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再过半个小时,布里奥妮就将犯下罪行了。她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个躁狂者共处这一沉沉暗夜,于是从一开始就紧贴着有阴影的墙走。每当经过有光亮的窗前,就把身体弓得比窗台还低。她知道他会沿着车道前行拦截,因为她姐姐和利昂就是沿着那条道一起出去的。当布里奥妮觉得自己和他相隔的距离比较安全时,就大胆转身走出屋子,径直走向马厩区和游泳池,去看看双胞胎是不是在那里玩浇水的软管,或是掉入游泳池溺毙了,面朝下浮在水面上,涨得面目全非。她考虑着该如何形容这一情景:水波荡漾,他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来飘去,头发一绺一绺地散落开来,裹着衣服的尸体轻轻碰撞后缓缓地飘离开去。夜晚干燥的空气游离于她的裙衫和肌肤之间,她觉得在黑暗中思路畅通,头脑灵活,没有什么她不能形容:一个躁狂者,沿着车道轻手轻脚地向前行进,路边的植草边沿压低了他的脚步声。但所幸的是她哥哥和塞西莉娅在一起,就不必担心了。这美味的空气,她也能形容。青草里飘来牛羊甜美的芳香,被烈日炙烤过的地面还留有白天的余热,散发出富含矿物质的泥土气息,徐徐微风从湖面上吹来。

  她开始飞奔,穿过草地,觉得自己能跑上一整夜,像一把利刀穿梭于丝绸一般的空气中,跃过脚下钢圈般的硬地。夜幕笼罩下,飞奔的速度都似乎增加了一倍。在梦中她曾这般奔跑,身体前倾,张开双臂,拥抱信念——这在现实中非常困难,可在梦境中易如反掌——双足蹬地,腾空而起,在树篱、大门和屋顶上低飞,接着,向高空猛冲,欢快地翱翔于云际,盘旋于田野之上,最后俯冲直下。现在她能感觉如何通过渴望就能做到这一切。她穿行于一个爱她的世界中。她想要什么,它就给她什么,她的梦想都能成为现实。当梦想成真的那一刻,她就用语言来描绘。写作不正是一种翱翔,一种可以做到的飞翔的、梦幻的、想象的形式吗?

  但是,还有一个狂人悄无声息地潜行于夜幕中,怀着一颗黑暗的心,一颗不满的心——她已经挫败过一次他的行动。若要描述他的罪行,她就得现实些,先保护姐姐不受他的伤害,再设法写下一纸罪状,将他绳之以法。布里奥妮放慢速度,开始步行,心想他一定恨透她在藏书室里阻挠了他的行动。尽管她受到了惊吓,但从另一个角度想,那也是她生命中一个崭新的时刻,又一个“第一次”:让一个成年人对她产生了恨意。孩子的恨往往滚滚而来,变幻无常,并不是那么重要。但能成为大人仇恨的对象是迈入一个庄严新世界的第一步。这意味着她升了级。他也许已经原路返回,潜伏在马厩区后面,暗藏杀机。但她努力使自己不要害怕。她在藏书室里时就曾和他对视过,但她姐姐只是悄然走过她身边,对自己被解救毫不表示感激之意。她知道,自己不是想听感谢的话,也不是想求什么回报。那是一种无私的爱,什么都不必说。她会保护姐姐的,哪怕塞西莉娅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而且布里奥妮现在不可能惧怕罗比;很显然,最好让他成为她厌恶和憎恨的对象。他们,塔利斯一家为他提供了各种各样良好的条件:一个哺育他成人的家,无数次的法国之行,中学的校服和课本,然后送他去剑桥。作为回报,他竟然用如此肮脏的字眼侮辱她的姐姐,凭着自己身强力壮欺侮了她,枉费了对他的一番盛情。当他厚颜无耻地坐在餐桌边时,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貌岸然。非要揭开他虚伪的面纱不可!她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一个恶棍却闯进了她的生活。他们曾以为他是这个家的老朋友。他四肢笨拙而强壮,脸虽粗糙却很友善。过去,他常常背着她在河里游泳,紧紧拽住她逆流而行。一切看似都很正常。真相很奇怪也颇具欺骗性,只有透过日常的表象,才能发现它。这个事实大出人们的意料。当然,流氓恶棍不会嘴发嘶嘶声或口念独白,也不会着一袭黑衣,挂一副奸刁的嘴脸,告诉大家自己是坏人。利昂和塞西莉娅走在房子的另一边,渐渐离她远去。塞西莉娅也许正在把藏书室里的那一幕告诉利昂。如果是这样的话,利昂就会搂着她的肩。只要塔利斯家的孩子们团结一心,就能把这个畜生赶出去,将他逐出他们的生活,使他永远不能伤害他们。为此,他们还不得不面对他们的父亲,说服他,安慰他,劝他不要生气,不要失望。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被保护人竟然是个躁狂者!罗拉的话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男人、疯狂、斧头、袭击、控诉。她的话也证实了医生的诊断。

