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在金顶大帐接见了速格纳黑,当即派素以行动神速著称的哲别军前去驰援阿力麻里。他们的任务是彻底征服西辽,消灭忽出鲁克。忽出鲁克可以说是成吉思汗的夙敌。这位乃蛮太子于1211年篡夺了西辽皇位,当时正值蒙古国大举攻金,为了确保全力攻金的需要,成吉思汗不可能分兵西辽。但成吉思汗知道,如果不伺机打掉忽出鲁克的气焰,终会成为心腹大患。
忽出鲁克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加速了新臣民与他的离心离德。随着西征的准备工作接近尾声,西辽已成为蒙古通往那个穆斯林世界的最大障碍。只有趁机消灭西辽,才能确保蒙军孤军深入后的本土安全。布扎尔被西辽国无辜杀害,无疑加快了成吉思汗征西的步伐。
哲别军是蒙古军队的主力,哲别又是身经百战、声威显赫的著名将领,派他出征西辽,成吉思汗坚信万无一失。
阿力麻里军民热忱地欢迎蒙古军的到来。哲别在速格纳黑和古克的陪同下巡视城垣一周,方才体会到阿力麻里保卫战曾经历何等的艰辛,何等的酷烈!那烧焦的残垣断壁,那渗入泥土的斑斑血迹,莫不在叙说着一个个悲壮的故事。
哲别正欲下城,一个银盔银甲的年轻战士走到他的面前,俏皮地向他笑着。
哲别愣了半天。
“将军,你认不出我了吗?”战士亲呢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哲别愣怔半天,方恍惚大悟:“婉嫣公主?原来是你啊!”速格纳黑在一旁愧疚地注视着妻子那张明显消瘦憔悴的脸颊,想起自己神志狂乱时抽在妻子身上的那一鞭,实在没有勇气走上前来。“将军,你见过我阿妈了吗?”
“见过了。夫人说,你在城堡上。”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将军,我爷爷、奶奶身体都好吗?他们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给我?”
哲别的鼻子猛然酸了,婉嫣天然流露出来的女儿情态,让他既感动也难过。从布扎尔夫人的讲述中,他了解到婉嫣的智谋和毅力,即使像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军人也不能不为之叹服。婉嫣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但她表现出来的统率全军的气魄,多么像她的爷爷成吉思汗啊!难怪有句话说将门出虎女……
“将军,你想什么呢?”婉嫣望着陷入沉思中的哲别,不解地问。哲别忙笑道:“你爷爷、奶奶身体都很好,他们都很想念你。”“我更想他们啊!”婉嫣感叹说。
“公主,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婉嫣笑眯眯地挽着哲别的胳膊,一路与他谈笑风生,自始至终未看跟在身后的速格纳黑一眼。
哲别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婉嫣的脸:“公主,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这些日子太劳累?”布扎尔夫人因婉嫣再三恳求,没有将她受伤之事告诉哲别。
“可能有点吧。”婉嫣微笑。
停了停,哲别说:“公主,你爷爷若知道你这么勇敢,一定很高兴。”晚宴后,婉嫣坚持送哲别回去休息。不知为什么,看到妻子在哲别面前那种随便和亲热的样子,速格纳黑的心里真有种酸酸的滋味。尽管明知这不过是妻子思念故乡思念亲人的真情流露,他仍然无法容忍别人占据妻子过多的时间。
婉嫣回到屋中时,速格纳黑正在等她,一时问,夫妻俩谁也没有话说。
婉嫣颓然坐到床上,清秀的脸上显出一种遮掩不住的虚弱和疲惫。速格纳黑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婉嫣,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你愿怎么罚我都行,只是千万不要不理我!”
婉嫣仍然沉默不语。
“婉嫣,婉嫣,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你不肯是吗?好,好!我……”速格纳黑情急之下,“仓啷”一声抽出宝剑。
婉嫣吓坏了,慌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快把剑放下!”“只要你能消气,我死又何妨!”
“哪个真生你的气啦,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婉嫣嗔怪地拉起丈夫,“你呀,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
“我不要听你道歉,我只想……要你抱抱我。”速格纳黑听话地紧挨着妻子坐下,抱住了她。婉嫣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别碰我的肩膀,好痛。”
“你受伤了?”速格纳黑惊骇地问。“让他们挑了一刀。”
速格纳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在哪里?快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瞧你紧张的样子,早没事了。”
速格纳黑将妻子揽在胸前,不知该怎样表达对她的爱意。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急忙捧起了婉嫣的手,“哦,祖母绿钻戒……”
婉嫣嫣然一笑,将头靠在速格纳黑的肩上。
“我早知道,阿妈一定会将祖母绿钻戒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
“速格纳黑,你听我说,你今天刚回来,还是去别处歇了吧。她们都很想你。”
“我哪儿也不去!婉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为别人考虑?”
“我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奶奶用她的行动教会我一个道理:宽容和爱才是维护一个家族和睦的根本。”
“可是……我只想你!”
