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接受审问、在陈述和供词上签字、等在法庭门外感到敬畏不安,这些记忆没有伴着她一起进入她的少年时代。它们只是那个深夜和拂晓记忆的碎片,在之后的几年里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困扰。出于愧疚,她不时地自我折磨,将一个个细节串成一个无休无止的圈环,一串需要一生去拨弄的念珠。

  终于回到了家。但到访的客人中有些神情肃穆,有些泪流满面。他们说话压低了嗓门,走路疾步匆匆,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她自己却异常兴奋,毫无慵懒倦意。当然,布里奥妮是个大孩子了,知道这是属于罗拉的时刻,没过多久就被几位同情心炽盛的女人拉到了自己的卧室,等待医生给她做检查。布里奥妮看着罗拉从楼梯的最下面拾级而上,大声啜泣着。艾米莉和贝蒂一左一右搀扶着,波莉跟在后面,手中端着脸盆和毛巾。表姐走开了,留下布里奥妮一人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至此,罗比还未现身。人们倾听她的述说,依从并纵容她。这一切似乎与她新的成熟不谋而合。

  就在这时,一辆恒伯牌警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位巡警和两名警察被引进屋内。布里奥妮是他们惟一可以获得线索的人。她说话尽量镇静自若。她的角色十分重要,这增加了她的信心。这是正式录供前的非正式会面。她面对警官,站在门厅里,她的哥哥利昂站在她的左边,另一边站着她妈妈。布里奥妮觉得奇怪:妈妈怎么会这么快就从罗拉床边到这里来了呢?

  这位高级警官脸部线条刚毅,布满皱纹,仿佛是由褶皱的花岗岩雕刻而成。当布里奥妮开始面对这张冷峻、毫无表情的脸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她感到有些害怕。但是慢慢地,她觉得如释重负了,一种温柔、顺服的感觉从她的胃部渗透到她的四肢,它仿佛就像爱,她对眼前这个机警的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爱的感觉。这位警官无疑代表了正义。他奉正义之名随时出击,与一切邪恶作斗争。人类现存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是他坚强的后盾。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的注视下,布里奥妮感到自己的咽喉缩紧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她渴望他张开双臂,拥抱她,安慰她,宽恕她,尽管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的叙述。是他,我看到了他。她流着泪,她的眼泪又进一步证明她的感觉和她的言语都是千真万确的。当她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颈项时,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母亲扶着她走向客厅。

  可是母亲在沙发上安慰她时,她又是怎么突然想起了麦克莱伦医生的呢?他总是穿一件黑马甲和老式的高领子衬衫,拎着一只铰合式手提旅行包。这只旅行包见证了塔利斯家三个孩子的降生和他们童年时代的种种疾病。利昂俯着身子,低声、简要地告诉医生事情的来龙去脉。利昂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了,他那无忧无虑的快乐上哪儿去了呢?随后的几个小时就在这种平静的交谈中过去了。每一个新到的人都如此这般地寒暄了一番,众人——警察、医生、家庭成员、仆人们——簇拥一团,然后散落开去,又在房间的角落、门厅和落地窗外的露台里重新聚合。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任何表述。大家都知道这一污辱行为,这一可怕的事实,但是每个人都把它当作秘密——变幻移动的人群在窃窃低语中分享着这个秘密,然后他们趾高气扬地分道扬镳,去张罗其他事情了。然而,潜在的、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失踪的孩子们。不过,人们却着魔似的反复强调:这两个孩子也许正安安稳稳地在公园的某个地方沉睡呢。就这样,大部分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楼上那个女孩的境遇上。

  保罗·马歇尔的寻找一无所获,他回来后从警官那儿获悉了消息。他夹在两个警官中间,顺着台阶上上下下,不时地从一只镀金烟盒里掏出香烟递给他们。谈话结束的时候,他轻拍着高级警官的肩膀,似乎要送他们走的样子,然后跑进屋里,与艾米莉·塔利斯商量事情。利昂把医生引上楼。过了一会儿,医生走下楼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不易捉摸的沾沾自喜的神情。因为职业的关系,他接触到了这家人焦虑的核心。他站着与那两个便衣警察聊了许久,随后他与利昂交谈了一会儿,最后和塔利斯夫人攀谈了起来。临走前,他来到布里奥妮身边,把他那熟悉、干燥的小手放在布里奥妮的额头上了测了测温,又搭了一下她的脉搏。他放心了。他拿起包,来到前门边,正要走时,他又低声地问了一句。

