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15章 父子生隙 ○



乌坠兔升,合撒尔的营帐灯火通明。
  胜利后,合撒尔一直留在乃蛮部外围。成吉思汗交给他一项重要的使命,如今,他已很好地完成汗兄的重托。
  整个大帐中,只有两个人。
  坐于主位的是合撒尔。他穿着只在最隆重的场合下才会穿的丝绒礼袍,双目炯炯,恭敬认真地询问着,倾听着。
  客座上,同样神采奕奕、毫无倦怠的是丰采俊逸的长者塔塔通阿。
  作为有胆有识、博学多才的畏兀尔学者,塔塔通阿的淡泊明志与宏图在胸构成了他一生的矛盾。他的旷世奇才为必勒格汗所赏识,将他罗致麾下,封他为国师兼掌玺大臣。
  乃蛮部在必勒格汗的治理下成为一个富足强盛、雄踞中亚草原的大部落,其间莫不包含着塔塔通阿的智慧和心血。可惜好景不长,在必勒格汗去世后,继位者塔阳汗懦弱无能,可克薛大权独揽,导致国事日非。塔塔通阿处处受到排挤,最后只好不得已告病还家。
  若不是塔阳汗准备向蒙古宣战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他或许再不会涉身官场。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使他早已心灰意冷。是必勒格汗的知遇之恩让他不忍坐视乃蛮的危局,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试图阻止塔阳汗做出愚蠢的决定,然而……面对乃蛮的厄运,塔塔通阿痛定思痛,决定亲自去寻找出逃在外的忽出鲁克太子,将国玺交给他,以助他重新召集溃散的乃蛮旧部。
  他没能走出多远。戒备森严的蒙古士兵捕获了他,并将他解往合撒尔的营帐。他自料必死无疑,未想合撒尔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真是乃蛮太傅塔塔通阿吗?”
  “是的。”他承认了。
  合撒尔顿时浮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没有一点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的样子。“太好了,塔塔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先生请稍候,待我更衣后再来与先生相见,我正有许多问题想向先生请教呢。”
  蒙古王爷的尊崇打动了塔塔通阿的心,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合撒尔的提问,使他头一次意识到,他心目中这个尚未开化的民族,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求知欲。后来,合撒尔不无好奇地问起玉玺的用途,塔塔通阿一丝不苟地讲解着,讲完,他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合撒尔不解地问他写了些什么,他回答:“日月明鉴。”
  “日月明鉴……是畏兀尔文吗?”
  “是的。”
  “难怪汗兄总说,待平定了草原,我们也要创立自己的文字。”合撒尔捧视着手上的玉玺,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真的吗?成吉思汗会这样说?
  塔塔通阿在合撒尔的营地滞留了几天,成吉思汗派来了他的特使镇海。镇海以弟子礼拜见了塔塔通阿。也许同民族间具有手足情感,他们一见如故。
  处理完公务,合撒尔亲自护送塔塔通阿去拜见汗兄。塔塔通阿在蒙古君臣恭敬的迎视中被引至成吉思汗面前。他没有施礼,抬头镇定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失客气地相让,“先生,请坐。”塔塔通阿没动。
  “我很清楚塔塔先生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有话得说在头里,先生倘若想请求隐退,我可坚决不准!除此,一切都可商量。”成吉思汗说完,爽朗地笑起来,袒露出发自哺心的真诚。
  塔塔通阿大为震惊,他从合撒尔的身上约略看到了这位蒙古可汗的影子,却依然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敏锐、朴实、随意、坦荡……完全是一种他过去从未遇见的性格。
  二十多年的坎坷经历,塔塔通阿本不想再出仕为官,如今,面对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他的决心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先生,还是坐下来谈吧。”成吉思汗再次催请。
