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尔乞人没有想到,他们的酣梦就要被战鼓敲碎,被鲜血染红。
乞扬只早一天得到确切消息。他正欲设法通知孛儿帖夫人,不料脱黑堂的公子忽都不早不晚将他堵在了帐中,又不依不饶地强拉他去饮酒作乐。
两年前,忽都坐骑意外受惊他差点被拖死,危急时碰巧乞扬经过救了他一命。忽都为感谢救命之恩,与乞扬结为兄弟。又因乞扬是赤列都义子,忽都对他从不见外,这无形中也为乞扬搜集到许多重要情报提供了方便。今晚,忽都心血来潮,非要请乞扬及他的一班狐朋狗友到他的帐中小坐,还说有厚礼相赠。乞扬忧心如焚,无奈还得耐心周旋。
一群美女艳妇早就候在帐中。这些女子都是篾尔乞部历次战争中掳来的,忽都对她们已经失去了新鲜感,才别出心裁地想将她们转赠给几位关系一向不错的朋友。当然也有例外。她们中有个叫做莎茹娜的姑娘只能说是忽都为笼络乞扬才忍痛割爱的。
酒壮色胆,帐中场面不堪人目,乞扬若非怕节外生枝,早就要拂袖而去。
乞扬的冷漠多少让忽都有些扫兴,他不由问:“乞扬,你为何闷闷不乐?有心事?”
“我没心情,没兴趣。”乞扬冷冷回答,他知道这样反而不易引起怀疑。
忽都略一思索,若有所悟,“你还在想孛儿帖夫人身边的那个小妞?过去别人跟我说你看上了她,总喜欢变着法接近她,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你未免痴了些,要我看,女人要常换才够刺激,何况那小妞模样虽周正,性子比马驹子还烈,娶了她有得操磨呢。妈的,说来说去还得说孛儿帖那女人够味,那种美丽,那种高贵,若得与她一夜风流,死也心甘哪!”忽都的污言秽语引来一片应和的笑声,乞扬下意识地抓过酒碗,猛灌了一大口,由于愤怒,他的手微微颤动着。
“喝呀,喝呀,大家都喝呀,莎茹娜,给乞扬满上!”
俩人干杯。乞扬索性一碗接一碗喝起来,不一会儿便舌头发僵,头重脚轻,昏昏然进人了梦乡。
“这小子,没酒量。”忽都喝得太急,舌头也打卷了,“莎茹娜,你扶他下去休息吧。”
将乞扬扶至安静的偏帐,莎茹娜打发走所有的仆从使女,又去拧了块热毛巾回来。乞扬似乎睡得很沉,莎茹娜走到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平静地说道:“这帐里再没有别人了,你起来擦把脸清醒清醒。”
乞扬一震,心想莫不是让这女子看出了破绽?他一边仍合眼假寐,一边伸手摸剑。
莎茹娜退后一步,嫣然一笑,“将军不必动疑!我好意帮你,你却要请我饮剑吗?”
乞扬情知再装无用,翻身坐起,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试探地笑道:“你怎么就看出……”
“我注意将军决非一日两日,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你既有心,何不再帮我一个忙,我得回驻地去。”“将军不肯实言相告,要我如何帮你?”
“此话怎讲?”
“你若想回驻地,用得着摸剑吗?你装作醉酒摆脱忽都的纠缠,若非没有其他目的,何苦这般费尽心机?”
乞扬摔掉毛巾,语气骤然变得冷厉起来,“你不觉得,现在这种时候,聪明对一个女人来讲太多余了吗?”
莎茹娜若无其事地注视着乞扬扶剑的手,依然浅笑如花,“是的,很多余。权当我什么也没说,既然你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走了。”“等等!给我一个可以相信你的理由。”
“我告诉你一句话就足够了:脱黑堂父子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事已至此,乞扬只能豁出去相信她了,“好!你既有心帮我,就待在这里,万一忽都发现我不见了,你替我应付一下,只要令他不起疑心,便是帮我大忙了。相助之恩,容后再谢。我走了。”
乞扬刚刚举步,莎茹娜一把拉住了他。“你!”
