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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 晋祠知音 ○



●一、为了五万两银子,张之洞不得不违心替票号老板办事

  桑治平回到太原后,将此次解州之行的详情向张之洞作了禀告。阎敬铭用世之心既未消亡,复出的可能性就存在着。这些年来之所以诏命数下而不应,除开先前的过节没有化除之外,关键之处乃在于他不知道太后将会如何安置他,会给他一个什么职位。张之洞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太后挑明这一点,告诉太后:阎敬铭是个咸丰朝就做过藩司,同治朝就做过巡抚、侍郎的有功老臣,此番既然再次请他出山,宜拜协办大学士,至少应给一个尚书;否则,就不能表明朝廷敬老尊贤的诚意。
  但如此重大的人事建议,是不能随便向太后提出来的,张之洞深知此中干系。今日朝中可以向太后进这种言的,只有恭王、醇王等几个很亲近的王公大臣。是否可以通过醇王来向太后转达这个意思呢?冷静地掂量掂量自己与醇王的关系,张之洞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要么,将此意思告诉子青老哥,再请老哥寄信给醇王呢?绕一个这大的圈子,也似乎过分了点。
  反复斟酌后,张之洞决定不提这个敏感的事,而是以山西巡抚的身分,重提光绪三年阎敬铭在山西的业绩,以至于三晋父老至今仍不忘朝廷的恩德。又细细地说明阎敬铭前些年之所以未应诏复出,实因右臂麻痹、左腿痛风之故,并非出于别的原因。此次派人前去解州,亲眼看到阎敬铭腿臂风痹之疾已近痊愈,精力弥满,足可为国再担大任,且本人亦愿意为朝廷效力。
  他将亲拟的这份奏折交人誊正后,郑重其事地放炮拜发,然后开始部署必须立即着手的几桩大事。
  首先要做的是铲除罂粟,恢复庄稼。张之洞将它列为治理山西的头等大事。他把藩司葆庚请来,要葆庚主持这件事。
  葆庚装了一肚子劝张之洞不要清查库款的理由,但张之洞就是不提清库这桩事。葆庚也就不便说。他以一副极为诚恳的态度对巡抚说,铲除罂粟,复种豆麦是件很好的事,但这里面困难很大,农人也不是不知道豆麦的重要,但罂粟的收入要强过豆麦十倍,利益驱使他们弃道义于不顾,现在要他们丢掉这桩大宗收人,他们会有抵触。何况山西农人已多年不种庄稼了,许多农家的耕牛卖了宰了,种籽也没有了,现在一时半刻叫他们从哪里去找耕牛种籽?
  张之洞说,罂粟获利再多,也不能种下去。农人愚昧,只图眼前,不图将来,只顾自己,不顾国家。这就需要我们来强行拨乱反正。本部院将向朝廷禀报此事,请来圣命,不管有多大的阻力,都不能动摇;至于缺少耕牛种籽,可以向邻省去买。葆庚忙说,买牛籽要大批银子,现在藩库紧绌,哪来这笔银子!
  此事张之洞早已思虑良久。的确,眼下藩库的账簿上是拿不出这笔银子来,那银子又从何处出?山西积贫,简直找不到筹措这笔开支的任何法子。思来想去,还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清理库款上。凭着多年官场的经验,张之洞知道藩库里必有油水可捞。不仅仅是为着整饬吏治的长久目标,即便为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也必须清查藩库,而且还必须从中清出一笔银子来。否则,这个山西巡抚怎么做得下去!
  为清库这事,葆庚已费尽心机。他比谁都明白,此事真正非同小可,一旦查出自己的问题来,必被革职查办,说不定还会抄家坐班房,自己的一生毁了不说,还要累及妻妾子女。一定要制止这个爱出风头的名士巡抚的沽名钓誉之举。王定安的计策不妨拿来试试。
  “中丞,听说您要清查藩库账目?”犹豫片刻,葆庚还是提出了清库的话题。
  “是的。”张之洞坦诚地回答。“山西藩库三十年来未清理过,真是咄咄怪事。普天之下,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我身为山西巡抚,怎么能容忍这种怪事继续存在?”
  张之洞的答复如此斩钉截铁,葆庚一时语塞,迟疑片刻后说:“三十年来没有清查过,账目混乱,许多旧账已无从查起,如何着手?何况一旦认起真来,便要牵涉到好些个前任巡抚,岂不更麻烦?”
  “葆翁放心。”张之洞胸有成竹地说,“清查起来困难很多,这是一定的,但事在人为,只要下定决心去做,没有办不成的事。至于对历届前任的牵涉,我想自然免不了,将来要具体对待。凡不是存心贪污中饱,我看都可以不再追究,把账目理清楚就行了。如果有人在里面混水摸鱼,把朝廷的银子和山西父老的血汗据为己有的话,张某人将对他不客气。”
  说到这里,张之洞想起了曾国荃。他知道葆庚与曾国荃的关系非同寻常。为了让这位布政使明了自己的坚定态度,他特意强调:“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过去有多大功劳,如今有多高地位,我张某人都不会畏惧。只要真凭实据在手,我都敢参劾。”
  葆庚的心震动了一下。张之洞的这番话,与他先前的那些奏折上的文字如出一辙,果然是一个名不虚传的强硬汉子。看来要制止他不清库款是做不到的了,只有拿出王定安的中策来,若能接受,至少这把火不会烧到自己头上来。
  葆庚立即换了一副完全赞同完全拥护的态度,笑着说:“中丞,您的胆识和正派令我钦佩不已。我在山西做了五年藩司,藩库不清,我是负有责任的。五年前我从甘肃来到山西时,就看出这个问题,也想向沅甫宫保提出。但中丞知道,那时山西旱灾严重,赈灾之事尚且办不赢,哪有空闲来忙这搭子事。后来沅甫宫保调赴前线,静澜中丞来太原。我又想跟他提出此事。中丞,不是我背后说静澜中丞的坏话,他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相处一段时期后,我就看出他这个性格,这事也便不能提了。现在中丞有这个决心,我就有了靠山。这本是我的分内事。干脆,您就把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三十年旧账料理得一清二楚。至于铲罂粟发种籽那些事,不如交给方臬台去办。”
  由藩司来清理藩库,本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何况他又主动请缨。通常情况下,此事是可以交给此人来办的。但张之洞这段时期来已风闻葆庚为官不廉。阎敬铭更是明白地指出葆庚该参劾。这种主动请缨不能接受。
  张之洞微微一笑,说:“葆翁愿意来清查库款,当然很好。但此事既然是藩司的事,你还是以不插手为宜,可使办事人顾虑少些。从山西的长治久安来说,铲除罂粟复种庄稼,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大事,更显得重要,你去督办此事最好。”
  张之洞这人,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葆庚心里又气又怕,脸上涩涩的,很不是味道,好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也好,也好,还是中丞考虑得周到。”
  他生怕张之洞打发他到远离太原的边鄙之地去受苦,忙又说:“阳曲一带罂粟种植面广,我先到那里去查访查访,离太原近,衙门里的事也好照应。”
  张之洞并没有想到要把葆庚支出太原,听他这样说,想想目前让他离开一阵子也好,于是说:“实地查访,的确是应该的。不过,你也年岁不轻,就在阳曲附近看看吧,不要太辛苦了。呆个十天半月就回来,我还有许多事要向你请教哩!”
  “不敢,不敢!”葆庚赶紧起身。“请教二字不敢当。都是为朝廷办事,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送走葆庚后,张之洞开始细细地思索着:清理库款一事,究竟应该如何来办理?
  首先得成立一个办事之处,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张之洞想了想,给它取名为清查局。清查局由谁来负责呢?让桑治平来领头固然好,但他毕竟不是朝廷命官,做这种出头露脸的事不太适宜。卫荣光推荐的人才中第一个是大同府同知马丕瑶。张之洞与马丕瑶谈过两次话。马丕瑶三十八岁,五官周正,举止稳重,从言辞畅达的谈话中可见其人思维清楚。张之洞对他印象不错。马丕瑶进士出身,在山西做过五年知县,又做过同知,为政经验较为丰富。据说大同府这几年还算安宁,相对其他府州而言,大同府的罂粟算是最少的了。张之洞对这一点特别欣赏。清查局的督办就由此人来做吧!