  塔塔通阿坐下了,睿智的双目中依旧闪现出浅浅的忧伤。成吉思汗并无虚套,而是很直接、很急切地向这位德才兼备的学者讨教有关创立蒙古文字的具体事宜了。对此,塔塔通阿胸有成竹,他对成吉思汗说:“每个国家、民族都有自己专用的或通用的语言,但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不能不说是种欠缺。文字可以新造,亦可以脱胎于其他民族现有的文字。长城以南通用的汉字其内涵博大精深,惜与蒙古语言习惯相去甚远,很难借用。只有畏兀尔语与蒙语相近,不如利用畏兀尔字母,创立蒙古文字。”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还须助我立白纸青册,暂用畏兀尔文记载国事。”
  “扎。”塔塔通阿诚恳地应道,并未表露出内心的惊奇和对这位蒙古可汗远见卓识的敬佩。
  “我命镇海协助于你。塔塔先生,我现在正式拜你为蒙古国师。你不仅要帮助我创立文字、制定国策,还要担负起教授我的以及众将臣的儿孙们学习语言文字的重任。等有一天草原归于一统,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文字颁布自己的法律,那些全凭口述心记的日子该永远成为过去了。”成吉思汗果决地说,惟眼中依然盛满了温暖的笑意。
  塔塔通阿深切地注视着他。他终于开始明白是什么力量铸就了这位蒙古可汗辉煌的成功,那绝不仅仅是鼎盛的武功,更是出类拔萃的政治远见。
  乃蛮平定,成吉思汗准备追击各部残余势力。由于各部力量四分五裂,不再值得大规模动用军队,成吉思汗命吉惕忽里、札合敢布率本部人马先行撤回。
  临行前一晚,札合敢布特来拜见成吉思汗。君臣二人漫步在夜风习习的草原上,边走边谈。走着走着,成吉思汗停了下来,抬头仰望着澄澈的星空。
  “可汗……”札合敢布欲言又止。“叔父,你有话直说无妨。”
  札合敢布说:“我欲将亦芭合留在可汗身边,朝夕侍奉可汗。不知可汗肯否恩准?”
  不知是不是出乎意料,成吉思汗半晌无言。其实孛儿帖早存此意,只是被他断然拒绝了。绝不是因为亦芭合不美丽。亦芭合的身上有一种温柔沉静的美,一颦一笑都极尽妩媚,可他确实一次也没想过纳她为妃。
  现在想起这是为什么了。亦芭合像极了二十多年前死去的萨和妃,她们在某些方面几乎一模一样。青年时代对萨和妃的暗恋,在王汗惨遭不幸后,便成了时时折磨着他的罪恶感,这使他根本无法正视对亦芭合的感情。
  札合敢布久久不见成吉思汗回答,心里既惭愧又后悔,“我……”
  成吉思汗艰难地说:“叔父盛情美意……就这么办吧。叔父回到大营后,请夫人代我为亦芭合安排好一切。说真的,亦芭合是个好姑娘,我只怕自己会委屈了她。”
  “可汗说哪里话!能朝夕侍奉可汗,那是小女的福分。”成吉思汗无声地叹口气,苦笑了。
  蒙古与乃蛮决战期间,札木合纠集了所有针对成吉思汗的力量前往乃蛮助战。乃蛮兵败后,札木合只身逃走,阿勒坛、忽察尔阵亡,其部属纷纷归附蒙古。脱黑堂父子、塔尔忽台、不亦鲁黑、忽出鲁克、忽图合等人率残部逃走,并在草原边陲再次集结起来,准备负隅顽抗。
  蒙古大军退至撒阿里草原,以度过酷热的夏季。四分五裂的草原正在归于一统,所有敌对的力量必须彻底铲除,成吉思汗下令各部认真吊驯马匹,只待秋季马肥时,一举完成统一草原的大业。
  篾尔乞属部之一的兀洼思部在逃跑途中离弃了脱黑堂,单独驻营于塔儿河附近。
  兀洼思部首领塔尔兀森曾跟随脱黑堂参与了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战斗,乃蛮兵败后,他意识到再与成吉思汗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遂产生了投降的念头。他深知成吉思汗对篾尔乞人恨之入骨,未必肯原谅和接纳他,不由终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塔尔兀森有一女名叫忽兰,年方十八岁,面容姝丽,风华绝代,是篾尔乞部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忽兰不忍见父亲终日忧烦,一定要父亲讲出心事,塔尔兀森无奈,将满腹心事对女儿和盘托出。
  忽兰静静听着。塔尔兀森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忽兰却眨眨眼睛,笑了。“父王不必发愁。不就是要成吉思汗接纳我们吗?这有何难!”塔尔兀森双眼一亮:“女儿有何妙计?”
