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无论原来那幢亚当式的房子多么精致,也不论它过去俯临周围草地的姿态多么优美,它的墙都不可能如现在这所豪宅这般牢固结实,它的房间也不会像塔利斯家这所豪宅的房间那样偶尔会被一层挥之不去的寂静所笼罩。当搜索队一行人离去之后,艾米莉关上前门,转身穿过门厅,此时她才感到这所房子有多么低矮。贝蒂和她的帮手们肯定还在厨房吃甜点,不知道餐厅此时已空无一人,一片沉寂。四周的墙,细木镶板,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的、由几乎崭新的固定装置所带来的厚重的气息,巨大的炭架,以及光亮如新、大得能容人进出的石制壁炉——所有这一切都令人仿佛穿梭了数个世纪,回到了一个久远的年代,置身于被寂寂森林所包围的孤寥城堡之中。艾米莉揣测,她公公造这样一所铜墙铁壁似的房子旨在营造一种氛围:家庭传统世代相传。制了一辈子铁闩和铁锁的人当然清楚隐私的重要性。屋外的噪音丝毫都透不进来,即便是屋内日常生活中的响声也是十分含糊不清,有时就连这些声音也无法被耳朵所捕捉到。

  艾米莉叹了一口气,但没听见自己的叹息声,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她坐在电话机旁,电话机摆放在一张半圆形锻铁桌上,紧挨着书房的门。她把一只手放在听筒上,心想:如果要和沃金斯警员通话就先得和他太太聊上几句。他太太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总是喜欢闲扯些和鸡蛋有关的话题,如鸡饲料的价格啦,狐狸啦,还有现在的纸袋子多么不耐用之类的事。她丈夫虽是个警察,但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事事都采取服从的态度。他说起那些俗语来,比如,不雨则已,一雨倾盆;人一闲,麻烦现;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语气总是非常诚恳,就像是多年智慧的结晶回响在他那裹着紧身制服的胸腔里。村里人谣传说他加入警队、蓄起八字须之前,是一名工会会员。大罢工的时候,有人曾看见他在一列火车上,随身带着许多小册子。

  再说,对一名村警,她又能要求些什么呢?等到他跟她说,男孩子嘛终归是男孩子,然后再叫醒六名当地的男子组成一个搜索队,到那时,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那双胞胎也被夜幕中的茫茫世界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定已经自己回来了。事实上,令她牵肠挂肚的倒还不是这两个孩子,而是埃尔米奥娜,他们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妹妹,更确切地说,是她的化身,附在精瘦的罗拉身上的化身。刚才,艾米莉从餐桌旁站起来去安慰罗拉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满腹怨恨之情。这种情感越强烈,她对罗拉就越关怀备至,想以此来掩饰它。她脸上的刮伤清晰可见,一只手臂上竟然还有两个小男孩抓的淤伤——触目惊心的淤伤。但此时,一种积存已久的对立情绪折磨着艾米莉。她在抚慰的其实是自己的妹妹,是埃尔米奥娜,一位专爱抢风头、装腔作势的行家里手。艾米莉和过去一样,越是气愤,就越是关心他人。当可怜的布里奥妮发现了这对双胞胎留的信之后,正是同样的一种对立情绪促使艾米莉对布里奥妮大为光火。太不公平了!看到自己的女儿——任何比她自己年轻的女孩——拆开信封,慢悠悠地拆开信封,加剧屋内的紧张气氛,然后向在座的所有人大声读出了信的内容,宣布这一消息,使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看到这一切勾起了艾米莉对往事的回忆,唤起了些许思绪。

  埃尔米奥娜从小就口齿不清,走起路来神气活现,还学芭蕾舞蹈演员那样单足旋转。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炫耀自己——至少她那满面怒容、一言不发的姐姐是这么认为的——毫不顾及自己那荒唐可笑、急不可耐的模样。甚至还总是有大人在一旁鼓励这种孜孜不倦的孤芳自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艾米莉十一岁那年,一头撞上了一扇落地玻璃窗,吓坏了满屋子的客人。一股鲜血溅在旁边一个小女孩的白色平纹细布裙上,留下一片猩红。此时,年仅九岁的埃尔米奥娜发出一声尖叫,顿时成了舞台的中心。受伤的艾米莉一声不吭地躺在地板上,躺在沙发的阴影之中,一位当医生的叔叔给她系上专用的止血带,而十来名亲戚却上前去安慰她那“受惊过度”的妹妹。而现在,这位妹妹正在巴黎与一名电台里工作的男人寻欢作乐,而艾米莉却在这里替她照看孩子。要是沃金斯警员知道了,他准会说:“瞧这世道变的。”

