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儿罕山。1179的一个夏日。
月光让沉闷的暮霭霎时变得清朗,若浓若淡的月色开始漫不经心地洒在草地、河流和蒙古包上,漫不经心地勾勒出静谧的夜景。突然——或许并不突然,在轻纱般的昏暗中,出现了两个游动的身影,急急地从不儿罕山奔越草原。他们的脚步很轻,穿行于错落的蒙古包之间,竟没有惊动那些听觉灵敏的牧羊犬。他们的服装奇特,羽衣黄冠,只有年老的草原人才会看得出他们像居住在中原的那些修道之人。此时,极度的干渴已使他们的脸色憔悴,这并没有影响他们行走。那位中年道士引人注目,这不只因为他的个头远远高过一般人,也不只因为他比另一人多带了一柄剑,并将两柄剑都斜挂在胸前,而是因为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一个孩子。年轻的那一个身材适中,面目清奇,倒更像一位世家子弟,他虽然身无负重,仍只能勉强跟上中年道士。
他们直奔客鲁涟河而来。中年道士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水。”
“还有一个人。”背上的那个孩子说。
不错,客鲁涟河畔真的有一个人。此刻,那人正盘膝端坐在草地上,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静夜里出现这样一个人原本已让人惊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居然一点点在他身上汇集起来,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道淡橘色的闪烁不定的光环。年轻道士急忙垂下眼睑,以为自己窥到了天地灵光,心不由怦怦乱跳起来。
当他再抬起头时,光环已然消失,一个凝然不动的魁伟背影岩石般显现出一种亘古的恒定和气势。
孩子挣扎着从年长的道士身后滑落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盛水的钵盂,向河边飞跑过去。他很渴,可此时吸引他的并不是客鲁涟河清澈的河水,而是那个奇怪的“雕像”。他在河边蹲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雕像”,许久,他用畏兀尔语轻声问:“你是人吗?”
“雕像”动了动。孩子看到了一张无法形容却终生不能忘怀的脸,幼小的心升起了一种天真的祟拜,“你是人吗?”他继续问,这回用的是契丹语。“雕像”,不,应该说是一位很年轻的牧人,就是那种在草原上应该司空见惯,惟独他与众不同的年轻牧人——微笑了。他听不懂孩子的话,不过看出孩子是赶过远路的。他走向孩子,从孩子手中接过钵盂,舀了满满一钵盂水,“喝吧。”他的表情在说。孩子没有急着喝水,而是回头向他的同伴招手,“师父,师兄,快来啊。”
牧人回头注视两位外乡人。年轻道士以为一定会在他的眼中看到“你们是谁”这样的疑问,但是没有,他以一种容纳一切的神情注视他们。即使他面容柔和,也遮不断他目光的深邃和华灼。
被称作师父的中年道士以痛饮来催促两位徒弟不要耽搁。他们在牛皮水袋里灌满了水,又要上路了。
孩子向那位奇特的牧人招手,也不管他是否能听懂,执着地说道:“除了我师父、师兄,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人。别忘了我们,我叫瑞奇峰,西辽人,他们是我的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石抹重辰。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牧人依然微笑着,他并不知道孩子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种期待的眼神。他缓慢地举起手,向孩子挥了挥。
三个外乡人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了。当月光下明镜一般的客鲁涟河隐没在无际的黑暗中时,中年道士蓦然回首,一张因久历风霜而变得冷肃的脸骤然发生了某些微妙的改变。多年前,当他偶然经过草原时曾应蒙古部的忽图赤可汗之邀参加过一个孩子的隆重的人篮仪式。此刻,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他喃喃自语,很沉,口气中不无敬畏:“传说十多年前,漠北草原出现了一个手握赤血块降生的孩子。难道是他?”