  “哪里是妙计,笨办法而已。不过女儿自信可以百发百中。”
  “说来听听。”
  “父王只须将女儿作为两部结盟的信物献给成吉思汗,何愁不能如愿以偿?”
  塔尔兀森当即泄气了:“我当什么好办法呢!原来是让我卖女求荣。”
  “父王,您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这件事……”忽兰顿了顿,脸上一红,“是女儿自愿,不干父王事。”
  “你真的想嫁给他?”
  “父王,您不妨冷静想想,如果您与成吉思汗交手胜算几何?倘若父王兵败,女儿又如何能够幸免?再说,当今草原,除了成吉思汗,又有谁配娶女儿呢?”
  “可……”
  “父王,您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吗?”
  “倘若他令你失望呢?他毕竟与你年岁相差悬殊。”
  “即使失望,女儿也认了。只要以女儿一身能换得父王和部落的安宁尊荣,女儿别无他求,您就别瞻前顾后了。”
  “唉,问题是父王觉得心里不舒服。”
  “父王!”
  “罢!罢!女大不中留,就依你!”忽兰笑了。
  成吉思汗接受博尔术的劝告,在他的临时行帐接见了塔尔兀森。他带着一丝鄙夷听罢塔尔兀森陈明缘由,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对篾尔乞人的成见和仇恨使他无法相信塔尔兀森的归降诚意。不仅如此,他还对塔尔兀森献女求和的作法有些迷惑和厌恶。塔尔兀森说完,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当我是酒色之徒吗?”
  塔尔兀森吓得脸色发白。
  博尔术趋前低声劝解,“可汗息怒。塔尔兀森岂有轻辱可汗之意?既然他自愿献女求和,可汗不如传其女忽兰亲验视之。无论留否,都望可汗念在塔尔兀森主动归降的份儿上,善待他父女二人。”
  成吉思汗一生,与博尔术最为投契,凡博尔术所奏,很少不加采纳。他命塔尔兀森起身,赐座,传忽兰人见。
  忽兰款款行于群臣惊羡的目光中。好一个芳兰玉体、娉娉婷婷的女儿,如同一轮明月在帐中冉冉上升。
  “忽兰参见可汗。”忽兰停在成吉思汗案前,跪地施礼。没有回答。
  成吉思汗目不转睛盯着忽兰,恍若中了魔法般。
  一抹红晕浮在忽兰白玉一般的脸上,她再次启奏:“臣妾参见可汗。”那声音,益发如柳莺娇啼,千回百啭。
  博尔术急忙咳嗽一声。
  成吉思汗这才醒悟过来,“请起。”他温声说道。
  成吉思汗要耶珊陪忽兰先到后帐梳洗,塔尔兀森奉命去招降他留在塔儿河附近的部众。
  忽兰一夜得宠,塔尔兀森幸运地继续拥有自己的领地和部众。不知是篾尔乞人的血管里天生流动着不肯安分的血液,还是塔尔兀森不能满足现有的一切,一日,当成吉思汗围猎离开时,他率领部众抢夺了蒙古部的辎重,反叛而去。他们退回塔儿河附近,依山据险,立营扎寨,负隅顽抗。成吉思汗惊闻变故,立刻罢猎,并派曲出、朝伦领兵征剿。临行前,二将请示对塔尔兀森的处置,成吉思汗稍一沉默,从紧咬的牙关里进出了一个冷酷的字眼:杀!二将衔命而去。
  成吉思汗回到寝帐,正焦急等候他到来的忽兰哭着为父王求情。成吉思汗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忽兰,毫不为之所动。塔尔兀森不能饶恕!为了忽兰,成吉思汗对他已经做了最大的克制和让步。忽兰不会理解他沉埋的仇恨,如果再原谅他,成吉思汗更无法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被篾尔乞人无情地蹂躏过的女人。
  忽兰,你知道她的苦难有多深重?你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我们夫妻父子留下的阴影有多深重?成吉思汗的心在说:恨我吧,忽兰,我只能让你恨我。
  是的!是的!是的!