“我很累,很困……”
“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会一直这样抱着你,看着你。”
婉嫣的脸上浮出一丝羞涩而又幸福的笑容,她枕在速格纳黑温暖结实的臂弯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哲别通过提审西辽战俘,了解到忽出鲁克失去民心的根本原因,并据此制定出攻打西辽的初步作战方案。
春暖花开时,哲别率领一万蒙军在阿力麻里祭旗出征,速格纳黑率一万人马配合他的行动。两路大军沿伊犁河顺流而下,通过平原,进入七河流域。在蒙古大军曾征战的其他地方,人们像惧怕天降灾星一样惧怕他们的铁骑。但在西辽,受尽忽出鲁克凌辱的百姓们却将蒙军的到来视为自己的节日。
撒浑的居民们首先向蒙军打开了大门。这座花园般美丽的城市令蒙军将士为之陶醉。哲别果断地下令取消所有限制伊斯兰教活动的禁令,宣布所有宗教活动都将受到保护,并严令部队不许抢掠城市,违令者斩。军纪森严的蒙军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大大加速了行军速度。几乎不动一刀一枪,蒙军迅速逼近西辽国都喀什噶尔。
忽出鲁克没能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他本人惊慌失措,对他恨之入骨的西辽军民当然更不肯为他流血牺牲。不出半日,喀什噶尔即告陷落,忽出鲁克伏诛成吉思汗在他的金顶大帐接到哲别的捷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短短的一个月,哲别便为他征服了整个东突厥斯坦。成吉思汗惟一放心不下的,是担忧他的这员宠将有可能会因为战功卓著而滋生骄意。于是,他在派使者带去慰问的同时,也带去了告诫。他提到王汗、塔阳汗和忽出鲁克,说导致这三人相继失败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实力。战争变幻莫测,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哲别谨记可汗的教诲,以宽容和谦逊的态度安抚了西辽百姓,并委任了当地居民可以信赖的官员。随后,他不取任何财宝,仅仅征用了一千匹白栗色的优秀战马,作为征服西辽的纪念物献给他崇敬的可汗。
木华黎返回金地,成吉思汗交给他一项特殊使命:寻找才华出众的青年儒士耶律楚材。
成吉思汗爱才如命,更兼久闻耶律楚材贤名,极想将他罗织在身边。木华黎与石抹明安一同回返居庸关,在路上,他向明安询问了有关耶律楚材的情况并向他讨教找到耶律楚材的办法。
说起耶律楚材,石抹明安不由回忆起他在中都求学时与楚材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那时他们的友情如水乳交融,何等深厚!但自中都陷落,楚材便音信杳无,而自己这些年戎马倥偬,竟很少想起这位昔日好友。石抹明安决定亲自赍诏去寻找耶律楚材,这样,一来可以接续旧时的友谊,二来可满足可汗的思慕之情。
木华黎思虑再三,同意让石抹将军亲自前往寻找耶律楚材,并叮咛他要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怀揣诏书,明安明白他的使命有多重要。
一进入被蒙军牢固掌握的中都城内,明安便开始了一系列明察暗访。不久,他打听到了耶律楚材正栖身在城郊圣安寺。
战前,圣安寺的香火极其繁盛,每日善男信女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战争开始,寺中香火日渐冷落。成吉思汗对所有宗教均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从不限制教徒在各自教点的活动,中都陷落后,他照例下令保护所有宗教,这样,圣安寺才又恢复了以往的兴旺景象。
耶律楚材怀抱经天纬地之才,很早便信奉“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的处世之道,拜万松长老为师。中都陷落,他在圣安寺度过了三年的隐居生活。这时,他仍以敏锐的目光关注外界动荡不安的局势。他的矛盾之处,表现在既渴望得到施展才华和抱负的机会,又宁愿寄情山水,终老天涯。
明安扮作普通香客,伺机探察楚材的境况。时值夏末,山外还暑气逼人,山间已凉风习习。明安走出寺院后门,楚材就住在寺内靠近后门的一座独立的厢房内。
明安叩响门环,一个小和尚走出来,以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他请小和尚进去通报一声,小和尚不大情愿地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冷冷地说:“我家师叔说了,他不见你。”
如同兜头一盆冷冰,明安呆住了。他事先确没有想到,耶律楚材可能会恨他。当年不正是他领兵强行攻下了中都城吗?
楚材背着手站在窗前,凝望着幽绿的山谷,直到僮儿奉上热茶,他才回到桌边捧起经卷细细研读。
起风了,山中的黄昏异常冷寂。
楚材唤来僮儿,“你去山门外看看有人没有。”他说这句话时仿佛正在惦记着什么,僮儿讶异地出去了。
不多时,僮儿回来说:“外面还真有个人傻呼呼地站在那儿。相公,你是不是说他?”
“唔……”楚材抬头望望僮儿。
“相公,万松长老还等您去下棋呢。”
“我知道。”
楚材匆匆来到万松长老的丈房。棋局过半,长老停下来,关切地注视着楚材,“你心不在此,莫非有其他事分心?”
楚材轻叹一声默认了。
“既如此,早点回去歇了吧。”
“好,歇了。”楚材诺诺而退。回来的路上,夜风袭来,全身遍生寒意,楚材突然想:那个人,他走了吗?
没有。明安没有走。
此时此瓤,明安依然独自伫立在山门外。他已下定决心,不见到楚材决不会回返。他的眼前不断浮现木华黎期待的目光,还有成吉思汗求贤若渴的一声声叮嘱,他想,哪怕仅仅为了他们这两个人,他也要将诏书送到楚材的手上。
楚材人在屋中,心在屋外。他恨明安出使蒙古,一去不返;更恨明安领兵攻打中都,终致中都陷落。但恨归恨,那同在中都度过的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的时光,却时时翻卷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天色微明,几乎一夜无眠的楚材照旧起来参禅打坐。僮儿送来早餐时略带神秘地告诉他,那个人还在门外。
楚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明安每多站一刻,他心头的压力就增加一分。“僮儿,你送一份热茶点给那个人,让他吃完早饭赶快离开,不必在这里空耗时光。”
僮儿遵命,将相公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明安,明安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太阳升起来了,明安他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没过多久,他开始感到浑身燥热,头痛欲裂,他不觉得饿,只是渴得要命。他想我这是怎么啦?我可不能病倒!使命尚未完成,病倒了怎么能行?