  接着,张之洞又将卫荣光所荐举的,自己也见过面谈过话印象好的太原知县薛元钊、汾阳知县方龙光调到清查局来任协办和会办。
  张之洞熟悉当年湘军发达的历史,很佩服曾国藩设局建所用书生而不用官吏的作法。世道混乱,纲纪不张,官场中人大多不正,倒是那些书院中的学子,日诵孔孟之书,夜讲性理之学。未受世俗污染,还保留着几分古道热肠忠义血性,起用他们来办事,较之那些在污泥浊水中浸泡已久的圆滑吏目来要放心得多。
  张之洞请晋阳书院老山长石立人推荐三五个操守好精于账目的学子。过几天,晋阳书院来了五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张之洞跟他们分别谈了几句话后,立即任命他们为清查局的委员。
  就这样,由一名督办、一名协办、一名会办、五名委员组成的清查局,便在太原城里挂牌办事了。
  马丕瑶不愧为经验丰富的干员。他上任的第一天,便封查了藩库里的所有账本和一切单据,盖上清查局的大印。并宣布:没有他的同意,任何人不得借阅开启,更不容许转移。同时又作出一条硬性规定:所有局员一律住在局子里,有关清查内容,无论大小,一律不得外泄,清查局也不接待任何非请之人。
  张之洞对马丕瑶这种实心办事的态度十分赞赏,遂放下心来,将清查库款这件事全权交给他。这时,杨锐已应召来到太原,在衙门文案房做事。张之洞叫杨锐就此事拟一道折子上奏朝廷。
  这期间,关于禁种罂粟的奏章已奉朱批返回。奏章尾部添上了皇皇圣谕:“民间栽种罂粟有妨嘉谷,屡经严谕申禁,仍着该抚随时查察,有犯必惩,以挽颓俗。”
  张之洞奉到这道朱批后如获至宝,命工匠雕板刷印五千份,发往各府州县厅,贴遍各地大街小巷集市码头,务必让人人知晓,个个明白,凡种植罂粟的农户均应恪遵圣旨,在两个月内铲平罂粟,种上庄稼,若有违抗,严惩不贷。
  这时,恰好娘子关送上洋药人关税银四万两。张之洞正为购买耕牛种籽无钱而犯愁,这笔银子来得恰是时候。但四万两毕竟少了些。他将太原府知府李同新召进府来商议,请李知府从太原城的税收中暂借四万两银子来,他以私人名义出具借据,保证在一年内归还。
  五十岁的李同新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了,还从来没有遇到以个人名义借钱办公事的上司。他既钦佩新巡抚赤心为公的血性,又为这种不脱书生气的名士作派而好笑。官场中哪有此等办事的方式!太原城商贾贸易并不繁荣,一年到头,李同新还收不到四万银子,除去开支,年终结算后剩不了几千两。当然,李同新可以从别处腾挪一些来借给巡抚,但太原府自己还要不要办点事?
  李同新苦笑着对张之洞说:“买耕牛种籽的确是件积功德的大好事,张大人您亲自写借据来借,卑职我哪有不借的道理,只是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呀!”
  太原府里究竟存着多少可以活动的银子,张之洞心里其实并没有底,看着知府这副为难的样子,他也不好硬逼,只得缓下口气问:“你能拿出多少?”
  李同新一边搔头,一边说:“卑职顶多只能拿出一万,就这还要四处挤压凑合。”
  “一万。”张之洞颇为失望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一万太少了,还能从哪里再弄出点银子吗?”
  “大人罢去卑职的官吧,卑职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李同新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地说。
  张之洞摆了摆手说:“谁要罢你的官啦,你回你的衙门去吧!”
  李同新刚走,桑治平进来了,笑着对张之洞说:“有一万两银子摆在那里等你去拿,你为什么不把它拿过来用?”
  张之洞一愣:“你是在开玩笑吧,一万两银子摆在哪里?”
  “我说的是正经话。”桑治平走近张之洞。“你还记得泰裕票号的孔老板吗?去年离京前夕,他要送你一万两程仪,你要他先留着,到太原后再说。”,张之洞拍着脑门笑了笑:“我真的记不得了,幸亏你提醒,不
  过,这一万两是算不得数的。孔老板原是想贿赂我本人,然后从我这里得好处,现在要他捐出来,他会同意吗?”
  “我去找他说,试试看。”桑治平颇有信心地说,“商人重利,能以小利换大利的事他兴许会干,看他怎么换法。还有一些大商人,银子已够多了,他不再看重实利,而看重名和位,愿意以银子换名位。孔老板可算是后一种人,我也可以和他商量下,拿名位来换银子。”
  张之洞严肃地说:“惟名与器,不可假人,拿名位与他换银子合适吗?”
  桑治平心里笑道;做了地方官还说这等迂腐话,真是个清流名士!口里说:“也不是什么都不合适,看他要换什么名器。”
  张之洞还是不放心,再次叮嘱:“你去找他谈谈可以,千万不要随便松口答应。”
  晚上,桑治平一脚踏进衙门后院,张之洞便急着问:“与孔老板谈得怎样。”
  桑治平笑着说:“谈得很好,他愿捐五万。”
  “五万?”张之洞有点吃惊。“他的条件呢?”
  桑治平坐下来慢慢说:“他有两个条件,一是请你为他题几个字,他要做块匾挂在大门口。”
  “这个容易。”张之洞马上接言,“我给他写几个字好了。”
  “他要你写这样几个字:天下第一诚信票号。”
  “这几个字我不能写。”张之洞立即否定,“连泰裕票号诚信不诚信我都不知,我还能说它是天下第一诚信吗?”
  桑治平心想:书生气又来了。脸上依然笑着说:“你不写可以,五万银子他就不捐了。”
  没有这五万银子,就没有五六千户人家的种籽耕牛,他们地上长的罂粟就不会被铲除,禁烟在这些地方就成了空话。唉,银子呀,银子,你是多么实实在在的东西!
  银子对于张之洞,似乎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重要过,他狠了狠心说:“我给他题上朱熹的‘不诚无物’四个字吧,也算是对他票号的褒奖了。”
  桑治平说:“我看你不如就按孔老板说的题,仅去掉票号两个字:天下第一诚信。这六个字意味天下第一等重要的是在诚信二字,并不是说他们泰裕票号就是天下第一的诚信,其实与‘不诚无物’是一个意思,但这样写,我则好和孔老板商议,相信他也会接受的。”
  “行,行,你的主意好!”张之洞高兴地说,“就题‘天下第一诚信’六个字,两层意思都说得过去!他的第二个要求呢?”
  “他要请你为他弄个候补道台的官衔!”
  张之洞一听这个要求,又不高兴了,脸刷地沉下来。他向来讨厌捐班,认为捐班是一桩扰乱吏治的大坏事,自己厌恶的事,自己怎么能做!这个孔老板也太过分了,仗着有几个钱居然伸手要做道台!人家千千万万读书郎,二十年寒窗,三十年簿书,到死说不定还得不到正四品的顶子哩!
  桑治平说:“依我看,这也算不了什么。一来,捐班行之已久,毫不奇怪,二来他依旧做的票号,又不等着去补缺,抢别人的位置,三来按朝廷规定,捐四万便可得候补道,他捐五万,已经超过,我看还是答应他算了,要不,他五万银子怎么肯出手!”
  唉,自己不愿做的事,却又必须去做,这真正是无可奈何!张之洞突然想到:做负有牧民守土之责的地方官,其实是有许多难处的,怪不得李鸿章老是抱怨指责他的人是“看人挑担不费力”,看来,过去做清流时说的不少话是苛刻了些!
  “好吧,答应他吧!”张之洞无奈地点了点头。“我明天为他题字拜折,他明天也要给我开出五万银票来!”

  ●二、圣母殿里的灵签

  一场铲除罂粟播种麦黍的壮举,在古老的三晋大地上大张旗鼓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张之洞坐在抚台衙门里,天天都能看到从十八府州送上来的帖子。他从这些帖子中看到他的设想正在顺利实施中,心里很满意。这一天,张之洞收到汾州知府王纬报送来的禀帖。禀帖上说孝义县有一个村寨在寨主的操纵下,全寨抱成一团,死活不拔罂粟苗。县令请求知府向驻防当地的绿营求助。知府立即请绿营都司帮忙。第二天,这位都司亲自带了一百号兵丁下到孝义。不到三天,全县的罂粟苗拔得一根不留,全部点上麦黍种。
  张之洞看到这份禀帖后非常高兴。原来汾州府知府是他来山西后亲自提拔的第一位官员。张之洞来山西半年问,先斩后奏做了两桩有关官吏异动的事。
  ’有一次,张之洞和学政王可庄聊天,说来太原这么久了,找不到几个谈学问的人,要王可庄推荐推荐。王可庄想到祁县县令吴子显,出身进士,是袁枚外甥的孙子,又是状元宰相潘世恩的女婿。这样的背景,一定才学满腹,足可以和巡抚谈学问。恰好吴子显这段时期在太原办事,便亲自陪着来到巡抚衙门。
  张之洞很客气地接待吴子显。也不知这位吴县令是惧怕张抚台的名大位高,还是真的腹内空空,张之洞和他说了一个下午的话,说金石他不懂,说诗词他答不上几句。实在无法对话了,张之洞便和他说志怪,他也说不出个完整的故事来。张之洞终于忍耐不住了,当着王可庄的面训斥起来:“令岳丈把十万卷书赠送别人而不留给你,足见你不可造就。听说你还做过乡试同考官,你这种人怎么可以做同考官,岂不误了人家的前程?”又转过脸来对王可庄说:“王学台,明年乡闱决不能让他混了进来!”