  忽兰悲痛欲绝。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成吉思汗虽然爱她至深,却从未真正原谅过她的父亲、她的部落,篾尔乞部在丈夫心里永远是不可饶恕的。父王啊,你是多么宠爱你的女儿,可女儿连留住你的生命也做不到……不!女儿宁愿去死,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心爱人的手上。忽兰不再哭泣哀求,她站了起来,眼中闪现出倔强的光芒。“可汗,忽兰是篾尔乞人的女儿,忽兰愿与父王同命。”说完,她平静地走了。
  成吉思汗的心不由抖动了一下。不,他不能失去她,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爱她胜过一切。“好吧,我派快骑去赦免你父王,你若不放心,可以一起去。”他艰涩地说,那声音仿佛不是他的。
  忽兰蓦然止步,泪水像两条小溪流淌在她的脸上,她知道他的爱已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
  忽兰随成吉思汗派出的快骑赶到塔儿河时,叛乱已顺利平定。塔尔兀森死于乱箭之下。她承受不住内心的震骇和悲痛,蓦然栽落在马下。她病倒了。
  恍惚问她感到丈夫日夜守候着她。经过几天几夜的昏睡,她逐渐恢复了神志。最先映人眼帘的,是丈夫充满怜爱和疲惫的脸容,她好不容易才哭出了声。
  成吉思汗将忽兰抱在怀中,她感到一丝安慰。如今,除了这个坚实温暖的怀抱还属于她,她已一无所有。
  帐门被轻轻打开了,耶珊捧着药碗走入帐中。看到忽兰苏醒过来,她的脸上绽出了欣悦的笑容。
  忽兰有些惊诧地望着她。成吉思汗也在温柔地注视着耶珊,目光中满含着爱意。这些天,多亏耶珊一直不知疲倦地帮他照料忽兰,她的善良和美德,使成吉思汗看到了一颗值得珍重的纯洁高贵的心。
  夏季一过,成吉思汗亲提大军,直扑叶迷立河畔,追剿在那里集结的各敌部残余力量。
  蒙军晌午时分到达,敌人已亮出队阵。木华黎从容不迫,下令全军在距敌营五里下营寨,对敌人的挑战置之不理。
  敌军亦不敢轻举妄动,对峙了一下午,日近黄昏时方才收兵回营。蒙军方面严整以待,不见任何动静。
  其时,正值秋初,暑热未消。晚饭后,木华黎命军需官发给各部将士一人一袭厚实的皮衣及一双皮靴。众将士正挥汗如雨,手捧皮衣皮靴,面面相觑。一些士兵彼此相戏:想是将军怕我们热不出痱子来,要为我们焐汗吧?
  木华黎尽闻将士议论,一笑置之。
  夜幕垂落,西北风由弱转强,气温骤降。午夜时分,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将士猛然醒悟木华黎发军衣的用意,无不惊叹将军的神机妙算。
  后半夜,风雪越来越猛烈,木华黎和博尔术手执防风灯深入各部巡视防务。来到成吉思汗车帐前,正在值勤的博罗忽、朝伦说可汗刚刚睡下。
  不巧一阵狂风吹来,卷起车帐四角,四将不约而同,急忙各自执车帐一角,以免冷风灌入。
  这一晚,四将守在车帐四周,通宵达旦,未移寸步。天色微明,风息雪停,成吉思汗醒来步出车帐,见四将犹如冰雕雪塑,雪深过膝,顿觉喉头一紧,百感交集。他命四将回帐休息,四将却请命率五千将士弃马潜踪,即刻破敌。
  敌人不防天气骤变,一个个正缩在帐中,冻得瑟瑟发抖。岂料蒙军前来偷营,真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脱黑堂、不亦鲁黑、塔尔忽台先后阵亡,忽出鲁克气忽图合仓皇出逃,蒙军不费吹灰之力,将这最后一股残余力量尽数歼灭。之后,清理战利品,押送俘虏,依然回到撒阿里草原驻营。
  脱黑堂之子忽都侥幸逃脱,他的小儿子乌格却做了蒙军的俘虏,被押至术赤的营帐,听候术赤发落。
  不知是出于对乌格年轻机敏的怜惜,还是出于乌格与他“同名”——许多年前,他昏倒在林中,幸被赤勒格尔和旭日所救,当时术赤顺胡编的名字就叫“乌格”——术赤对乌格一见如故。他招呼乌格坐在身边,问了些鞍马弓箭之事,乌格对答如流。术赤对他倍加赏识,决定予以留用。其后几天的朝夕相处,术赤和乌格开始建立起真挚的友情。为报答术赤的知遇之恩,乌格表示只要成吉思汗不计前嫌,他愿去劝说父兄以及篾尔乞残余力量投降。术赤十分高兴。考虑到父汗此前已明令脱黑堂父子杀无赦,他打算先征得父汗的意见。
  在战后举行的胜利宴会上,术赤抓住了一个机会。
  “不可以!你身为一方主帅,为什么要违抗军令?”术赤刚提出赦免乌格的请求,成吉思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喜气洋洋的大帐霎时归于沉寂。
  术赤愣住了。他原以为父汗会理智地处理此事,没想到父汗对篾尔乞人的仇恨竟如此根深蒂固。可让乌格这样去死,他实在不甘心。
  “父汗,您冷静点。脱黑堂已经死了,乌格还是个孩子,他才只有十七岁,您为什么一定要斩尽杀绝呢?”