  罗拉和她母亲一样,在抢风头方面是不甘人后的。信一念完,她便意想不到地离去,众人的注意力也因此从她那两个离家出走的弟弟转向了她。我妈真的会杀了我。她继承了她母亲的禀性。如果这两兄弟回来了,大家肯定还得四处找寻罗拉的下落。她是个极度自恋的孩子,在黑漆漆的外面她会逗留更久,编一串谎言称自己有多不幸。这样一来,当她现身之时,大家的怜惜之情就会更为强烈,所有的注意力也都会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那天下午,艾米莉虽然没起床,但她已经猜到罗拉一定会在暗中捣蛋布里奥妮的演剧。她的这一猜疑后来从画架上一张撕裂的海报上得到了验证。而且也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布里奥妮早已出去,不知躲在何处生闷气。埃尔米奥娜和罗拉是何其相像啊:驱使他人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自己却还能问心无愧。

  艾米莉站在门厅,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哪个房间都不想呆,竖起耳朵想捕捉屋外搜查人员的说话声,但什么也没听见,为此她松了口气——如果她没有自欺欺人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两个孩子不见了,闹哄哄地折腾了一番。这本来应该是埃尔米奥娜的生活,现在却强加于她的身上。对于这对双胞胎,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不可能去河边,等他们玩累了自然会回来的。厚实的墙将屋子封得严严实实,一片死寂。身处其中,艾米莉听见耳朵里嗡嗡作响,响声时高时低,和着某种节拍。她抬起放在听筒上的手,揉了揉前额——没有偏头痛的迹象,感谢上帝——然后走向客厅。不给沃金斯警员打电话的另一个原因是杰克马上就要打电话来道歉。电话会通过杰克所在部里的接线员打来,接着会听见杰克那位年轻女助手既带鼻音又带嘶声的话音,最后才是她丈夫从办公桌后传来的声音,它会在那间天花板上饰有花格镶板的大房间里回响。艾米莉知道杰克工作得很晚,对此她毫不怀疑,但她知道他没有睡在俱乐部,他也清楚她知道这一点。可是没什么可说的,说得确切一点,是要说的太多了。他们两个都惧怕起冲突。每天傍晚,他都会打来电话,尽管艾米莉对他所说的并不怎么相信,但至少对双方而言也算是一种安慰。如果这种表面上的维持是常用的虚伪之道,那艾米莉不得不承认这还挺管用的。她能从房子、花园——最重要的是孩子身上——获得满足。她配合杰克的这套表面功夫,就是不希望失去这一切。况且,她倒是更希望通过电话听到杰克的声音,而不是有他伴在左右。即便经常骗她,但至少这也说明长久以来他是在意她的,尽管这很难称之为爱。他肯定是在乎她的,所以才精心编了那么多谎言,骗了她那么久。他这样做,说明他还是看重他们的婚姻的。

