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农从报社配给他乘坐的超小汽车的后座上挣脱出来,先在《大法官报》报社外头的人行道上喘了口气,把弄皱了的西装拉拉直。他匆匆穿过黑色和姜黄色大理石铺地的大厅,看见迪本正等在电梯旁。弗兰克在他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就当上了国际版的副编。可是四年过去了,编辑已经换了三任,他却仍旧是个副编,传闻他可是一直寝食难安。因为他人既瘦,又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大家都叫他卡西乌斯。不过这是有失公正的:他眼睛乌黑,一张脸又长又苍白,满脸的胡子楂,使他看起来颇像是警察局单间牢房里的审讯官,可是他为人虽有些拘谨,举止倒是彬彬有礼,而且具有一种吸引人的、冷嘲式的才智。弗农本来一直心不在焉地对他有些厌恶,不过就在加莫尼的事件刚刚引起一阵骚乱的时候,他就对弗兰克改变了态度。就在印刷工人工会通过了对主编的不信任案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弗农跟克利夫定下互助契约的那天晚上,这位年轻人在黄昏时分的街道上一直跟在弯腰驼背的弗农身后,终于下决心赶上了他,碰了碰他的肩膀提议去喝一杯。迪本说话的语气显得颇有说服力。

  两人步入小巷子里一个弗农不曾光顾过的小酒馆,一个遍布满是裂缝的红色长毛绒、阴沉沉烟气缭绕的地方,就在一台巨大的自动唱机正后面捡了个火车座落座。几杯金酒加汤力水下肚后,弗兰克向他的主编坦白了对于事情竟会搞到如此结果,他暗中怀有的愤怒。昨晚的投票还不是被印刷工人工会那几个历来就可疑的家伙操控的,他们的牢骚和嫌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而他,弗兰克,则以工作压力太大之由没有去开会。他说,除他以外也还有些人的感觉跟他一致,他们希望《大法官报》能扩大其吸引力,办得活络起来,干出点像是把加莫尼给搞臭这样勇敢大胆的大事儿来,可是激励和晋升的每一种手段和途径却都一直牢牢掌握在那帮僵化的语法学家手中。这帮老卫道士宁肯看到报纸垮台,也不愿去吸引三十岁以下的读者群。他们已经扼杀了大号字体、时尚生活版、星座栏、额外的健康增刊、名人八卦版、虚拟宾果游戏和“难过大叔”心理咨询栏,对英国王室和流行音乐的鲜活报道也同样难逃厄运。而现在,他们又对唯一能拯救《大法官报》的主编大人发动了突袭。在年轻一辈的职员当中是不乏弗农的支持者的,可是他们没有发言权。谁也不想第一个站出来,充当最先被打中的出头鸟。

  弗农突然觉得脚底下一阵轻松,就跑去吧台又要了一轮酒。显然,是时候该开始听听他手下年轻一辈职员的意见了,是时候该培养提携他们了。回到酒桌旁,弗兰克点了根香烟,礼貌地掉转身去把烟吐到火车座以外。他接受了弗农的请酒,继续侃侃而谈。当然,他是没见过那几张照片,不过他知道把它们登出来肯定是对的。他想对弗农表示他的支持,而且还非止于此。他想能给他派上用场,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该公开被大家认作主编的支持者。他告了个退,走到食品柜台,点了份香肠和马铃薯泥,弗农不禁想象出一个卧室兼起居室或是工作室的公寓房间,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并没有什么姑娘在等着国际版的副编回家。

  弗兰克再度落座以后,又迫不及待地道:“我可以跟您保持联系。我可以让您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能搞清楚真正支持您的都是谁。不过,我得表面上看来跟您毫无牵连,完全中立。您介意这样吗?”