  “你不必多言,别人可以不死,乌格非死不可!当然,我不阻止你去送他。”成吉思汗的目光中流露出无情的杀机。
  “如果我不执行呢?”被逼到死角的术赤奋力反抗着。“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乌格已在我的营地。”
  术赤的嘴唇一下变得灰白。“您……您居然……您不觉得您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成吉思汗他万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固执地指责他。过去,人们都知道他与长子问关系微妙,但将矛盾公然暴露于众前,这还是头一遭。一切都是因为乌格——那个该死的篾尔乞人!
  术赤的心难受极了,他自己宁愿去死,也不愿忍受这种痛苦。父子间的关系紧张到彼此不信任的地步,那还算得上什么父子啊!原来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他愤然离席。
  “术赤,你……”眼看儿子就要跨出帐门,成吉思汗的决心动摇了。他想着儿子的恳求,打算做出让步,他觉得为了这个儿子,可以放弃一次原则。
  “您还要说什么?”术赤冷冷地:“您是不是觉得我生在篾尔乞部,也应该跟脱黑堂一块儿去死呢?”
  “你!……”成吉思汗怒极,下意识地攥紧了酒杯。这时,只听“咔嚓”一声,酒杯在他手中碎裂了,鲜血从指缝间滴落在桌上。
  术赤看到父亲的血,感到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也被割开了,父亲,他在心里说,我不是故意的,可你不该这样对待乌格。就因为他是篾尔乞人,他就“罪无可赦”吗?
  术赤转身离去了。
  成吉思汗命令继续开宴。刘仲禄想给他先包扎一下伤日,被他粗暴地拒绝了。
  众将臣面面相觑,索然无味,即使武士们献上了豪放道劲的马刀舞,大帐中也毫无喜气。
  “可汗……”博尔术趋前,成吉思汗知道他想说什么,下意识吩咐道:“去吧,不要让他胡来。”
  术赤找到关押乌格的空帐。帐外站着两排盔甲鲜明的士兵,乌格戴着沉重的木枷,低头坐在角落里。术赤强忍痛苦,快步走到乌格的身边。乌格抬起头,看见术赤,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术赤,你来送我?”“乌格,是我害了你!我本该让你早些离开,远远地离开。我既然救不了你,就不该留下你。”
  “你别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谁让我是忽都的儿子呢?有些仇恨是化解不了的。说真的,术赤,就算你放我走,结果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好。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随爷爷、阿爸过着飘泊不定的生活,枕着盔甲睡觉,甚至连喝的酒里都有股血腥味。对这些,我早厌烦了,厌烦透了。为这个,
  阿爸没少骂我是胆小鬼,说我不配做他的儿子。我想,我或许真的不配做他的儿子,我或许真的是胆小鬼。”
  “不!其实我和你一样,我的剑下不知倒下过多少人,可我一见到血,仍有一种要作呕的感觉。”
  “否则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术赤,你不要难过,刚才我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我想,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人活百年也是死,只不过死的时间和方式不同而已。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不是每个人在死之前都能结识一位心心相印的好朋友。”
  “乌格,对不起,没想到杀我好朋友的竟是我父亲。”“这也许是命里注定。术赤,送送我。”
  “好!也许很快,也许几十年,我们总会相见。”
  “我不希望很快。术赤,你要保重。几十年的时间不算长,我们就以几十年为期,再续今日的友谊。”
  “我答应你。”
  宴会结束后,乌格被处死了。术赤表现得很平静。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看出他眼中时时闪现的茫然,也知道他内心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术赤不肯原谅他的父汗。除了军事会议,他借故推掉了一切可能与父汗见面的机会。
  篾尔乞!为什么乌格偏偏是篾尔乞人?莫非老天注定了他与篾尔乞的不解之缘?