  塞西莉娅哪里去了?她一会儿在院子周围游荡,默默寡言,烟抽个不停——她迅速、饥渴地把烟递到嘴边,又突然厌憎地把它拿开——一会儿她又在门厅里徘徊,不住地搓着手绢。照常理,她应该会控制这样的局面,会指挥对罗拉的护理,安慰她的母亲,听取医生的建议,与利昂共商大计。但今天,当利昂走过去想与塞西莉娅交谈的时候,布里奥妮就在身旁。塞西莉娅背过脸去,枯立冷漠,甚至一言不发。而他们的母亲在她的大女儿龟缩进自身的痛苦中时,却坚强了起来。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她竟然能够不发偏头痛,不需要安静地独处,从容应对这一切,这真是非同寻常。有时,当布里奥妮又一次被要求陈述经过或提供某个细节时,她看到她姐姐总是在可以听到她们谈话的距离内踯躅,并用一双冒火的、难以捉摸的眼睛盯着她,她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布里奥妮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心中一阵慌张,紧紧地依偎在她母亲的身旁。其他人都在客厅里低声细语,而塞西莉娅则不停地上楼、下楼,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至少有两次,她还跑到前门外站着。她烦躁地把手绢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把它缠绕在手指上,解开它,又把它揉成团,捏在另一只手里,然后点燃另一根香烟。当贝蒂和波莉将茶送上来的时候,塞西莉娅连碰也没碰。

  罗拉在医生的安慰下镇静下来,最后终于沉沉睡去。这个消息让大家暂时松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聚在客厅里,在疲倦中默默地饮着茶。没有人明言,但大家都在等罗比,而且,塔利斯先生也从伦敦往回赶,随时都可能到家。利昂和马歇尔俯身在画一张地图,以供高级警官使用。警官拿过地图,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又把它递给了他的助手。跟他们同来的那两个警察已被派去加入搜寻皮埃罗和杰克逊的队伍,更多的警察正在赶赴平房的路上,说不定罗比已逃到了那儿。塞西莉娅与马歇尔一样,没有和大家坐在一起,她独自一人坐在琴凳上。忽然,她起身向她的哥哥借火,不过倒是那位高级警官顺手用他的打火机为她点着了烟。布里奥妮靠着她妈妈坐在沙发上,贝蒂和波莉正在端茶倒水。布里奥妮记不清是什么东西突然刺激了她。一个非常清晰、极具诱惑性的主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要抓住证据,独立判断,证明这件事情,甚至抑或另一桩不同的罪行。她无需宣布她自己的意图,也无须征得她姐姐的同意。她灵感激荡,一阵喘息,一跃而起,差点碰翻了她妈妈膝盖上的茶碟,惊动了四座。

  大家看着她迅疾地冲出房间,但没有人去质询她。倦怠弥散在大家的心头。布里奥妮两步一级地跨着台阶,心中洋溢着兴奋感:她正在行善积德,做一件非凡之举,这一定会让大家感到震惊,人们一定会对她颂扬之至。这种自我欣赏引发了她身上兴奋和快乐的情绪,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圣诞节的早上马上要赠人礼物时一样。

  她沿着二楼走廊跑向塞西莉娅的房间。她姐姐居然住在这么脏乱的地方啊!衣柜的两头门大开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歪斜着,有些已经只剩一半,钩在架子上。有两件昂贵的丝质衣服扔在地板上——一件黑色,另一件粉红色——胡乱地纠缠着。在这堆衣服的边上是一双踢掉了的鞋子,正侧身斜躺着。布里奥妮跨过这堆凌乱的东西,走到梳妆台前。是什么使塞西莉娅这么匆忙,都来不及把化妆品和香水的盖子盖上?哦!她为什么

  从不整理那令人恶心的烟缸?为什么从不整理床铺或是开窗透一下新鲜空气?布里奥妮试着拉开第一个抽屉,但只拉开了两英寸——里面挤得满满的,塞满了瓶瓶罐罐,还挤着一个纸板盒。塞西莉娅大概比布里奥妮大了十岁,但她现在却如此绝望无助。尽管布里奥妮很害怕姐姐刚才在楼下时那狂野的目光,但当她拉开另一个抽屉时,她认为自己上楼来全是为了她,显然是为她着想,因而这样做是很正当的。