是的,是他!他就是后来以成吉思汗的威名震惊世界的那个人,然而此时此地,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铁木真。
如果说九岁前的铁木真一直生活在尊荣富贵中,生活在身为乞颜部首领的父亲也速该巴特(巴特:贵族称号,英雄之意)的温暖庇护下,那么,自从父亲被世代为仇的塔塔尔人毒死后,就只有艰辛和灾难与他和他的一家相伴了。不过,经过多年的熬煎,生活的曙光毕竟开始照耀到这个在草原上流浪多年的家庭。
平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狩猎中度过。铁木真与弟弟们在反复研究动物的习性和如何捕猎的同时,也接受着有关战争的启蒙教育。父亲去世那年,铁木真下面已有三个弟弟合撒尔、合赤温、帖木格,一个异母弟别勒古台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帖木伦。这许多年来,在他们贤明的母亲月伦夫人的谆谆教诲下,铁木真一家彼此信任,相亲相爱。正是靠了全家的团结和努力,这个曾被部族无情抛弃的家庭才没有被艰难困苦吓倒、压垮,相反还一步步走出了困境。
仿佛依了那句福兮祸所伏的老话,日子刚刚好转却发生了八匹骏马被盗的事件。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此事竟会对铁木真的一生产生极具意义的影响。
就在三个外乡人离去的第二天中午,铁木真狩猎归来,帖木格、帖木伦哭哭啼啼地跑出来迎接他。
“怎么了?”铁木真有些吃惊,将猎物扔在一边。“咱家的白骟马被人偷走了。”
铁木真冲向马厩,那里空空如也。“合撒尔他们呢?额吉呢?”
“二哥和三哥去钓鱼了,四哥和额吉去追盗马贼了。额吉让我们千万要等着你回来,告诉你这件事。”
铁木真心急火燎。额吉和四弟步行,怎么可能追上骑马的贼呢?况且,就簋自卜他们也不是盗马贼的对手啊。白骟马,那是他家的命根子,他都说不清自己曾在它们身上倾注过多少心血。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大哥,你看,二哥、三哥回来了。”
合撒尔、别勒古台牵着家中惟一幸存的的黄骠马走出山嘴,铁木真正想迎过去,帖木伦拉住了他的胳膊:“大哥,额吉和四哥也回来了。”
“额吉,他们向哪里去了?”铁木真看到母亲、弟弟平安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
“向北,一直向北。他们有三个人,已经跑远了。”“别急,额吉,会有办法的,有我在,会有办法的!”铁木真紧走几步,从合撒尔手中抢过马缰绳,一边飞身上马,一边简短嘱咐道:“小心照顾好额吉和弟妹,等我回来。”
三天。铁木真整整追了三天,仍然不见盗马贼的踪迹。黄昏时,他来到一个陌生的部落。河边放牧着一大群马,他身不由己地靠了过去。
他并不知道,一双锐利的眼睛正从不远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都是些雄骏的宝马,可惜没有一匹是他要找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提缰欲走,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使他停住了。他回过头。
铁木真看到了眼睛的主人,一位英姿勃勃的青年。说来也怪,萍水相逢,可无论是那清澈的眼神,还是那机智的面孔,都使他感到似曾相识。青年的目光慢慢失去戒备,柔和了许多。“这位朋友,你好像很累很急,莫非出了什么事?”
“我正在追我丢失的八匹白骟马,不知你是否看到过?”“巧了,昨天早晨我见过,他们从这里向北去了。”
“几个人?”铁木真精神一振。“三个。”
“对,那就一定是他们了。”铁木真说着,抖了抖缰绳。“慢!我看你人困马乏,不如歇会儿,喝碗马奶吧。”铁木真看看嘴里直吐白沫的坐骑,愉快地接受了青年的好意。青年刚才一直在挤马奶,这会儿忙将挤好的半桶马奶拎了过来。
铁木真将桶抱了起来。看着他急不可待的样子,青年笑了,“认识一下,我叫博尔术,愿助你一臂之力。”
“我叫铁木真。”
“铁木真?乞颜部也速该巴特的长子铁木真?也速该巴特一向是我所崇敬的英雄啊!”
“你这么说我倒觉得惭愧,我至今一事无成。”
“虎落平阳,终有归山之日;英雄落难,终有扬眉之时。你何须自轻?”铁木真开始以全新的眼光来审视他刚刚结识的这位朋友了。此刻,他已清楚地意识到,他将获得一位知己,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知己。
“博尔术,你属哪个部族?”“阿鲁赤惕,我们同宗。”“这些马是你的吗?”“不,是我阿爸的。族里的人称我阿爸纳忽伯颜,我是他的独子。”
铁木真对博尔术的解释感到有趣。纳忽既有“伯颜”(富人)之称,可见十分富有,但博尔术显然没有坐享其成之意,他语气中流露出的乐观与自信,也着实能引起铁木真的共鸣。
铁木真刚刚放下桶,博尔术已牵了两匹马过来。“马奶是个好东西,看你的样子,再追上三天不成问题。你的马不行,换两匹好马,我们走吧。”铁木真微微一愣。尽管博尔术说过要帮他,可他这样拔腿就走,丝毫没有同家人先商量商量的意思,这怎么行呢?大概看出了铁木真的疑虑,博尔术淡然一笑,“事分轻重缓急,让你的黄骠马留下来,给我阿爸报个信吧。”
在茫茫草原上寻找八匹失马,无异于大海捞针。整整两天过去,要找的目标仍不见踪迹。铁木真并不气馁。艰苦的生活早已磨练了他百折不回的顽强意志,何况还有博尔术相伴,他更加充满自信。
事有凑巧。第三天下午,铁木真和博尔术准备翻越一座山岗,几乎同时看到山坡上放牧着一群马,其中就有八匹白马。
博尔术用眼神询问:是它们吗?