“好像是忽都的脚步声,你快躺回床上去!”她的声音里透出紧张。乞扬这才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迅疾躺回床上。莎茹娜抓起毛巾为他敷好,未及离开床边,忽都已推门踉跄而入,嘴里还不断打着饱嗝,喷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
“你怎么来了?”莎茹娜冷冷地问。
“他们……等不及,都他妈把人领……走了。
我……来看看你。这小子睡……睡了?”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把我送人了吗?”
“我……哪舍得?反正乞扬……这小子也……也不喜欢你,他有心上……人,不会介意的。我渴,莎……茹娜,给我……倒碗水……”
莎茹娜知道再这样拖下去,乞扬等不起,她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边上前扶隹忽都边娇呢地说:“这还像句人话。我扶你回去,还怕没有水喝吗?”
“好……听你的,回去……”忽都搂住莎茹娜的脖颈,歪歪斜斜地向门外走去。
草原重新归于寂静,黎明前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仿佛大地在脚下发出猛烈的震颤,沉睡的篾尔乞被惊醒了,哀号声、奔跑声、将领催促士兵的叱骂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第一线曙光划破天际。
一个惊慌失措的士兵不及报告便一头闯入赤勒格尔的寝帐,“三……三王爷,不好了,乞颜部打……打进来了。”
赤勒格尔正在戴头盔的手略略一停,扭头紧紧盯着孛儿帖,目光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孛同样怔怔无语。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到,她恍若置身梦中。“额吉,额吉。”
孩子的呼唤将赤勒格尔和孛儿帖拉回到现实中,孛儿帖奔向孩子。孩子伸出小手,惊慌地扑进母亲的怀抱。
赤勒格尔一动不动地逼视妻子,眼神异常可怖,孛儿帖不由抱紧儿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额吉,我怕。”孩子被赤勒格尔的神态吓坏了,将小脸埋在母亲的肩头。
赤勒格尔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悦宁惦记夫人,跑到门边,赤勒格尔一把将她推入帐中。门,重重地关闭了。
悦宁脸色苍白,方寸皆乱,“夫人,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逃走,显然已不可能。外面箭矢横飞,刀枪乱舞,带着孩子万一出点意外,还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不容孛儿帖多做思考,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士兵闯入帐中,恶狠狠地抓住了她和悦宁。悦宁拚命挣扎,被一个士兵一拳击倒在地。
“你们……!”
“拖出去!把这丫头扔到外面的牛车上。夫人,你最好乖乖地跟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要把悦宁怎么样?”
“她?生死由命。夫人,请吧,最好别让我们费事。”
孛儿帖向走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为了孩子,这样或许更明智些。
战争的酷烈程度从惊恐万状、四散逃命的人流中可以感觉出来,孛儿帖抱着孩子坐在封闭的牛车中,心里依旧悬挂着生死未卜的悦宁。
她不知道,全身披挂的赤勒格尔跟在牛车后面。
因疏于防备而招来今日奇祸,脱黑堂悔之莫及。
铁木真指挥的偷袭部队顺利渡过勤勒豁河,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脱黑堂三兄弟仓促应战,很快失去了联络。眼见抵抗无望,脱黑堂权衡再三,决定从敌人偷袭的勤勒豁河逃走,这样逆向而行,反可以出其不意。
联军潮水般地杀向主营。乞扬来迟一步,赤勒格尔的寝帐已然空无一人,乞扬顿觉两眼发黑,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再也挪不动半步。
喊杀声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久,乞扬猛然听到一声断喝:“你怎么在这里!二王爷派人到处找你。快上马,跟我们来!”
乞扬恍恍惚惚地跳上马背。行不多时,迎面正遇上焦虑不安的赤列都。看见乞扬,赤列都一颗悬着的心似乎放下了一半,他既未责怪,也未追问,只是指挥身十名将士即刻突围。乞扬清醒过来,“义父,您怎么还没走?”
赤列都瞅了乞扬一眼,神态异常安详,“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走呢?”
乞扬在内心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这一瞬间,他已义无反顾地决定:即使拚掉性命,也要救出赤列都。
他们毕竟错过了好时机。乞扬护卫着赤列都,拚死杀出一条血路,马不停蹄地向勤勒豁峡口奔去,倘能顺利通过这个峡口,他们便可以安全脱险了。
“义父,快!”乞扬一马当先。“乞扬,你看!”