  孩子没有父亲疼,妻子没有丈夫爱。但艾米莉并没有像她理应的那样闷闷不乐。她身上的担子不止一副。在通往客厅的入口处,她停下脚步,发现鸡尾酒杯上还留有巧克力的残迹,这些酒杯得清理掉。她还发现朝向花园的那几扇门也敞开着。一阵微风吹拂着壁炉前的莎草,莎草沙沙作响。两三只肥蛾绕着拨弦古钢琴上的那盏台灯飞来飞去。什么时候还会有人再弹那架琴呢?飞蛾扑向光源,扑向它们最容易被其他生物吞噬的地方,为什么会如此?这是艾米莉感兴趣的诸多奥秘之一。可她却并不希望有人给她解释一番,揭开这个谜团。在一次较正式的晚宴上,一位不知搞什么学科的教授想和艾米莉闲聊几句。他指了指盘旋在枝状大烛灯上的几只虫子,对艾米莉说,这些虫子误以为灯的后面更暗,正是这种视觉印象才指引着它们朝灯扑去。尽管它们也许会被吞噬,但它们不得不听命于本能的驱使,在光亮的另一头寻找最为黑暗的地方。飞蛾寻找的是一种幻觉。教授的话在艾米莉听来像是诡辩,或许只是一种自圆其说。人怎么能通过虫子的眼睛就认定自己读懂了这个世界了呢?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的。如果硬要反其道而行,那只能是对这个庸碌世界自行运转的一种干涉,甚至还有可能带来不幸。有些事物原本就是如此。

  艾米莉不想知道为什么杰克这么多次一连几夜留在伦敦。确切地说,是她不愿别人来告诉她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想更多地了解杰克的工作,他工作缠身,待在部里迟迟不归。数月之前,也就是圣诞节过后不久的一个下午,艾米莉走进书房去叫醒杰克。她看见书桌上有一份翻开着的文件。只是出于做妻子的那一点点好奇,她才偷看了几眼。事实上,她对民政丝毫不感兴趣。在文件的某一页上,她看到了一张表,列了这样一些标题:外汇管理、定量供应、疏散大城市的民众和征用劳工。封面上的内容是手写的,是一连串数学计算的式子,上面散置着成堆的文本。杰克写得一手工整的字,惯用棕色墨水,艾米莉一眼就猜出直线处表示乘数是五十。每扔下一吨炸弹,就有五十名伤亡者。若两周内投下十万吨炸弹,伤亡人数将达到五百万。她没有唤醒杰克,他轻轻的、口哨声似的呼吸声与草坪另一端某处传来的冬日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似水的阳光在书脊上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阳光把尘埃晒得暖暖的,这样的气息处处可闻。艾米莉走向窗户,凝视窗外,想在光秃秃的栎树枝桠间找到那只小鸟。栎树黑色的枝桠在灰淡蓝的天空的衬映下分外显眼。艾米莉很清楚政府官员必须做这样的推测,而且的确也应该预先防范各种意外事件的发生。但这些夸张的数字显然是在名利和权势上自我扩张的一种表现,草率马虎几乎到了不负责任的地步。杰克是这个家的保护人,守护着这个家的宁静。这个家要仰仗他的高瞻远瞩。但这有多么的愚蠢。艾米莉把他叫醒后,他咕哝了几声,然后突然探身合上文件。接着,仍然坐在那儿,把艾米莉的手拉到嘴边,干巴巴地亲了一下。

  艾米莉决定还是让玻璃窗开着,然后在长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等待。据她所知,还没人能像她这样不用在膝盖上放一本书就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游,好似漫游一个从未到过的花园。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避免偏头痛的发作,从中学会了如何保持耐心。烦躁不安、冥思苦索、读书阅览、举目凝视和渴望企盼——所有这一切都要避免,她钟情的是一种慢悠悠的联想。点滴的细节如片片雪花堆成积雪。慢慢地,她就裹在了一层更深的寂静之中。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能感觉夜晚的空气触着胫部的裙摆。童年的记忆就如这斑斓的丝绸,触手可及,有韵味,有声音,有气味,组成一个实体,绝不再只是一种心情。艾米莉觉得这间房子里还有一个“人”,那个受尽委屈、被人忽视的自己,一个年仅十岁、比布里奥妮更加沉默的小女孩,常常惊叹于时间的空洞寂寥,惊讶于十九世纪即将走向尾声。和这时的她一样,它常常独坐于这样一间房子,而不“加入其他人群”。这个鬼魅冒了出来,不是因为埃尔米奥娜过去的种种又在罗拉身上重现,也不是因为两兄弟谜一般的失踪,而是因为艾米莉发现布里奥妮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收紧,退缩到一个她自己可以自主的天地里。这预示着布里奥妮的童年即将划上句号。担忧又一次萦绕于艾米莉的心头。布里奥妮是她最后的寄托。从现在到入墓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什么会比关爱这个孩子更为重要,也没有其他事儿比这件事更能给艾米莉带来欢愉。艾米莉不傻,她知道这是出于自怜。当她凝神想着自己的没落时,这种自怜的情绪就像陈年的酒香弥漫开来:布里奥妮自然会离家去她姐姐就读过的格顿学院,而到时候,她,艾米莉的手脚也将日渐僵硬,对孩子而言也会变得人微言轻。但岁月的流逝也会把身心俱疲的杰克带回她身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都不必说。她童年的魅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提醒着她存在是有限的。这么快,这个故事就结束了,既非气势磅礴,也不是空洞无物,但很仓猝,也很无情。