铁木真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我先上去,把我的马引到身边来,然后腾出手,好教训教训那三个可恶的家伙。”
三个盗马贼委实疏忽了。也许是他们觉得已经过去了六七天,马的主人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追上来了吧?他们显出悠闲自在的样子,其中一个坐在石头上哼着曲子,另两个则已沉入梦乡。铁木真将手指含在口中,一声尖利的唿哨从指缝里划破了悠长的寂静。正在埋头吃草的八匹白骟马立刻昂起头,凝神谛听。
哨声绵绵,这是久违的主人的呼唤。
八匹马不再犹豫,四蹄生风,犹如离弦之箭。
哼曲子的盗马贼停下来,睡觉的也惊醒过来,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现出了迷惘与迟疑。然而,他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一边“呀呀”怒吼着,一边奋力向白马追去。
为首的一个敏捷地向头马抛出套马杆。一支利箭飞来,套马杆在空中折为两截。铁木真暗暗佩服博尔术的箭法。
他拍马迎上了三个盗马贼,全无畏惧。盗马贼虽然武艺不俗,终究不是铁木真的对手,战不多时,渐处下风。
博尔术急于结束争斗,照准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抛出套马杆,然后顺手轻轻一拉,那人便跌落马下。另两个情知不妙,慌忙夺路而逃,铁木真并不追赶。
博尔术不慌不忙地举弓在手。
铁木真做了个放了他们的手势,又用鞭尖指指地上,“你也滚吧。”“这种人留他何用?”博尔术不解。
“他们太年轻,又有一身好武艺,这样死了未免不值,给他们个活命的机会吧。再说,我已经得到补偿了。”
博尔术益发迷惑不解,“什么补偿?”
“还不明白吗?”铁木真爽朗地笑了,“没有他们,我怎么可能遇到你?更重要的是,在我们并肩战斗的那一刻,我的一个想法成熟了。”
“哦?什么想法?”
“我在想,一个博尔术就能助我战胜对手,那么,倘若有十个百个、成千上万个博尔术呢?我的理想何愁不能实现!安葬父亲那一天,我向母亲发誓要成为超越父祖的英雄。现在我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英雄。”
“有这句话,我博尔术今生就认准了你!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君无戏言——”“夕阳为誓!”俩人并肩而立,凝视着天边绚丽的晚霞。
铁木真回到了亲人中间。春天来临,他将家迁回了客鲁涟河附近。一天,月伦母亲要别勒古台去唤大哥。铁木真听说额吉找他,急忙来到额吉的帐篷。速明母亲也在这里。速明是别勒古台的生母,铁木真对她十分敬重,一如生母。
“额吉,你唤儿子来,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吗?”铁木真坐下来,微笑着询问。
月伦与速明对视一眼。
“是啊,儿子。我正在和你速明额吉商量,想让你去趟翁吉赤惕部,把孛儿帖姑娘娶回来。”
铁木真一愣。
九年前,父亲带他到翁吉赤惕部求亲时,巧遇翁吉赤惕部有名的贵族德薛禅(薛惮:贵族称号,智者之意)。父亲听到对方有“薛禅”之称,立刻肃然起敬。谈话中,父亲向德薛禅说明了来意,德薛禅当即热情地邀请他父子回到他的营地。父亲与德薛禅一见如故。酒宴上,德薛禅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孛许给了九岁的铁木真。那一年,孛儿帖十岁,娇小年华,已饶有风韵。记得当时德薛禅还说,铁木真与孛儿贴的姻缘乃天作之合,犹如日月相配……可惜就在那次,父亲从翁吉赤惕部独自返本部时为塔塔尔人所害。这许多年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铁木真从未忘记这个婚约。只是他不能确定,九年音信阻隔,孛儿帖是否还在等他?