峡口,白色鹰旗高高飘扬,一队人马恍若从天而降……孛儿帖的心跳得很急。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到处是嘈杂混乱的声音,问或夹杂着几声悲惨的哀鸣,孛儿帖断定自己正在逃难的人流中,她想像不出赤勒格尔的士兵要将她母子带到哪里。
儿子术赤在她怀中恬然入睡。
渐渐地,一切纷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孛儿帖情知有异,刚想掀开帘角看个究竟,帘子被人粗鲁地摔了下来。
许久,牛车终于叽叽嘎嘎地停住了。
她没注意牛车是什么时候离开人群的,不过她很清楚,她正处于一种无法意料、无法控制的险境中。
一个士兵打开车门,大声命令:“下车!”
赤勒格尔出现在车门口,面容冷峻地注视着孛儿帖。
孛下车。她环视四周,发现在这片远离喧嚣的茫茫原野,赤勒格尔可以做任何事。
如果她死了,惟一的遗憾是不能将儿子还给他的生身父亲。
赤勒格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孩子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孛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搂紧了儿子。
“就在这里,你决定吧,要铁木真,还是要儿子?”赤勒格尔的声音嘶哑冷酷,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孛儿帖的声音被堵在了心里。又该她选择了吗?
当初,她选择过一次。这回,她不能选择也无从选择。
赤勒格尔从孛儿帖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他凄凉而决绝地一笑:“好,好!我成全你!但你必须留下我的儿子!”
“不!”孛儿帖脱口而出:“他不是你的儿子。术赤不是你的儿子!”赤勒格尔的脸倏然变得狰狞可怖,“贱人!住口!我念你与我夫妻一场,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岂料你竟说出这种话来,休怨我无情无义了。儿子,我是非带走不可,我宁愿让他与我死在一处。贱人,你受死吧。”面对赤勒格尔高高举起的宝剑,孛儿帖反而平静下来。她凝视着儿子可爱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剑身映出赤勒格尔扭曲变形的五官,高举宝剑的手却迟迟落不下来。毕竟,他爱过并且仍在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又如何狠得下心结束她的生命?
犹豫良久,赤勒格尔颓然垂下手臂,将宝剑送回鞘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士兵早已忍耐不住了,“三王爷,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不要把夫人一起带走,留她做个人质也好。”
“胡说!”赤勒格尔喝道,向孛儿帖逼去,“把儿子给我,给我!”
孛儿帖左右躲闪着,母性的本能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赤勒格尔几番努力都告徒劳。术赤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见此情景,站在孛儿帖身后的士兵委实急了,举刀砍向孛儿帖。赤勒格尔大惊失色,再想阻拦已不可能,他猛地推开孛儿帖母子,刀,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肩头。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在大家一愣神的工夫,篾尔乞士兵纷纷中箭落马,一匹快骑冲到孛儿帖身边,其余数骑将受伤的赤勒格尔团团围住。
“夫人,您受惊了。”一位全身戎装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孛儿帖深施一礼。
孛儿帖直到此时才看清来者是谁,不由热泪盈眶。“博尔术,是你?铁木真呢?铁木真他在哪里?”
“首领一直在到处找您。您别急,我带您去见他。”
博尔术又看看赤勒格尔。他正被两名侍卫挟持着,一动不能动。“带他一起走。”
“不,不要!”孛儿帖心疼地注视着赤勒格尔蜡黄的脸和染血的衣袍,她对他虽无夫妻之情,却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何况,他还是为救她才受了伤。“博尔术,你有没有带止血药?”