  当着学政的面受到如此奚落,吴子显如何不气,他愤怒地顶道:“我堂堂进士出身的县令,如何做不得同考官?”张之洞被他顶得光起火来,一时语塞,只得冷笑道:“好好,就让你做吧!”
  等王可庄、吴子显走了后,张之洞越想越恨:一个腹中草莽的小县令居然敢跟抚台大人吵嘴,不惩罚他一下怎么行?他想起广灵县县丞长期出缺,县令年老久病已提出致仕的请求,于是提起笔来,亲自写了一道命令:准予广灵县县令谢宗琪开缺回家养病,迁原祁县县令吴子显任广灵县县丞。
  广灵偏远贫瘠,谢宗琪任上积欠藩库四万两银子。想到这点,张之洞又狠狠地在命令上添了一句:广灵历年所欠藩库银两,着吴子显三个月内还清。
  这道命令传出,不仅降级的吴子显大喊冤枉,连王可庄及不少官吏们也为吴抱不平,但谁都不敢向张之洞进言。
  事隔不久,张之洞到汾阳书院视学,正遇上汾州府教授杨湄带着几个老学究住在书院,为山西通志作最后的修改润色。杨湄最喜欢收集碑帖,恰与张之洞同好。午饭时,张之洞特地叫杨湄同坐一条凳子,二人边吃饭边谈碑帖,兴致都很高。杨湄说他家里藏着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的两本碑帖,两本帖子内容一样,所有的字也都相同,惟有一个字不同,一本作“公”,一本作“勾”。杨湄认为这两个字可能通假,但没有根据,便请教张之洞。张之洞放下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根据来。坐在对面的书院山长说:洪洞县丞王纬博学,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找出证据来。过些日子,王纬亲自来衙门拜见抚台。他告诉张之洞,《仪礼》郑玄的笺注上有“勾亦作公”这句话,这是两字通假的有力证据。张之洞翻开《仪礼》郑笺上一看,果然有这句话。他拍打着王纬的肩膀,亲热地说:“兄台大才,以兄台之才做洪洞县丞,真是委屈了。汾州知府出缺,你明天就到汾州去做知府吧!”
  王纬喜从天降,转眼之间便由七品的县令升到五品的知府,莫不是抚台在拿我开玩笑?“张大人,你真的要我去汾州做知府?”
  “真的!”张之洞边说边写命令,又亲自盖上山西巡抚的紫花大印。
  张之洞将命令交给王纬:“你先去上任,我再奏请太后、皇上批准!”
  王纬乐滋滋地双手捧着这道命令,果真做起汾州知府来。
  这便是张之洞来山西不久的两项人事升降。在他看来,山西官场大多贤愚倒置良莠不分,身为巡抚不但要慧眼识才,还要奖罚分明,看准的事就要立即办理,先斩后奏,如此方能迅速扭转风气。但是官场对此议论纷纷,大多认为张之洞不是在考核府县而是在考核翰林。府县要的是实际的办事能力,怎么能凭学问的多少来决定升降?这样下去,山西官场都去读书做学问好了,谁来办钱粮,谁来办案子?有的人甚至摇头叹息:太后真是糊涂,派个这样的书呆子来山西,定会把三晋弄得乱七八糟。这些话传到张之洞的耳里,他却不以为然。
  现在看到王纬这道禀帖,张之洞怎能不高兴:谁说我以学问识人不对?谁说王纬只是一个学究不能独当一面?这动用绿营力量的主意有多好!办事的魄力有多大!宜嘉奖王纬并推广汾州的做法。张之洞立即下了一道札子:拔除罂粟乃当务之急,决不可手软拖延,若遇有抗拒不执行者,可仿效汾州府,请当地绿营协助办理。此令!
  并与山西提督会衔,也向驻防三晋的各镇各营发出内容相同的函札。
  这道札子下达以后,各地绿营武官纷纷到府县主动请缨,不少府县也鉴于拔罂粟苗的阻力大不好办,现在既有抚台命令,又见绿营热情高,便乐得个自己清闲,把这桩头痛事交给了那些兵丁们。一时间,山西如同爆发了战争似的,到处都可见着戎装持刀枪的绿营官兵们在乡间田地奔来跑去。一两个月下来,罂粟苗是拔除了许多,但更多的麻烦事却接踵而至,一封封告状帖雪片似的飞进巡抚衙门,弄得张之洞寝食不安,焦头烂额。
  这些麻烦事都是兵丁们惹起的。有句俗话叫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又说秀才遇了个兵,有理讲不清。原来,这些入营吃粮的丘八,十之七八是那种无赖野蛮、好吃懒做又无一技在身的流氓地痞。打仗是件玩命的事,也是一件极易得利的事,最适宜这种人去做。有头脑的将官都知道,战时兵丁反而好管,因为自有大利在驱使他卖命,不好管的是和平时期。这些人好比烈马恶犬,只宜套不能松,也就是说只能关在营区内严格管制训练,不能放到营区外,放出去就会坏事。
  可惜,这种有头脑的将官眼下山西极少,或者说他们明知不行却要迎合部属的欲望。于是一群群烈马恶犬从军营中走出,打着官府的牌子,借铲除罂粟苗的名义,大肆践踏良田,鱼肉乡里。他们勒索钱财,大吃大喝,稍有反对便捆绑吊打,更有私人民宅强奸妇女者。致使凡有绿营兵丁下去的乡寨,几乎都有命案出现,或是被吊死打死,或是不堪侮辱自杀而死。乡民们惶惶不安,如同大祸临头。还有两封匿名信状告王纬,说孝义县那个村寨因兵丁下乡,被烧二十余间房屋,死了三个人,毁坏田地百多亩,而王纬只在家做学问并不下去了解实情,都司欺蒙他,他又欺蒙抚台。
  看到这些状子,尤其在看到这两封匿名信后,张之洞才知派兵丁下乡铲除罂粟乃大为失策,而王纬的确有负重托,是个不能办实事的书生!
  张之洞招来山西绿营提督商量,立即撤回下乡铲除罂粟的绿营兵丁,责令各营对于借机犯事的兵丁予以严惩,并对受害者做好善后处理!
  经过这样一反一复之后,铲除罂粟一事几乎停顿下来。正当张之洞进退两难的时候,幸而朝廷又颁下一道谕旨,肯定山西禁烟的举措,决不可中途而废,务必彻底拔除毒卉,种上庄稼。上谕好比一道救命符,让精神萎靡的山西巡抚重新振作起来。他借着这道上谕严厉打击反对者,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拔毒卉种庄稼的热潮,同时,又在山西官场军营中雷厉风行地展开一场禁食鸦片的大动作。
  太原城里办起了禁烟局,大批制造戒烟药丸,免费散发到各级官府各地军营,帮助已成瘾的吸食者戒烟。张之洞严行命令:若有违抗胆敢再吸者,不管是文武官员还是普通兵丁,一律严惩不贷。太原城里,官场中多年来所形成的阴惨败落有如鬼国的气象,正在逐步改变中。
  在大举禁烟的同时,清理藩库账目也在紧张地进行,只不过没有禁烟的那种雷霆气势,它在悄没声息地然而又是有条不紊地进展着。局外人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但葆庚、王定安等人一天到晚却如处热锅之上,忐忑不安,焦急万分。一个对付之策也在暗中实施着。
  太原的春天尽管来得迟些,但北国朔风毕竟挡不住春姑娘的步履,暮春三月时分,它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了。
  一天下午,葆庚对张之洞说:“明天足休沐日,天气这样好,我想请大人一道到城外一处好地方去玩玩如何?”
  几个月来,张之洞一直对葆庚存着三分戒备之心。关于葆庚的闲话,他时常听到官场民间有人在说。但葆庚对张之洞特别热乎殷勤,又使张之洞不得不对他客气礼貌。马丕瑶已两次向抚台禀告,说最近这几年的赈灾账目里有明显大漏洞,葆庚肯定从中做了不少手脚,但苦于没有过硬的证据。这段时期,葆庚又的的确确对铲罂粟禁鸦片十分卖力,成效也显著。张之洞一时还认不准身边的这个满洲大员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在事情揭晓之前,作为山西的第二号大吏,张之洞没有理由也不应该疏远他。何况,春光明媚,熏风宜人,休沐之日到城外去踏踏青,实在是很有情趣。他于是带着兴致问:“到一个什么好地方去玩呀?”
  “晋祠。”葆庚笑眯眯地回答。
  “晋祠!”张之洞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应道,“那真是一处名胜,只是年代久远,还有得看头吗?”