“儿子?”
“唔……额吉,儿子是在想……儿子并非不想兑现婚约,可谁知道……”
“额吉知道你的顾虑在哪里。不过,额吉是在想,如果孛儿帖已经另嫁,事情反倒简单了许多,我们没有理由怨天尤人。怎么说也是九年哪,九年里发生多少事情都不奇怪。问题在于,如果孛儿帖还在等你,你不去,岂不要误了她的一生?你说呢?”铁木真点了点头。
是啊,何去何从,这件事是要做决断了。
“你明天就出发吧,让别勒古台陪你一起去。”
两匹白马沿着捕鱼儿海(贝尔湖)迤逦而行,空廓的草原一直没有见到人家,年少的骑手脸上开始流露出焦急,“大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你累了?”铁木真心不在焉地问。
“不累,我急,我想快点看到新嫂嫂,不知她长得美不美?”
“我倒是想,”铁木真沉思地看着弟弟,“应该先找个人问问清楚。”“哪里有人!连只羊都没看见。咦,那边真还过来了一个人。”铁木真顺着别勒古台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草原上狂奔,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好!铁木真心中暗惊。“别勒古台,你待在这里别动。”他一边叮嘱一边催动了坐骑。
别勒古台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铁木真已向黑马迎去。就在马头相错的瞬间,铁木真双脚离镫,以一种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向后滑落,接着又迅速拧过身来,从一侧稳稳地扣住了惊马的口环。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别勒古台看得眼花缭乱。
惊马“突突”打着响鼻,四蹄腾动,似要摆脱突来的控制。铁木真借着冲力向前滑动了几步,便似定在了地上,任凭惊马如何挣扎,他都纹丝不动。几番较量,惊马终于温驯地垂下了头,心甘情愿地服输了。
铁木真松开马嚼子,长长地嘘了口气。他这才发现,马背上坐着一位少女。“姑娘,没事了。”他喜爱地拍了拍马脖子。
少女好似呆住一般,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前方,脸白得像一张纸。幸而她竞没摔下来。
“姑娘,没事了,下来走动走动吧。”
少女这回听懂了。强烈的惊悸所带来的后怕使她眼前一黑,向马下栽去。
铁木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别勒古台,酒。”
灌了几口酒,少女的脸上浮出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她的铁木真的脸。“我怎么了?”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的马惊了。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头晕、恶心,我……”少女猛然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怀里,不由红了脸,强挣着站起身来。
铁木真牵过少女的马,那马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胆怯地垂着头。“上来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少女满脸张皇,“这马说什么我也不骑了,我走着回去。”
铁木真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打量着少女,有那么片刻,他暗自惊诧少女的清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玉苏,家在前面。大哥你呢,你是过路还是找人?”
“找人。”
“可以告诉我找谁吗?或许我认识。”
“德薛禅。”
“德叔啊——这更巧了,明天孛儿帖姐姐要来,你们何不在我家里等等她,明天一起回去。孛占姐姐是德叔的女儿。”
“孛儿帖?你是说孛儿帖要来?”“是啊,大哥你怎么了?”