“带了,夫人。”
孛儿帖放下儿子,慢慢走近赤勒格尔,“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赤勒格尔有气无力地说。他承受不住孛儿帖的目光,那里面分明有团火,在烧软他的心。
“别动。你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孛儿帖温存地说,仔细地为赤勒格尔敷好药,又帮他穿上衣服。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赤勒格尔轻轻叹道。
“你是个好人,我们母子欠你的情太多。”她回视博尔术,严肃而又果决,“放了他。此事我见铁木真后自会对他言明。”
“扎。”博尔术恭顺地回答。事实上,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术赤突然喊着“阿爸,阿爸”蹒蹒跚跚地向赤勒格尔跑去,孛儿帖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孩子稚嫩的童音在众人的耳中不啻一声炸雷,博尔术一下倒退数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眨眼地盯着孛儿帖。当然,他并非没有注意夫人怀中的孩子,他只不过无暇思考,他为找到夫人而欣喜若狂,一心只想快些将她送到首领身边,但……他从头到脚都冷得刺骨,顽强的肌体也因此产生了细微的震颤,尽管他深知夫人是无辜的,仍旧无法从感情上来接受这样的事实:首领在失而复得的同时必须承受新的打击。
孛儿帖将孩子的小脸贴在了她的脸上。
博尔术古怪的眼神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趋于崩溃。假如——这是完全可能的,铁木真也不相信她的清白,那么这个可怜的孩子如何在这世上生存下去?当初,她为了孩子才选择了活下来。孩子却要为她的选择付出屈辱。如今回头再看,她那时的所思所想是不是太简单太自私了?身为母亲,不能给孩子应得的幸福,她将何以面对一颗幼小无辜的心灵?
只有赤勒格尔在最初的一愣之后清醒过来,疯了般向孛儿帖扑去。两个士兵死命抓住他的双臂,他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给我儿子,还我儿子!”
孛儿帖强使自己恢复了理智。她问自己,她有权利剥夺赤勒格尔赖以生存的惟一的精神支柱吗?她让这个懦弱、善良的好人失去得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碾碎他的最后一点希望,将他逼向绝望的深渊?她做不到,良心也不允许她这样做。
“赤勒格尔,你听我说,”她含泪开口了,“你走吧。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爱你但是感激你的女人伤心难过,忘了她,你会过得更好。我明白,你爱术赤,甚于爱你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了他,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只要有我在,术赤就会得到很好的生活,你对我母子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你难道不愿看到术赤体体面面地长大成人吗?你细想想,你还能给他什么?”赤勒格尔被触动了。
是啊,除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能给儿子带来什么?孛儿帖说的没错,为了儿子,他确实应该远远地走开,永远地走开……
“好,我走!”赤勒格尔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孛儿帖强忍泪水,转过身,“博尔术,你务必安全送走他。”
“扎。”
赤勒格尔充满留恋地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儿子,策马离去,再未回头。“阿爸!”术赤张开小手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孛儿帖再也耐不住满腹辛酸,两行热泪泫然而下……一切在铁木真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身边,奔跑逃难的人流络绎不绝,他伫立在自己凄冷的心境中,好似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难道他注定要失去孛儿帖吗?那么他苦心经营数年备战又有什么意义?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才倍感她的可贵。这世上的女人很多,却再不会有孛儿帖,不会有谁能让他如此刻骨铭心。人生得美女相伴并非难事,难的是得一红颜知己,孛儿帖就是他今生难求、来生难遇的红颜知己。
九年漫长的相思,半年幸福恩爱的生活,接着就是三年孤寂的等待。他能够忍耐下来的全部原因,不正是为了重新得到她拥有她?可此时,他满怀希望的呼唤变成了痛苦焦灼的嘶哑,依然不见心爱人熟稔的身影。孛儿帖,孛儿帖……
长生天真的要让他接受这种惩罚吗?
负责保护铁木真的侍卫中突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铁木真听到一声细细的啜泣和呼唤:“铁木真……”
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铁木真,”又一声呼唤与其说悲切,不如说焦急。他慌忙弹掉眼中的水滴。
一只纤细的手牵住他的马缰,那是……孛儿帖?空气骤然间凝固了。
直到那只精致的没有丝毫改变的手颤抖地、温柔地触在他的手背上——
“孛儿帖!”他大叫一声,跳下马紧紧将爱妻拥入怀中。
孛儿帖依偎在丈夫温暖宽阔的怀抱中,全部思念、爱恋、羞辱、伤痛全都化作无声的泪珠滚滚而下。
铁木真捧住妻子的脸,为她拂去泪水。“孛儿帖,别哭,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孛儿帖的泪水反而流得更快了。
铁木真更紧地搂住妻子。还是让她尽情地哭吧,这三年多来,谁知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光。
不过,还有一件事。“朝伦,速去通知王汗和札木合首领,就说我已找到夫人,前去会合。记住,阻止他们杀戮。”他仍然拥住妻子,“孛儿帖,我们走吧,他们一定在脱黑堂的大帐等我们。”
“等等,铁木真。”孛儿帖离开他的怀抱,从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士兵怀中接过孩子。
“额吉。”孩子由于困倦,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
铁木真看着孛儿帖怀抱孩子向他走来,心冷得像冬夜。这可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铁木真,”孛儿帖想将孩子递给丈夫,“他是你的……”她顿住了。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丈夫脸上阴沉厌弃的表情。
术赤惊慌地将脸埋在了母亲的肩头。
“铁木真,你听我说,他是你的儿子,我是为了他才……对了,有个人可以证明我说的切,小莫日根大夫现在在哪里?”
