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到处都是令人战栗的惨状。但这不足以让他驻足,反倒是那些没有料到的细节让他迷惑不解,让他没法儿前行。在沿一条狭窄的道路走了三英里后,他们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前。他看到他期待着的那条路出现在面前,先转向右,又随着地势的起伏,弯向覆盖在小山丘西北面的一片灌木林。他们停下脚步,好让他查看地图。可地图哪儿去了呢?他觉得该揣在口袋里或是掖在皮带里的呀,但都不是。难道是丢了?还是留在上一次歇脚的地方了?他脱下那又厚又重的长大衣,把它扔在地上,刚要在身上的夹克里搜寻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地图就握在他自己的左手里,而且在那儿肯定待了不止一个小时了。他瞟了一眼另外两个人,可他们扭过脸去,间隔着站着,默默地抽着烟。是的,地图还在他手里。他是从一个上尉尸体的手指间把它抠出来的。那是在西肯特郡,那上尉就躺在外面的一个壕沟里。壕沟?是哪儿的壕沟?这种标识后方的地图实在不可多得。他还取走了那可怜的军官的左轮手枪,尽管他并无意假冒一位长官。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步枪不在了。可他还想活。想活下去。

  他注意着的那条路从一座被炸毁的房屋一侧延伸出去。房子看上去还很新,可能是一个铁路职工的宅子,刚在上次被毁后重修过。有什么动物的足印圈着轮胎印辙形成的小水洼。也许是山羊吧。边上黑乎乎的带条纹的破布条和窗帘、衣服的残余物散落各处。一个被炸毁的窗户框子松松地挂在一丛灌木上。哪儿都闻得到湿乎乎的煤烟味。这就是他们该走的路,这是捷径。他折好地图,弯腰拾起大衣,就在他正直起身来把它披上时他看到了……其他两个人察觉了他的动作,都转身顺着他凝住的目光看去。那是什么?是条腿!挂在树上的腿。树是刚长出叶子的悬铃木,腿,是条人腿。插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树上第一个树杈间,光秃秃的,齐齐从膝盖以下斩断。他们附近看不到任何血迹或撕下的皮肉。那是一条完整的腿,苍白而光滑。它那么小,一眼看去就是小孩子的腿。这腿摆放的姿势如此精妙,以至让人觉得这纯粹就是个展示,供他们更好地欣赏,让他们看个清楚:这是一条人腿。

  两个下士发出轻蔑的声音以表示厌恶,然后,拾起了他们的行装。他们拒绝为这东西浪费感情。这情形他们在过去的几天见得够多的了。

  卡车司机耐特尔又抽出一支烟,问道:“那么,走哪儿呢,长官?”

  他们这么称呼他是为了解决令人头痛的军衔问题。他却在急匆匆地沿小路走着,几乎是在半跑了。他想到他们前面去,离开他们的视线。他急于把那不适从体内排泄出去,不管是从上还是从下。他不知道会怎样,身体却自动替他做了选择。他在谷仓后一堆瓦砾旁大吐了一通。吐完他就觉得渴了。身体没法子一下失去那么多水分。于是他拿起水壶喝着水,一面绕谷仓慢慢走。他想好好利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察看自己的伤处——就在肋骨下面,右边有个半个一克朗硬币那么大的伤口。昨天他清洗掉了凝固的血痂,今天状况还不错。伤口周围的皮肤红了,但没有肿。他总觉得表皮下有东西。走动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可能是一块碎弹片吧。

  到两个下士追上他时,他已经把衬衫下摆掖到裤子里,并装作是在研究地图。和他们同行的日子里,这张图是他惟一的隐私。

  “你慌什么?”

  “他看到哪个骚货了。”

  “他是在看他的宝贝地图。他妈的又在怀疑什么了。”

  “没错,先生们。是这条道。”

  他掏出一根烟,迈斯下士替他点火。为了掩饰手的颤抖,罗比·特纳继续往前走。另两个便跟在后面。他们已经这样子跟了他两天了。要么就是三天?他的军衔比他们低,可他们什么都听他调遣。为了不失身份,他们不停地嘲弄他。每当他们拖着双脚走在路上或是穿越一片田野时,他总是久久地沉默不语。迈斯就会说:“长官,你又在想哪个骚女人了吧?”接着耐特尔便会自得其乐地一遍遍重复:“他妈的肯定是,他妈的肯定是。”他们俩都是城里人,一点也不喜欢乡间,一到乡间就迷路。指南针上的方位一点都帮不了他们。虽然他们接受过基本训练,但那点训练现在已毫无用处。他们觉得,为了抵达海岸,他们绝对少不了他。真是难为了他们。他在这个小团体中像个指挥官,可实际上他自己一条杠都没有。第一天,他们在一个被烧毁的学校的自行车棚栖身时,耐特尔就问他:“你这个屁都不是的小兵怎么说起话来好像很有身份似的?”