  她绕着马厩区走,在拱形入口处的钟塔下停住了脚步。她大声叫唤着双胞胎的名字,却只听见马蹄声和重物挤压马厩的声音。她庆幸自己从未迷恋过一匹马,因为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她肯定会把它抛在脑后。此时,她并没有靠近马匹,尽管它们感觉到她的存在。若用它们的话说,她是一位神,是一个天才,在它们世界的边缘游荡,它们尽力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转过身继续向游泳池走去。她想知道对某人甚或某个牲畜,比如一匹马或一只狗,负有最后的责任,是否与写作是根本对立的,因为每次创作都是作家内心一趟不受约束的旅程。为了保护某人因而忧虑重重,进入他的头脑后思虑万千,引导他的命运,支配他的人生,这样做,心灵难有片刻的自由。或许她会成为那一类被人怜悯或嫉妒的女性之一,一个拒绝生孩子的女人。她沿着砖块铺成的小径走着,这条小径在马厩区外绕了一圈。和地面一样,沙砖散发着白天的余热,光秃秃的小腿肚上和脸颊边她都能感觉到。当她疾步穿过用竹子搭建起的黑洞洞的隧道时,脚闪了一下,接着她踏上了几何形石头铺砌的小径,才松了口气。

  水下的灯是那年春天安装的,至今也还是新奇的事物。那向上的灯光带点蓝色,在它的照耀下,泳池周围的一切都恰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如同一张照片。一张锡制旧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罐、两只平底玻璃杯和一块布。另一只玻璃杯里盛放着几粒无核小果,稳稳地立在跳板的另一端。泳池里没有人,黑漆漆的更衣室里也没有咯咯的笑声,竹丛的阴影中也没有嘘嘘声。她沿着游泳池慢慢转弯,不再搜寻什么,而是被波光粼粼、静如平镜的水面所吸引。尽管那个躁狂者给她姐姐带来了威胁,但这么晚了还能得到许可来到外面,这可真令人高兴。她并不真的认为双胞胎有危险。即便他们看到过藏书室里那张框中的地形图,即便他们很聪明,能看得懂它,即便他们打算离开这里,向北走一整夜,他们还是得沿着车道走入铁路边的那片森林。现在是夏季,浓密的树阴遮住路面,道路一片漆黑。他们惟一的出路是穿过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走出去,向南一直通往河边。但是那里也没有灯光,不能循着一条道走或低头躲开压得低低的树枝或闪身避开两边密密的荨麻。他们还没有胆大到置身于险境的地步。

  他俩是安全的,塞西莉娅和利昂在一起,所以她,布里奥妮,就可以安心在夜幕中游荡,仔细思忖她这不寻常的一天。当她撕下自己海报的那一瞬间,她的童年就结束了:当她离开泳池的那一刻,她就认定了这一点。童话故事已不再属于她了。在短短数小时之内,她亲眼目睹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到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字眼,阻挠了一桩残忍罪行的发生,招惹了一个大家都曾信任的人,让这个成年人对她恨之入骨。就这样,她也加入到那个婴儿室之外的戏剧人生之中。此时她所要做的是找到事实真相,不仅仅只是动机缘由,还有解开谜团的办法。这就对得起她的新认识了。或者,难道她的意思是,更明智地领悟自己的无知?