  “好看的地方多着哩!”葆庚见张之洞兴致这样高,心里甚是得意。“晋祠太有名了,往来太原府的官绅士商,大都要到晋祠去看看,故下官来山西不久,便拨了一笔专款予以修缮,又安排几个人在那里长年看守。大人来太原快半年了,天天没日没夜地忙于公务,下官多次想请大人到晋祠去看看,也不便开口。现在罂粟都拔光了,庄稼也下种了,大人也该歇两天了。明天,下官和鼎丞一道陪您到晋祠去走走瞧瞧!”
  “好吧,明天就一心一意地休息一天!”张之洞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大人,”葆庚说,“晋祠离城远,一天回不来,我们明天晚上得在那里住一夜,后天回城。”
  “要去两天?”张之洞迟疑起来。
  “您到山西来还没有歇过一天,这次就玩两天也是应该的。”葆庚笑着说,“何况沿途还可以看看庄稼长得怎样,这不也是在查访民情吗?大人博古通今,还可以为晋祠修复多加指点,这不也在办公事吗?说是休沐,其实不是休沐。”
  是呀,身为山西之主,自己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与山西政务有关呢?葆庚说的并不错嘛!张之洞断然作出决定:“好,两天就两天吧!”
  第二天一清早,葆庚、王定安陪着张之洞出发了。按照张之洞说的,大家都穿便服,骑马而不坐轿。张之洞仅带上大根一人,葆庚、王定安也只是各带一个仆人,跟在马后。三个人都是文人,平素都很少骑马。王定安特为找来三匹健壮又驯服的良马,又配上厚厚松软的鞍子,虽说一路上有些颠簸,但也还不觉得太累。
  路边的树枝已绽开嫩绿的新芽,两旁一块块平整的土地上,长着大片大片青翠的麦苗,农夫们在忙忙碌碌地锄草施肥,时见牛羊在远处出没。张之洞看着这一切,心里舒畅。尤其是_-_--十里路过去了,还没有见到一块罂粟地,更令他欣慰。他确信,山西省的罂粟,因他的政令强硬措施得力,已经全部被铲除了。他为自己半年时光便有如此政绩而得意。
  他知道身旁的冀宁道是个有名的才子,便侧过脸去说:“王观察,我刚才想起唐贤的一首诗,颇为类似我现在的感觉。”
  “请问大人想起的是哪首诗?”见张之洞跟他谈诗,王定安的精神立即大为振奋起来。
  “贾岛的《旅次朔方》。”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在马背上念了起来,“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并州是太原的古称。”王定安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摸着尖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副行家的神态。“这是一首咏太原的脍炙人口的好诗。”
  “可是,前代许多人都把这首诗的意思给弄错了。”张之洞这句话引起葆庚和王定安的注意,遂倾耳听他的下文。“他们都说,贾岛客居并州时日夜思念咸阳,当渡过桑乾河西去朔方时,回头所望,眼中只有并州城,而心中所思念的咸阳则更遥远了。贾岛作这首诗时,心中满是羁旅岁月的凄凉。其实,这完全弄错了。贾岛客居并州,思念咸阳,不错。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并州住久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并州当作故乡了。这种感觉平时不明显,一旦渡过桑乾河,回望并州时,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贾岛在这首诗里体现的是对并州的留恋。我此刻正有贾岛的这种心情。来太原不到半年,今天初出城外,回头一望,也有太原即故乡的感觉。”
  “大人说得对极了!”王定安立即接言,“职道完全赞同您的高论。这首诗正是说的诗人对并州的留恋,而不是羁旅的悲凉。前代不少好诗,都给不懂诗的后人曲解了。这首《旅次朔方》便是一例。”
  葆庚也恭维:“下官不懂诗,但为大人这一片以太原为故乡的心意所感动。山西有大人这样的抚台,这是一千万父老的福气。”
  “葆翁言重了!”张之洞口里谦逊着,心里倒是挺喜欢这句话的。
  王定安说:“职道想斗胆说句话,不知当与不当?”
  葆庚生怕王定安说出一句不知高低的话来,扫了张之洞的兴头,破坏这难得的融和气氛,忙说:“鼎丞,今天是陪大人出来踏青赏心的,有什么话,回城再说吧!”
  张之洞向来不惯含容,王定安不说“斗胆”“当与不当”尚好,一说起这些话来,倒撩拨得他非听不可了,便催道:“王观察,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今天我们是郊游,就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了。现在谈诗,我们就是诗友。过会儿喝酒,我们就是酒朋了。”
  “大人雅量!”王定安开始抖起他的书袋来,“历来都说这首
  《旅次朔方》是贾岛所作,只有令狐楚所选的《御览集》把这首诗列在刘皂的名下。”
  “刘皂?”张之洞反问。
  “是的,刘皂。”王定安肯定地说,“刘皂是德宗时人,名气远不如贾岛,诗传下来的也少,《全唐诗》只录了他五首。”
  见张之洞在会神地听,王定安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令狐楚,因为他是贾岛的前辈,又与贾岛有交往,对贾岛的诗才也欣赏,他决不会把贾岛的诗列在刘皂的名下去送给唐德宗看。何况贾岛是范阳人,在并州住的时间很短暂,也没到过朔方,他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有道理,有道理!”张之洞连连头点,大声夸奖,“王观察,人人都说你是大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张之洞的态度,使王定安既感激又感动,他以少有的真诚语气说:“大人的度量真常人所不及。”
  张之洞说:“学问的事,一是一,二是二,谁有道理就服谁。”
  王定安的唐诗功力的确让张之洞佩服,一时间也获得了张之洞的欢心,谈兴更浓了。于是两人谈起贾岛,谈论他的“推敲”掌故。由贾岛又谈起孟郊,比较郊寒与岛瘦的独特诗风。又由贾孟谈到他们的赏识者韩愈。
  王定安说:“贾岛、孟郊当年若没有韩愈的赏识和揄扬,就不可能有日后的成就和诗名。历来贫贱士人都要靠处高位有力量者提携,才能出头露脸。大人位列封疆,名播天下,三晋有多少清秀子弟都在仰望大人的雨露之泽啊!”
  王定安的这段即兴恭维,说到张之洞的心坎上。早年,作为一个清贫书生,张之洞曾无数次地梦想能碰到有力的知遇者,让自己的才名传扬公卿,上达九重。中年以后,作为一个词臣学政,张之洞又曾无数次地企盼自己能握有实权,奖掖提拔那些沉
  沦下层的真才实学之辈,让千里马脱颖而出。可惜,四十多年过去了,做士子的时候,他没有遇到韩文公,做官的时候,又没有韩荆州的权位。一桩长久不能释怀的往事又浮上心头。在暖风拂面的并州郊外古道上,在畅谈唐诗的融洽气氛里,张之洞不觉把王定安当作朋友,诚挚地跟他叙起这桩往事来。
  “直隶河间有个能诗善画的人,名叫崔次龙。他在京师寓居十多年,总想遇到一个能赏识他的人,帮他一把,让他出人头地,不至于辜负了几十年的勤学苦练。但冠盖满京华,就没有一个看上崔次龙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两人长谈了半天。他拿出他的诗文画册给我看,的确造诣很高。我们成了朋友。以后,他常常到我家来,我也知道他希望我帮衬帮衬一下。但那时我只是一个穷翰林,无权无势无衙门,不能安置他。别人的衙门,我又无力关说,只好常常周济他一点银两。崔次龙终于在京师住不下去,卷起铺盖回老家了。临走前夕,到我家来辞行。我很惋惜,对他说,再等等看,或许能有机会。他说,我等了十多年也没有遇到机会,我失望了,今生只能老死山野了。我不能马上给他一个机会,当然也不便再挽留,便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以志我们的友谊。”
  “可怜!”崔次龙的遭遇牵动了王定安的文人真情。“大人的诗,可否念给职道听听。”
  “可以。”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吟了起来,“浩然去国裹双滕,惜别城南剪夜灯。短剑长辞碣石馆,疲驴独拜献王陵。半梳白发随年短,盈尺新设计日增。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
  “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王定安将张之洞诗的最后两句复诵了一遍,充满着感情地说,“大人这番情谊,不独崔次龙感动,职道也为之感动了。”
  葆庚说:“大人现在有这个气力了,把那个崔次龙召到山西来吧!”