  他不想给他们作什么解释。他只想活下去。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要活下去。至于那两个人,他们跟不跟着他有什么要紧呢?至少他们的枪都还在,而且迈斯是个大块头,肩膀里就透出那么一股力气。他自己说在酒吧里演奏过钢琴。真那样,他的大手该能跨过一个半八度吧。他俩的奚落,特纳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心头只压着一件事。他离开大路走在这小道上,惟愿快忘掉那条腿。小路连接着一条铁道。铁道从两堵石墙间延展向下,斜入了一个从大路上根本看不到的山谷。谷底有条褐色的小溪,一种看上去像微型水生西芹的植物分布在水面,密密地织成一条地毯,他们便踩着那深嵌在地毯里的石头过了河。

  他们从谷底攀上,夹在古时留存下来的墙间,小路缓缓转向西方。眼前变得清明的天空,像希望一样闪亮,其余的一切都灰暗无光。穿过一片栗树林,就接近山顶了,渐渐潜入云中的太阳用它的光辉包容了一切,让三个走进这光芒的士兵心驰神荡。要能在法国乡间,漫步跨入夕阳来结束一天的劳顿有多美好啊。会多么鼓舞人心。

  一走出栗树林,他们就听到了轰炸机的声音,于是他们又返回林中,在树下抽着烟,等待着。从他们所处的地方看不到飞机,却能欣赏漂亮的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辽阔的山脉,它们是大幅风景画中起伏的波纹,是别处那巨大的地壳隆起而产生的隐隐回响。山峦叠嶂,浅淡晕染,仿佛纹理渐渐模糊的涟漪,灰色和蓝色交织而成的轮廓也逐渐隐人徐徐下落的太阳。在他眼中,这一切美妙诱人得犹如餐盘上珍贵无比的佳肴。

  半小时后,他们在一个更长的斜坡上作起了一个长长的Z形攀登。斜坡远远伸向北,最终送他们到达另一个峡谷和一条水流更加欢畅的小河。他们踩着石桥上厚厚的牛粪走过小河。两个下士看来没他那么累。他们又在嬉闹作乐,还做出感到恶心的样子。其中一个拾起一块干牛粪掷向他后背。特纳没有回头。一些东西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些碎布片,他开始想道,可能是个孩子的睡衣吧。是的,是个小男孩的。有时候天亮不久就会有飞机的俯冲轰炸。他努力想要挣脱这些图像。它们却不放过他。一个法国男孩在床上熟睡着,还有……特纳想尽量离那个毁于战火的村子远些,越远越好。这会儿已不仅仅是德军的步兵和空军在追赶着他,逼他往前走了。如果有月光,他很乐意整晚都这么走下去。可那两位下士不会干。也许是摆脱他们两个的时候了。

  过了桥,沿着水的流向有一排杨树。树梢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中颤动着,绚丽而灿烂。士兵们换了个方向走,不久就踏上了另一条小路,逐渐远离了那条小河。他们曲折而行,从长着肥厚闪亮叶子的灌木丛中挤过去。当然也有发育不良、叶子稀稀落落的栎树丛。脚下的植物散发出潮湿而又芬芳的香气。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这儿那么与众不同。

  前方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怒,听来该是高速旋转的飞轮,不然就是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运转的涡轮机。他们觉得自己正要走入一个声音和力量的巨厅。