  艾米莉的情绪没有因为这些寻常的想法而变得特别低落,而是游走于它们之上,不带感情地低头端详着它们,心不在焉地将它们与其他令人出神之事混在一起。她打算在通往游泳池的小径上植一丛美洲茶。罗比一直想说服她改支一个藤架,在上面修剪出慢慢往上攀爬的紫藤。他喜欢紫藤花和它的香气。但若待到花开香飘之时,她和杰克怕也是早已作古了。这个故事也将落下帷幕了。她想起了饭桌前的罗比。在此之前,艾米莉已经注意到他那呆滞的神情中已经有些躁狂。难道他抽了大麻?艾米莉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关于大麻的文章,这些大麻烟让放荡不羁的年轻人变得精神失常。艾米莉很喜欢罗比,也为格蕾丝·特纳感到高兴。事实证明罗比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罗比成了杰克的一个习惯,成了多年来他一直奉行某种平等原则的活生生的例证。杰克不常提起罗比,每次说起他时,都带点伪善的辩解。有些事已得以证实,艾米莉把它们视为对自己的一种指责。杰克曾提出为罗比支付学费,但艾米莉表示反对,这有点多管闲事的意味。她认为这对利昂和女孩子们不公平。就算后来罗比以第一名的成绩离开剑桥,她也不认为自己错了。事实上,这倒使考了第三的塞西莉娅面临更为严峻的形势。当然,塞西莉娅为此假装失望是有点荒谬。罗比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好事从不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杰克对此总是自鸣得意地回答说,许多好事早已不请自来了。

  尽管如此,布里奥妮在吃饭时以那种方式和罗比说话就非常不恰当。如果她有怨恨,艾米莉表示同情,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但一旦说出来就有损尊严,有失体面了。又想到吃饭那会了——马歇尔先生让每个人的情绪都放松下来,而且做得十分自然,非常巧妙。他是个合适的人选吗?他的外表令人稍感遗憾,半边脸像一间修饰过度的卧室,或许过段时间,就会现出布满皱纹的真面目。下巴像一块楔形的干酪或是巧克力。如果他真要为整支英国军队提供阿莫牌巧克力条,他就会成为巨富。但是塞西莉娅在剑桥学会了现代势利的那一套,认为一个拿了化学学位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是她亲口所言。在格顿女子学院,她闲逛了三年。读的那些书,如简·奥斯丁、狄更斯、康拉德的作品,在家也一样能看,楼下的书房里都有,而且是全集。读小说在旁人看来只是业余消遣,怎么在她就成了一种追求,还让她自我感觉比其他所有人都优越呢?即便是一名药剂师也有他的用武之地呢。况且眼前这位还能用糖、化学制品、棕色色料和植物油制成巧克力,而且不加可可油。一边吃着他那令人惊奇的开胃品,他一边解释说生产一吨巧克力几乎不花钱。他能以低于竞争价的价格抢到生意,同时还能增加盈利。话虽粗俗,但安逸、平安的岁月也许会从这些制造巧克力的廉价大桶中流出。

  回忆、判断、疑问和模糊的决定,这些零碎的片段在艾米莉脑中一一浮现。半个多小时就这样悄然而逝,而艾米莉几乎一动没动,也没听见每隔一刻钟就敲响的钟声。她知道风势加强了,吹拢了一扇落地窗,接着逐渐减弱。过后,她的思绪又被贝蒂和她的帮手们打扫餐厅的声音所打断。那些声响逐渐消失后,艾米莉又一次沿着枝枝杈杈的遐想之路漫步,她浮想联翩,凭着数千次头痛所赐予的“专业技能”避免一切突兀或刺激的事情。最后,当电话铃声终于响起之时,她立即起身,没有丝毫的惊讶,走向门厅,拎起话筒,如平常一般用升调大声应道:

  “塔利斯家?”

