想到过了中午突然间听见头顶上一声惊雷。紧接着,疾风骤起,浓墨也似的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伴着霹雳闪电,刹那间暴风骤雨像乱箭齐发,横扫大河上下……
陈天伦本以为是一阵暴风雨,他从甘戎的手里接过船篙,将小船撑到岸边的柳荫下,没想到风雨来得猛烈而持久,甘戎不怕风雨却怕雷鸣闪电。一个霹雳在头顶上炸开,吓得她急忙扑在陈天伦的怀里。陈天伦尽量用自己的身体为甘戎遮蔽着风雨,甘戎紧紧地抱着陈天伦,身子深深地缩在陈天伦的怀里。风雨横斜,像千万条鞭子抽打在两个人的身上。不大一会儿,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在甘戎扑向陈天伦的一瞬间,陈天伦身上是火辣辣的,从心底蒸腾着一股强烈的火焰,周身烧烤得火炭一般。风雨泼在他们的身上,嘶啦啦地蒸烤着腾腾热气。可是很快,这热便渐渐地冷却下来。风雨无情,火辣辣变成了阵阵剧痛。热腾腾的身子冻得冷冰冰的,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的身子瑟瑟发起抖来……
陈天伦说:“不行,咱们得避一避?”
甘戎说:“到哪儿去避。”
陈天伦把甘戎扶起来,拉着她跳上岸,又将缆绳把小船拴在岸边的柳树上,然后便搀扶着甘戎一步一趋地朝堤岸上爬去……
又黑又厚的云团遮盖了整个天空,天地间一片黑暗。风狂雨暴,地上泥泞不堪。两个人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到,茫然无主地往前逃奔着。
甘戎已经累得喘不上气来:“咱别跑了,跑到前面,不还是照样下雨吗?”
陈天伦说:“不行,咱得找个地方,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甘戎问:“这荒郊野外,哪有避雨的地方?”
这正是苏庄附近,陈天伦凭着记忆,好像大堤下面有一个小闸房。陈天伦搀扶着甘戎在慌乱地摸索着,天地黑成了一片。下了大堤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雨鞭抽打在玉米叶子上,轰隆隆撼天动地。突然一个通天贯地的闪电,把天地间照耀得一片光明。闪电过后,肯定是一阵巨大的雷鸣,甘戎又钻进陈天伦的怀里,陈天伦紧紧地搂抱着她。就在这一瞬间,陈天伦看见了那座小闸房。霹雳过后,陈天伦拉着甘戎朝那间小闸房跑去……
小闸房的门是用树皮做的,没有锁,只是拴着一根铁丝。陈天伦拧断铁丝,推开小闸房的门,两个人身子便倒进了小屋里……
外面黑,屋里更黑,借着不时燃起的闪电,陈天伦看见了小屋里有一铺小炕,炕上似乎还铺着一床露着棉絮的被子。进了小屋便躲开了风雨,两个人搀扶着站起来,身上的衣服都湿得沾在了一起,地上很快就流下了一大滩浑浊的雨水。
甘戎说:“不行,我冻得受不了了。”
陈天伦说:“这样吧,你快把湿衣服脱下来,跑到炕上盖上被子。”
甘戎问:“那你呢?”
陈天伦说:“我还行,我还绷得住。”
甘戎说:“我身上的湿衣服凉,你身上的湿衣服不是也凉吗?我就不信你是钢铸铁打的。”
陈天伦说:“你别管我,我是男人,男人火力壮。”
甘戎听见,陈天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上牙打着下牙,连声调都变了。
甘戎扑上前,伸出哆嗦的双手,解着陈天伦的衣服。
陈天伦哆哆嗦嗦地阻拦着:“别别……你还是自己脱吧。”
甘戎的声调也变了:“我的手发僵了……衣服脱不下来。”
陈天伦只好哆哆嗦嗦地帮助甘戎脱着衣服,两个人慌慌乱乱,互相解着衣服上的扣子……
哗啦一下,甘戎身上的衣服脱落在地上。一阵闪电袭来,陈天伦看见自己的眼前戳着一个玉柱般雪白粉嫩的身躯。他急忙闭上眼把头扭向一边,几乎与此同时,他身上的衣服也脱落下来,甘戎把冰凉的身子贴上了他。陈天伦突然像一只暴怒的野兽,弯下身子,抱起甘戎,扔在了炕上。可是,甘戎的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虽然把甘戎放在了炕上,自己却不能挣脱。
甘戎哆嗦地说:“哥,别……别离开我。”
这是甘戎第一次叫他哥,像一阵雷电唰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一下,立刻便软绵绵地瘫软下来……
一条被子盖在两个赤裸的身躯上,两个湿淋淋的身子粘在一起,他们互相擦拭着、互相搂抱着。说不清是冰冷还是紧张,两个人都呼呼喘着粗气,慌乱地交织着、融合着、侵吞着……又是一个闪电袭来,陈天伦翻身压住甘戎,把她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毕竟是年轻人,毕竟是夏天,两个搂抱在一起的身躯很快便由冰凉变得火烫起来,干柴烈火般地呼呼燃烧着……
小闸房的门突然开了,呼的一声,扔在地上的一件衣服掀了起来,扑向闸房的门口,又呼地一下回落到地上。
陈天伦一惊:“怎么回事?”