  “蜜蜂!”他冲口而出。他不得不转身又重复了一次,他们才听明白。暮色更浓了。他懂得那常识。如果一只蜜蜂粘住了你的头发,狠狠地叮你,在死时,它会释放出一种化学物质,所有收到这讯号的蜜蜂都得赶来,蜇同一处,死在那儿。这是一场全民征兵!经历了以前的千难万险,再来这么一下子简直是侮辱人。他们用各自的大衣护着头,跌跌撞撞在蜂群中穿行。在它们的包围下,他们慌乱地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板,跑过散发着恶臭的水沟。当他们跑到一所农舍背后,一切霎时归于平静。农舍另一面是个场院。他们一走进去,狗就狂吠不止,一个老妇人朝他们跑来,一面还冲着他们拍巴掌,把他们当作能嘘走的母鸡。两位下士都指望特纳的法语能派上用场。他迎上前,等她走近。他听说过平民以十法郎一瓶卖水的事儿,可从未亲眼见过。他接触过的法国人要么慷慨大方,要么就是迷失在自己的苦难之中。眼前这位老妇看上去弱不禁风,却精神亢奋。她的脸好像月球,布满沟壑,神情狂乱,嗓音尖利刺耳。

  “不行,先生。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我们想在仓库里借住。我们需要水、酒、面包、奶酪,还有您能匀出的所有其他的东西。”

  “不行!”

  “我们在为法国而战。”他柔声说道。

  “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天一亮我们就走。德国人还在……”

  “不关德国人的事。是我的儿子。他们都像野兽一样。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特纳从老妇旁挤过去,走到临近厨房的院子角落里的水泵旁。耐特尔和迈斯跟在后面。他喝水时,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姑娘和抓着她的手的幼弟站在门口看着他。喝完水,又灌满水壶后,他冲他们微微一笑。他们急急地逃掉了。下士们都站在水泵下,一起喝着。老妇人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想抓住他的肘。没容她开口,他先说道:“请把我所要的那些东西拿来,不然我们就要自己去拿了。”

  “我的儿子们都是畜生。他们会杀了我的。”

  他很想说,那就这样吧。但终于忍住了,走了开来,回头冲她喊:“我会和他们谈谈。”

  “那他们就会杀死你的,先生。会把你撕成碎片!”

  和耐特尔一样,迈斯下士也曾是英国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厨师。入伍前,他是图腾罕姆巷路上希尔饭店里的仓库保管员。他说他知道该怎么把一个地方搞得舒舒服服。他开始在谷仓里布置他们的住处。特纳好想马上躺下去,四肢舒展躺在一堆稻草上。迈斯找到一堆麻袋,在耐特尔的帮助下把它们填满,做了三个床垫。他还单手托下几捆干草做床头板,然后把一扇门架在砖垛上,搭了一张临时桌子。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半截蜡烛。

  “还是舒服点好。”迈斯不住地用鼻子哼着这句话。这是第一次他们不把性粗话放在嘴边。三个男人躺在“床”上,抽着烟,等待着。这会儿他们不再渴了,思绪全集中在想得到的食品上。听到大家的肚子在黑暗中咕噜咕噜响,他们都笑了起来。特纳把他和老妇人的谈话还有她对她儿子的描述告诉了他的伙伴。

  “他们或许是内奸。”耐特尔说。站在同伴身旁,他显得格外矮小和不起眼。但他有一个矮小男人的轮廓分明的五官和一张友善的酷似啮齿动物的脸。每当他摆出那特有的姿势——上面一排牙齿放在下嘴唇——这特征看起来就更明显了。

  “要么就是法国纳粹。同情德国者。就像我们国家也有莫斯利⑴这种人一样。”迈斯说。

  沉默了一会儿,迈斯又迸出两句:“或者他们都是乡巴佬近亲结婚弄出来的神经病吧。”

  “不管怎样,”特纳说,“我想你们现在都该检查一下武器,把它们放在手边。”

  他们照他说的做了。迈斯点亮蜡烛,然后他们完成了例行检查。特纳查看了他的手枪,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等下士们理好了,他们就把李-恩菲尔德步枪摆在木板箱旁,又躺回“床”上去。不多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带着个篮子来了。她把它放在谷仓门旁就跑掉了。耐特尔把篮子取来,他们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摊开在桌上。圆圆的一大块黑面包,软软的一小块奶酪,一个洋葱,还有一瓶酒。面包硬得切都切不动,吃起来像发了霉似的。奶酪倒还不错,几秒钟就被吃了个精光。酒在他们手中传递着,不一会儿也被灌进了肚子。接下来只好啃那带霉味的面包就洋葱了。

  耐特尔说:“我打发我那该死的狗都不会用这种东西。”