  凝视水面几分钟后,她想到了那个湖泊。也许两兄弟躲在了岛上的庙宇里。那里非常偏僻,但离她家还不是太远。那是个舒适的小地方,没有太多的隐蔽处,周围有慰藉人们心灵的湖水。其他人也许径直过了桥,没有注意那里。她决定按照自己的路线走,绕过屋子后面,到湖那边去。

  两分钟后,她在穿越玫瑰花坛和特赖顿喷泉前铺了沙砾的小径,那里发生过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预示了之后将要发生的暴行。穿过小径时,她觉得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叫喊,好像从眼角处瞥见了一点时闪时灭的灯光。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希望能从涓涓流淌的水声之外再捕捉到什么声音。喊声和灯光来自于几百码之外河边的树林。她朝那个方向走了半分钟之后停住了脚步,又屏息凝听,但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树林中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不断翻滚,衬着四面浅灰蓝的夜空依稀可辨。等了一会儿,她决定转身回去。为了原路返回,她朝屋子方向径直走去。露台处有一盏石蜡的球形玻璃台灯,透过玻璃杯、瓶子和镇饮料的冰桶隐隐泛出灯光。客厅的落地玻璃窗仍然朝着夜色敞开着。她一眼就能望进屋子。借着台灯的灯光,她看见了沙发的一端,而另一端被天鹅绒窗帘的下摆遮住了。沙发上有一圆筒状的物体,摆放的角度很奇特,似乎不停地晃动着。再走进五十码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条人腿,只是主人被挡住了。再走近些,找对了角度,她才看清那是她母亲的腿。她在等双胞胎。她大部分的身形都被窗帘遮住了,穿着长袜的一条腿支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看起来非常奇特,向一边倾斜着,好似漂浮在那里。

  布里奥妮走向左边的一扇窗户,想躲开艾米莉的视线。她离母亲太远,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她只能勉强辨认出她妈妈眼窝下颧骨的凹陷处。布里奥妮心想,妈妈一定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双手十指交错握着搭在膝上,右肩随着呼吸声隐约起伏。布里奥妮看不见她的嘴,但她知道它一定向下弯成一道弧,一个难辨的符号,易让人误认为她在责备别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的母亲永远都是那么善良,那么和蔼,那么慈祥。看着她在深夜孤单单地坐在那里,真令人难过,但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悲伤。布里奥妮任由自己怀着一种告别的心情透过窗户望着自己的母亲。她四十六岁,已显老态。总有一天她会逝去。家里会为她在村里办一个葬礼。布里奥妮会在葬礼上神情庄重,保持缄默,心中怀着无限的悲痛。她的朋友上前吊唁时都会惊讶于她不幸的程度。她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座高耸挺拔的体育场内的运动场上,周围有许多人注视着她,不仅有她认识的人,还有那些她将要认识的人,那些在她一生中都将出现的人,全都集结在一起,在她失去亲人的时候给她爱。在墓地,在他们称之为祖辈之角的地方,她、利昂和塞西莉娅会伫立在新墓碑旁蔓长的草丛中,久久相拥。许多人会注视着他们。她必须目睹这一切。正是这些表示良好祝愿的人们的怜悯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那时本可以走进屋子,依偎在妈妈身边,把这一天发生的事都讲给妈妈听。如果这样做了,后来也就不会铸下了大错。很多事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那一晚,双胞胎离家出走的那一晚,抚慰心灵的时光之手也不会在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是零点三十四分,三十五分还是三十六分呢?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只是隐约感觉自己有义务要去找他们。还有,觉得这么迟还逗留在外面挺有趣的,她这才离开。离开时,肩膀碰到了一扇开着的落地窗,把它撞了回去,声音很响,就好比一块硬木敲在久经风霜的松树上,而且那么突然,好似寂静的夜里猛然传来一声叱责。假如留在那里,她就得费一番唇舌解释,于是她就遁入茫茫夜色之中,蹑手蹑脚地迅速走过石板和生长其中的那些芳香的草本植物,来到了玫瑰花坛间的草坪上,在那里跑起步来也无声无息。她绕过房子的一侧,来到屋子前面沙砾铺成的小径。那天下午,她曾光着脚,摇摇晃晃地穿过那儿。