  张之洞沉痛地说:“崔次龙回到老家后,不到半年便亡故了。”
  “可惜了!”跟在马后的藩台府中的仆人,不经意地发出了叹息。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向西南方向继续走着。在路边的一家酒店吃过午饭后,又接着赶路。
  “大人,晋祠到了。”葆庚勒住缰绳,指了指前方。
  张之洞抬头看时,前面果然现出了一个有着百余间房屋的建筑群落。三人下了马,葆庚、王定安一左一右护着张之洞向前面走去。大根和另外两个仆人各自牵马跟随。
  张之洞说:“过去读《水经注》,知道晋水发源处有唐叔虞祠,是北魏为纪念周武王之子叔虞而建。以后历朝历代围绕着唐叔虞祠都兴建了不少殿堂,从而形成现在的晋祠局面。葆翁你给我说说,这晋祠有哪些主要的殿堂楼阁。”
  葆庚说:“这个我说不来,鼎丞于此素有研究,让他说给大人听吧!”
  “我也说不全,先说几处,过会儿我们慢慢看。”王定安摸了摸尖下巴,说,“武王原本封叔虞于唐,故而郦道元称之为唐叔虞祠。后来叔虞之子因晋水流唐国而改国名为晋,唐叔虞祠也便称作晋祠。晋祠之名便这样传下来了。两千多年来,晋祠不断扩大,后世兴建的主要建筑有:唐碑、钟楼、鼓楼、献殿、鱼沼飞梁、圣母殿、苗裔堂、晋溪书院等等。”
  “这么多的殿庙楼堂,我们如何看法?”张之洞笑了笑说。
  王定安答:“大多数殿楼,只要望一望就行了,非看不可的是晋祠三绝。”
  “三绝!”张之洞问,“哪三绝?”
  王定安掰着指头说:“一绝是晋水之源难老泉、善利泉、鱼沼泉。”
  “泉水到处都有,晋祠的泉水绝在何处?”张之洞打断王定安的话。
  “晋祠之泉绝在水温上。”王定安答,“这三道泉水都是温泉,一年到头水都是暖暖的,像是柴火烧热了一样。一年四季水沟里都有青翠碧绿的大叶草,即便寒冬腊月,所有的树叶都凋零了,这水沟里的大叶草依旧绿得可爱。温水碧叶,这是晋祠的第一绝。”
  “如此说来,真是一绝了。”张之洞面露喜色道,“过会儿我倒要亲手试试,亲眼看看。”
  葆庚指了指前方说:“前面就是温泉了。”
  “好,我们去看看。”
  张之洞说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走过几十丈后,迎面是一座并不很大的古老殿堂。王定安告诉张之洞,这就是献殿。这是摆设祭祀供品的场所,建于金代。穿过献殿,迎面而来是一条两丈余宽的沟渠。王定安兴奋地说:“大人,这就是晋水源头三泉之一的鱼沼泉了。”
  葆庚也快乐地说:“这是晋祠三绝的第一绝。”
  张之洞见这沟渠里的流水果然晶莹透明,一尘不染。定睛看时,渠底的确长着不少阔叶草。这些草叶绿得油亮油亮的,如同一片片薄薄的翡翠沉浸在水中,可爱极了。他记起李白咏晋祠的诗句来:“晋祠流水如碧玉,傲波龙鳞沙草绿。”一点不假,写的是实景。他把手伸进水中,果然暖暖的,高兴地说:“不错,的确是温泉。”
  “大人,我们过桥到对岸去看看圣母殿。”葆庚满面笑容地建议。看着抚台刚才以手试水的孩子式的举动,他对今日的这个安排甚是满意。
  葆庚、王定安等人簇拥着张之洞向横在鱼沼泉上的石桥走去。
  “大人,您细细地看看,这桥与通常的桥有不同之处没有。”
  刚踏上桥面,王定安便饶有兴致地提醒张之洞。
  张之洞将脚底下的桥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后,发现真有好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座建于北宋年代的石桥,由三十四根石柱支撑,石柱则是竖在莲花形的石础之上。石柱之间用石枋相连,石柱之上安置斗拱,斗拱上铺着桥面。桥的东西连接着献殿和圣母殿,南北两翼下斜至渠岸。从上面俯瞰,此桥则呈一个十字形桥梁。这在中国数不清的大小桥梁中极为罕见。
  张之洞拍打着光洁润滑的白玉栏杆,抚摸着桥头神态勇猛造型逼真的一对铁狮,感慨地说:“这等巧思豪举,千余年来竟然无人敢仿造,更无人能超过,真正地不容易。”
  说话间,三人踏过飞梁,来到晋祠的中心建筑圣母殿。
  北宋天圣年间,仁宗皇帝追封唐叔虞为汾东王,又为其母邑姜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取名圣母殿。此殿前临鱼沼,后傍险峰,气象壮观。宋徽宗崇宁年间首度整修,从那以后元明两代虽多次修葺,但仍保留宋代的形制和结构。此殿面阔七间,进深六间,重檐歇山顶,绿色琉璃瓦剪边,正脊垂脊上奔走着多种走兽。
  来到殿前,面对的是八根雕着飞龙的大木柱。张之洞正凝神欣赏那些矫健伸腾的飞龙雄姿,王定安却指着大殿左侧一株古树,对张之洞说:“大人您看,那就是晋祠三绝中的第二绝周柏,传说是周宣王时代留下的,距今有二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张之洞怀着极大的兴趣向这棵柏树走去。这棵柏树几乎与
  屋檐相齐,顶部依然枝柯交错,鳞叶低垂,充满生机。主干有一人合抱之粗,树皮干裂,褐中泛青,犹如一根铁柱似的挺拔笔立。根部虽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然树根仍深深地扎进坚硬的黑土中。这确为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柏!它亲身经历过多少朝代的隆替、世事的盛衰,与它曾经共处一个天地之间的英雄豪杰,叱咤过,风流过,然后又一个个地被黄土湮没,化为腐朽;而它,依旧傲立宇宙,将春夏秋冬送去又迎来,在阳光雨露、风霜冰雪之中延续着生生不息的潜力。这是一个多么顽强的生命啊!人的一生在它的面前,该是何等的短暂而微不足道!一向胆气雄豪自命不凡的山西巡抚,伫立于这棵千年古柏前,不觉肃然自卑起来。
  王定安说:“据本地人讲,这棵周柏至今尚年年生芽,岁岁结籽。”
  张之洞仰起头来,望着古柏那昂首天外的苍迈雄姿,心中生发出无限的敬意来。
  葆庚问王定安:“我记得你说过还有一棵古树,怎么没见到?”
  王定安答:“那是隋开皇年间的一棵槐树,也有一千多年的岁月了,与周柏合为晋祠~绝,它在关帝庙,过会儿我们再去看。现在我们进圣母殿,这里有三绝中的第三绝宋代塑像。”
  说罢,领着张之洞和葆庚走进圣母殿。
  殿内正中有一个特大的木制神龛,神龛里供奉的就是这座殿堂的主神圣母邑姜。邑姜端坐在一把大椅上,凤冠蟒袍,神态端庄。两只长长的丹凤眼里含着微微笑意,迎接络绎不绝的朝拜者。在圣母的左右两旁,还站着一群宦官、女官和侍女。一个个姿态多异神采焕发,且都色彩鲜艳,宛如一群盛装侍从,正陪着圣母娘娘闲话家常。
  王定安像个导游似的介绍:“连同圣母在内,这里共有四十三座塑像,全是宋代天圣年间建殿时塑造的。当年专门从东京调集一批手艺高超的技师来太原,领班的匠人就是重修大相国寺的鲁连,据说是鲁班的五十一代孙。这些塑像当时都以各种油彩涂饰,以后每隔三四十年重上一次油漆。我们现在看的这道油漆,恐怕还只上过三五年。”
  张之洞慢慢地在一尊尊宋代彩塑前踱步。他对古代的雕刻艺术有极大的兴趣,也有很高的鉴赏力。凭着深厚的素养,他看出眼前的这批塑像群的确不是凡物,实为宋代塑像的精品。
  细细地欣赏很久后,他在主神身边一左一右的两尊小像面前停下步来。这两尊小像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人们习惯叫他们为金童玉女。张之洞发觉这两个小人的塑像与其他的有些不同,体形的比例似有点不太协调,略有臃肿之感。眼中神采也不够,稍显呆滞。
  他对身旁的冀宁道说:“这两尊小像恐不是宋代之物,说不定是后代补的。”
  王定安正审视着,不料神龛后面传出一串爽朗的笑声。笑声中走出一个颇有点仙风道骨之味的老者来,对着张之洞说:“这位客官好眼力。金童玉女的确不是宋代之物,是元代大德年问补塑的。它是依照蒙古人的长相塑的,故与宋塑不一样。老朽在圣母殿四十余年了,还从没见到一个未经指点自己识别出来的游客。这位客官,你真正的好眼力!”
  说恭维话的老者是如此的一表非俗,立刻赢得张之洞的好感。他笑着说:“老人家过奖了。您说您在圣母殿四十年了,在这里做什么?”