甘戎说:“是风吗?”
陈天伦说:“风怎么单吹这一件衣服?”
甘戎说:“是雷电吧?”
陈天伦说:“雷电怎么没有把衣服烧焦?”
甘戎说:“那是什么?”
陈天伦说:“有鬼。”
甘戎问:“什么鬼?”
陈天伦说:“不知道,这事有点儿怪。”
甘戎说:“那鬼要干什么?”
陈天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腾地跳下炕,抄起刚才被掀起的那件衣服。那正是陈天伦穿的长衣,陈天伦拿起长衣摸索了一下,“啊”的叫了一声,险些昏厥过去。
甘戎急忙起身:“怎么回事?”
陈天伦说:“我……我的密符扇。”
甘戎问:“密符扇怎么了?”
陈天伦说:“被偷走了。”
嘎啦一声巨响,霹雳闪电烧红了半边天。
甘戎急了:“快……穿上衣服快追……”
※※※
在这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中,在周三爷葫芦小院那暖烘烘的炕头上,燕儿哭着讲述自己悲惨的身世。周三爷年纪大了,不胜酒力,靠着墙半躺半坐。燕儿紧紧依偎在周三爷的脑袋旁,身子靠着窗台,断断续续地哭诉着。顾全坐在炕沿上,一边喝着茶,一边静静地听着。炕中间一张小桌,桌上是一盏昏惨惨的小油灯。外面的霹雳闪电把窗户纸震得哗啦啦响,燕儿的哭诉亦如雷电般地震撼着顾全和周三爷……
燕儿的父亲王春明在上刘家村种着三十多亩水田,这对于一个三口之家来说,已经堪称是个小康人家了。30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苦苦追求的小康目标。达到这个目标并不难,只要老天帮忙,只要朝廷宽宏,只要地方官吏清廉。种田交租,天经地义。山东是漕粮征收的重地,交纳朝廷的正米耗米已经使农民不堪重负,而从府县到乡里,又层层加码,名目繁多。农民身上的苛捐杂税像是暴雨中扛着稻谷过河,越来越重。正米耗米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摊派和加项。开仓摊派、修仓摊派、踢斛摊派、淋尖摊派、垫仓摊派、扬簸摊派、芦席摊派、松板摊派、楞木摊派、官役摊派、监收摊派、杂官开销摊派……原本该收一石,加上各种摊派杂项五六石也打不住,种田人一年收的稻谷,都交纳上去还不够。交不上就得吃官司,就得进大牢,就得倾家荡产……
周三爷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乌七八糟的摊派,气愤地说:“他们收那些粮食干什么?据老夫所知,每年运往京城的漕粮,连十分之一也没有,余下的那么多粮食哪儿去了?”
燕儿说,您说哪儿去了。除了进了州县府抚各级官吏的腰包,还能到哪儿去?
周三爷说:“这些当官的也太贪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燕儿说,一个是这些人太贪,一个是吃漕粮的也太多。每到征收漕粮的时候,除了州县的官吏,还有许多地方上的杂官,什么乡约、里正、地总、里总、图差、庄差、总头、总总头、都差、保差、帮办、垫办……这些人有坐轿的,有骑马的,有提刀的,有拎锁链的,缕缕行行,如狼似虎,就像闹蝗虫一样黑压压地占满了村子。这些人要吃要喝要拿,他们靠什么活着,还不是靠勒索种田的农民。一个乡镇,100个人种田,得有20个杂官来看管他们、监视他们、催促他们。这些杂官吃饱了喝足了,还虎狼般地欺负百姓。您说,照这样下去,还有谁愿意种田?