小莫日根大夫是草原名医莫日根的侄儿,孛儿帖怀孕时就是他给做的诊断。
“三年前,篾尔乞人偷袭我部那天,小莫日根大夫被他们杀害了。”孛儿帖的脑袋“嗡嗡”作响,脸色惨自如雪。
死了?小莫日根大夫死了?那么谁还能证明她的清白?铁木真一定会以为她是为了保住孩子才刻意说谎。
但是,术赤真的是她深爱的丈夫的骨血,她曾为他而坚强地活下来,今后,她仍要为他坚强地活下去。
她是一个母亲啊。
“孛儿帖,你怎么了?”
没有一句解释和抱怨,孛儿帖抱着孩子转身欲走。
“孛儿帖,你要去哪?”铁木真惊讶地走上前,抓住妻子的肩头。孛儿帖冷然面对丈夫,将全部忧伤深埋心底。
铁木真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是啊,他有什么权利埋怨多灾多难的妻子?倘若不是他的疏忽,这场悲剧就不会落在妻子身上。“孛儿帖,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一人之错。我……”
“不,铁木真,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孛儿帖了,我有了他。”孛儿帖爱怜地轻吻着孩子,“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只明白,我没保护好你,我愧对你……和……和儿……儿子。”孛儿帖泪落如雨。
“孛儿帖。”铁木真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不!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失去她了!
重逢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一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年轻的铁木真的心头,那是一种无法排遣的郁闷和失落,那是一种他不肯承认也不肯正视的妒嫉。他很想相信妻子所说的一切,他并不想变得如此狭隘,可他克制不住满腹猜疑。如果说从自欺欺人的角度来讲,妻子在篾尔乞部的生活他看不到,术赤的出现却明白无误地让他看到了深藏于他内心的耻辱。“首领,夫人。”
铁木真辨出博尔术的声音,将询问的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孛儿帖,戢们走吧?”
孛儿帖摇摇儿子。“乖,别睡,额吉带你骑马,我们回去再睡好吗?”“孛儿帖,你带孩子骑马不方便,让我来吧。”
一个奇怪的念头蓦然闪过孛儿帖的脑海,她脱口而出:“不!”
铁木真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妻子的真实心意,不由苦笑。“难道你以为我会把他……”
“不!不是的。”孛儿帖忙说。她感到内疚,说什么她也不该那样想丈夫。
铁木真从妻子怀中接过孩子,催开了坐骑。
或许是苍茫的夜色使孩子产生了寻求保护的愿望,或许是父子天性,术赤将头紧紧倚靠在父亲怀中,两只小手轻轻地环抱住了父亲的手腕。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情漫上铁木真的心头,那既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难以解释的辛酸和满足。
月儿将柔和的光辉洒在夜幕中的草原,洒在匆匆赶路的几个人身上。王汗和札木合接到铁木真的信后,分头撤兵,回到脱黑堂的大帐等候铁木真和孛儿帖的到来。
从孛儿帖踏人大帐的刹那,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铁木真也是直到此时方才觉察出妻子的一些改变。
头发有些蓬松衣衫有些散乱的孛儿帖,在众人眼里愈发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灾难非但没能夺去她昔日仪态万方的姿资,反倒为她凭添了另一种成熟的神韵。她实在不像个遭受过掳掠的女人。
孛儿帖先以儿媳之礼拜谢了王汗的解救之恩。王汗双手相搀,内心别有一番滋味。“儿媳,你受委屈了。”
孛儿帖眼圈微微一红。
“儿媳,你放心,父汗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王汗慈爱地说,回身指指札木合,“你还不认识札木合首领吧,他是铁木真的安答。”孛儿帖不止一次听丈夫提起“札木合”这个名字,出于尊重,她向札木合深施一礼,“谢札木合首领相助之恩。”
札木合机械地喃喃:“不敢,不敢,嫂夫人……”孛儿帖惊讶地望着他。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看似空洞实则蕴藏着太多内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这眼神竞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札木合用矜持的外表遮掩着内心的阵阵灼痛之感。