  夏去秋来,成吉思汗依然没有班师之意。战士们耐不住寂寞,选了个风清云淡的夜晚娱乐一下。附近的一些姑娘不请自来,大家围着篝火弹琴歌舞,热闹非凡。
  成吉思汗与忽兰妃坐在帐中,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歌声、笑声,显得很愉快。忽兰边斟酒边问:“可汗,我们什么时候回营?”
  成吉思汗一愣,他含糊地回答:“快了。”
  忽兰还想问什么,成吉思汗摆手制止了她:“别说话,你听——”
  马头琴声盖过了喧闹,将一曲舒缓悠扬的乐曲送入帐中。那旋律忽兰从未听过,它充满了期待,却流露着淡淡的惆怅;寄托着情爱,却表现出克制的从容……
  一曲终了,成吉思汗起身向帐外走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匆匆向他跑来:“察罕叩见父汗。”“是察罕?进来吧,见过你母妃。”
  察罕跟着成吉思汗来到帐中,“察罕叩见母妃。”
  忽兰见是个漂亮伶俐的小男孩,十分喜爱,伸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察罕,刚才那支曲子是你拉的吗?”
  “回母妃,是的。”
  “什么曲名?谁教你的?”
  “‘神鹰曲’。是母后教我的。”
  “母后?”忽兰惊讶地望望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含笑解释:“察罕是我和夫人的义子。察罕,你几时到的?”
  “刚到。”
  “你额吉有何交待?”
  “额吉要我转告父汗:海冬青筑巢于山巅,是为了保护雏仔的安全,如果海冬青去而不回,只怕穴巢难以久存。母后就说这么多。”
  “为父明白了。你去找你四哥玩吧,晚上和你四哥一起睡。”“四哥正要我跟他住。父汗、母妃早些安歇,察罕告退。”俟察罕离去,忽兰对成吉思汗笑道:“好可爱的孩子,又懂礼法,又机灵,您和皇后是怎么认他做义子的?”
  “说来话长,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两年前的一天,我出猎归来,经过不儿吉岸,看见一个孩子正对着一根立在草地上顶着帽子的木棍施跪拜之礼,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模样当真又可爱又好笑。我一时好奇,传他过来问话。他说,他额吉一直教导他要懂得尊重长者,他刚才就是假设一个长者,在练习晋见之礼。我觉得这孩子有些意思,就把他带了回去。夫人怜他事母至孝,对他母子十分关照。后来,夫人与我商议,将他收为义子。这孩子聪明,加上有夫人调教有方,一定是个可造之材。”
  “皇后真了不起。”
  “看看我的几个儿子,你就知道我的夫人是个怎样的女人。我这一生,得两个女人相助最多,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就是夫人。”
  “皇后那句传语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说我离营太久,国内兵力空虚,怕敌人会乘虚而入。她不过借此劝我早些回营罢了。”
  “您……打算回营吗?”
  “咱们早该回去了。”
  “可……”
  “忽兰,你太年轻,好些事你不懂。”忽兰垂下头,心里好一阵困惑。
  第二天,成吉思汗下令回营,全军一片欢腾。许久离开故乡,将士们个个归心似箭。
  到达原篾尔乞营地,成吉思汗下令停止前进。这回,连博尔术、木华黎等人也摸不着头,在他们的印象里,成吉思汗办事从未像现在这样拖泥带水过。
  成吉思汗在自己的营帐里单独召见了木华黎。木华黎心中疑惑,成吉思汗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最后,木华黎总算猜出点眉目,“可汗,您是不是要派我先行回营?”
  成吉思汗精神一振,“这么说,你明白了?”木华黎差点笑出来,“哦……没有。”
  “木华黎啊木华黎,你平时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我之所以不派博尔术,就是怕他领会不了我的意图,你非要逼我明说吗?”