周三爷说:“我就不明白,朝廷的官吏都是靠读书考上来的,这些杂官都是从哪儿来的?”
燕儿说,您要是到一个地方当官就明白了。比方说,您当一个知县吧,您的表哥找您来了,您没办法,安排当个乡约吧。您的表哥当了乡约,您表哥的堂弟又找来了,怎么办?安排当个里正吧。您表哥的堂弟当了里正,您表哥堂弟的侄子又找来了……就这样,圈儿套圈儿,环儿套环儿,所有的杂官都有来头。杂官也像蝗虫一样,越吃越肥,越繁殖越多……
周三爷感慨地说:“这天下,多些种田的有饭吃,多些织布的有衣穿,多些瓦木匠有房住,多些当兵的保平安……养活这些当官的干什么?他们除了欺压百姓,能干什么好事?家有万顷,不养闲人一个。眼下从朝廷到乡里,养活了多少闲人。这样下去,这国家能不完吗?”
燕儿说,您说那运丁算不算闲人?
周三爷说:“运丁是给朝廷运粮的,怎么能算闲人呢?没有运丁,那江南的粮食能自己顺着大运河流到通州来?”
燕儿说,欺压百姓的不仅仅是当官的,运丁不算闲人,可运丁也欺压百姓。
周三爷问:“运丁怎么欺压百姓了?”
燕儿说,运丁不但欺压百姓,还欺压当官的。州县衙门那些当官的,见了运丁都跟三孙子似的。
周三爷说:“你这话可就说过了,运丁有那么厉害吗?”
燕儿说,运丁倚仗着运皇粮的差事,任意向州县敲诈勒索。你不给足了他们钱,他们就不装你的粮。粮食装不上船,就是地方官员的罪过。他们要的钱,更是多得让人头皮发麻。您看,有提闸费、打溜费、催攒费、浅水费、收帮费、闸坝费、量水费、放水费、验收费、兑收费、过淮费、抵通费;有折帮银、落地银、水脚银、船价银、修船银、造船银、拨船银、拉船银……
周三爷挥手制止住了燕儿的话:“你别说了,这些老夫知道,可是运丁要这些钱,入的不是自己的腰包呀,运丁在这一路上需要多少花销,你知道吗?”
燕儿说,那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这些钱都是从老百姓的牙缝里抠出来的。他们把粮食都抢走了,老百姓就得饿肚子。织席的睡土炕,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却吃糠咽菜,世道就是这么混蛋。
周三爷不言语了,仰着脸看着天花板,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事。
顾全一直仔细地听着燕儿的话,他最想知道的是舅舅和舅妈怎么样了。
燕儿讲起了自己的遭遇,父亲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落地碎八瓣儿,收到的粮食就这样被诈光了。食粮没了,灾难却没有躲过去。荣成县的典史谢大麻子到上刘家村收粮,看上了燕儿,非要把燕儿一起收走,做他第三房的姨太太。燕儿是父母的独生女,掌上明珠,怎么舍得把燕儿交给猪狗不如的谢大麻子呢?
谢大麻子是个恶人,为了得到燕儿,就一个劲儿地给王春明加捐加税。燕儿家里的粮食都拿了出来,谢大麻子还说他们欠12石粮食。王春明火了,跟他们讲理,谢大麻子给王春明扣上了一顶抗皇粮的罪名,一条铁链将王春明索进了县衙门的大牢……
王春明在牢房里受尽严刑拷打,就是不肯答应把燕儿许配给谢大麻子。燕儿母女为了救父亲,找到谢大麻子求情,谢大麻子死咬住一条,要不把燕儿给他,要不王春明把牢底坐穿。王春明是一个宁折不弯的铁汉子,燕儿母女到牢房里探望他,他命令燕儿的母亲带着燕儿快走,逃离荣成,到外面找一条活路。燕儿母女舍不得撇下王春明,王春明为了断了燕儿母女救他的念头,一头撞在牢房的墙壁上,顿时头崩脑裂……
燕儿母女安葬了王春明,从荣成逃了出来。可是谢大麻子依然不死心,派人穷追不舍,一直追到运河边上。母女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双双跳进了大运河。燕儿被周三爷救上来了,而燕儿的母亲却沉入了河底……
顾全听着表妹的控诉,一直没有说话。他的脸阴沉得比外面的天空还恐怖,而心里却轰炸的电闪雷鸣。顾全的表情被燕儿看在了眼里,她明白表哥在想什么,暗自担起心来……
这一天晚上,骤雨初歇。一轮满月当空,云边繁星闪烁。顾全背着自己的行装,悄悄地离开了周三爷的葫芦小院。燕儿一直没敢闭眼,听见了动静,她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她急忙扒着窗户往外看,顾全已经出了门。她惊慌地将周三爷推醒:“老爷,快……快起来。”
周三爷惊醒了:“出了什么事?”