他早设想过铁木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新得到的女人决不可能是一般的女人,却仍然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她的气质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她的美丽是这样的荡人心魂。经历了童年丧父的磨难之后,长生天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铁木真,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女人……可他呢?他有什么?他不能不问自己,帮助铁木真赢得这场战争,他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一阵沉重的马蹄声敲碎了帐中耐人寻味的沉寂,“大哥……”话音未落,满身血迹的别勒古台像一股寒风卷入帐中。
“别勒古台?”铁木真吃惊地抱住弟弟,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大哥,额吉她……”别勒古台跪倒在地,大放悲声。
铁木真一入敌营交给别勒古台的任务就是寻找速明额吉。
根据乞扬提供的情报,别勒古台很快找到了母亲居住的帐子。他甚至看到母亲在帐前翘首期盼,可当他赶到时,母亲已悄悄地、永远地走了。他追至林边,任他千呼万唤,却再也唤不回母亲的身影。
他如何能知晓母亲的心情?
受尽凌辱的母亲之所以苦苦挣扎着活下来,仅仅是为了要亲眼看到她的儿子们胜利的那一天。
偌大的营地,除了尸体、焦土和苍鹰凄厉的叫声,就只剩她孑然一身,她丝毫不觉得恐惧、孤独,她平静地等待着儿子,她坚信儿子一定会来。当儿子矫健的身姿映入她的眼帘时,天然的母爱柔情催下了她的泪水,但那些泪水立刻又被她擦去了。这万分宝贵的一刻,她要将儿子长成的形象永远刻人心底。她要走了,见到了她为之自豪的亲骨肉,她可以带着满足带着慰藉毫无牵挂地走了。她从来不曾打算拖着被篾尔乞人烙下肮脏印记的身体回到亲人中间,因为她永远不想愧对孩子们的父亲……绝望与狂怒中,别勒古台将全部仇恨都凝聚在刀尖,篾尔乞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直到他再也举不起手中的刀。
铁木真用力扶起弟弟。
孛儿帖泪流满面地走过来,哽咽地:“别勒古台……”
“大嫂。”别勒古台扑进嫂嫂的怀抱,强压下男子汉的哭声。
孛儿帖轻轻抚摩着弟弟颤动的肩头,深深的痛怜与内疚折磨着她。在篾尔乞的日子,脱黑堂禁止她与婆婆见面,她甚至不知婆婆是生是死……“都怨我没能照顾好额吉,大嫂对不起你。”
“不!都怨该杀的篾尔乞人!”
铁木真一家在胜利之后,又遭逢如此巨大的不幸,连王汗、札木合也失去了宴饮的兴致,王汗说:“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作商议吧。”“额吉。”博乐术抱着孩子走进帐子,孩子小声唤道,要找母亲了。
众人一愣。孛儿帖坦然接过孩子。
铁木真若不经意地瞟了孩子一眼,那孩子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些惊恐。
年轻的父亲禁不住惊呆了一下。好漂亮、好可爱的孩子!
一如生他的母亲,父亲的血脉却仿佛在他身上中断了。假若这孩子真是自己的……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他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相反的那个答案。“别勒古台,你送大嫂回去休息。孛儿帖,你不用担心悦宁,她很好,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铁木真温情地对妻子说。
别勒古台从大嫂怀中抱过小侄儿出去了,孛儿帖款款向尚未醒过味来的王汗和札木合施礼告退,随别勒古台走出帐外。铁木真站在门边目送着孩子的离去,忽觉内心茫然若失。
大战一天,铁木真全无倦意。
回营的路上看到哲列莫,铁木真不觉想起一直悬挂的乞扬。哲列莫一反常态,闪烁其辞,引起了铁木真的疑心,万般无奈,哲列莫只好将实情和盘托出。
在勤勒豁峡口拦住赤列都一行去路的正是哲列莫和五百乞颜将士。分别三年,谁曾想他们表兄弟竟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乞扬显得异常镇定,坦然地迎住了表哥惊怒的目光。兄弟俩都不开口,双方将士却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赤列都已然意识到什么,心猛地往下一沉。
乞扬觉察出赤列都的疑虑,并不试图隐瞒:“您现在都明白了是吗?我知道您怎么看我,但我无愧于自己的使命和良心。我一定要救您并不是因为我问心有愧,而是因为我欠您的恩情太多无以还报。您放心,既然到了这里,我会与您同生共死的。”
赤列都木然听着,脸像石板一样毫无表情,内心却在剧烈地翻腾着。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他只不过不愿接受罢了。
何况,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一见之下就为之深深吸引,而后又视若亲子的乞扬,恰恰是使他的部落招致如此惨败的敌方奸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年轻人此刻要救他的决心也是这样不容置疑。
他该哭?还是该笑?