  “我去一趟。”特纳说,“拿点好吃点的东西来。”

  “我们也去。”

  顷刻间他们又默默地躺了下去。此时此刻,没有人还想和那老妇人过不去了。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们转过身,看到入口处站了两个人。每人手里都还拿着什么。在渐暗的光线中没办法分辨出来是大棒还是猎枪。也根本看不清楚这两位法国兄弟的脸。

  “晚上好,先生们。”声音柔柔的。

  “晚上好。”

  就在特纳从稻草床上起身拿起自己的左轮手枪时,两位下士也摸到了他们的步枪。“冷静点。”他悄声说。

  “你们是英国人还是比利时人?”

  “英国人。”

  “我们给你们拿了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

  “他说什么?”一个下士问道。

  “他说他们有点东西给我们。”

  “他妈的见鬼去吧。”

  法国人走近了几步,举起了他们手里的东西。猎枪。没错。特纳马上松开了保险栓。他听到迈斯和耐特尔也松开了保险栓。“冷静点。”他小声说。

  “放下枪!”

  “你们先放下!”

  “等一等。”

  说话的那个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出乎意料地,他没用它来照这几位士兵,而是照他的兄弟,照他握在一只手里的东西——一大块法国面包。他又照了一下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一个帆布袋。灯光又让他们看清了他自己拿着的两条法国棍子面包。

  “我们还有橄榄油、奶酪、鹅肝酱、西红柿和火腿。当然还有酒。英国万岁。”

  “呃,法国万岁。”

  他们在迈斯的桌前坐下。法国兄弟俩亨利和让-马里·博纳礼貌地称赞迈斯的好手艺——桌子和床垫。他们都是五十多岁,又矮又壮。亨利还戴着眼镜。耐特尔说,一个农民戴眼镜,这样子实在太滑稽了。这句话特纳没给他翻译。除了酒之外,他们还拿来了平底玻璃酒杯。五个男人共同为英法军队的胜利和歼灭德军而举杯。兄弟俩就坐在那里看着当兵的吃。迈斯通过特纳告诉主人们,原先他不光没吃过,连听都没听说过鹅肝酱这种东西,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吃别的东西了。法国人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态度却多少有点不自然,看上去并不想为这欢愉而开怀痛饮。他们向士兵们诉说这一天来他们的遭遇:他们一路驾着平板农用车直奔阿拉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去寻找一个年轻的表妹和她的孩子们。她住的那个小镇刚打了一仗。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进攻,谁在守卫,也不知道谁占了上风。为了避开混乱的难民潮,他们取道镇后面。熊熊烈火在他们面前吞噬着农舍,六七个死去的英国兵倒在路中央。他们不得不钻出来把他们从路面拖开,避免驾车碾过去。其实不用车碾,有几具也已从中央一分为二了。肯定是猛烈的机关枪扫射才弄成这样子。说不定是空袭或伏击。回到车上,亨利在驾驶室呕吐不止,让-马里慌慌张张把车开进了水沟。于是只好步行到一个村子,从农民那儿借了两匹马,拖出了那辆雷诺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足足花了他们两小时才又能上路。还好战斗已转移了地点,他们没撞到大兵,只看到一辆辆烧掉的坦克和装甲车,有英法的也有德国的。

  折腾一番后赶到目的地已是傍晚了。小村子满目疮痍,空无一人。他们表妹的房子全毁了,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弹孔。房顶倒居然还在。他们检查了每一间屋后终于能长吁一口气——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她肯定早带着孩子们加入到了路上那千万个难民中去了。他们很害怕在夜里开车回去,于是他们把车停进一个小树林,准备在车上过夜。整个晚上炮击阿拉斯的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经过这一番狂轰滥炸,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归途他们走了另一条更远的路,他们不想再看到那些气数已尽的士兵。现在,亨利解释说,他和他兄弟都困死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让-马里重又斟满酒杯。在特纳的现场翻译下,他们已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干掉了所有的食品。特纳在盘算着要不要给他们细细讲述缠绕在他自己心头的那片阴影。可他既不想给这气氛再添一层恐怖,也不想把被美酒和友情阻在远处的景象再拖回眼前。他打消了这念头,换了个话题,给他们讲起了开始撤退时,他是怎样在一次德国斯图卡式轰炸机俯冲轰炸中和战友们走散的。因为不想让两个下士知道,他对自己负的伤只字未提。他只说了他们是怎么为了躲开大路上的空袭而徒步越野到敦刻尔克的。