  老者答:“老朽是平阳府人,从小就痴爱古代器物,家贫元力购买古董,便只身来到晋祠,宁愿替圣母殿的香火道人扫地挑水
  干粗活,只求让我住在晋祠,与这些古代器物长年做伴,我就心满意足了。圣母殿的香火道人见我心诚,便留下了我。我天天帮他干活,他也赏我三餐素饭。后来香火道人过世,我便代替他管理圣母殿,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张之洞自己有恋古之癖好,但要他为了古董而舍弃功名家小,他却做不到。对眼前的这位又一个吴秋衣,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游了个把时辰,葆庚已又累又渴,他对老者说:“你给我们烧点茶水吧,再拿两条凳子来给我们坐坐!”
  “行,行!”老者热情地说,“若不嫌弃,请到后殿我的陋室里去坐,我有烧开的茶水就热在火上。”
  “好哇!”葆庚忙说,“那你就领路吧!”
  三个人随着老者来到后殿的一间小房子里。小房间陈设简单,收拾得倒还干净。刚落座,老者便端来三碗热茶。干渴了半天,骤然喝上温泉水烧出的香茶,仿佛饮琼浆玉液一般,疲劳顿时减去多半。
  王定安对老者说:“久闻晋祠圣母殿里的签文很灵。老头子,是不是你在做这事?”
  老头子笑了,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其实玩玩而已,当不得真的。老朽已多年不摇签了。”
  葆庚忙说:“把签筒拿出来,让我们摇摇吧,玩玩也好!”
  老头子笑而不动。
  王定安说:“老头子,我们也不白摇,给你钱。”
  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三钱银子来递了过去。老头子喜笑颜开,伸出手来接着。
  王定安又说:“你这个死老头子,摇几个签就要收三钱银子,也太贪心了。这样吧,银子还是给你,你得给我们办一桌晚饭。”
  老头子乐呵呵地说:“好,好,我会给你们办一桌最好的晚宴。”
  老头子转过脸去对着窗户喊着:“小栓子,你去大门口李矮子家说一声,过一会给我们送一桌好饭好菜来,钱不会少他一文!”
  “知道了!”外面传来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
  “我去拿签筒和签簿。”
  老头子起身走到床后,从一只旧木箱里拿出一个黑黄色的半尺来高的竹筒,竹筒里竖着几十支细长竹签;接着又拿出一本有些破损的簿册来。老头子双手捧着竹筒和簿册来到三个客人的面前,笑笑地说:“请摇签吧,只是莫太当真了。摇了好签,大家一同快乐快乐;若签不好,千万莫在意。”
  王定安接过竹筒,讨好地对张之洞说:“您请先摇。”
  张之洞说:“我要看这签灵不灵,你和葆翁先摇,灵的话我再摇。”
  “也好,我就先摇吧!”
  王定安半眯着眼,将手中的竹筒上下晃动起来,嘴巴也跟着在动,好像在念什么祷文似的。一会儿,从竹筒里蹦出一支细竹签来,老头子弯腰拾起,递给王定安。众人看那签上写着“第八十九号”几个字。
  老头子打开簿册,在第八十九号下出现两句诗:“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回?”
  张之洞说:“这不是王勃的诗吗?”
  王定安看了这两句诗后,大为激动起来:“死老头子,你这两句签文真是灵极了。”
  说完,又转脸对葆庚说:“葆翁你说说看,这圣母殿的签怎么就这样灵验?”
  葆庚笑着对张之洞说:“他昨天刚收到湖北来的家信,他哥哥劝他不要久在外做事,早点回家为好。”
  张之洞的兴致也被吊了起来,说:“看来这签是灵的了!”
  老头子咧开嘴大笑。
  王定安说:“我也是累了,早有退隐林泉之志。等忙过这阵子后,我就回家,一辈子再不出来了。”
  “我也来试试!”
  葆庚从王定安手里拿过竹筒,摇了几摇,也摇出根竹签来,看那上面写着“第十五号”。众人看签簿上“第十五号”下也写着两句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唉,圣母娘娘,你真是知我心的大慈大悲活菩萨!”葆庚把竹筒放到桌子上,无限感慨地说,“我虽然不大读诗,但王昌龄的这首诗我还是读过的,这两句诗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我葆某拼死拼活为山西做事,偏就有人烂嘴烂舌说我的坏话。今天你们二位都在这里,日后要替我作证,我的清白,圣母娘娘都看到了。”
  王定安忙说:“葆翁,神明在上,您是清白无辜的,放宽心好了!”
  张之洞心里想:这签真有意思,是值得信还是不值得信呢?若说不信,王定安的已作了应验;若说信,难道葆庚就真的清白无辜?
  正在这样想时,老头子已把竹筒递了过来:“您这位老爷也摇一支,凑凑兴吧!”
  张之洞想:摇摇也好,看看我会摇出个什么签文出来。
  张之洞学他们的样也摇出一支来,那上面写着“第一百二十七号”。老头子翻开簿册,“第一百二十七号”下写了这样几句词:“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张之洞笑着说:“李清照的这几句词对我来说就不灵验了。我连眷属都没有,哪来的云中锦书!”
  老头子笑眯眯地说:“客官有所不知,这签文有多层含意。对有眷属的人来说,指的自然是情书;对未成家或没有眷属的人来说,这指的便是近期内当有大喜讯来。”
  葆庚赶紧接话:“这签文是灵的。早两天,我有一个朋友正托我为他的女儿找婆家。这女孩仗着人长得漂亮,心高得不得了,媒人踏破门槛,她一个也不同意。现在二十二三岁了,还没个人家,父母急得不行,要我帮他留意。”
  “你说的是谁家?”还没等张之洞说话,王定安便关心地问。
  “是祁老二的四闺女。”葆庚答。
  “噢,祁家的女儿?”王定安的两只小眼睛里顿时明亮起来,他对着张之洞说,“您可能没听说过,太原城里有句话,叫做祁家四朵花,压倒百万家。已出嫁的三个女儿我都见过,果真是一个个貌若天仙,据说四闺女又比三个姐姐更漂亮。这可是天大的喜讯,签上的这几句词好比圣母娘娘在做媒,切莫错过了这个机会。”
  或许是“压倒百万家”这句话撩起了兴致,也或许是圣母殿签文带来了情趣,丧妻半年的张之洞突然想到,是应该找一个女人了。他快乐地答道:“行啊,我倒要看看祁家的四闺女到底怎么个美法!”
  “好,好!”葆庚击掌欢笑。“这事包到我身上,明天回城后我就来安排。”
  正说着,李矮子家送来一桌丰盛的酒饭。老头子点燃蜡烛,大家围坐一桌,在圣母娘娘的身旁,兴致勃勃地喝酒吃饭。

  ●三、夜阑更深,远处飘来了琴声

  吃完饭后,老者将他们带到另一幢宅院。这宅院位于松水亭边,善利泉在此处绕了一个半圆形,将院子三面环绕。另一面是一道屏障似的石壁。院墙里花木茂盛,还有一个小小的鱼池。鱼池里流动着活水,这活水引的是墙外的善利泉水。院子里错落着大大小小十余间房子,都布置得精美舒适。张之洞被安置在其中最大最好的房间里。他很奇怪:这么偏僻的晋祠,为何有这等好的宅院,这是什么人的家产?
  葆庚笑着告诉他:“张大人,您来山西还不久,下官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您在山西做巡抚期间,这幢宅院的主人就是您,今夜我们都沾您的光。”
  “这话怎么讲?”张之洞颇为惊讶。
  “是这样的。”葆庚解释,“当年鲍源深做山西巡抚时,因为有头痛病,听不得城里的喧闹声,于是藩司就从藩库里拿出一笔银子,给他在晋祠里修了这幢宅院,让他住在这里办事。那时,从太原城到晋祠之间,每天车马奔驰,都是因为鲍源深在晋祠的缘故。不久,鲍源深调走了,曾九帅来到山西。九帅长年在战场,风痹严重,常常需要卧床休息,于是这幢宅院便成了九帅的休憩之所。他做晋抚的那几年夏天,便都在这里度过。九帅喜欢泉水、花木,现在院子里的鱼池、树木,都是在他手里种植的。九帅打下江宁后开缺回籍,曾侯送他一副对联……”
  “这副对联我知道。”张之洞插话,“千秋藐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正是,正是。”葆庚击掌赞道,“大人真是博闻强志。九帅很喜欢这副联,因而将这院子命名再读斋。”
  “再读斋!”张之洞说,“这个名字取得好,想不到曾沅甫还有这份风雅气。”
  “九帅书读得好,他是拔贡出身。”葆庚对曾国荃很有感情,“九帅离开山西后,卫静澜来代替。他在山西呆的不久,在再读斋里只小住过几天,也认为此地是个读书休憩的好处所。这半年里,再读斋一直空着。因为要请大人来晋祠踏青,才临时打扫了一下。下官拟在此多安排几个人,把它再修缮修缮。太原城里夏天不好过,大人可到这里来避暑,平时也可常来休息休息。”
  真个是初任地方要员,张之洞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巡抚居然还有这种特权,这与山西百姓普遍的饥寒贫困,与许多人的流离失所相比较,是一个多么大的差距!过去在湖北、四川做学政时没有留意过,说不定那些巡抚们也都有几处别墅在郊外的名山胜水处。怪不得百姓与官府之间有一种本能的对抗情绪。面对着千百万啼饥号寒的父老乡亲,作为一省之主,竟然能安得下心来享受这等美宅华居,百姓怎能不讨厌唾骂乃至仇恨呢?