生命中惟一的一次爱情摧毁了他的青春,如今也是生命中惟一的一次亲子之爱却摧毁了他对生命的最后一份留恋。
乞扬不介意赤列都是否回答,他催马向表哥靠近。哲列莫始终没下任何命令,他仅仅想给表弟一个公道,让他把一切讲明白。
“我要见铁木真首领。”乞扬停在距表哥几步远的地方,恳切地说道。哲列莫试图劝阻表弟:“乞扬,你应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但我必须先救人。一切后果由我个人承担。”“你何苦这样固执?”
“因为我是——人!”
哲列莫沉思地凝望着表弟,他在品味表弟话中的深意。良久,他冷冷地问道:“你要如何?你是单独去见首领,还是和他一起去?”
乞扬略一沉思,“容我和他商议一下。”他圈马回到赤列都身边。“义父,您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去见铁木真首领?若您执意杀出,只能让所有弟兄白白送命,当务之急,是先给他们一条活路。至于您,我自信有这个把握将您救出,或者,就是我与您同赴死地。”
赤列都环顾着所剩寥寥的侍卫,面对死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丝毫的畏惧和动摇,“好吧,我同意。但必须先放了他们。”他平淡地说。为了保住这些忠勇无贰的战士,这是他目前惟一能做的事了。
“好。”乞扬又去与表哥商议。
哲列莫权衡再三,同意了赤列都提出的条件。
禁不住赤列都的严厉督促,篾尔乞士兵恋恋不舍地拜别了他们追随多年的主人,穿过了哲列莫让开的生路。
哲列莫含义复杂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表弟的身上,他能想像出表弟的一意孤行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可身为军人,他不能出卖原则。对不起了,表弟!他强忍着内心的痛楚,干巴巴地说道:“你们随我走吧。”
乞扬和赤列都被关押在一起。
独自走进这座又小又简陋的帐子时,铁木真的心绪可谓烦乱到了极点,许许多多能够扰乱他内心平静的事纷沓而至,让他有种难以承受的疲惫感。
乞扬站起身,镇定地迎住了久别的首领。赤列都却倚立在帐中一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铁木真。
“首领,我……”在铁木真灼人的目光逼视下,乞扬避开了他的视线。“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铁木真的冷漠中自有一派威严。
“是的。”乞扬直言不讳地提出了释放赤列都的请求。铁木真强压怒火,“如果我不同意呢?”