中午,僮儿送来了午饭,见早上放在地上的饭水一口未动,不由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点?还是快些走吧,相公他不会见你的。”
“你转告你家相公,除非他同意见我,否则我决不离开。你也不必再给我送饭来,我不想吃,也不会吃。”
僮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态度坚决的明安,实在捉摸不透他的相公与眼前这位香客之间有什么关系。他觉得这两个人都真够倔的,害得他跑来跑去挺为难。
“要么你喝口水吧,你听你的嗓子都哑了。”明安摇头,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屋中,楚材心烦意乱。
三天三夜。明安在山门外整整站天三夜,等了三天三夜。由于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加上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当第四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精疲力竭的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咕咚”一声昏倒在地。
看守山门的小和尚吓坏了,飞跑着去通报楚材。楚材刚从万松长老那里回来,正准备派僮儿去请明安。说真的,明安顽强的毅力已经打动了他,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给明安一个说明来意的机会。小和尚的报告让他吃惊非小,他急命人将明安搀人他的卧房。
楚材自己精通医术,开了药方,要僮儿出去抓药。明安灰暗的脸色令他内疚不已,他拧来一块毛巾,敷在明安的额头上,心里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样样滋味俱全。
在楚材精心的护理下,明安的高烧退了。第二天清晨,他苏醒过来,楚材正俯视着他,四目相对,楚材怜惜的神情倏然消逝,重又变得冷肃。“晋卿,我总算见到你了。”明安虚弱地笑笑。
炉上正在煎着药,满屋子飘散着草药的气味。楚材端下药钵,将药倒入碗中。明安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很奇怪自己居然会想起木华黎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那还是许多年前,一位年轻的首领几乎整整四天衣未解带,不辞辛苦地照料着他那位猎狼时中了毒箭、生命垂危的朋友……
楚材坐回到明安身边,开始给他喂药,明安无力地顺从了。武力可以征服城池,真诚才能征服人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俩呢?谁征服谁?“晋卿,谢谢。”说完这句话,明安又昏睡过去。
意识到自己在楚材的房中已经躺了两天,明安有些不安。木华黎一定在等他的消息,可他要办的事还没有一点头绪。不能再拖了,明安思路。“晋卿,”他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必须跟你谈谈。”
“你代表谁?”楚材冷淡地问。“朋友,你过去的朋友,行吗?”明安略带揶揄。“请讲。”依然是很冷淡的话语。
“晋卿,我始终记得我们同在中都求学时,你曾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方不负平生所学。这些话,你忘记了吗?”
“没忘。但学无所用,终老天涯又有何妨?”
“还没到学无所用的地步吧,现在不是机会来了吗?我奉成吉思汗钧旨,前来召请你。”
“我早猜到了,”楚材放缓了语气,“明安兄,你也算一个奇伟男儿,竟肯屈身北侍,真令人难以置信。”
明安温和地盯着楚材的眼睛,“晋卿,如果不是遇到了成吉思汗君臣,我或许也会产生你这样的心情。但事实上,是你想错了。恐怕你我都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中国苦难已久,现在到了该归于一统的时候了。漠北的成吉思汗,或许能担负起这个使命。竭尽平生所学,协助他完成统一大业,我觉得这才是真男儿所为。”
“你以为成吉思汗志在统一中国吗?游牧民族根本不懂得如何治理定居国家。”
“所以才需要我们!”明安感情强烈地说:“晋卿,‘马上可以打天下,马上不能治天下’,你不是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吗?成吉思汗在遥远的草原为什么要召见你,你是否认真地想过其中的缘由呢?”
楚材半晌无语,他显然被明安这几句话触动了。“晋卿……”
“明安兄,别说了。我忘不了中都的火海、劫掠,那是一段十分痛心的往事。”
“我理解你的心情。蒙古军野蛮,这是事实,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愿意接受文明。问题是需要有人帮助他们感受文明。我觉得你就能担此大任。”
“我?”楚材睁大双眼,明安的真诚不容他怀疑。
“成吉思汗爱才。晋卿,在没有见到他之前,你不要对他心存偏见。事实上,作为个人而言,他绝对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气度恢弘的君主。他是出身草原的皇帝,与金、宋两国的皇帝大不相同。假如哪天你见到了他,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楚材发现明安一说起成吉思汗,神态就变了,话语中隐含着无法掩饰的景仰和热爱。
“明安兄,成吉思汗果真如你所说?”