  让-马里开口道:“这么说,大家说的是真的了。你们当真要走?”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虽这么说,可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句话。

  下肚的酒精已完全控制了耐特尔下士。他开始天花乱坠起来。他盛赞那些“法国骚娘们”——她们是那么“货源充足”,那么容易上手,又是那么秀色可餐。这全是他的幻想。法国兄弟注视着特纳。

  “呃。他说法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

  随后,大家又陷入沉寂。夜将尽,他们默默聆听那些已司空见惯的声响——隆隆的炮声,远方零散的枪响。遥远而回荡的爆炸声——该是撤退中的工兵在炸掉哪座桥吧。

  “问问他们的妈是怎么回事。”迈斯下士提议,“我们得把事情搞清楚。”

  “我们本有三兄弟。”亨利解释道。“我们的兄长,也是她的头生子,1915年死在凡尔登了。一枚炮弹一下击中了他。只剩了头盔让我们葬进坟里。至于我们两个,太幸运了。我们活了下来,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从那时起,她就对当兵的恨之入骨。今年她八十三岁了,有点神志不清。过去的事情纠结在她心里,狠狠地缠着她。她才不管什么法国兵,英国兵,比利时兵,还是德国兵。在她看来,你们全都一样。我们真怕德国人来了,她会抄起草叉向他们扑过去。他们会开枪的。”

  兄弟俩带着倦意站起来。士兵们也站起身来。

  让-马里说:“我们倒想在厨房里好好招待你们,不过那样的话就得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了。”

  “可是我们已经大快朵颐了。”特纳说。

  耐特尔跟迈斯咬着耳朵,迈斯边听边点头。接着耐特尔从他的袋里掏出两条烟。没错,这是应该的。法国主人礼貌地拒绝了,可耐特尔绕过桌子,硬把这份礼物塞进他们手里。他求助于特纳,帮他表达他的意思。

  “你们该看到那场景的。我们被派去摧毁一家商行。好家伙!光烟就有两万条。我们爱拿什么就拿了什么。”

  啊哈。一整个部队浩浩荡荡逃往海岸,香烟一路伴行,来抵御饥饿。

  法国人恭敬地道了谢,又对特纳的法语大加赞美,然后俯身把桌上的空瓶空杯装进了帆布袋里,毫不掩饰地表示期待重逢。

  “天一亮我们就走。”特纳说,“该说再会了。”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亨利·博纳说:“想想我们二十五年前打过的仗,还有所有那些死去的人吧。现在德国人竟然又回来了。两天后他们就会出现在这儿,掠走我们拥有的一切。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天?”

  特纳头一次感觉到这么撤走是奇耻大辱。他觉得羞愧难当,比上回更加底气不足。“我们会回来赶走他们的。我保证。”

  兄弟俩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作最后的告别。他们走出了烛火形成的暗淡光圈,穿过黑暗,走向谷仓敞开的大门,玻璃杯和瓶子在袋中互相撞击,叮当作响。