  弗农并没有明确表态。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久了,他自然不会在没了解清楚之前就贸然雇用个办公室的密探。他把话题转向了加莫尼的政治主张,两个人愉快地谈了半个钟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对此人的蔑视之情。可是三天以后,他正待穿过走廊,却被反对派们的狂热吓了一跳,并开始——只是略微有点——举棋不定了,他于是跟迪本一起又回到上次那个小酒馆,在同一组火车座上就座,把照片拿给他看。其效果是令人振奋的。弗兰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每一张照片,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摇头。然后他把照片放回到信封里,镇静地说:“令人难以置信。这家伙可真是伪善之极了。”

  两个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又加了一句,“您必须得做下去。您决不能让他们阻止了您。这将完全毁掉他当上首相的机会,这会让他彻底完蛋。弗农,我真想能帮上您的忙。”

  年轻职员们对他的支持从来也没像弗兰克声称的那样显而易见,不过这些天来正是他们的支持使《大法官报》整个儿陷入了静止状态,知道哪些论点可以正中靶心实在是千金难买的好事儿。通过自动唱机后头的几次会面,他知道了反对派何时又是为了什么开始分化的,以及该选择什么时机将他的主张贯彻到底。在制造舆论和执行计划的过程中,弗农很清楚地知道,在那帮语法学家当中具体该孤立谁,该团结谁。他能把制造舆论的想法拿来试探弗兰克,而弗兰克又会提出他自己的一些好建议。最重要的是,弗农终于有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一个能分担他那历史性使命、分享他的兴奋和激动的人,此人本能地就理解了这一事件那里程碑式的意义,而且在所有的人都对他吹毛求疵的时候坚定地支持他、鼓舞他。

  现如今,因为有了总经理在董事会里的支持,舆论制造和追踪报道的文章已经拟就,再加上发行量节节攀升,职员当中无言却不依不饶的骚动也慢慢散尽,论理也就没必要再跟弗兰克私下里会面了。不过,弗农记挂着要对他的忠诚做出回报,有意让他接替莱蒂斯的位子,做特写版的编辑。她在那对连体双胞胎报道上的拖泥带水已经给她判了死缓,而她弄的那个象棋增刊就等于是立即执行了。

  眼下,这个星期四的早上,刊登照片前的最后一天,弗农和他的副官一道乘坐古老的电梯到了五楼,那电梯都似乎一样地战战兢兢。弗农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期间演戏的那些日子,那最后一次彩排,黏糊糊的手心、一阵阵揪紧的内脏和腹泻的肠胃。等到上午的会议结束的时候,所有的资深编辑、所有的资深记者以及除此以外的很多人,就将已经看到那些照片了。报纸的第一版五点一刻就下了印厂,不过要等到九点半,报纸的第二版开印的时候,加莫尼的形象,他的连衣裙连同他深情的凝视,才会成为克罗伊登③新印刷厂钢质墨辊上一个狂怒的污点。之所以这么安排就是为了不给竞争对手以任何可乘之机,以免他们把照片偷出去在他们自己后面发行的各版报刊上拆《大法官报》的台。到十一点,发行部的卡车就会上路了。到那时,就算是想悬崖勒马也来不及了。

  “你看到新闻报道了?”弗农道。

  “真是天赐之福。”

  今天所有的报纸,不论是大报小报,都不得不刊登了相关的特写。在每一个标题,在每一个匆忙之中搜寻出来的新鲜角度当中,你都可以看到其中隐含的不情愿和嫉妒。《独立报》登了篇评述十个不同国家各自的隐私法的陈腐文章。《电讯报》则装模作样地发了篇心理学家写的对易装癖的理论分析,而《卫报》则不惜篇幅,用了整整两版的跨栏篇幅,首要位置是一张J·埃德加·胡佛④身着礼服裙装的照片,底下配了一篇描述政府官员在任内易装行为的文章,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颇能增广见闻。可是所有这些报纸打死都不提《大法官报》的名讳。《镜报》和《太阳报》重点报道了加莫尼正在他位于威尔特郡的农场的消息。两家报纸登的都是用长焦镜头拍摄的几张类似的照片,照片上的外交大臣和他的公子正隐没入一个谷仓的暗处。巨大的门洞开着,光线落在加莫尼的肩膀上,双臂则背光隐在暗处,暗示这个人马上就要被黑暗吞没了。