“晋卿,你亲眼去看看,我绝不是凭着个人的好恶去评价他这个人。在草原上,关于他的故事多得数也数不清。人心是杆秤啊!蒙古的将士百姓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不崇拜他。他跟将士们一起训练,一起打马球;跟牧民们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景,你在中原是根本想像不到的。可是我不能不说,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成为天才的军事统帅和成熟老练的政治家。还有,他手下人才济济,称得上骁将如云,谋臣如雨,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他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风范。”
“明安兄,当年我们在中都求学时,你就以能言善辩著称于同窗中,不想十数年未见,兄依然如故。”楚材的话听起来似乎含有些许讥讽,但明安毫不介意,依然苦口婆心地劝道:“晋卿,我希望你能接诏。”
楚材在遭变参禅后,对人生和功业已有新的思考。当他看清蒙古帝国确实方兴未艾、势不可挡,便决心依靠它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决心用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来影响它的发展进程。因而最后他说:“明安兄,难得你
一番盛情,等你的病痊愈,我就去向万松长老辞行。”
楚材前去拜访万松长老,老人对他出仕蒙古并无异议,相反倒很希望他能在那里大展宏图。楚材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明安陪着楚材回到家中,收拾行装。楚材的全部家当就是一箱箱的书。他偕妻儿同行,先来到木华黎的主营。
木华黎一直在牵挂明安,见他不辱使命,平安归来,顿觉如释重负。他亲自将楚材全家迎人大营,以礼相待。从这位威仪金蒙的蒙古名将和靖南国王身上,楚材恍若看到了成吉思汗的影子。
明安提出送楚材全家北上,楚材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明安是负责蒙古在中原战区的主帅之一,军务缠身,楚材不愿让他过多的耽搁。明安见楚材固执,没有再坚持,但依然郑重地派两百蒙古轻骑和几位谙熟漠北宫廷礼仪的官员一路相送。两个好友依依惜别,互言珍重。
楚材之妻苏氏乃北宋著名词人苏东坡的嫡系后人,性情开朗,知书达理。楚材原本担心到一个陌生之地,妻子会感到委屈,不料妻子不需他开导,反倒安慰起他来:“官人到了蒙古,若得成吉思汗重用,正宜大展宏图。虽说漠北与中原不同,总会适应的。”
楚材深慰自己有幸娶到这样一位贤妻,心情更加畅快。在鱼儿泺略作停留,楚材掌握了晋见可汗的全部礼数。长途跋涉的终点在成吉思汗的金顶大帐。
楚材步入帐门时,免不了有些局促。他注意到端坐于金帐之上的那个人,心想他一定就是那位威名远扬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也在认真地观察耶律楚材。几乎从一开始,他便决定将这位身材魁梧、美髯垂胸、仪态端肃的青年置于左右。
不等耶律楚材完成晋见之礼,成吉思汗摆手制止了他:“不必多礼!朕听说过你的家世,朕灭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你报了国仇。”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他的话大出楚材意外。
“臣自父祖以来,皆作人质仕于金。既为臣子,焉能怀二心仇视君父?”楚材不失坦率。
楚材的人品志趣令成吉思汗感动,楚材回话的语气也令他喜爱。他命人斟满了两碗奶酒,豪爽地说:“来,为了我们有幸相会,朕敬你一碗。”楚材发愁地望着面前的一大碗奶酒,皱起了眉头,看他像灌药一样将酒灌进肚里,成吉思汗愉快地放声大笑,“这是漠北的马奶酒,你还不曾喝过吧?”
楚材轻松地笑道:“回可汗,在鱼儿泺,臣曾品尝过。”
“哦,是吗?朕倒忘了。朕该如何称呼你呢?干脆省事点儿,就叫你‘长胡子’吧,你说如何?”
楚材想起明安说这位可汗朴实得惊人,现在他信了。
酒宴至夜方散,成吉思汗将楚材送出帐门,像慈父一样紧紧拥抱了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好好休息吧。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朕,朕会设法为你办到的。可能开始有些不习惯,以后会好的。”
楚材只觉一股暖流霎时涌遍全身,感激之余,他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在漠北弥漫的风沙中,紧挨着成吉思汗的第一“斡耳朵”(孛儿帖夫人的寝宫)竖起了一座飘着书香的新帐,从此楚材在蒙古开始了他艰难曲折的政治生涯。他赢得了成吉思汗始终不渝的信任,并被当作“天赐我家”的奇才留给第二代可汗窝阔台,使窝阔台最终成为蒙古历史上名垂千古的政治家。
就要踏上前途未卜的西征之路,楚材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不过,他也不想知道。
成吉思汗召集了西征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参加的人,除蒙古的军事将领,还有西夏使臣阿夏敢布、南宋使臣赵珙。会后,大张筵席。由于同时款待阿夏敢布和赵珙,成吉思汗的后妃们也都在座。
阿夏敢布的座位紧靠着忽兰,他在给忽兰讲一件趣事,忽兰听得十分入神。
西夏自1212年李安全去世,其子夏神宗李遵顼继位,大权旁落在丞相阿夏敢布手中。
成吉思汗问阿夏敢布:“汝主李安全在世时,曾允诺做朕的左右手随朕出征,而今西征在即,你国准备派多少军队出征呢?”
阿夏敢布不慌不忙地给忽兰讲完最后几句话,抬头看了看成吉思汗,不无轻蔑地说:“如果你的军队不够用,你还配称大汗吗?”
“胡闹!”成吉思汗勃然大怒,金帐中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在成吉思汗冷峻目光的注视下,阿夏敢布狼狈地移开视线,头上冒出一片汗珠。
“明白你一意孤行的后果吗?待朕凯旋之日,就是西夏亡国之时!你须牢牢记住朕的话。”
阿夏敢布顿觉毛骨悚然。
成吉思汗不再理会阿夏敢布,他看着在一旁小饮的赵珙,含笑问:“昨天打马球,贵使因何不一起来玩?”