  五分钟后,当她带着胜利的姿态回到客厅时,没有人注意到她。一切照旧——疲倦而又哀伤的人们在默默地抿茶,抽烟。因为兴奋,布里奥妮刚才还来不及想应该先给谁看这封信。在她的想象里,似乎每个人都应该马上读到它。随之她觉得利昂应该有这个优先权。她穿过房间向她的哥哥走去,但当她停在那三个男人面前时,她改变了原先的决定,把这张折叠的纸递给了那个“花岗岩”容貌的警官。如果说他也有表情的话,那么无论是在他展开信时,还是阅读时,他的面容都没有任何变化。他几乎一瞥之下就把信快速读完了。他与布里奥妮对了一下眼神,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向塞西莉娅,但塞西莉娅的脸却朝向别处。他用手腕轻微地示意另一位警官读这封信。那位警官读完信后,把它递给了利昂,利昂看了一下,把它折叠起来,随后还给了“花岗岩”。三个男人沉默着,这一沉默给布里奥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想,这就是男人的世故。就在这时,艾米莉注意到了在他们手中传递的物件。她淡淡地问了一句。利昂回答道:“只是一封信。”

  “我要读一下。”

  布里奥妮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就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当那天晚上艾米莉第二次宣布任何在她家庭内传递的信函她都有权力过问时,布里奥妮从她母亲的视角注视着闪回在利昂和警察们之间的窘迫和烦躁。

  “我要读一下。”

  令人不安的是,艾米莉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口气。利昂耸了耸肩,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他有什么可以反对的?——艾米莉温柔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位警官身上。她这一代人对待警察就像对待仆人一样,而不管他们职位的高低。在长官的点头允许下,那位年轻的警官穿过房间,把信递给了她。这时,一直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塞西莉娅也来了兴趣。信平展在她母亲的膝头。塞西莉娅突然从琴凳上跳了起来冲向他们。

  “你们真够有胆的!真够有胆的,你们!”

  利昂也起身,冲她做了一个平静下来的手势。“塞西……”

  塞西莉娅冲向她的母亲想去夺信,但她发现她的兄弟和那两个警官堵住了她的去路。马歇尔也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过来阻止。

  “这是属于我的,”她嚷道,“你们绝对没有这个权力!”

  艾米莉连头也没有抬。她抓紧时间把信读了几遍。然后,她横眉冷对她女儿的愤怒。

  “我的小姐呀,你是有教养的人。假如你当初处事正确,把信交给我,那么事情就会得到及时的处理,你表妹也就不会遭受这样的噩梦了。”

  许久,塞西莉娅孤独地站在房间的中央,不停地拨弄右手的手指,一一地盯视着眼前的人们。她不能相信自己竟与这样一些人为伍,她也不能张口告诉她们她所知道的一切。尽管布里奥妮为大人的反应感到释怀,尽管她内心开始涌动甜蜜的喜悦,但她还是很庆幸自己与妈妈一起坐在了沙发上,这样,竖在她面前的三个男人就可以部分地挡住她姐姐那充血的眼睛向她射来的鄙视的目光。塞西莉娅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她穿过门厅,猝然发出尖锐的、充满痛苦的号哭,这声音经过光秃秃的地砖的反射,在空旷的屋子里回旋、放大。人们听到她上楼去的脚步声,客厅里的情绪顿时松懈下来,几乎可以说是轻松了。当布里奥妮再记起信时,它已经落到了马歇尔手中。马歇尔正把它递回给警官,而警官又将信平展地放进年轻警察为他打开的活页夹里。

  晚上的时光从她身边飞旋而逝,她依然没有倦意。没有人想到送她上床睡觉。塞西莉娅回房间后又不久,布里奥妮跟她妈妈到了藏书室,去接受警方的第一次正式问话。布里奥妮坐在书桌的一边,警官坐在另一边,她妈妈站在边上。那个脸像古化石一样的警官负责向她提问。他出乎意料地和蔼,以粗哑、轻柔而又充满了感伤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问着问题。她说她能告诉他们罗比袭击塞西莉娅的确切位置,他们就跟随她来到了那个书架密布的角落作实地察看。布里奥妮挤了进去,她背靠着书,向他们展示当时她姐姐站的姿势。这时候她看到藏书室高高的玻璃窗上黎明的第一缕淡蓝色曙光已经显现。她挤出书架,又转了个身,摆出了那个袭击者的姿态,并把当时她自己站的地方指给他们看。

  艾米莉问道:“当初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警官注视着布里奥妮,等待着她的回答。这个问题一语中的,但布里奥妮从未想到这会给她母亲添乱。要是她告诉了她,她母亲的偏头痛准会发作。