  电梯行至第三和第四层中间的时候,弗兰克按了下按钮,刹住了绞车,电梯骇人地颠簸了一下才停下来,这下颠簸很让弗农感到揪心。这个装饰华丽的黄铜和桃花心木的盒子悬空在电梯井上咯吱咯吱地晃荡。此前两人也开过一两次这种三言两语的交心短会。主编大人觉得他必须得强压下他内心的恐惧,表现出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

  “就几句话,”弗兰克开口道。“麦克唐纳将在会上做个简短的发言。并非承认他们先前就错了,也不是说就完全原谅了你的所作所为。不过你也知道,如今咱们已经是凯歌高奏了,而且既然咱们得继续前进,咱们就尽弃前嫌,齐心协力吧。”

  “好的。”弗农道。

  那局面可是够微妙的,听着副主编大人在道歉而又假作不知。

  “问题是,别的人可能会插进来帮腔,甚至还会有人喝彩,诸如此类的。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想在这个阶段我应该韬晦一点,暂不公开我的真正意图。”

  弗农感到内心一阵轻微而又短暂的悸动,就像是某块久被忽略了的反射肌突然紧了一下。那种触动是好奇和不信任兼而有之,不过,现在不论是干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是,他说:“那是自然。我需要你处在合适的位置。接下来的几天可是非常关键的。”

  弗兰克于是碰了一下按钮,一时之间什么反应都没有。然后,电梯陡地下跌了几英寸,然后摇晃着向上爬去。

  琼一如既往地站在折叠拉门的远侧,手里拿着一沓信件、传真和剪报记录。

  “大家在六号房间等您。”

  第一个会是跟广告部经理和他的团队开的,他们觉得这可是到了该提高价码的时候了。弗农本不想掺和这事儿。他们急匆匆地沿着走廊——跟他的梦里面红毯铺地的走廊一模一样——向前走时,他注意到,就在另外两个人跟上时,弗兰克却金蝉脱壳开溜了。那两个是版面设计部的,有人想把头版的照片缩减,以便给比通常更长的本期导言留出版面,可是弗农早就打定了主意该把报纸做成什么样。讣告栏的编辑曼尼·斯凯尔顿斜刺里从他那碗橱大小的办公室里冲出来,在弗农大踏步走过时把几页打字稿塞到他手里。这是他们受命撰写的讣告草稿,以防加莫尼一时想不开自我了断以后好用。读者来信栏的编辑又加入了队列,希望在第一个会开始前先说上句话。他预计会有大量读者来信纷至沓来,因而想争取到整版的版面。现在,在朝六号房间大踏步前进时,弗农又觉得找回了自己,强大,仁慈,残酷无情却又秉性良善。换了别人,都会觉得肩膀上的压力不堪重负,可是他却感到一种无所不能的轻松,或者说是一道光,一道能力超群和幸福无边的光芒,因为他那双信心十足的手就要把一颗毒瘤从政治体制的肌体上彻底切除——这就是他打算在加莫尼辞职之后,用在社论中的意象。伪善将要被曝光,国家将留在欧洲之内,死刑和强制兵役将仍旧只是一个疯子的梦呓,社会福利将以此种或是他种形式幸存下来,全球的环境将会获得一次改善的良机,弗农开心得简直就要放声歌唱了。

  他虽没有放声歌唱,可接下来的整整两个钟头里却弥漫着一出轻歌剧所具有的勃勃生气,其中的每一首咏叹调都是属于他的,灵活多变的多声部合唱队不仅异口同声地一致赞颂着他的功绩,而且还和谐一致地附和着他的想法。然后就到了十一点,比平常多得多的人蜂拥而入弗农的办公室来参加上午的会议,把他的办公室填得满满登登。编辑们、他们的副编和助理们,还有记者们填满了每一把座椅,斜靠在每一英寸墙面上,就连窗台和暖气片上都坐满了人。那些实在挤不进房间里的就簇拥在敞开的大门口。当主编大人挤进办公室落座的时候,大家由交头接耳立马变得鸦雀无声。他一如既往,废话一句没有,直接就切入本题,确实称得上艺高胆大,不落俗套——先是花几分钟时间检讨上期报纸,然后就是过一遍下期的目录。今天自然是不会有对于头版的争夺了。弗农作的一个让步就是颠倒一下惯常的次序,把国内新闻和政治版放到最后。体育版编辑有一篇披露亚特兰大奥运会背景情况的文章,还有一篇英国的乒乓球双打何至于到了如今状态的评论。文学版的编辑以前可是从来起不来床,晨会是照例参加不了的,这次昏昏欲睡地介绍了一本描写食物的小说,那小说听起来是如此自命不凡,弗农不得不让他中途闭嘴了。从艺术版编辑那儿得知他们正面临经费危机,而特写版的莱蒂斯·奥哈拉终于准备要发表她那篇直击荷兰医疗丑闻的大作了,而且为了锦上添花,还额外奉送了一篇工业污染如何正在把雄鱼变成雌鱼的特写。