赵珙愣了片刻,推脱说:“可汗未有召请,臣不敢随便前来。”
“贵使既来我国,就如同一家人一样,凡有宴会、竞技、围猎,请一同参加,何必每次非要派人去请呢?”说完,以赵珙打马球无故缺席为由,罚他六大碗酒。赵珙喝得酩酊大醉,成吉思汗看他不胜酒力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命人扶他下去休息。
数日后,赵珙辞别成吉思汗回返临安(杭州),成吉思汗叮嘱护送他的官员:“好好照看这位使者,在风景优美的城市,要让他多停留五六日,美酒佳肴,任他随意取用,务必让他心情愉快。”
成吉思汗真可谓典型的草原人,朴素真诚,丝毫不懂得虚伪掩饰。他对护送赵珙的官员所说的这番话,只有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帝王才能说得出来的。
为确定出征日期,成吉思汗让楚材做了占卜,结果是:明年出征为宜。冬季来临,成吉思汗命弟弟帖木格守卫蒙古本土,代行可汗之权。又命心腹爱将哲列莫、朝伦、忽必来率两万人坐镇金蒙边界,一来监视西夏的行动,保卫本土安全;二来作为木华黎的后援。之后,他亲率十二万大军进驻七河地区。
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畏兀尔国王巴尔术、阿力麻里国王速格纳黑各率两万军队前来听命。只有西夏方面始终没有动静,成吉思汗拿定了来日同他们算总帐的主意。
十二万部队在七河地区扎下营帐,休整。
只要看看出征前的准备工作,就知道成吉思汗及其手下将士对待西征的态度。他们不仅准备了传统的攻城器械云梯、砂袋、投石器、投火器,还增加了南宋新兴的火炮和西域的抛石机;随队出发的还有两千名能工巧匠,他们的任务是随时制造武器和其它器械。另外还有军医、神职人员以及具有管理经验的行政长官。
六月,战马养得膘肥体壮,成吉思汗下令出征,不料这时风云突变,竟下起鹅毛大雪。如此炎热的月份里下雪,岂非咄咄怪事!成吉思汗急召楚材占卜,楚材胸有成竹地回答成吉思汗:“花刺子模背信弃义,逆天行事,天深罪之。六月飞雪,此乃我军克敌制胜的好兆头。”
听了楚材的话,成吉思汗疑虑顿消,祭旗出征的仪式照常举行。绿色的草原上,仿佛一座白色的城池在移动,楚材留下了西征的诗篇:车帐如云,将士如雨,牛马被野,兵甲辉耀,远望烟火,连营万里。蒙古大军浩浩荡荡穿越高原地带。这些地方,山下绿草茵茵,泉水淙淙,山上冰砌玉雕,俨然两个世界。成吉思汗命将士除冰开道。由于空气稀薄,不少坐骑和人都得了“肺充血”。然而,在他们意志如铁的统帅的率领下,蒙军一路马不停蹄,不屈不挠地前进。
眼前出现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花刺予模已清晰可辨了。
花刺子模的军队四倍于蒙军,这是能让沙王有恃无恐的本钱,除此之外,他对蒙军一无所知。得知蒙军大举西征,他提出两个应急方案:一是分兵防守各要塞把蒙军拒之门外,二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但他最终采取了第一方案。
沙王将军队部砉于锡尔河一带及东部边界,在不自觉中为日后的灾难埋下了祸根,造成兵力分散。沙王根本弄不清蒙军会从哪里发起进攻,也弄不清对方攻击力量的强弱。与之相反,成吉思汗对花刺子模这个庞大而松散的国家机器却了解得相当透彻。他知道这个国家是个多民族的国家,缺少民族意识,加上地方官员各据一方,很难做到军令、政令的畅通。成吉思汗兵分四路。第一路由察合台、窝阔台率领,攻打讹答刺城。讹答刺城主就是那位干出杀人越货勾当的亦纳勒。第二路由术赤率领向西北进发,攻打毡的城。第三路由博尔术的长子合赤辉率领,攻打别纳客忒城。第四路则由成吉思汗本人和四太子拖雷率领,向东北进发,直趋不花刺,以分割花刺子模新都与旧都为目标。
讹答刺分外城和内城,城池坚固,粮秣储备丰富。亦纳勒拥兵十万,沙王又派哈札阑率一万骑兵前来助战。
用于进攻讹答剌的蒙军只有五千人,加上巴尔术的两万将士,在人数上远逊于对方。鉴于这种情况,察合台、窝阔台、巴尔术三人经仔细商议,决定先对讹答刺城实施炮击,试图一举摧毁讹答刺城的外围防御工事。畏兀尔军队也是一只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的队伍,他们同蒙军的配合十分默契。但亦纳勒拚死守护城池的信心决不亚于对方,因而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围攻时间持续五个月之久。
五个月过去,讹答剌城开始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外城陷落前,知事艾丁代表市民向察合台三人接洽投降事宜。艾丁的父亲、叔父,原都是讹答刺城的法官;沙王征服讹答刺城后把他们杀了,这使艾丁从小十分仇恨沙王。蒙军围城之初他还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亦纳勒、哈札阑四面楚歌,他果断地站了出来采取行动。
察合台三人接受了艾丁的投降,并下令加紧攻城。外城陷落后,亦纳勒、哈札阑力被迫退守内城。因艾丁城破前已代表市民请降,察合台兄弟未惊扰市民,只征集一部分外城青年参加对内城的围攻。
亦纳勒抱定不死不退的决心,哈札阑却越打越悲观失望。城内守军伤亡惨重,滚木、岩石消耗殆尽。眼见固守无望,哈札阑建议投降,亦纳勒坚决反对。亦纳勒是杀害蒙古商队的元凶,知道即使投降成吉思汗也不会轻饶他,焉肯向成吉思汗送上自己的头颅?