  到了此地,她放慢速度,拐入车道,朝着桥的方向走去。她又走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想着自己一定会碰见其他人或听见他们的叫喊声。但是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花园里树的间距都很大,夜幕中它们重重的黑影让她踌躇不前。有人恨她,这点得记住,而且他的行为不可预测,充满暴力。利昂、塞西莉娅和马歇尔先生已离这儿很远。身边的这些树,它们的树干犹如人形,或者说可以遮住一个人。即便一个人站在树干前,她也看不见。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风扫树端犹如大雨倾盆。风声虽熟悉,却令她心绪不宁。千百万互不相干、真真切切的纷乱焦虑向她袭来。风势稍稍加强了些,之后又逐渐减弱。风声逐渐离她远去,就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渐渐消失在夜幕笼罩下的公园中。她停步驻足,思量着自己是否有勇气继续向前走,穿过桥,沿着陡峭的河岸走向岛上的庙宇。况且兄弟俩的生命其实也没受到什么威胁——她只是有种直觉,他们也许一路闲逛到了那里。与大人们不同,她没有手电筒。没人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在大人眼里,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兄弟俩没什么危险的。

  在小径上她停留了一两分钟,但没有害怕到转身回家的地步,也没有足够的自信继续向前。她可以回到妈妈的身边,陪她在客厅里一起等。她可以选一条更为安全的路线,沿着车道一直走,在进入树林前转身,这样,她还是能让别人觉得她已经认认真真地搜寻过了。但是,接下来,恰恰是因为她想到这一天已经证明她不再是个孩子,她是一个更为多姿多彩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了,所以她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是合格的。于是,她强迫自己继续走,穿过桥。脚下传来了微风轻拂莎草的沙沙声,这声音经过石拱的放大,稍稍响了一些。还有翅膀拍打水面的声响,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日常的种种声音在黑夜中都被放大了。黑夜其实也没什么,它不是一个物体,不是一种存在,只是光消失了而已。桥的另一端是一座人工岛,岛上有座庙,几乎有两百年了。它超然独立,有别于岛上的其他事物。这座庙是属于她的。她是惟一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对于其他人而言,它只是往返家园的一条走廊,许多桥中的一座,一个装饰品,太过熟悉,没人注意。哈德曼一年两次带他的儿子来这里割庙宇周围的草。流浪汉曾穿过这里。迁徙途中迷途的鹅有时也会光临菁菁的河岸。除此之外,它只是一个孤岛,一个野兔、水鸟和水鼠的王国。

  既然如此,这事理应很简单,沿着河岸一直走,穿过草地,走向庙宇。但她又一次犹豫了。她只是张望了一下,连兄弟俩的名字也没叫出声。庙宇的表面是模糊的灰白色,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盯着它看时,它却消失不见了。它距她一百英尺远。更近些,在草地的中央,有一丛灌木,但她不记得那个位置曾长有灌木,或更确切地说,她记得那丛灌木离河岸更近些。就她的视力所及,那些树的位置也不对。栎树过于像球茎,榆木也太过散乱。它们看起来有些奇怪,好像联合了起来似的。她伸出手,想扶桥的栏杆,这时一只鸭子不悦地高唤了一声,让她吃了一惊。声音很响,如同人的喘息声,声调倏地向下。当然,河岸太陡峭了,她才停下了脚步。还有两个原因是:首先,她想到了要走斜坡;其次,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她已经下定决心。她稳稳地抓住草丛,身子后倾着往下走,到达岸底时才停了停,在裙子上擦了一下手。

  她径直向庙宇进发。走了约七八步正准备大声叫出双胞胎的名字时,突然,路上的灌木,就是刚才她认为应该更靠近河岸的那丛灌木,碎裂开来,或者说是变得有原来的两倍,左右晃动,然后分了叉。它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变的方式也很复杂,底端变得越来越细,就像一支五六英尺长的柱形玫瑰。如果她不是如此坚信那是一丛灌木,坚信眼前的情景是夜幕和视角作祟的结果,她当时就会即刻停住脚步。再过了一两秒钟,又走了几步,她觉得不对劲,于是停了下来。那一团垂直的东西是一个人影,是一个人,正向后退去,渐渐消失在更黑的树影里。留在地上的那团黑影也是一个人,它坐了起来,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时形状又变了。

  “布里奥妮?”

  她听出了罗拉声音中的无助——刚才她还以为是鸭子的叫声——一刹那间,布里奥妮什么都明白了,心中的厌恶和恐惧之情油然而生。这时,那个高大一些的人影又出现了,沿着空地的边缘绕行,然后朝着她刚才过来的河岸方向走去。她知道自己应照料罗拉,但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人的背影,看着他毫不费力地疾步上了斜坡,走上大道后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了。她能听见他迈着大步走向屋子的脚步声。她对此确信不疑。她能描述他。没有什么她不能描绘的。在表姐的身边,她跪了下来。

  “罗拉,没事吧?”