  木华黎见成吉思汗当了真,不好继续装糊涂,“可汗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成吉思汗如释重负:“快去快回吧。”
  早有快骑将成吉思汗班师的消息报告给了孛儿帖夫人,可她没等到成吉思汗的大军,先等来了木华黎的求见。
  木华黎硬着头皮禀明:“可汗在大战间隙,篾尔乞部塔尔兀森欲降,携女来献。可汗为各部和睦计,收留了她。忽兰妃虽为敌部之女,然贤淑、聪慧、善解人意,可汗希望皇后能够接受她。”
  孛儿帖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来是为娶忽兰之事,丈夫怕她见怪,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了回营的日期。是啊,在丈夫心目中,忽兰终究是篾尔乞人,对忽兰的爱似乎便意味着对结发之情的背叛。但丈夫实在太不了解她了,她既是妻子,同时还是个为了丈夫的幸福可以放弃一切牺牲一切的女人。爱没有错,不想占有的爱才能超越狭隘,超越自私。
  她平静地看看木华黎。丈夫这位足智多谋、令敌人望风丧胆的爱将,办这种事显然力不从心。唉,这君臣二人……
  “你尽可转告可汗,我已安排好一切,专等迎接他和忽兰妃的到来。许多事,来时让它来,去时让它去,何必总放在心上。”
  木华黎施礼告退,心里好一阵感动:患难夫妻,情深义重啊。
  成吉思汗得知夫人对他并无责怪之意,心里这才踏实了。蒙军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又回到碧草畅茂、繁花似锦的美丽故乡。
  惟一令孛儿帖不安的是,术赤直接回返驻营,自此再未露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丈夫会始终保持着缄默?
  孛儿帖与丈夫商议,想去看看术赤。成吉思汗找不出理由反对,踌躇再三,勉强说:“你要去,我派斡歌连和忽必来护送你。别忘了把婉嫣接回来。”
  达兰娘家来人,特意接女儿回去住上一段。成吉思汗回营后没能见到宝贝孙女。
  术赤傍晚驯马回来,看到母亲在自己的寝帐中,不觉大吃一惊。孛儿帖慈爱地注视着儿子,微微一笑。
  “额吉,您……?”
  “没事。我来看看你们。”
  术赤这才放下心,慢慢坐在母亲身边。“额吉,您好不容易来一次,一定要多待几天。”
  “是有这个打算。明天,你和达兰陪额吉先去看看察如尔。”
  “达兰?婉嫣还没回来吗?”数月前,达兰的父亲越图派人来将两个外孙卓陈和拔都接到了翁吉赤惕,至今未回。孛儿帖此来没有见到孙子,多少有蝼遗憾。
  “还没呢。我已经让人去找她了。”
  话音甫落,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帐子,一头扎进了奶奶的怀中。孛儿帖在孙女的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小姑娘搂住奶奶的脖子,撒娇地问道:“奶奶,爷爷呢?爷爷咋不来看我?”
  “爷爷让奶奶接你回去,他有许多礼物要送给你。”
  “太好了!奶奶,我现在就要跟你回去。”
  “不急,想爷爷了还是想礼物了?”
  “都想。”小姑娘天真地说。
  孛儿帖、达兰都笑了,术赤的脸上也掠过一抹笑意。
  “奶奶,您累了吧?额吉,今晚我要和奶奶睡。”
  “知道,宝贝。天不早了,额吉,今晚您早点歇了吧,我去送您。”“不用,让术赤送我就行。”
  术赤陪着母亲来到寝帐,正欲离去,孛儿帖唤住了他。
  “儿子,你父汗临来前交待,要我把婉嫣接回去。”
  “不行!”术赤赌气似地,“他总以为自己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难道我的女儿也要他代我做主吗?”
  孛儿帖愣了,深切地注视着儿子略显憔悴的脸。术赤不安地躲避着母亲的目光。
  术赤想将一切都沉埋心底的,可见了母亲,不由产生了一吐胸中积郁的冲动。真的,也的心事如果再不向这个他在世上最亲的,也是最理解他最爱他的人倾述,他恐怕真的会要发疯的。
  “儿子,告诉额吉,你和你父汗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对您说吗?”