燕儿说:“不好,我表哥走了。”
周三爷没听明白:“他到哪儿去了?”
燕儿催促着:“快,快把他追回来。”
周三爷急速穿起衣服,推门跑了出去。
葫芦院外,顾全怕周三爷发现追赶,出了小潞邑村口,急匆匆地朝通州城的方向走去……
※※※
波光粼粼的大运河里,一叶小舟静静地漂流着。一支长篙无精打采地撑着,小舟似走非走,似停非停。夜已深,天上一轮晴空朗月,满河颠簸着无数残星。
甘戎坐在船头上,仰头看着天,嘴里喃喃地嘟囔着:“怨我,都怨我,我不该……”
陈天伦说:“不怨你,怎么能怨你呢?”
甘戎说:“我不来,你也许就不会到那闸房里避雨了。”
陈天伦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是我太大意了,我早就该料到,有人想偷我的密符扇。”
甘戎说:“你说,会是什么人偷走的呢?他偷密符扇要干什么呢?”
陈天伦说:“我也在想,想也想不明白……”
甘戎说:“抓到这个贼,我非把他碎了不可。”
陈天伦说:“甘戎,这件事千万不能……不能告诉你爸。”
甘戎说:“我知道,跟谁都不能说。咱们去找,像上次找兰儿那样……”
几粒水珠儿又溅落在陈天伦的脸上,凉津津的。
对面的漕船上,黑衣的唐大姑又在淘米。
陈天伦把船往前靠了靠:“唐大姑,我该听您的话,我那时就该回去。”
唐大姑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陈天伦问:“唐大姑,您能告诉我吗?我该怎么办?”
唐大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依然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陈天伦说:“唐大姑,求求您了,您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唐大姑站起身来,端着淘米的簸箕走了。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甘戎问:“她在说谁?谁是可怜的孩子?”
陈天伦摇了摇头:“不知道……”
甘戎说:“她是在说我们吗?”
陈天伦低沉地说:“也许……我们是够可怜的……”
他们哪里知道,真正可怜的事情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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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全步履匆匆地赶到大运河边,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儿。他喘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行装,准备过北浮桥。突然一阵清脆的驴蹄声在身后响了起来,还没容他扭头,周三爷和燕儿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周三爷问:“顾先生,这么晚了,你不辞而别,要去哪儿呀?”
顾全“啊啊”着,说不出所以然来。
周三爷说:“回去吧,这件事你干不了。”
顾全说:“您……您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周三爷说:“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我也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
燕儿说:“表哥,都怨我,我不该说这些,你还是回去吧。”
顾全说:“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周三爷说:“谁说完了,老夫我也是第一次听燕儿说这件事。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但是,顾先生,你不成,这件事不该由你来做。”
顾全说:“您看不起我是不是?这个仇我不去报谁去报?死的是我舅舅,是我舅妈,受委屈的是我表妹。”
周三爷说:“顾先生,你听我说。现在我娶了燕儿,燕儿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了。你回去别动,七月十五之前,我让你看见谢大麻子的尸骨。”
顾全呆呆地看着周三爷,没说话。
周三爷说:“这回是不是你瞧不起我了?”
顾全没说话,把脸高高地仰起来。燕儿看见,顾全的脸上有两颗滚动的泪珠儿……
周三爷默默地走到顾全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全依然没有动,任泪水在脸上爬着。
燕儿走过来,拉起了顾全的手,顾全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转过头来……
周三爷将燕儿抱起来放在驴背上,又将缰绳递给了顾全。
顾全牵着驴往回走去,周三爷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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