  “我们被叫去吃晚饭了,后来双胞胎就失踪了。”

  她说她是在黄昏时分在桥上拿到信的。是什么驱使她打开那封信的?这是很难说清楚的。在拆信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抑或想到这写信人是否是她需要去认识的人,也从未思考那些与她的生活不期而遇的事情。

  她说:“我不知道。我特别好管闲事。我恨我自己。”

  这时,一位警察推开门,探进头来,通报了一条堪与那天晚上的灾难相提并论的消息。塔利斯先生的司机刚从克洛顿机场附近打来电话,说承蒙部长的慷慨而匆匆从部里要到的车子在克洛顿市郊抛锚了。杰克·塔利斯现在正在车后座裹着毯子熟睡,看样子只能赶第二天早上的头班火车了。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切,这一消息引起了一片唏嘘。当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布里奥妮又回到了那个小岛上发生的情形,回到了当时的场景。问话开始阶段,警官小心翼翼地避免作尖锐的探问,他不想用这种提问来折磨这位小姑娘。在一种感伤的诱动情感的氛围中,她能用自己的语言构建叙述,并确立关键的事实:那儿有足够的光线能使她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当他逃离她身边,绕着空地奔跑时,他的身高和动作对她来说也同样熟悉。

  “你那个时候看见了他。”

  “我认为是他。”

  “别说你认为,就说你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

  “就像你看见我一样。”

  “是的。”

  “你亲眼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我看见了他。”

  就这样,她的第一次正式问话结束了。她坐在客厅里,终于感到了疲倦,但她又不愿意上床就寝。她的妈妈也接受了盘问,接着是利昂和马歇尔。老哈德曼和他的儿子丹尼也被叫进去问了话。布里奥妮听贝蒂说,丹尼整个晚上都和他父亲待在家里,他的父亲可以证明这一点。参与搜索双胞胎行动的警察陆续地来到前门,又被引进厨房。在那个混乱、平凡的黎明时刻,布里奥妮猜测,塞西莉娅拒绝离开她的房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几天后,塞西莉娅会别无选择,最后只能乖乖交待发生在藏书室里的情景——她的叙述会比布里奥妮的更加令人震惊,尽管那是双方两厢情愿的会面——但这却进一步认定了大家心中业已形成的想法:特纳先生是一个危险人物。在一片寂静中,人们隐约听到塞西莉娅反复地说,丹尼·哈德曼才是他们应该问讯的对象。这位小姑娘为了掩护自己的朋友,就把怀疑引向一个无辜的男孩,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这样做有违常理。

  五点过后,有人谈起该准备早餐了——至少警察还没有吃呢,虽然大家都没感到饿。正在这时,一个消息在这家人的耳朵里炸开来:一个似乎是罗比的男人正穿过花园,向这里靠近。也许有人一直都在楼上的窗户后监视着外面的动静。布里奥妮不知道大家都应该到外面去等罗比的决定是怎么作出的。一瞬间,人们全在那儿了,塔利斯全家、保罗·马歇尔、贝蒂和她手下的用人、警察——他们组成了一个欢迎团,紧紧地簇拥在前门周围,只有昏睡中的罗拉和愤怒的塞西莉娅仍然待在楼上。也许是塔利斯夫人不希望那个邪恶的人跨进她的家门,也许是警官觉得在屋外可以有更大的空间进行打斗和拘捕活动。黎明的魔力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灰色的早晨。天空罩着一层薄雾,不久就会散去。

  最初,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布里奥妮却认为她能辨认出沿着车道前行的鞋印。后来所有人都听到了。人群发出一阵嗡嗡声。人们拼命地向前探出身子,终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形。它犹如白色布景上的一大块灰色的污迹,还远在一百码开外。这个影子渐渐清晰起来,等候的人群又重新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能相信眼前的景象。这肯定是雾和灯光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在这个电话和汽车时代,没有人会相信在拥挤的萨里郡还有七八英尺高的巨人存在。但现在,一个恣意妄为的幽灵正在游荡。它太不可思议了,却也不容否定。它正向他们走来。贝蒂这位天主教徒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人群进一步挤向门口,只有高级警官向前走了一两步。一切渐渐地清晰起来。那幽灵是一起跳动的两个小一点的人影和一个大人的阴影。后来才看清——那是罗比,一个男孩坐在他肩上,另一个牵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他走到离他们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等着正在向他走去的警官和其他警察。他肩上的那个男孩似乎已睡着了,另一个则把头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手腕上,并把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前取暖或寻求保护。