  若是在平时,张之洞会立即拂袖而去,也不会顾及到别人的难堪与尴尬,但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何况这个宅院并不是为他而修建的。他对葆庚只淡淡地说了句“不必再修缮”后,便将葆庚等人打发走了。
  夜里,张之洞躺在舒适的床上,想起白天所看到的名殿古树,精神仍在兴奋状态中。他毫无睡意,遂披衣而起,伫立木格纱窗下,欣赏晋祠的夜景。
  大根早已沉睡,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善利泉流淌时发出的汩汩响声,这响声益发衬托出晋祠的静谧。皓月的清辉透过树叶花瓣,在地面上织就一幅黑白相间斑斑驳驳的图画。远处,黝黑的群山,像剪纸似的贴在碧净如洗的夜空底部,给古老的三晋大地增添几分神秘诱人的气氛。
  似有花香传来,淡淡的,幽幽的,着力去嗅着,好像又什么味道都没有。才一眨眼闲工夫,仿佛另一股香气又从远处飘来。张之洞想起韩愈的名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暮春之夜的远方香气,似乎也跟早春的草色一样,在有与无之间:不经意,则香气袭人;若着意寻找,它又无影无踪。
  张之洞做了半年的山西巡抚,说实在话,山西并没有给他一个好印象。今夜,他好像发现了山西的另一面:秀美、温馨、神奇、迷人。
  山西,你原来也这样的可爱!
  忽然,从宁静的夜色中传来了琴声。这琴声飘柔轻曼,时断时续,它立即把张之洞的心给吸引住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古琴弹拨得真好:它像是门前善利泉的流水,轻轻的,淙淙的;它也像兴义府外绕山的雾岚,绵绵的,悠悠的;它又像薄暮时光川西坝子农舍上升起的炊烟,婷婷的,袅袅的;它还像初夏季节京郊田畴上吹过的和风,暖暖的,熏熏的。这琴声,使张之洞想起了结发之妻石氏。
  石氏当年弹出的琴声就是这样的轻曼悦耳,温柔润心。她有时也会伴着琴声独自低吟。那歌声婉转甜嫩,绕室盘旋。石氏的琴声和歌声,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给清贫的日子带来充实,给小家庭带来温情,更给青年张之洞带来说不尽的幸福感。
  石氏的琴声,是张之洞永恒的怀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苏东坡的悼亡词,今夜又在他的脑中浮起。这远处传来的古琴之声,莫不就是石氏所弹奏?是她在思念往日甜蜜的岁月,在眷恋人世间的丈夫儿女?
  难道是幻觉?万籁俱寂的荒郊野外,哪来的琴声?张之洞屏息一切思念,侧耳倾听。不,这不是幻觉,千真万确是有人在弹琴,只是琴声已变了。
  此时传来的琴声与刚才的不同,它迂缓游移,凄清幽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张之洞猛然想起来,这不是石氏在弹琴,这是母亲在弹琴。
  四十多年来,在张之洞的记忆中,确切地说,是在他的想像中,母亲的琴声多半都是这样的:它充满着哀怨,充满着遗恨,它似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述说,似有无穷无尽的爱要施予。张之洞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既圣洁高贵,又愁肠百结。这些,都化为不绝如缕的琴声,长久地回旋在他的胸臆间。现在,这远远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琴声,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深深思念。
  再读斋纱窗前的张之洞,久久地沉溺于对往事的寻索追忆之中。这琴弹得如此动人心扉,扣人心弦,弹琴者必定心灵手巧精于音律。此人是聪慧的雅士,还是纤丽的婵娟?明天得问问。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向圣母殿的看守老头说起昨夜有人弹琴的事。老者说:“这是李老头的女儿弹的。晋祠里有一个旧书院,名叫晋溪书院,是乾隆年间办的,到同治初年停办了,以后做了当地百姓子弟的蒙馆。两年前,李老头被聘为蒙馆的塾师。李老头一家三口:老伴和一个守寡在娘家的女儿。”
  老者望着张之洞,以一种很怜恤的口吻说:“有一天,李老头到圣母殿来和我聊天,说起他女儿的事。她的女儿名叫佩玉,十八岁出嫁,夫家是个殷实的家庭。嫁后第二年便生了一子。日子本过得甜美。不料,夫婿陡染急病,一下子便死去了。二十一岁的佩玉顿时成了寡妇,她心中已是悲痛万分了,又加之各种风言风语更令她难过,不少人指着她的背影,说她克夫,是扫把星。好在还有个儿子,佩玉含着眼泪忍着痛苦,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谁知,儿子三岁时出天花死了。这一下,佩玉的全部指望都落了空,夫家也不把她当人看。万般无奈,佩玉只得回到父母身旁。她从小好弹琴,这两年来因为心中郁结过多,便常常借琴来作解脱。客宫,佩玉昨夜的琴声打扰了您吧!”
  “不,她的琴弹得太好了,我想去见见她。”
  葆庚忙说:“一个住娘家的寡妇,怎好叫您亲自去看,把她叫过来好了。”
  张之洞将葆庚拉到一旁,轻声说:“昨天我就说了,我们到晋祠来就成了踏青的游客,不再是抚台、藩台,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以?何况这个女子琴弹得这样好,也可算个才女,我即使以抚台的身分去看她,也是应该的,并不辱没二品大员的职衔。”
  葆庚笑着改口道:“大人说得对,我们都去看看她。”
  老者说:“既然各位客官硬要去,那我先走一步,叫李老头收拾一下。”
  过一会儿,张之洞在葆庚、王定安的陪同下来到晋溪书院。这座书院的确已废弃多年,冷冷清清的,杂草丛生,但宅院宽敞,文星坊、泮池等也都还完好,可以想见旺盛时,这里也是书声朗朗弦歌不绝的。学政出身的张之洞对此大为感慨:山西的前任巡抚们可以拿出大笔银子去修再读斋,却没有想到要复兴这所书院,真是枉读了圣贤之书;待诸事办理稍有头绪后,一定要把晋溪书院恢复过来。
  正想着,老者将李老头带上来了。老塾师在客人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他连连招呼客人坐,又亲自递上茶碗,并一再声称没有准备,无糕点瓜果招待,很是过意不去。
  张之洞见塾师穿着虽陈旧,却也还整齐,面容虽瘦削,五官也还端正。张之洞对塾师很熟悉。他知道不少塾师都是饱学之士,就学问来说,他们并不比举人、进士差多少,只是命运不济、科场不顺罢了。就品性来说,他们因终日诵读圣贤教诲,没有受官场黑缸的污染,故而持身多清白,缺德害人的事他们通常不会做。前学台对塾师有一种本能上的好感。眼前的这个塾师,从举止神态来看,是一个本分人,再加上他有一个会弹琴的女儿,张之洞对他更是和气。
  “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塾师恭谨回答,“免贵姓李,贱名治国。其实,老朽六十岁了,从没治过一天国,这是名不副实。”
  张之洞笑了起来,说:“李先生不必遗憾,肩负治国担子也不见得是好事,像您这样,以舌耕养家糊口,一分一文来得堂堂正正,花起来心安理得,与世无争,天君泰然,岂不甚好!”
  李治国听了这话,心中欣然:“客官说得好极了。老朽这几十年来,也总是这样想的,不怨不忮,坦然度日。只不过毕竟家计清寒,许多事做起来力不从心呀!”
  这是大实话。蒙馆塾师清贫,除极少教出的学生做了大官又有所回报者外,绝大多数是没有多大脸面和身分的,要想做点什么,真的是难。张之洞点点头,表示对这话的理解。
  过一会,他又问:“你的蒙馆有多少学童?”
  “十五个。这两天放春假,在家帮父母忙春耕。”
  “收的学费能养得起家吗?”
  “哪里可养家?”李治国苦笑着说,“客官有所不知,晋祠四周的乡民大都贫困,交不起多的学费。有几个娃家里穷,父母早就想他们辍学了。我看他们也还好学,便挽留下来,免去了他们的学费。”
  这是一个真正的人师!对于贫寒子弟读书的艰难,张之洞是深知的。他在湖北、四川做学政的时候,特别关照各州县学校膏火费的发放。遇有机会,总是劝那些有钱的商贾多捐点钱给学校。在省学台衙门直接管的经心书院、尊经书院,每次去视察讲学,他都要问问学子的学业衣食情况,对那些品学兼优而家境
  贫困的子弟,他总要想法子去资助他们,他不图这些学子个人的丝毫报效。这一则出于爱才惜才的本性,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才因得不到教育而毁掉。一则也出于作为学官的责任心。为国家造就人才,乃是学官的神圣使命。这个李治国,不是朝廷任命的学官,却有这等仁心,应是出于爱才的本性。前学台对这个老塾师油然生出敬意。
  “那您的日子怎么过?”