“噢……没事,没事。她为什么要来?”后一句近乎自言自语。
“明天越图公子的妹子要出嫁,越图公子,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吧?他是格克首领的侄儿,特意请了孛姐姐做他妹子的伴娘。”
翁吉赤惕的首富当推呼日查伯颜。家里牛羊满坡,妻妾成群,儿子也不少,惟独只有玉苏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如今,十个儿子中九个都已另立门户,只剩女儿玉苏和幼子布林还在身边。
草原人天性好客,尽管玉苏按照铁木真的请求对马惊遇救之事只字未提,伯颜仍然很热情地接待了女儿带回的两位客人。
席间,铁木真只简单地告诉伯颜,他是奉母命前来探望德薛禅的,伯颜也未深问。让伯颜稀奇的倒是女儿玉苏一反常态的表现,在伯颜的印象中,公主般骄傲的女儿还从未对任何人这般温柔、殷勤和体贴过。当然,不能否认,铁木真兄弟也的确讨人喜欢。尤其铁木真,非但体魄健硕,器宇轩昂,而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刚强自尊,这就难怪会让女孩子动心了。伯颜健谈。他聊起当年走南闯北的种种经历以及奇特的异域风情,铁木真听得津津有味,早将连日赶路的疲惫抛在九霄云外。
帐外夜色渐浓,不知何时,别勒古台和玉苏已靠在角落里沉入了梦乡。直到晨曦剪开夜幕从天窗投下一丝光亮,伯颜才歉意地收住话头。铁木真亲将伯颜送出帐外,朦胧的薄暗中,伯颜注视着铁木真神采奕奕的面庞,内心涌动起一种莫名的欣赏与感动。这是真的,他欣赏这个年轻人超出常人的充沛精力,为他所表现出的强烈的求知欲所感动。
玉苏先走了,她还要去新娘子家中帮忙。铁木真并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孛儿帖,可是,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他身不由己地来到新人的帐前。忙碌的主人暂且将远道来的客人安置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亲自为铁木真兄弟送上了马奶酒。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铁木真不觉呆住了。他看到了谁?为什么他的心跳会加快嘴里会发苦?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他记忆中的小女孩纤秀妩媚,而这位姑娘像秋月黯淡了星光,像春泉冷落了群芳……她究竟是谁?但愿她不是孛儿帖——但愿她就是孛儿帖!
姑娘的目光也滑过一丝疑讶。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近些看看他的脸,是那支骤然拨响在她心间的《神鹰曲》,还是年少时就已熟悉的梦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想走近他好好看看他的脸,他的目光……
“孛儿帖,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姑娘似乎想离去了,又转过身来想看看铁木真的反应。铁木真早已站起,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喧嚣的人群归于寂静,孛儿帖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在她红润的双唇间颤动。
“孛儿帖!”铁木真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温和地说:“我正准备去看望先生。”
多么熟识的称呼!九年来朝思暮想,长生天真的给她送来了他,孛儿帖再也顾不上众目睽睽,任凭泪水滚滚落下。“铁木真……”
好一张精致优雅、不染风霜的脸!强烈的欣喜过后,铁木真恍然意识到这九年来他与孛儿帖的生活,好似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孛,没想到吧,我就这样找你来了。”他心平气和地示意自己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的衣着。
孛儿帖全不在意。“你来了就好,只要是你来了就好。”
“孛儿帖,他就是铁木真吗?”一位衣着、气度与众不同的青年分开人群,似有不恭地问。
孛儿帖含笑点头,“铁木真,你还记得越图公子吗?格克首领的侄儿。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儿过。”
铁木真猛然想起那些逝去的往事,友好地向越图伸出手。越图却视而不见,只对孛儿帖说:“额吉让我来找你。”
“我知道了。”孛儿帖急忙看了铁木真一。莫名其妙地受到如此冷遇,铁木真居然处之泰然,孛儿帖的内心升起一种真切的敬意。九年等待,但愿长生天不负她的痴情,给她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子汉。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少女倏然黯淡的双眸里悄悄溢满了泪水。重新站在德薛禅华阔的大帐前,铁木真的内心可谓五味俱全。
得到通报的德薛禅和夫人朔坛匆匆迎出帐外。“岳父、岳母。”铁木真大礼参拜。
德薛禅急忙搀起女婿,注目端详。
如果说,九年前德薛禅曾为铁木真吃惊过,那么此次的惊奇则更胜上次。艰难和挫折不仅未能磨去青年的锐气,反倒为他增添了许多坚韧和成熟,德薛禅欣赏的永远是这样的男子汉。
亲人团聚,自有说不尽的悲喜,道不完的思念。德薛禅当着铁木真的面订下婚期:三天后。铁木真为自己不曾带来聘辛愧疚不安,德薛禅婉言相劝:“这是小事,你无须放在心上。当年你阿爸留下过聘礼。”
父亲留下过两匹从马,但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聘礼。
看铁木真不能释怀的样子,德薛禅的语气变得恳切起来:“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今后就用你矢志不渝的爱和一个统一了的蒙古土地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吧!能够成为孛儿帖丈夫的人,应该具备包容天地万物的心胸,这才是最重要的。”
铁木真抬头注视岳父,没有誓言,惟神情肃穆而坚定。夜幕垂落,星月如画。
铁木真独自伫立在河边,深深呼吸着凉爽的水气。这一刻,他很难理清缠绕心头的万千思绪。岳父一家的态度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可他不能不将内心深沉的情爱放在一边,回到现实中来:让孛儿帖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帮他承担生活的重担,他能心安理得吗?