  布里奥妮抚摸着她的肩,想探寻她的手,但没找到。罗拉坐着,身体前倾,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拥着自己微微地晃动。声音微弱无力,还有点失真,好像隔了层水泡,喉咙里留有黏液,需要清一清。她开口说话,声音模糊不清:“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

  布里奥妮小声问她:“他是谁?”还没等罗拉回答,她又加了两句,极力保持镇静:“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罗拉有气无力地应道:“是的。”

  那是当晚第二次,布里奥妮心中涌起一股保护她表姐的柔情。她俩患难与共,一起面对真正的恐惧。布里奥妮跪在地上,想把罗拉搂在怀里,但罗拉瘦得皮包骨头,身体硬邦邦的。她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好似一个海贝壳,一个螺蛳。罗拉拥着自己,轻轻地摇着。

  布里奥妮问她:“是他,对不对?”

  她隐隐感到——而不是看到——她表姐慢慢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过了好一会儿,罗拉以同样微弱无力、唯唯诺诺的声音答道:“是的,是他。”

  突然之间,布里奥妮希望罗拉能说出他的名字。封缄他的罪行,以受害人的诅咒定格他的罪孽,道出他的名字,以此魔力注定他的命运。

  “罗拉,”她轻声唤道,无法否认心中荡漾着一股奇怪的振奋之情,“罗拉,他是谁?”

  罗拉停止了晃动。小岛变得非常寂静。虽然没怎么改变位置,罗拉似乎移了移身子,或半耸半摆地动了动肩膀,想把自己从布里奥妮同情的抚摸中挣脱开来。她扭头向远处空旷的湖泊望去。也许她本来是准备开口的,她是准备一一道来的。在坦白的过程中,她就会发现自己心中涌动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让自己从麻木中走出来,感受什么是惧怕,什么是欢乐。别过脸去,也许并不是表示一种疏离,而是传达一种亲密,一种鼓起勇气、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向自己认为惟一可以信任的人倾吐情感的方式。也许她已做了深呼吸,已开启了嘴唇。没关系,布里奥妮正准备打断她,她也就丧失了这个机会。几十秒钟过去了——三十秒?四十五秒?——布里奥妮再也按捺不住了。所有的一切拼凑在一起,什么都清楚了。这是她自己发现的,这是她的故事,一个在她身边展开的故事。

  “是罗比,对不对?”

  这个躁狂者。她想说这个词。

  罗拉一言不发,一动未动。

  布里奥妮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丝毫没有疑问的口吻,是一个陈述句:“那是罗比。”

  虽然罗拉没有转身也没有动,但很明显,她的内心起了变化。她微微冒汗,干咽了一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上下起伏,听似一连串强劲有力的咔啦声。

  布里奥妮简短地又说了一次:“罗比。”

  远处的湖面上,一条肥鱼腾空而起,又扑通一声跃人湖中,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孤单。此时微风早已悄无踪迹。树梢和莎草丛间不再发出骇人的声响。最后,罗拉慢慢转身面向她。

  她说:“你看见他了。”

  “他怎么可以,”布里奥妮呜咽道,“他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呢?”

  罗拉抓住了她光裸的前臂,幽幽的话声迷离恍惚:“你看见他了。”

  布里奥妮向她靠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你还不知道晚饭前,就在我们谈话之后,藏书室里发生了什么呢。当时,他正要袭击我姐姐。如果不是我闯进去,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无论她们挨得多么近,她也看不出罗拉的表情。罗拉的脸就像一张黑黑的圆盘,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布里奥妮感觉到她没有专心在听。布里奥妮的感觉没有错。罗拉接着打断了她,重复了刚才的话:“但你看见了他。你是看见了他。”

  “我当然看见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他。”

  虽然这个夏夜很热,罗拉还是哆嗦了起来。布里奥妮希望自己能脱下什么,披在她的肩上。

  罗拉说:“他是从我背后走上来的。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他把我的头往后扯,用手蒙住了我的眼。事实上,我没能,我不能……”

  “哦,罗拉!”布里奥妮伸出手想去抚摸表姐的脸庞。她摸到了她的脸颊。还没有泪痕,但她知道眼泪随即就会流淌下来。“听我说,我不可能看错人。我一直都了解他。我看见了他。”