  “勉勉强强也可维持。”李治国平平淡淡地说,“每年所收的几千文学费,用来买麦面和油盐。老伴种菜喂鸡,也能补贴些家用。这两年女儿回娘家来住,也可以帮帮忙。”
  说到女儿了,圣母殿的看守人忙插话:“李老头,昨夜佩玉弹琴,这位客官听到了,他很是称赞,硬要来看看佩玉。你去叫佩玉出来和客人见见面吧!”
  李治国摆手笑道:“小女琴艺荒疏,客官谬奖了。”
  张之洞说:“您女儿的琴弹得妙极了。我昨夜一直站在窗边听到底,直到她不再弹了才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很久都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哪里,哪里!客官如此美言,小女担当不起。”李治国开心地笑着,“小女乃贫寒家女子,举止粗俗,如何见得贵客?”
  “老先生不必谦虚。”张之洞恳切地说,“自古以来便有高山流水的佳话,令爱琴艺高明,她也是希望能有人真心欣赏她的琴艺。您不要代她作主,我想她会愿意见见我这个晋祠的游览者的。”
  见张之洞这样说,李治国起身说:“我进里屋去问问佩玉,看她意下如何?”
  “好!”王定安轻轻地拍打着巴掌说,“你说我们在等着她。”
  很快,李治国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少妇,显然是他的女儿佩玉。
  李治国指着张之洞对女儿说:“佩玉,这位客官昨夜听了你的琴,说你弹得好,今早特为来看你。他是你的知音,你要当面谢他才是。”
  佩玉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向张之洞行了一个礼,轻轻地说:“谢谢客官。”
  张之洞见佩玉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匀匀称称的中等身材,穿一件家织蓝底白花粗布夹衣,蛋形的脸上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和纤小的鼻嘴,头上没有首饰,脸上也不见粉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然纯朴清秀灵慧之气。
  久在官场的张之洞平素见的女人,多为浓妆艳抹的太太夫人,自己过去的三位夫人,倘若见外客,也必定着意打扮一番。打扮出来的女人,固然漂亮好看,但总不能与这种天然本质相比。一个好比戏台上的曲折情节,一个好比真实的人世生活。素来率真任性的张之洞,更喜欢这种本质本色的清纯。
  他满脸笑意地对女琴师说:“昨夜我听了你半夜的琴。你的琴声,把我带进了你的音乐世界。我跟你说几句听你琴的感受,看我算不算得你的知音。”
  佩玉微微笑道:“小女子琴艺粗劣,有辱客官听了半夜,实在惭愧。客官要谈听琴的感受,倒是我愿意听的,请客官指教吧!”
  听佩玉这么说,张之洞高兴地说:“你昨夜弹的琴,上半截的曲子如春溪之流水,如向阳之山花,欢快欣然,像是回忆少年的无忧岁月和成年后的幸福时光。下半截曲子,则有如浔阳江头长安女的心境,听起来满眼是茫茫江月瑟瑟秋荻的情景。我想,你弹到后来,很可能是心中涌起了世事的诸多辛酸悲苦,琴声便不知不觉地变了调。你看,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张之洞的这番分析正说中了佩玉的心思。昨夜,她拿起琴来时,本是心情舒畅的。明月清风,红花绿叶,带给她以生命的机趣。她操起琴来,心似白鹤,手如流泉,曲调畅达和乐。慢慢地,丧夫殇子的深重悲痛,不期而然地又从她的心灵深处涌冒出来。她忧愁重重,叹息自己的命运为何这般苦痛。眼下可以和父母一起生活,往后父母故去,何处将是归宿?心里这样想着,弹出的调子便越来越哀婉凄怨了。
  佩玉点点头说:“客官说得不错。”
  张之洞很觉欣慰:“古人云,凡音之起,由心之所生也。又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之文谓之音,故音乐乃人心情之外露。我听你的琴声而知你的心情,可不可以算是你的知音?”
  佩玉颇有点羞涩地说:“这样说来,客官也可算得上是我的知音。”
  张之洞哈哈大笑。葆庚、王定安连同李治国都笑了起来。张之洞对李治国说:“老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叫令爱当着我们众人之面再弹一曲如何?”
  不等父亲问她,佩玉立即说:“客官既然这样明辨音乐,我愿意为你再操一曲。”
  说罢,转身回里屋。
  过了好一阵子,还不见人出来。众人正在奇怪时,忽然从里屋传出了琴声。李治国带着歉意说:“琴架大而笨,不便搬动,且小女从未当着生人面前奏过琴。她现在是在里屋为各位客官弹奏。”
  “也好,也好!”张之洞忙说,“隔壁听琴,更宜凝神倾听。”
  琴声清清脆脆地从里屋转出来。先是悠扬亮丽,婉约轻柔,如一匹彩练当空飘舞,时上时下,时左时右,舞出许多绚丽的姿态来;又如满园春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春色烂漫,引来蜂蝶成群。继而节奏加快,声调激昂,如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向东流
  去,波叠涛涌,浪花飞溅;又如百兽奔走山林,朝拜虎王,蹄声急促,气象壮观。接下来急管繁弦,号角啸厉,如春雷乍响,如山洪暴发,如战马嘶鸣,如刀枪撞击……就在众人被琴声牢牢吸住的时候,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霎时间,整个晋溪书院一片寂静。
  佩玉神采焕发地走了出来。那情形,颇似一位得胜归来的杨门女将。
  张之洞夸道:“这首曲子比昨夜的更好。想不到一个弱女子还能奏得出这等雄健的乐曲。请问,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佩玉笑吟吟地答:“这是一首唐代古曲。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派他的女儿平阳公主驻扎在扼控河北山西之间的关口,这关口就是今天的娘子关。平阳公主成功地守住了。唐高祖命乐师谱了这首曲子送给平阳公主,曲谱名叫《平阳公主凯旋曲》。”
  张之洞太喜欢这个女琴师了,一个念头突地在他的脑中萌生:准儿八岁了,却不会弹琴,何不把佩玉聘到家里来,请她教准儿呢?日后让她继承奶奶的琴艺,也是一桩好事呀!
  张之洞站起来,走到李氏父女身边,诚恳地说:“实不相瞒,鄙人就是山西巡抚张之洞。”
  听说眼前站的竟是堂堂抚台大人,李氏父女一时惊呆了,不知所措。圣母殿的看守老头也惊诧莫名。王定安在一旁说:“这位真正是抚台张大人。”又指着葆庚介绍:“这位是藩台葆大人。”
  荒废的晋溪书院、贫寒的蒙馆塾师家,突然间冒出几个小民只能耳闻不能目睹的大人物,仿佛喜从天降似的,李治国忙跪下磕头:“不知大人们光临,罪过罪过!”
  张之洞忙扶起老塾师:“快起来,不必如此!”
  待李治国起身,张之洞说:“鄙人有一事请老人家成全。”
  “大人有何指示,请吩咐。”
  “鄙人先母最喜弹琴,只可惜鄙人四岁时,先母便过世了,她只留下一张古琴而没有把琴艺传下。鄙人有一个女儿,年方八岁,鄙人盼她能像祖母样会操琴奏曲,故冒昧向老先生请求,让您的女公子到鄙人家中去,一来教小女弹琴,二来也可教小女识字读书。一句话,请您的女公子做小女的师傅。不知你们肯给我这个面子否?”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好事,李治国正要满口答应,佩玉却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角,老塾师只得改口:“大人这样看得起小女,这是小女的荣耀,只是小女乃贫寒人家出身,不懂礼数,且从小读书不多,如何能做得了小姐的师傅?”
  张之洞爽朗地笑道:“你们不必担心,鄙人既然请您的女公子去,自然就信得过她。鄙人女儿要下个月初才到太原,这十多天里,你们父女还可从容商量。或者,女公子也可以先到鄙人家里暂住一两个月,看看能否适应,能留则留,不能留随时都可回晋祠。至于薪水,我会比通常衙门请的西席还要略高一些。请贤父女务必体谅鄙人这一片爱才之心。”
  李治国见巡抚说得诚恳,便看了女儿一眼。见女儿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便说:“深谢抚台大人的错爱,容我们父女再商量一下。”
  “行。”张之洞高兴地说,“半个月后,我派人来接女师傅。”
  说罢,对葆庚、王定安说:“我们回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