明天,是否应该将一切实情坦言相告,给孛儿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起风了,水波初兴,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潮。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一声温柔的微责:“天凉了……你就这样站着?”
铁木真急忙循声望去,静夜中,孛儿帖双眸如星。“你还没睡?”
“我看见你出来,就来寻你。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猜着你的心事。”
“我的心事……你猜到了什么?”
“你一定在担心,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你准备将一切都告诉我,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选择。”
铁木真讶然望着孛儿帖,意外使他半晌无言。
孛儿帖恬淡垫笑了,语气中流露出不可更改的决心,“即使漂泊不定、缺衣少食,也不会让我改变初衷。记得小时候每当阿爸给我们讲完故事,你总是要我为你弹唱那支《神鹰曲》,你说你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神鹰一样自由翱翔。现在你长大了,马背就是你的翅膀,而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弹唱。”
“孛儿帖,你……你说的当真?”
“当真。铁木真,我不想瞒你,在我等你的这些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等待的铁木真是个平庸、普通的男人,我还会嫁给他吗?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可是,当你昨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到答案其实早存于我的心灵深处。经历了挫折和磨难之后,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能证明一件事:坚韧、机智和顽强,一个具备这种品质的人,再加上敏锐的头脑、宽广的心胸,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畏缩不前?苦难是试金石,在苦难面前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勇士,一种是懦夫。”
“孛儿帖,”铁木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中,“得你这句话,我铁木真也不枉此生了。”
孛儿帖温存地摇摇头,“得与你相伴,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安排给我的一切,既不奢求,也不抱怨。我很明白,你不会只属于我,或者只属于任何其他的女人,你属于马背,属于草原。等有一天你跨上战马时,让长生天为我做证:我的爱会成为你的盔甲,你的利剑!”
铁木真更紧地拥住了孛儿帖,体内似有万马奔腾。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缘,命运化身为美丽聪慧的孛儿帖,对他九年艰辛备尝的生活予以厚报。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一水月影,尽被夜风拂皱,繁星如眼,静静地、温情地俯视着如此相知相惜的一对爱侣。
婚礼如期举行。
草原上的婚礼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即定婚、献哈达、喝许亲酒、送彩礼、敬酒取名、拜天娶亲,是为“六礼”。行过“六礼”后,才能迎娶新娘。拜天娶亲前,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百般刁难新郎,这既是为了增加婚礼的喜庆气氛,也是为考验新郎的智慧,所以新郎必须做好过文关、武关的准备。
铁木真倒没有太多的担心,有呼日查伯颜主动为他充当求亲的首席男傧相,他觉得通过以祝颂竞答为主的文关不成问题。按照伯颜原来的打算,还想承担铁木真的全部聘礼,以报答铁木真对女儿玉苏的救命之恩。但德薛禅婉言谢绝了伯颜的好意,他对伯颜说,铁木真既然从始至终对此事缄口不谈,就证明他绝非施恩图报之人,要想帮助铁木真,不如等到将来,等到他最需要的那一天。伯颜不再坚持,只提出做男方傧相,好为铁木真壮壮声势。这段前情,铁木真丝毫不知,他还以为一切都出于岳父的安排。
伯颜见多识广,祝颂竞唱是他的拿手好戏,几个时辰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铁木真终于被簇拥着走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帐前。孛儿帖就在帐中,铁木真真想快些看到那张梦萦魂牵的笑脸。
“且慢!”一个青年武士拦住了铁木真,冰冷的话语里极尽挑战之意:“你还有三关未过,难道就想摘走我们翁吉赤惕的月亮?”
铁木真显然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笑道:“请越图公子出题。”
“你说,什么最能显示草原男儿的本领?”
“驯马、摔跤、射箭。”
“好,你来看,那边的马桩拴着一匹野马,或许还是一匹疯马,我手上有一把弯刀,你是要马它,还是要杀死它,随你。”
铁木真顺着越图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匹鬃毛蓬乱、双目贯血的黄骠马正在拚命挣扎。它的四蹄被结实的牛皮绳拴在桩上,仍然野性不减,这让人想不明白当初它是如何被捉住的。铁木真略一思索,从越图手中接过弯刀,向野马走去。
人们屏住了呼吸,注视着铁木真的一举一动。
野马看见人,野性发作得更厉害了。铁木真围着它走了几圈,目光中流露出欣赏的神情。他伸手拍拍马脖子,随即抽出弯刀割断了拴着野马的绳索,就在最后一道绳索断裂的瞬间,铁木真已经敏捷地跃上了马背。立刻,野马像箭般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天色渐晚,仍不见铁木真的踪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越图也有些后悔,生怕铁木真有个三长两短。正在焦急时,一匹快马疾驶而至,马上是呼日查伯颜的小儿子布林,他边跑边兴奋地大喊:铁木真大哥回来了!铁木真大哥回来了!