  听筒里传来了总机接线员的声音,带有鼻音的女助手的声音。停顿之后是长话线的劈啪声,最后才是杰克毫无感情的声音。

  “亲爱的,今天比往常晚了点,真抱歉。”

  现在是十一点半。但她并不在意,反正周末他要回家,而且迟早有一天他总要回来,永远不离开了。一句不友善的话都不会再说。

  她回答说:“好的。”

  “要修改《国防声明》,要印第二次。之后又有其他事,一件接着一件。”

  “是重整军备吧。”她用抚慰的口吻说道。

  “恐怕是的。”

  “你知道,每个人都持反对意见。”

  杰克轻声一笑。“我们办公室里的人可不反对。”

  “但我反对。”

  “哦,亲爱的,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说服你。”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说服你。”

  谈话中透露出一丝情意,其中的亲昵之情也令人感到宽慰。一如平常,杰克问艾米莉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她告诉他,天很热,布里奥妮的戏砸锅了,利昂和他的朋友到家了。艾米莉说:“利昂的朋友跟你是同一个阵营的。只是他希望有更多的士兵,这样他就能向政府出售他的巧克力条了。”

  “我明白。不愧是铁杵磨成针啊。”

  艾米莉又说了晚餐上的事,以及罗比餐桌上失魂落魄的神情。“我们真的该送他去读医吗?”

  “那当然。他走出了大胆的一步。这是他的性格。我知道他会尽力的。”

  接着,她又描述了这顿晚餐是如何以双胞胎留下的字条而告终,搜索队是如何出发去搜寻他们的。

  “两个小混蛋,他们究竟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还在等消息。”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有被远处机械的喀哒声所打断。当这位高级公务员最终发话时,他已作了决定。他很少叫妻子的名字,现在,他直呼她的大名,说明他郑重其事了。

  “艾米莉,我要挂电话了,我要去报警。”

  “真有那个必要吗?等警察来了,……”

  “如果你有任何消息,立刻告诉我。”

  “等一……”

  这时,艾米莉听到有声音。她转过身去。利昂正从正门处走过来,塞西莉娅紧跟其后,一声不吭,一脸的困惑不解。后面还有布里奥妮,一只臂膀搂着她表姐的肩。罗拉面色苍白,神情僵硬,像戴了一个黏土制成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刹那间,艾米莉就知道出事了。两兄弟去哪儿了?

  利昂穿过门厅向她走来,伸过手来抢下话筒。裤脚的翻边直至膝盖处都沾上了土。是淤泥,如此干燥的天气里竟然沾上了淤泥。他气喘吁吁,从艾米莉手中抢过话筒背过身去时,一绺又湿又直的头发在脸前晃动。

  “是你吗,爸爸?是的,听着,我想你最好回来一趟。没有,还没有呢,比这更糟。不,不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如果行,今晚就回来。我们得给他们打电话。尽量回来。”

  艾米莉把手按在心口,后退了几步,走到塞西莉娅身边。三个女孩子都站着看。利昂压低了声音,用手在话筒处窝成杯状,小声嘟哝着些什么。艾米莉什么也听不见,也不想听。她宁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但利昂挂了电话,酚醛塑料话机发出一串嗒嗒的回声。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她。他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怒气。利昂缓了一口气,咧了咧嘴唇,表情很古怪。

  他说:“我们到客厅去坐一会儿。”

  她懂他的意思了。现在他不想告诉她。他不想让她倒在地上,砸破了头颅。她双眼盯着他,但身子一动不动。

  “过来,艾米莉,”他说。

  她儿子的手搭在她肩上,又热又沉。透过丝质衣料,她感到利昂的手湿湿的。无助的艾米莉任由利昂把她引向客厅。她所有的惊恐都集中在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上:他要她先坐下,然后才会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