  “孩子们很安全。”布里奥妮立刻感到一阵轻松。但当她瞥见若无其事地站着的罗比时,一股怒火就在她心中蒸腾:难道他以为靠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善良的牧羊人姿态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吗?这简直太乖戾了!这种罪是永远不能被宽恕的!布里奥妮心中又一次深刻地感到:恶是复杂的,迷惑人心的。忽然,她母亲的手紧紧地摁在她的肩上,把她坚决推向屋子,推入贝蒂的怀抱。艾米莉希望她的女儿远远地离开罗比·特纳。此时已是上床时分。当她的母亲和哥哥上前去迎接双胞胎时,贝蒂紧紧地抓住布里奥妮,将她带进屋里。在被推走前,布里奥妮回头瞥了最后一眼。她看到罗比高高地举起双手,仿佛缴械做投降。他举起肩上的男孩,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一个小时后,布里奥妮穿着贝蒂替她找出来的干净的白棉布睡袍躺在自己的帐子里。窗帘被拉上了,但从窗帘边缘透进来的日光仍是那么强烈。尽管疲惫感一阵阵地向她袭来,可她就是无法入睡。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图景缠绕在她的床边,狂躁、恼人的鬼魂在挤搡着她,纠缠在一起。她企图把它们按照次序排列,可是阻力重重。这些真的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吗?真的是在她完全清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吗?从她单纯地排练剧目起到那个在薄雾中出现的巨人的事吗?这中间的一切太嘈杂,太汹涌,根本无法理喻。尽管她感觉自己成功了,甚至可以说胜利了,可是恍恍惚惚中,她难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成功所在。她把床单从腿上踢开,把枕头翻了个身,想为自己的脸颊找到一片凉爽之地。假如她的成功已获得了一种新的成熟,可是由于缺少睡眠,她却几乎感觉不到这一点。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幼稚,她想自己是很容易痛哭流涕的。假如说指认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是英雄壮举,那么,罗比就不该带着双胞胎如此这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她感到自己被骗了。现在,罗比以一位失踪男孩的仁爱的拯救者的形象亮相了。谁还会相信她呢?她的一切辛劳,她的一切勇气和清醒的头脑,她为了把罗拉弄回家所做的一切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们——她的妈妈、她的哥哥、警察——他们会不再理睬她,他们会与罗比·特纳结成联盟来对付她。她多么想要妈妈,想要把双手绕在妈妈的脖子上,把自己的脸贴在妈妈温柔的脸上,但她的妈妈不会来了。没有人会来看布里奥妮了,没有人会来与她交谈了。布里奥妮把脸埋进枕头,让泪水尽情地倾泻,但没有人见证她的悲伤,这令她感到更为难过。

  在室内半灰暗的光线下,她躺了半个小时,把这悲伤默默地藏在心里。忽然,她听到窗下传来警车发动引擎的声音。警车沿着沙石路跑了一段,又停了下来。窗下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她起床拉开窗帘。雾还没有散去,但天色已经亮了许多,仿佛是屋内的光线照亮了屋外。她半闭着眼睛。她的双眼逐渐适应了炫目的光线。她看到警车的四扇门大开着,三个警察守在边上。在她的楼下,靠近前门的地方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从声音判断,是一群人,他们就在她的正下方,她看不见他们。随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们出现了。两位警官夹着罗比走了出来。而他带着手铐!她看到他的手臂被迫伸在前面。从她站立着的地方,她可以看到他衬衫袖口下钢手铐的银色闪光。太丢人了!这一景象吓了她一大跳。这既是对他罪行的进一步确认,又是惩罚的开端。它仿佛是永远的罪孽。