哈札阑和亦纳勒为守城还是弃城发生激烈争吵,是夜,哈札阑尽起本部人马,偷偷出城,打算乘夜突围。戒备森严的蒙军拦住了他们,双方激战一场,哈札阑的骑兵尽数被歼,哈札阑本人亦做了蒙军俘虏。
天色微明时,哈札阑被押至二位太子以及巴尔术面前。哈札阑吓得面色如土,口口声声要向成吉思汗请降。这且不说,他还将讹答刺城军民拚死抵抗的罪责全部推到了亦纳勒身上。性如烈火的察合台最见不得这种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不等哈札阑说完,手起刀落,哈札阑当场毙命。
窝阔台和巴尔术被察合台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待他们反应过来,已为时过晚。
“你!你为何要杀他?”窝阔台怒责察合台。“这样的软骨头留他何用?!”
“他已经请降。再说留下他父汗自有用他之处。你杀了他,与我们又有什么益处?”
“算了,算了,人死也死了,我们兄弟俩犯不上为这么桩小事反目。”察合台漫不经心地想结束这场争论。
“这根本不是小事!二哥,你再不能这么意气用事!哈札阑是花刺子模沙王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能给我们提供许多有用的情报,你明白吗?”巴尔术怕二位太子越说越僵,插在他们中间,平息道:“二位太子,现在争也没有用了,你还能让哈札阑起死回生?再说,办法也还没有穷尽,待攻破内城后,我们不妨带艾丁去见父汗。他是讹答刺城的知事,通过他,想必也能了解一些花刺子模的军政内幕。如今,我们最要紧的是捉住亦纳勒,为冤死的商人报仇!”
窝阔台沉默了,察合台转身向帐外走去,“我去指挥攻城。”他冷冷地头也不回地说。
内城箭矢所剩无几,守军只能靠抛掷砖瓦抵抗。亦纳勒守城的决心再大,也无法改变自己的颓势。次日凌晨,内城终于被蒙军攻破。亦纳勒带着两名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退到屋顶负隅顽抗,蒙军蜂拥而上,两名侍卫只交战几个回合便饮剑身亡。察合台斥退众人,扔掉宝剑,从靴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与亦纳勒单独战在了一处。亦纳勒哪里是察合台的对手,不消片刻,即被察合台生擒。
察合台、窝阔苷、巴尔术不作任何停留,带着艾丁,押着亦纳勒,指挥大军前去同父汗会合。
傍晚驻营后,巴尔术将察合台、窝阔台请至自己营帐,设宴款待二人,希望让兄弟俩达成和解。察合台生性大大咧咧,不爱记事,早将昨日他与三弟间发生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席间,他有意以玩笑般的口吻问窝阔台:“三弟,你是不是非要拧着我还你一个活着的哈札阑?”
窝阔台不由也笑了,“二哥,我……”
“你不必再说了,”察合台打断窝阔台的话:“我向你发誓,以后做事绝不莽撞!”
察合台毕竟是哥哥啊,再说他也已认错,窝阔台欣慰地注视着这位兄长,兄弟二人马上和好如初。
巴尔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成吉思汗现在抓到残杀蒙古商人的元凶了,他按草原上处罚贪婪之徒的方式将他处死,往他的嘴里灌满熔化的黄金。然后,他把满满的一碗酒洒向大地,祭奠那四百五十个冤魂,让他们在异乡的地底下安息。
术赤率领的第二路人马五千人,沿锡尔河左岸出发,逼近昔格纳黑城。他是心地宽厚的人,希望通过非武力的方式解决问题,首先派出阿三进城谕降。阿三当年就出生在该城,他当然也希望故乡免遭战祸之苦。阿三会见了昔格纳黑城城主,再三强调蒙军只是借城而过,希望城主不要采取敌对行动。岂料城主拒不接受,还以真主的名义处死了阿三。术赤惊闻噩耗,悲不自胜,下令部队即刻攻城。蒙军分作两队,前队疲惫,后队立刻接上,轮番作战,昼夜不息。术赤亲临前线指挥,经过七昼夜不停地强攻,城主中箭身亡,余者非死即降。
撤出昔城时,术赤委任阿三之子阿里火者出任该城新城主。他率领大军继续向南进发,沿途连下三城,所向披靡,直趋毡的城下。
毡的城守将早已望风而逃。术赤依旧采取先礼后兵的方式,派薛暗和一名翻译进城谕降。毡的城市民群龙无首,但自恃城高,不愿投降。他们抓住薛暗和翻译作为人质,扬言要杀死他们。薛暗临死不屈,从容不迫,他引证了昔格纳黑城城主杀掉使者终致城毁人亡的例子,劝说对方务必三思而后行,不要盲动,趁着市民们犹豫不决,他侥幸脱身死地。术赤了解到城内混乱不堪的局面,心中暗喜,当即命令部队架起云梯,攻入城内。毡的城市民因未做任何抵抗,最终全部获得自由。