  他久久地仰卧着,一个劲地抽着烟,凝望着屋顶那团深邃幽暗的黑色。两位下士鼾声此起彼伏,好像商量好似地配合默契。他筋疲力尽却并不想睡。伤口抽痛着,每一下都精确又让人憋闷。皮肤里有什么东西很尖利。他想用手把它挖出来。他极度疲倦,一不留神就又被不愿想起的回忆攫住了。他想起了睡在床上的法国小男孩,想起了人们把炸弹投向如画风景时的冷漠无情。他们甚至会把一整舱的炸弹砸向铁道旁一个沉睡中的小村庄,而懒得去想里面究竟有谁。杀戮成了冷冰冰的工业中的一环。他目睹了组织严密的英国皇家炮兵部队的辛勤劳碌,他为他们铺设线路的速度、他们的纪律性、他们的操练和日常训练和团队合作精神而自豪。他们从来不必想自己行动的后果——一个男孩的骤然消失。“消失”。他从记忆仓库里选出这个词时,睡神又击倒了他,虽然只几秒钟的时间。他醒了,躺在自己床上,在牢房里,呆呆地仰望着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又回去了。他可以闻到那儿的气息——水泥地板、桶里的尿、墙上鲜艳的油漆,还听到同一排牢房中其他囚犯的呼噜声。他过了三年半这样的日子。无法入睡,只想着另一个骤然消失的男孩,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消逝的生命。等待黎明来临,等着去倒便桶和空虚的另一天。他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日复一日的愚蠢生活中熬过来的。愚蠢,还有幽闭的恐怖,像一只手扼着他的喉咙。在这儿比在那儿强多了。尽管这儿得藏身在谷仓里,不远处就是溃军,普通人对一个挂在树上的孩子的残肢无动于衷。一个国家,一种文明就要在眼前崩坍。那也还是这里好。那个地方,狭窄的床上,暗淡的电灯下,等待着一片虚无。而这儿,却有郁郁葱葱的山谷,溪流,照耀着杨树的阳光,只要他还活着,谁也别想把它们夺走。而且,这里有希望。我会等你,你要回来。他有机会,有那么个机会回到她身边去。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他装在衣袋里,他还有她最新的通信地址。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生存下去,必须巧妙地离开大道,躲避猛禽般在空中盘旋的俯冲轰炸机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他钻出盖在身上的厚大衣,站了起来,套上靴子,摸索着走过谷仓,到外面去解手。过度劳累让他晕眩不已,但他还不想入睡。他没有理睬农家狗的吠声,他沿着一条小路前行,来到一块绿草如茵的高地,爬上去观望南面天空的道道闪光。这是暴风雨的前兆:德国兵就要来了。他摸了一下最上面一只衣袋,她寄来的诗就夹在袋里的信中间。深夜的噩梦/整个欧洲的犬吠声。她把其他的信装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扣子牢牢扣着。他站在一辆废弃拖车的轮子上,天空的其他部分历历在目。除了北边,哪儿都有耀眼的枪火。溃败之军如今正匆匆地堵挤在一条走廊上,这条走廊随着战事的推进必定愈加狭窄,过不了多久它定会被完全切断。谁落后谁就甭想逃脱。最好的结局也是再次入狱。战俘营。这回他可撑不下去了。法国一旦陷落,战事的结束就会遥遥无期。没办法收到她的信,也没办法回国。即使参加过步兵团,提前解脱也肯定没戏。那只手又扼住了他的喉头。他的未来将会是一千个或是几千个被囚困的夜晚,辗转反侧地回想从前,绝望地等待重生。可是有重生的那一天吗?也许该放聪明一点,现在走掉还不算晚。一直走,一直走,白天黑夜不停地走下去,一直到达英吉利海峡。悄悄溜走掉,让那两个下士听天由命去吧。转身下坡时他却又抛弃了这个主意。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走不了多远,还会很容易摔断一条腿。而且,想想看,迈斯的床垫和耐特尔给法国兄弟的礼物,这两个家伙并不完全是废物。

  循着他们的鼾声,他拽着双脚回到自己的床边。可睡神依然不肯光顾,即使光顾了,也总是猛地袭来。他被无法选择或指引的思绪折磨得头晕目眩。老问题追赶着他,不肯放过他。又来了,又来了。那是他和她惟一的一次见面。出狱六天后,应征到奥尔德肖特附近报到的一天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1939年,他们筹划在斯特兰德大街的乔·里昂纳茶室见面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他早早就到了,拣了个角落里能看到门的座位坐下。自由对他来说依旧如此新鲜。他仰在椅中享受每一天的拥抱——节奏和嘈杂的声响,外套、夹克和衬衫的色彩,伦敦西区的顾客们高声而睿智的交谈,女服务生的周到招待,还有杳无影踪的威胁。这一切如此美好,只有他能独自享受。