  “因为我不能肯定,我是说,我只能从他的话音判断也许是他。”

  “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的意思是,他的嗓音,他的呼吸声,他动作的声音。但我看不见。我不敢肯定。”

  “可我能肯定。而且我会说出一切的。”

  就这样,在湖畔,在这一时刻,她们确立了各自的立场。每当表姐显示出自我怀疑之时,布里奥妮的自信就日渐高涨。在接下来的数周内、数月内,她们的立场得到了公开的展示,然后在私下里它们却如恶魔般又纠缠了许多年。此后,罗拉就不必做什么了。她一副受了伤、神志不清的样子,像个需要呵护的病人,一个恢复中的受害者,一个迷失的孩子,可以全身隐退,沉浸在周围大人们的关怀和愧疚之中。我们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罗拉帮不了他们,也不需要帮他们。布里奥妮给了她一个机会,而她也本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不是抓住,只是让这个机会落在自己身上。除了让表妹热心地替她张罗一切,自己保持沉默之外,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罗拉不需要撒谎,不需要与想象中攻击自己的人当面对质,不需要鼓起勇气控告他。因为这一切布里奥妮都替她做了。布里奥妮这样做没有恶意,也无意加害任何人。罗拉要做的只是在真相面前保持沉默,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彻底忘记它,不要劝服自己相信看见了袭击自己的人,而是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的确不能肯定。她看不见,他的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吓坏了,她无法确定。

  每一个阶段布里奥妮都在她身边帮助她。在布里奥妮看来,一切都很吻合。刚刚发生的可怕的一幕与最近发生的事一脉相承。自己亲眼所见的种种预示了她的表姐也将惨遭毒手。但愿她——布里奥妮——不那么天真,不那么愚蠢。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件事前呼后应,一以贯之,不可能与她所认定的人相左。她责怪自己太过天真,以为罗比只会对塞西莉娅下手。她想什么呀?说穿了,他是个狂人啊。任何人都会成为他的攻击目标。于是,当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不顾夜阑人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跌跌冲冲地走着,在岛上的庙宇周围勇敢找寻自己弟弟时,她自然就成了这个狂人最易捕捉的猎物。当时布里奥妮和她一样,也在岛上寻找兄弟俩。一想到当时自己也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受害者,布里奥妮就更为愤慨,心中的热情也更为高涨。如果她那可怜的表姐无法看到真凶,说出真相,那她可以替表姐仗义执言。我能。我一定会。

  紧接着的这个星期里,布里奥妮陈述案发经过,但控诉的内容有重重疑点,犹如釉面上的瑕疵和细纹。每当布里奥妮意识到这些疑点时(这种情形不多),她就感觉胃中猛然一沉。她明白自己所说的并不是完全基于亲眼所见。告诉她真相的不仅仅只是她的双眼。天太黑了,光靠眼睛还不能完全确定。即便罗拉当时站在十八英尺远,布里奥妮也只能看清她椭圆形的脸庞。而那个人影离得更远,而且绕着空地向后退去时是背朝着布里奥妮的。但那个人影也不是完全看不见,那人的体形和移动的姿势非常眼熟。布里奥妮的双眼确认了她所知的一切以及最近的经历。真相就在于对称之中。也就是说,它建立在常识之上。真相练就了她的双眼。因此,当她反复陈述“我看见他了”时,她是说一不二的,绝对诚实的,情绪也颇为激昂。她的意思其实远比其他所有人急于领会的要复杂得多,所以当她感到无法表达这其中的细微差别时,她便觉得心神不宁了。她甚至从未认真地尝试过呢。没有机会,没有时间,没有得到允许啊。就在数天,不,数小时之内,整个程序进行得很快,根本不在她的控制之内。她所说的话在这个熟悉的、风景如画的小镇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些面目可憎的当权者,这些身着制服的执法官,仿佛已在这些漂亮的建筑物后面埋伏以待。他们早已知道罪行迟早都会发生。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他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该如何着手进行。她被反复询问,当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话时,她觉得要尽力保证供词一致。她感到压力重重。之前的供词,她还得再说一次。只要稍有出入,聪明的审讯官就会皱眉蹙额,或者冷若冰霜。于是,她变得急于取悦审讯官,并很快得知她供词中的微小出入将会中断这个由她自己一手启动的控诉过程。