  轮到国际版编辑讲话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开始集中了。欧洲各国的外长要举行一次会议,加莫尼也将与会——除非他立马辞职。因为确实存在着这种可能性,兴奋的喃喃低语于是在整个房间传播开来。弗农特意请政治版的编辑哈维·斯特劳发表一下见解,此君于是详述了一番政治人物辞职的历史。近来这种事儿可是不多见了,很明显这已经是一门濒死的艺术了。现任的首相,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注重个人和友谊、忠于朋友,但政治本能却很缺乏,在加莫尼被迫辞职之前很有可能会力挺他。这会使加莫尼事件拖延下去,而这对《大法官报》而言只会有好处。

  应弗农的邀请,发行部经理证实,最近的发行数字是十七年来的最高了。闻听此言,喃喃低语遂膨胀为大声喧嚷,那些站在外间琼的办公室里的失意记者们决定冲开面前的人墙,于是门口拥挤的人堆开始左右摇晃、跌跌绊绊起来。弗农拍了拍桌子,请大家保持秩序。他们还得听取国内版编辑杰里米·鲍尔的工作汇报,杰里米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讲话:一个十岁大的男孩今天被指控犯了谋杀罪;湖区的那个强奸犯在一周内已经是第二次作案,昨晚警方逮捕了一个嫌疑犯;康威尔海岸发生了原油泄漏。可是没有一个人真正感兴趣,因为只有一个话题能让大家安静下来。鲍尔最后总算是尽到了义务、帮上了忙:有位主教写信给《教会时报》,就加莫尼事件攻击《大法官报》,此事应当在今天的社论里进行批驳;政府下院普通议员委员会今儿下午要开一次会,这事儿应该报道;还有就是在加莫尼位于威尔特郡的选区总部,有块砖头破窗而入。紧跟在这个消息后头,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掌声,然后又安静下来,因为格兰特·麦克唐纳,弗农的副手,开始讲话了。

  他可是《大法官报》的老人了,块头极大,一大把匪夷所思的红胡子从不修剪,都快把整张脸给遮没了。他极喜欢显摆他是个苏格兰人,在他为报社组织的“彭斯⑤之夜”晚会中穿上苏格兰方格呢短裙,在报社举行的新年晚会上大吹苏格兰风笛。可是弗农疑心麦克唐纳可能从来就没去过比默斯维尔山⑥更北的地方。在公开场合,他给予他的主编应得的支持,但在私下里,他对这整桩事件都表示怀疑。但不知怎的,这整幢大楼里的人都像是知道他的怀疑态度,所以大家现在才这么热心地想听他如何表白。他一开始的话音听起来像是低沉的嘟囔,反倒更加深了周遭的寂静。

  “我现在可以说这话了,说起来会让大家觉得吃惊,不过我确实一开始就对此事有点儿怀疑的……”

  这个缺乏诚意的开场白引起一场哄堂大笑。弗农对其中的不诚实感到震惊;这事儿意味深长,错综复杂,诡计多端。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这样一个意象:一个锃明瓦亮的金箔盘子上刻着模糊褪色的象形文字。

  麦克唐纳继续描述他的疑虑——个人的隐私、小报的手段、藏着掖着的行动计划等等,然后他进入了他这番讲话的关键,同时也提高了嗓门。弗兰克的总结一点都没错。

  “不过多年的经验也告诉我,在咱们这个行业里有时候——请注意,这种概率并不高——你不得不暂时把自己的观点放到一边。弗农已经以他的激情和绝对的记者本能,证明了他的做法是何其正确,而且现在在这幢大楼里有这么一种情感,一种对于这份报纸的强烈诉求,这把我带回了每周只三天工作日的旧日好时光,那时候我们真正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今天,发行数据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们已经成功地释放出公众的情绪,所以……”格兰特转向主编,眉开眼笑,“我们正再度展翅翱翔,而这全是你的功劳。弗农,太感谢了!”