  “额吉希望听你说。”
  术赤不再隐瞒,详细地讲述了他与父汗间发生的激烈冲突。孛儿帖静静听着,用平和的外表掩盖了内心的极度震惊,不能不为之悲哀。
  篾尔乞部,这个与孛儿只斤家族有着深仇大恨的敌部,与丈夫一家结下了怎样的不解之缘啊。婆婆原本是篾尔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成亲的路上,被公公抢来做了妻子。二十年后,同样的遭遇落到了她的身上。回到她深爱的丈夫身边时,味赤已经快三岁了,他父子间的误会也从此扎下了根。
  丈夫恨篾尔乞人,但他最恨的还是篾尔乞人在他们父子间投下的阴影。
  儿子恨篾尔乞人吗?恐怕爱更多于恨。尽管篾尔乞为他的一生留下了难以消除的阴影,可毕竟也留下过他儿时的欢乐和一份真挚的父爱。还有,丈夫宠爱的忽兰妃是篾尔乞人,儿子真心相待的挚友同样是篾尔乞人,情仇难解,爱恨难分啊……
  术赤一吐为快,多少感觉轻松了些,只有一点他实在弄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我所爱的,父汗都那么恨呢?”
  “不!不能这样说。”孛儿帖说:“这是惟一的一次。”“这还不够吗?乌格是我惟一的朋友。”
  “也许……你不该同他做朋友。”
  “为什么?”
  “你们的性格太像了。”
  “这是理由吗?额吉,你是不是想替父汗辩解?”
  “不,我为你们难过。儿子,假如你不是出生在篾尔乞部,乌格是不会死的。你从来没有试图理解过你的父汗,他也一样。”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理解对方,永远不可能。”
  孛儿帖难过地叹了口气,“儿子,忘掉乌格吧,你会好过些。”
  “我忘不掉。”术赤沉沉说:“也许我只有一点还像他。”
  孛儿帖原打算在儿子营地多待几天,怎奈孙女既缠又催,实在没办法,做奶奶的只好依了她。
  术赤说不送婉嫣,终究不过是一句气话。但是,他对女儿这种急不可待地想见爷爷的心情,却是颇觉意外和不解。
  术赤将母亲送至主营边,为避免与父汗见面,匆匆返回了。
  婉嫣又见到了她想念的爷爷。她调皮地揪了几下爷爷的胡子,然后附在爷爷耳边小声说:“爷爷,我好想你。”
  成吉思汗大笑:“听到没有,夫人,还是有人想我的嘛。”
  “瞧你得意的。”孛儿帖爱嗔地望着祖孙二人。
  “孙女,爷爷带你去看礼物。”
  “不忙。”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摆摆手,那副稚气的严肃样把孛儿帖也逗笑了。
  “请问孙女有何吩咐?”成吉思汗忍笑问。“爷爷,我要你先带我学骑马。”
  “为什么要学骑马?”
  “学会骑马才能跟爷爷去打仗啊!”“小姑娘家干嘛要打仗?”
  “我要保护爷爷。上回爷爷打仗受了伤,父王跟额吉提起来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心里可难过呢。有我在身边,爷爷就不会受伤了。”
  成吉思汗一怔,直望着孛儿帖。后者的眼眶慢慢红了。
  孙女天真纯真的爱,儿子深藏不露的孝,同样默默温暖着成吉思汗那颗久历战火后日趋坚强和冷静的心。
  从此,每天晚饭后,人们都能看到祖孙二人披着晚霞,纵情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耶遂偶尔向孛儿帖抱怨:你们何曾见过他对自己的儿女这般用心过?这倒是句实话,此时,成吉思汗膝下已有五子四女,除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华荫、华容乃孛儿帖亲生外,华歆、华宁、珠日查皆庶出。华歆是宝叶之女,华宁为耶遂所生,珠日查是耶珊之子,其时年方五岁。成吉思汗对儿女们虽不乏父爱,却无暇顾及。婉嫣则大大不同,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几乎占据了她爷爷所有的空闲时间。
  成吉思汗经与夫人商议,为术赤和察如尔,次女华容和哲列莫长子策其格一并定下了婚期。乃蛮部平定后,由月伦夫人亲自做主,将长女华荫许配给了宝图,婚后,华荫随宝图回到金国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