  他们走到车边,停了下来。罗比半侧过身子,可是她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他直挺挺地站着,头高高仰起,比警官还高几英寸。也许他正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呢。一位警察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年轻的警官绕了一个圈走到对侧的车后门,而高级警官则把罗比带向车后座。这时,布里奥妮听到窗下一阵骚乱,从下面传来艾米莉·塔利斯的尖叫声,一个裹着紧身衣裙的人影冲出屋子,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警车。当塞西莉娅快到警车时,她放慢了脚步。罗比转过身来,朝她跨出了半步。出人意料的是,警官也往后退了几步。现在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罗比的手铐了,但罗比对着塞西莉娅,神情严肃地听着她说话,并没有表现出羞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戴着的手铐。警官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从罗比脸上根本看不出塞西莉娅正在严厉地责备他。尽管塞西莉娅的脸是背向布里奥妮的,但布里奥妮仍可感觉到她是在木然地讲着话。也许她的嘟嘟囔囔的责备对罗比来说反而更有分量吧。他们靠近了一些,罗比简短地说着话,他微微抬起他被铐着的手,接着又放了下来。塞西莉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为他翻了一下衣领,然后抓住领子,轻柔地摇了一下。这个温柔的动作似乎打动了布里奥妮。如果说这是宽恕的话,布里奥妮被她姐姐宽恕的力量感动了。宽恕。宽恕。在此之前,这个词对布里奥妮来说,是非常空洞的,虽然在学校和教堂集会上她上千次听到过这个词引起的欢呼,没想到她的姐姐竟然一直懂得这个词的意义。当然,她还不太了解塞西莉娅。但总会有时间了解她的,因为这场悲剧注定要把她们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那位和和善善、有着花岗岩面容的警官大概觉得对罗比过于宽厚了,于是他走上前,推开了塞西莉娅的手,挡在了他们两个的中间。罗比越过警官的肩膀匆匆地对塞西莉娅说着什么,然后就转身向警车走去。体贴的警官将罗比的头用力往下压了压,以免他在弯腰爬上车后座的时候撞到车顶。两个警官夹着罗比坐好,门关上了。车子前进的时候,一个站在车后的警察举起手,碰了一下钢盔,向车敬了一个礼。塞西莉娅木然地站在那里,脸朝车道,安静地目送着汽车离去。从她肩膀抖动的曲线可以看出她正在哭泣。布里奥妮忽然觉得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爱她的姐姐。

  本来,这一天该就此结束了。经过了一个夏日之夜,这一浑然天成的一天随着警车消失在车道上,也该落下了帷幕。但是还有最后的交锋。车开出不到二十码就开始减速了。一个布里奥妮未曾留意到的人正在路的中间,这个人丝毫没有让到一边让车辆通行的意思。这是一个矮矮的女人,走路摇摇晃晃,穿一身印花的衣裳,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棍子。哦!那实际上是一把有曲柄的男式雨伞。这女士向前走了几步,定定地站在汽车散热器的前面。车停了下来,司机按着喇叭。这是罗比的母亲格蕾丝·特纳。她举起雨伞,大声地叫嚷着。坐在前排的警察下了车,拉着她的手,想把她劝开。刚才那个敬礼的警察也迅捷地向那边跑去。特纳太太挣脱臂膀,又擎起雨伞——这次是用双手——直劈下来,曲柄重重地击在汽车闪亮的引擎盖上,发出了像是手枪的射击声。两个警察半推半拽地把她拖到车道边。她拉开嗓门,大声地嚷着一个词,以致于布里奥妮在卧室都能听到。

  “骗子!骗子!骗子!”特纳太太吼叫道。

  大开着前门的车子慢慢地驶过她身边,然后停下,让那位警察上来,但警察一时脱不开身,因为单靠他同事一人很难单独制服她。她又开始挥击她的雨伞,但这一下雨伞擦着车顶而过。警察用力夺过伞,转身把它掷到草丛中。

  “骗子!骗子!”特纳太太又叫嚷起来。她绝望地追着开走的车子。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她手搭在腰上,眼睁睁地看着车子翻过第一座桥,穿过小岛和第二座桥,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白昼里。

  * * *

  ⑴古罗马帝国时期北非杰出的基督教作家,基督教文坛上的奇才,对教会神学具有深远影响。

  ⑴海神喷泉(Triton Fountain),位于罗马的巴贝里尼广场,是意大利巴洛克巨匠贝尼尼的杰作,其形象为海神端坐在四只海豚上,仰首拿着一个大法螺在吹水。

  ⑴亚当风格是乔治亚风格的发展与精华,在美国东北部极为流行,它吸取了亚当兄弟对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研究成果。

  ⑴拥有近300年历史的德国著名瓷器品牌,以设计高雅、皇家气质和纯手工制作闻名遐迩。白色底盘上,弧度优美的两把蓝剑交错成迈森百年经典的象征,暗喻着至高无上的品位。

  ⑴塞西莉娅的昵称。

  ⑴里格,英制距离单位,一里格约5公里。

  ⑴剑桥大学第一个女子学院,建于1869年。

  ⑴位于伦敦的时尚大街214号,是一座有着600多年历史的老建筑,里面分成各个庭院,出售来自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纺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