  一阵掌声雷动后,别的人也纷纷插话表示祝贺。弗农抱着双臂坐着,面容严肃,目光集中在桌子镶面的纹理上。他想笑,却又似乎不太合适。他满意地注意到,报社的总经理托尼·蒙塔诺正在细心地记录谁都说了些什么。都是谁来开会了。会后他得单独找托尼谈谈,解除他对迪本的疑虑,因为这小子正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双手深深地抄在兜里,双眉紧锁,不断摇头。

  为了让站在后排的人也听得见,弗农站起身来答谢众人。他知道,他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曾在不同的时段反对过刊载那些照片。不过他对此只有感激之情,因为在某些方面,新闻业就像是科学:只有最好的点子才能幸存下来,而且明智的反对意见对其只有磨砺和强化的功效。他这种经不住推敲的花哨说法博得了一轮热诚的掌声;那么就不必再有什么羞耻感,也不必担心天堂里的因果报应了。等到掌声渐渐平息的时候,弗农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挂在墙上的一块白板面前。他把贴住一张大白纸的胶带一下撕开,露出了明天报纸的头版放大了两倍的版样。

  照片整整占据了横跨八栏的宽度,高度则从报头一直伸到整张版的四分之三处。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忙着接受那裁剪简单的裙子,那模仿猫步的奇情异想,那特意摆出来的俏生生的姿态——假意要避开镜头凝视的嬉笑的、故作娇羞的姿态;那小小的乳房还有那巧妙地半遮半露的文胸带子,那颧骨上淡淡玫瑰红的妆容,那故意半噘着的嘴唇被爱抚地抹上了一层唇彩,显得分外丰润;还有虽然变了模样却仍旧能轻易辨认出来的那位公众人物的脸上,绽露出来的私密而又充满渴望的神情。照片的正下方,用三十二分⑦的黑体小写字母印着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说明:“朱利安·加莫尼,外相。”除此之外,整个头版再无任何多余的内容。

  曾经如此喧闹的人群现在完全被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而且一直持续了半分多钟,然后弗农清了清嗓门开始描述周六和周一的战略战术。正如一位年轻记者事后在食堂里对另一位所描述的那样,那简直就像是眼看着你认识的某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衣服遭受鞭笞。毫无遮掩,而且遭到刑罚。尽管如此,在大家终于散开、各归各位以后,大家普遍的看法却是:这张照片的拍摄具有第一流的专业水准,这一看法又在午后时分得到了强化。刊登这张照片的这张头版无疑终将成为经典,会在新闻学院里当做范本讲授。其视觉冲击力连同其构图的简洁、质朴和力量,简直令人过目不忘。麦克唐纳说得没错,弗农的直觉从来都不会出错。他只考虑致命的要害,果断地把所有的文字报道全都押后到第二版,而且坚决抵制住了花哨刺眼的大幅标题和废话连篇的图片说明的诱惑。他知道他拥有的东西所具有的力量。他让照片自身来讲故事。

  等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后,弗农关上门,将窗户大开,把室内的闷浊空气排放到三月的潮湿空气中。距离下一个会还有五分钟时间,他需要想一想。他通过对讲机告诉琼不要打搅他。那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滚来滚去——一切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有件什么事儿,一件重要的事儿,有个他需要对之做出反应的新鲜信息在困扰着他,可是接着他又分了心,然后索性给忘了,它跟一大堆相似的信息一起一闪而过。那是一句话,是当时让他吃了一惊的只言片语。他当时就该大声说出来的。

  事实上,一直到下午将近黄昏,他又有了单人独处的机会的时候才又想起这件事来。他站在白板前,竭力想再度回味那一闪而过的惊奇滋味。他闭上眼睛,开始依次回想上午的会议进程,回想大家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他就是不能把思路集中到这件事上来,思绪又开始信马由缰地跑开了。一切顺利,一切都很顺利。要是没有这桩小事的困扰,他真会拥抱自己,跳到桌子上跳起舞来了。这像极了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琢磨着自己的大获全胜时的情形:就因为还有克利夫的非难,他才不能享受到完满的幸福。

  对了,就是克利夫。他一想到他朋友的名字,终于记了起来。他穿过房间走向电话。事情很简单,可能又很不寻常。

  “杰里米?你能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吗?”