“您会同意的。如果您始终相信我乞扬的为人。”铁木真没作回答。
他当然相信乞扬的为人。否则,他也不会这般矛盾和惋惜,可是,倘若他这次破例,以后让他怎么服众,怎么威慑仇敌?草原上从古传到今的规矩是,对敌方首领将帅不降者杀无敕,资敌者同罪。他纵或能理解乞扬的心情,也不能纵容他的这种做法。
乞扬见首领沉默着,更加急于表明心迹,“首领,我之所以下马就擒,是因为我不愿与自己的军队作战。究竟什么原因促使我一定要救出赤列都,我现在说不清楚,您也很难理解,我只望您高抬贵手,放赤列都一条生路,只要他平安地走出这座帐子,离开这里,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罚。”铁木真冷峻地注视着乞扬坚定、自信的面孔。
与三年前的乞扬相比,他更喜欢眼前这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
成全他吧,成全他固执的心意。“你既然心意已决,我答应你。话,我们得说在头里,你有大功于我,我铁木真不会忘记,但你所有的功劳如今都只能换回他一条人命,你救不了自己。走吧,我让你亲自送走你要救的人,然后回来接受对你的惩处。”铁木真说完,望了赤列都一眼,仅仅一眼,他转身走出帐子。
帐中只剩下赤列都和乞扬二人,与刚才不同的是,他们现在自由了。从铁木真出现的这段时间里,赤列都一直怀着一种特别浓厚的兴趣冷眼观察着这个年轻人:月伦的儿子。他必须承认,月伦有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铁木真无疑会成为最优秀最有前途的部落首领。或许由于生活在他心中刻下的创伤太深太重,他反而更能洞悉他人的内心世界,至少,他比乞扬更能理解铁木真为维护铁的纪律的苦心和因万不得已而在心中顿生的矛盾。
乞扬背对着他长久默立。他看不见这个年轻人的脸,却仿佛能看见他的心,那是一颗忠诚善良、单纯真挚的心。乞扬真的不适合做军人,像他赤列都一样,在这世上他们都太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们这样的人无疑是要把自己逼上绝路的。
下一步,他该为乞扬想想了。他已经决定从此摆脱伴随了他几十年的痛苦生活,为什么要让一个生龙活虎的生命与他同行?
“我们走吧。”乞扬回头含笑催促赤列都。
“你何必要救我呢?我不会领你情的。”这是被捕以来赤列都对乞扬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要你领情。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无稽之谈!你我之间既无恩义也无仇怨,陌路人而已,谈何‘良心’?”
“义父,”乞扬走近赤列都,深情地:“我曾经叫过您义父,假如有来生,我多想叫您一声‘阿爸’。”
此刻,赤列都纵然心如古井,也不能不为这句发自内心的真情剖白涌溅出万千水波。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了。“你……”
“走吧。义父。”
赤列都不再固执。他们走出帐门,发现铁木真果然撤走了所有卫兵,单单留下两匹战马。赤列都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一种难能可贵的信诚守诺,月伦有这样一个儿子,当是长生天对她的格外眷顾。
送别总有路尽时……
在离勤勒豁峡谷不远处,乞扬勒住坐骑,跳下马。“义父,我不能再往前送您了,您多珍重。您若不嫌我罗唆,我还想再劝您一句:不要去找脱黑堂,您根本不适合做军人,而且脱黑堂也不会是铁木真首领的对手,现在不是,将来更不会是。”
赤列都淡淡笑。“乞扬,你难道不明白铁木真这样释放你我的用意?”
“我明白,”乞扬坦率地说,“他是想借机让我和你一起远远地离开,他不想杀我,可又不能不杀我以明军纪。说真的,我不是勇士,做不到面对死亡不留恋生存;可我也不是懦夫,我还有勇气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堂堂正正地去死。”
“我有种预感,你不会有事的。”
“义父,我……回去了。”
“等等,乞扬,你能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吗?”赤列都的目光中透出内心的期待。
乞扬明白他的心意,一字一字地重复着,字字饱含深情,为诀别凭添了无限凄怆,“我曾叫您义父,但假若有来生,我想叫您一声‘阿爸’。”赤列都憔悴的脸上闪出些许忧郁的笑容,他该知足了。
乞扬没有上马,转身大步走了。
赤列都环顾四周,前面就是勤勒豁峡口,走出这个峡口,他就要走出家乡的地界了。乞扬正在离他而去,月伦二十年前已经离他而去,在这世上,他有所牵挂却无所留恋。
他弯腰从靴中抽出陪伴他几十年刻不离身的短刀。阳光映照在刀背上,闪射出耀眼的冷气森森的寒光。乞扬骤然回身。
寒光一闪¨……赤列都的身体慢慢倒下去,倒下去……乞扬傻了一般呆立着,许久,才发疯似地跑向赤列都。太晚了。
一柄锋利的短刀插在赤列都的左胸。他还睁着双眼,可是已经看不见这个曾经对他那么冷酷的世界了。
乞扬慢慢跪在赤列都的身边,伸出手轻缓地闭合他的双眼。他没有流泪,只有一个声音顽强地、一遍又一遍地震击着他耳膜:
我能丢下你一个人走吗?
我——能——丢——下——你——一——个——人——走——吗——?
他俯身抱起赤列都,向勤勒豁河走去,步履沉重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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