不多时,只见一匹无鞍马驮着一位勇士慢悠悠地走来,人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不觉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是啊,曾经二十多位各部勇士也未制服的野马,此时在铁木真座下仿佛变成了一只驯顺的小鹿。铁木真径直来到越图的面前,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
越图注视着他,目光里已经少了几分妒意,多了几分敬重。他拍拍手,立刻,一个黑壮有如半截铁塔似的大汉推开人群站到越图的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主人,你要我同谁摔跤?”
越图以目示意铁木真。
“是你吗?”他转身望着铁木真,铁扇一样的大手在铁木真的肩头上很随便地拍了拍。
一阵钻心的疼痛使铁木真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对付这样一个“铁塔”,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铁木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将他摔倒,就算你赢。”
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屏息注视着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斗。铁木真却不急于出击,而是站在几米开外从上到下打量着黑大汉,那样子显然是在思考对策。忽然,他向黑大汉走去,黑大汉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急忙站稳身形,做出了迎战的姿势。铁木真没有发动攻击,他只是俯在黑大汉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就见黑大汉的脸色变了,双臂随之抬起。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想像的变故,铁木真闪电般地托住黑大汉的两腋,随着铁木真手臂的拧动,黑大汉半边身子一阵酸麻,脚步打了个趔趄,铁木真不失时机地顺势一拉一推,黑大汉竟觉有千钧之力加在身上,再也站立不住,重重摔倒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越图在内。从来没有人摔倒过黑大汉,铁木真竟在一招之内“解决”了他,这究竟是神助还是天意?越图再也顾不得体面,从地上一把揪住黑大汉的衣领,怒道:“你……你……这是何故?”黑大汉的眼中露出一丝惊惧,好久才讷讷回道:“他说:你的主人不该对我不限条件,这对你很不利。要知道,我根本不会跟你硬拚。我会找你的弱点打,你有两处需要格外注意,一处是你的眼睛,另一处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要出招了,小心!”
越图回头望着铁木真,慢慢站起身,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他与孛儿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尽管明知道孛儿帖已经许配给铁木真,也知道这些年孛儿帖从未忘情于铁木真,可他始终坚守着内心的一份痴念,希望有一天能证明他比铁木真强。但现在,他突然发现铁木真实在不是比他强出一星半点,铁木真不但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他,而且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越图公子,第三关呢?”
越图犹豫了片刻,一时也说不出该让铁木真射什么,蓦然,他瞥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支配下,他脱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月亮射下来吗?”
人群哗然。铁木真似乎也愣住了。
迭克首领实在看不下去了。侄儿设“三关”为难铁木真倒也罢了,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他正欲出面干涉,一个清脆而又镇定的声音在沉寂中响了起来:“铁木真,看着我!”
人们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孛儿帖出现在新帐前,她已脱去新娘妆,换上了她与铁木真初次见面时穿过的那身素淡的衣衫。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她的手中还握着一面精致的手镜。只有铁木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在众人的疑惑中,只见孛儿帖不慌不忙地将手镜噙在口中,镜面斜上,映出一轮明月。
面对心上人期许的目光,铁木真缓缓摘下弓箭。“不!不要射!我认输!”越图大叫。
铁木真没有理会越图,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月光下不惜以生命为他做靶的女人。他明白这一箭他必须射出,因为孛儿帖要他全始全终;他也明白这一箭有多难射出,因为无论角度还是力度,只要有一点偏差,就会伤了他深爱的人。
弓,在他手上慢慢拉圆……
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朔坛夫人惊疑地站了起来,却被德薛禅伸手按住了。在那漫长的注视中,只见铁木真拉弓的手像触电般地松开了。手镜应声而碎。孛儿帖傲然挺立,渗出血迹的嘴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短暂的惊愕过后,越图第一个冲向铁木真,其他人也跟着冲向铁木真,他们将铁木真抬起,欢呼着抛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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