  杰里米·鲍尔不出一分钟就过来了。弗农请他坐下,开始详细地询问并记录下地点、日期、具体的时间,已知的和怀疑的事实。鲍尔一度还打电话跟具体报道这件事的记者核实了一些细节。然后,等国内版的编辑一走,弗农就用他的私人线路给克利夫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又是拖拖拉拉、卡卡嗒嗒地拿起听筒,又是被褥掀动的声音,还有沙哑的嗓音。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克利夫到底怎么回事儿,就像个寻愁觅恨的惨绿少年一样成天躺在床上?

  “啊,弗农,我刚才正……”

  “听我说,你上午提到的那件事儿。我得问问清楚,你在湖区时是哪一天?”

  “上周。”

  “克利夫,这很重要!具体哪一天?”

  又是一阵咕哝和咔哒声,那是克利夫挣扎着要坐起来。

  “应该是星期五……到底怎么……”

  “你看见的那个男人,不——等等,你爬上艾伦危崖时具体什么时间?”

  “大约是一点钟,应该是这样。”

  “听我说,你看到有个家伙正在攻击一个女人,而你决定不去帮她。那家伙就是湖区的强奸犯。”

  “从来没听说过。”

  “你就从来不看看报纸吗?他去年一年间已经袭击了八位女性,大都是徒步登山者。好在这个女的逃脱了。”

  “这倒叫人松了口气。”

  “松什么气啊。就在两天前,他又袭击了一个人,昨天他才被捕。”

  “哦,那就应该没问题了。”

  “不,有问题。你当时没想去帮那个女人,那也罢了。可要是你后来去报警的话,这个女人也就不会遭此劫难了。”

  克利夫那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是他在理解这话的意思,要么就是在打点起精神来。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嗓音也硬了起来。

  他说:“这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不过也不必去管它了。可你干吗要提高了嗓门嚷嚷呢,弗农?今天又是你的一个狂躁天吗?你到底意欲何为?”

  “我想请你现在就去警察局,告诉他们你都看到了什么……”

  “想都别想。”

  “你可以指认这个人呀。”

  “我正处在完成一部交响曲的最后阶段,这部……”

  “不——你不是,该死的,你正躺在床上呢!”

  “这不关你的事。”

  “这事儿非同小可。到警察局去,克利夫,这是你道义上的责任。”

  听得很清楚的长吸一口气,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重新考虑和确认,然后,“你居然来告诉我我的道义责任?在所有的人中居然是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几张照片,意思是你在莫莉的坟头上拉屎……”

  竟然说他在一个并不存在的坟墓上排泄,这标志着他们的争论调转了方向,而且百无禁忌了。弗农插了进来,“你什么都不懂,克利夫!你过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特权生活,你他妈什么事儿都不懂!”

  “……意思是不择手段地把一个人赶下台?意思是阴沟一样肮脏的新闻业?你怎么能忍受得了你自己的?”

  “你想怎么吵吵就怎么吵吵吧,你彻底失控了!可是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去警察局,我就亲自就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当时都看到了些什么,你就成了一次预谋强奸的帮凶……”

  “你疯了吗?你竟敢威胁我!”

  “世上有些东西是比交响曲更重要的,他们就叫做人民。”

  “那么这些人民是不是就跟发行量一样重要呢,弗农?”

  “到警察局去!”

  “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弗农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琼走了进来,焦虑得身体都扭曲了,“我很抱歉打断了您的私人谈话,哈利戴先生,可是我想您最好还是打开电视机。朱利安·加莫尼太太正在举行记者招待会……一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