术赤一路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合赤辉率领的五千蒙军在攻打忽毡城时遇到了重重阻碍。合赤辉自幼跟随术赤,聪明果敢,向为术赤倚重。忽毡城城主帖木尔灭里,素有“铁王”之称。他是花刺子模最著名的勇士,也是不得志的沙王长子札兰丁的挚友。成吉思汗西征期间,灭里和札兰丁的英雄事迹在花刺子模人和蒙古人中广为流传。
“铁王”的的确确是位意志如铁、坚强不屈的战士。当蒙军攻到城下,因见该城无险可守,灭里亲率一千精兵退守锡尔河中的一座小岛。小岛离河岸甚远,射出的箭矢纷纷落入水里。
合赤辉想出一计:驱使当地居民运石填河。灭里采取相应对策,命将士一起动手,造出十二艘巨型船只,每日分派士兵乘船到岸边向蒙军及居民放箭,试图阻止填河。此举最初颇为见效,不久术赤领兵赶到,成吉思汗增派两万蒙军和五万花刺子模俘虏前来相助,填河速度大大加快。灭里情知这样下去孤岛势必难守,遂下令乘船突围。
早有防备的蒙军在锡尔河下游以铁链拦截灭里的船队。两岸箭飞如蝗,灭里令士兵斩断铁链,船队得以顺利通过。眼看就要脱离险境,灭里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得意地对将士们说:“蒙军不过如此!成吉思汗的大太子也不过如此!倘若术赤果有帅才,当在河面结船为坝。那时,别说我们这区区几百人,就是数万大军也插翅难飞。”
船队一帆风顺,行至毡的城附近,忽闻炮响连绵,无数船只在河中排开,恰如拦河大坝。船上蒙军向灭里的船队搭弓劲射,漫天的利箭如同蜂群般涌来。
“铁王”的船队遭此拦截,自相冲撞,中箭、溺水者无数。灭里毕竟是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面对险情,他果断地命令将士弃舟登岸,夺路逃命。合赤辉派兵穷追不舍。灭里的军队越打越少,暂时得以逃生也人困马乏。灭里为收集残部,重新积蓄力量,中途吩咐将士稍事休息。
带有从马的蒙军则完全不同,他们早已习惯了连续作战。灭里的人刚刚下马,尚未吃口东西,蒙军已追至近前。灭里恨声不绝,回顾随行将士,不过区区数十人。就这数十人,工夫不大,也尽数阵亡,只有灭里单骑直奔秽克齐尔库姆沙漠。箭袋中的箭只剩下三枝,其中一枝还没有箭镞。在沙漠边缘,三名蒙古士兵截住了灭里。灭里将那枝无头箭搭在弓上,一箭射入追在最前面的士兵眼中。他扬扬手上的弓,对另外两名蒙古士兵喝道:“我这里还有两枝箭,你们也要来送死吗?”
不知是慑于灭里的箭法,还是慑于他英勇无畏的气概,两名蒙古士兵勒住坐骑,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越沙漠而去。
灭里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来到玉龙杰赤。在那里,他与挚友札兰丁王子会合,从此俩人并肩作战,再未分离。
不打新都撒马尔罕、旧都玉龙杰赤,直取位于河中地区的不花刺,是成吉思汗用兵的高妙之处。他兵分四路,沿途攻取锡尔河一线的重要城镇,是为了解除攻取首都撒马尔罕的后顾之忧,然后以主力部队直捣不花刺,从根本上切断新旧两都的联系,防止二者首尾呼应,彼此救援。
不花刺是花剌子模最繁荣富庶的城市之一,由城堡、内城、外城三部分组成,城堡不是建于内城中,而是建于内城外。城内建有许多清真寺。纺织业十分发达。1220年2月至3月,不花刺城、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罕先后陷落。成吉思汗从撒马尔罕分兵五万,交给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指挥,让他们直取花刺子模旧都玉龙杰赤。
临行,成吉思汗叮咛三个儿子要密切配合,协同作战,他尤其语重心长地告诫术赤;“你是朕的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弟弟们起到表率作用。”
术赤没有言语,他感到父亲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显示着对他另眼相看:难道有不和就必然是我的责任吗?