  她就像个待嫁的新娘,随着佳期一天天的临近,开始感到疑虑不安,又不敢说出心中的真实所想,因为为了她人们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准备。众多好心人的幸福和利益都将岌岌可危。这些忧虑在她心中转瞬即逝。当她沉浸于周围人的欢乐和兴奋中时,它们便烟消云散了。还有这么多正派人,他们应该不会错。他们告诉她,她有那样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布里奥妮不打算取消原有的安排。她认为自己没有勇气撤销供词。当初是她如此坚定,而且这两三天来,审讯员耐心而又亲切地询问了她。不过,她倒愿意澄清或者说具体解释她所用的“看见”这个词。确切地说,不是“看见”,而是“知道”。这样她才能放心把供词交由审讯官来判断是否依凭她的想象继续审理这件案子。每当她动摇时,他们都显得泰然自若,提醒她之前所做的供词,语气还很坚定。他们的态度在暗示她,若这么做,她就是个傻姑娘,浪费了每个人的时间,而且他们对于视觉的看法非常严格。他们认为有足够的星光,这是确定无疑的,还有云端反射附近镇上街灯的光线。她或是看见了,或是没看见,两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状态。他们没有这么讲,但粗率的举止暗指了这个意思。正是此时此刻,当她感觉到他们的冷静沉着时,她又回到了起初时的满腔热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看见他了。我知道是他。她觉得很安慰,因为她说的话证实了他们早已知道的事。

  她永远也不能安慰自己说,这么做是迫于压力,是被威逼的。现在也不能这么讲。她跳进的是自己挖的陷阱,她走入的是亲手搭建的迷宫。她太年轻了,太畏怯了,太想讨好人了,所以没能坚持到底,撤回控诉。她并非生来就具有这种精神的独立,或者她还小,还未练就这种品质。最初,当她非常肯定地道出真相时,她周围就簇拥着一大群教徒。现在,他们就在等待,她可不能在圣坛前令他们失望。只有她更为专注地投入,她才能压抑住那些疑虑。只要坚信自己确信的事实,只要心无旁骛,只要反复重申自己的供词,她就不会觉得自己在伤害人家了——不过她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而已。当这件案子一结束,判决一下,人群一散,只要她硬一下心肠,说自己年幼健忘,逐渐从记忆中抹去这件事,她便能无忧无虑地进入少年时代。“可我能肯定。而且我会说出一切的。”她们静坐了一会儿,罗拉渐渐停止了颤抖。布里奥妮想她应该送表姐回家,但此时她不愿破坏她俩之间的亲密——她的双臂环着表姐的肩,罗拉现在似乎也很依从地靠着她。她们发现湖的对岸有一丝极细的光束来回移动——有人提着手电筒在车道上走——但她们什么也没说。最后,罗拉开口了。从她的语调中听得出她在思索,好像在考虑如何反驳布里奥妮的话。

  “但这讲不通。他是你们家如此亲近的一个朋友。也许不是他。”

  布里奥妮喃喃道:“如果你和我在藏书室里看到了那一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罗拉叹了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尽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不可接受的事实。

  她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本来她们或许还会逗留得更久些,但云渐渐散了,温度也开始下降,草上积聚起一层湿气——不过露珠还没有现身。

  布里奥妮轻声问罗拉:“你觉得你能走吗?”她勇敢地点了点头。布里奥妮扶她站了起来,起初挽着彼此的手臂,然后罗拉整个人都偎在了布里奥妮的肩上。她们穿过空地,向桥走去。她们来到斜坡底,这时,罗拉哭了起来。

  “我走不上去。”她试着说了好几次,“我走不动了。”布里奥妮想,如果跑回家叫人来帮忙也许会好些。当她正准备把这个想法告诉罗拉并把她安顿在地上时,她们忽然听见上面的路上有人声,然后又看见了手电筒的亮光。当布里奥妮听见哥哥的声音时,心想这真是奇迹。他就像个真正的英雄,迈着阔步,两步三步就从岸边走了过来,问也不问出了什么事,就把罗拉抱了起来,就像抱一个小孩子。塞西莉娅的叫喊声有些嘶哑,透出一丝不安,可没人应她。利昂已经迈开了大步,走上了斜坡。要追上他,颇为吃力。即便如此,在他们走到车道前,在利昂把罗拉放下之前,布里奥妮就开始把自己所看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