对术赤,心里带着阴影的成吉思汗,再一次表现出了对长子术赤的疏忽,他不知道术赤的心里同样也有阴影。
晚上,成吉思汗留下四个儿子共进晚餐。窝阔台、拖雷对两个哥哥间的矛盾心存忧虑,气氛活跃不起来。而术赤始终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面前的杯盘,察合台则皱着眉头厌恶地望着术赤。
人的感情常常复杂得连自己也捉摸不透。察合台憎恶术赤的缘由,仅仅在于术赤不一定是父汗的儿子吗?不是。是性格不合吗?就算有一点吧,但还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形如陌路呢?对此,大概连察合台自己也弄不清楚。偏偏这位兄长做任何事情都那么出类拔萃,让他和弟弟们相形见绌,无法逾越。与察合台感情深厚的三弟窝阔台常说理解不了他对术赤的偏见,其实他自己又明白多少呢?有时察合台安慰自己说术赤是术赤,与自己毫不相干,可一转眼又倍感术赤给自己造成的无形压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光的推移,这种压力日重一日,他的恨也在与日俱增。
成吉思汗没料到饭桌上的气氛会是这样。术赤的表情令他捉摸不透,他不知是悲哀还是惊恐地预感到,术赤正在离他远去,最终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再不会回头的背影,一段抹不平的牵挂。
似乎心有所感,恰在这时,术赤抬头看了父汗一眼,黑黑的、明亮的眼中倏忽闪过一丝忧伤的笑容。成吉思汗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究竟有谁能理解一个父亲的苦衷呢?是的,现在他有些老了,尽管死亡的阴影只是偶然袭上心头,但他毕竟开始意识到年龄与死亡的距离。他一生厮杀,征服过无数敌人,却有两样东西始终征服不了:一个是死神,一个是脆弱的人之爱。他爱妻儿兄弟、爱朋友将士、爱围猎、爱马,也爱酒色,能够超越这些的人无疑是圣人,而他此生注定只能做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草原人。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西征的路上,再也回不到他眷恋的故乡,可只要跨上战马,他是决不会回头的。惟一的并且也算不上奢侈的愿望,是想在他死之前能看到儿子们亲密无间地相处,将他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可惜,从现在的状况看,他恐怕是等不到了。
成吉思汗想起了一个故事,伴着这个故事浮现在脑海的是一幅既辛酸又温馨的画面:一群孩子围在勤劳的母亲身边,床头一支昏暗的蜡烛为小小的帐子涂上一层淡淡的暖色。母亲借着烛光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娓娓动听地给他们兄弟几个讲述着千头蛇和千尾蛇的故事。冬天来了,千头蛇和千尾蛇都想找个地方御寒,这时,千头蛇的每个头都朝不同的地方用力,结果哪个头也带不动身体,最终被活活冻死在野外;另一条千尾蛇却在一个头的带领下,顺利地爬进洞里,躲过了严冬。母亲讲这个故事是在他们兄弟折箭为誓之后,从那时起,他们兄弟问就更加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了。
事过境迁,在自己的大帐中长大的术赤四兄弟,再也体会不到他们的父辈所经历的那种辛酸和温馨了。或许只有患难与共中产生的情谊才更持久、更牢固?这时,成吉思汗再次以无比感激的心情想起他的母亲,他想,倘若没有申明大义、睿智慈爱的母亲的教诲,何来他和他的兄弟们的今天?何来他的儿子们的今天?如果说他发自肺腑地敬爱过某个女人的话,那就只有他的母亲了。
成吉思汗又想起了自己和几个儿子在最近一次聚餐出现的一个有趣的场面:那天,他们父子几人每个人都只顾清理着面前的饭食,尽量不弄出任何响动,同时也尽量不第一个吃完。拖雷原想跟大哥说几句话,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被吓得不敢言语。这顿饭吃得四兄弟都觉得长得没有尽头。成吉思汗放下饭碗微微笑道:“你们几个今天怎么都成哑巴了?是不是这顿饭不合你们的口味?”
术赤抬头正视父亲,其余三兄弟相顾而笑。
“术赤,你有话要对父汗说?”成吉思汗敏锐地觉察到术赤在整个晚上都试图对他说些什么。
术赤略一犹豫,轻轻“嗯”了一声。“说吧。”
“我想单独跟您谈谈。”“哦?也好。……”
察合台三县弟知趣地起身告辞了,偌大的行帐只留下成吉思汗和他的长子。成吉思汗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探询地注视着儿子。术赤正襟危坐,许久才出声:“父汗,儿臣想……”
“术赤,”成吉思汗不高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头,“这里没有旁人,你能不能随便点?”
“扎。”术赤毕恭毕敬。
成吉思汗无可奈何,“好好,你接着说吧。”
“父汗,攻打花刺子模以来,您不觉得我们杀人太多了吗?”
成吉思汗愣愣地望着儿子。这是询问他还是谴责他?“在不抵抗的情况下,朕一般都希望和平解决问题。”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儿臣明白。但有些城市的守军尽管有过敌对行为,倘若在关键时候主动来降,我想还是应该宽大为怀。我们有些部队洗劫城市,杀人放火,马蹄过处,满目疮痍。然后我们守着这样的废墟,有什么用处?保护它难道不比摧毁它更具价值,更有意义吗?”
“术赤,你这样觉得?”成吉思汗惊讶地反问。他心里想,蒙军现有的兵力,还不足以分兵占据各个城市。倘若不给这些城市以致命摧毁,只怕遭到敌人重振旗鼓后的疯狂反扑。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的。”术赤直率地回答。
“朕要考虑你的建议。你说留下阿里火者管理昔格纳黑城,效果如何?”
“城市恢复了秩序,敌对情绪有所缓和。”
“可惜阿三……”
“阿三之死,儿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阿三出生在昔格纳黑,希望家乡免受战火,主动请求进城谕降……”
“朕清楚这个。术赤,不久你们要去攻打玉龙杰赤,那里以后将是你的封地,你好自为之吧。”
术赤站起,深深地注视着父亲,诚实地说:“这次谈话,儿臣以为会同您发生争吵,未想……”
“朕料到了。那是你希望的结果,对吗?”
术赤垂下头,“近来儿臣常常在想,如果儿臣起来反对您,会不会尚未动手就身首异处呢?”他说完这句话,恭敬地施礼退下。
成吉思汗呆靠在椅背上,费力地琢磨着儿子话中的深意。
术赤走到门边,手扶门把又停住了。他回过头,长久地凝视着父亲,眼神中满是凄楚、留恋、诀别和刻骨铭心的挚爱。
成吉思汗偶一抬头,见儿子神情有异,急忙问:“术赤,你怎么了?你还有话说?”
术赤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父汗,请您以后尽量少出猎,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战争结束后,您一定要回到客鲁涟河畔去。”
成吉思汗一愣。没等他说什么,术赤已经推门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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