  在他身陷囹圄时,惟一得到许可去探视他的异性是他的母亲。那帮人说,对他这么仁慈是怕他精神失常啊。塞西莉娅每个礼拜都给他写信。爱着她,想要为她保持神志清醒,他很自然地把一腔爱意倾注在她的词句上。回信时,他总试图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旧我”,撒些谎来证明他的精神健全。由于对他的精神病医生兼信件检察官的恐惧,他们从不能牵扯到肉欲甚至从不能流露一点感情。他被关押的监狱据说是一座现代化的、开明的监狱,尽管仍不失它维多利亚式的冷酷无情。经过精确的临床诊断,他被认为有过分旺盛的性欲,几近病态,需要别人治疗和帮助,还不能受刺激。就因为羞怯地表达了爱情,一些信件——有他写的也有她写的——给没收了。他们只好在信里讨论文学,用不同的人物当密码。想当初,他们在剑桥的街上多少次擦肩而过却无缘一起谈论这一部部作品,以及作品中的那些幸福或不幸的情侣!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奥尔西诺公爵和奥莉维亚(当然少不了玛尔佛丽奥)、脱爱勒斯与克来西达、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耐特雷先生和爱玛⑴。有一回,绝望中的他提到了被缚在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肝每天被兀鹰啄食一次。有时候她又化身为耐心的格里塞尔德。每当说到“藏书室里的僻静角落”时,他们都明白那是暗指他们无法抑制的对性的渴求。他们也充满柔情,不厌其烦地规划两人生活的图景,连小细节也不漏掉。他向她描述狱中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隐瞒了充斥它每个角落的愚蠢。那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自己会垮掉。这也是不言自明的。她是那么爱他,但她在信中从来没有这么写过。如果能够通过检查,她一定会说她爱他的。他心里明白。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她再也不和她的父母、兄弟说一句话了。他紧紧追踪她前进的步伐,知道她已经取得了护士资格。每当他读到“今天我在藏书室找到了跟你说过的那本解剖学的书。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装模作样地捧读着它”,他就知道她和他一样,也沉浸在那些记忆中,那些每昼每夜都在监狱薄薄的毛毯下让他憔悴不安的记忆。

  她穿着护士装走进茶厅,把他从舒适的迷蒙中惊醒过来。他站立得太快,撞翻了茶杯。因为妈妈留下来给他的外套太大,看起来一点不合身,他有点害羞。,他们坐了下来,四目相视,微微一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罗比和塞西莉娅已鸿雁传情许多年了。密码信件把他们拉得越来越近,可那意念中的亲密在他们面对面地聊天时,在他们开始刻板而机械地寒暄时,显得多么的别扭啊。只有两人天各一方时,他们才懂得他们在信中的关系比现实中的超前了多少步。这一相聚时刻他们已经想象了很久,期盼了很久,却和那理想化的图画不搭边际。他远离人群那么久,已丧失了审慎思考和取舍的自信。我爱你。是你拯救了我。他问她住在哪里。她告诉了他。

  “那么,你和你的女房东相处得还好吗?”

  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怕冷场,怕尴尬,怕寂然无声就是她说再会的前奏。怕她会告诉他,她得回去上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仰仗数年前藏书室里的几分钟。那会不会太过脆弱?她很容易就能回去做她的什么护士长。她现在会不会对我感到很失望?他瘦了不少。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大不如从前。监狱生活教会了他自暴自弃。相反,她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惹人怜爱,特别是当她着护士装之时。他不知道,她也紧张得不得了,说来说去都是废话。她只有故作轻松,对房东的坏脾气轻描淡写了一番。又说了一会儿,她真的在瞧挂在左胸上的那块怀表了,告诉他她的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他们已谈了半小时。

  他和她来到白厅,一起向公交车站走去。在珍贵的最后一刻,他给她写下了自己的地址,一长串令人索然寡味的缩写和数字。他对她讲,基本训练结束前他没法请假,但结束后会有两星期的假。她定定地看着他,有些恼怒地摇着头。终于,他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没来得及说的话全交给这手势了,而她也用着力,当作给他的回应。公交车来了,她还不肯松手。他们此刻伫立在那儿,面面相对。他吻了吻她,先是轻轻地,但随着身体的贴近,他们的舌头纠在一起,他感到了灵魂游离在身体外的绝望、卑微的欣慰。他知道在回忆银行里他已经有了户头,以后几个月就要靠这笔钱度日了。此时此刻,在凌晨时分,在一个法国谷仓里,他正在支取这笔存款。他们越搂越紧,继续热吻。排队等车的人侧着身子绕过他们。有个神经病还在他耳边唧呱不休。她的泪流在他脸颊上,悲伤的她开启芳唇,紧压他的双唇。又一辆公交车来了。她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紧捏了一下他的手腕,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车,不再回头。他看着她找到了座位,车开动了他才想到该和她一起乘车,一路陪她去医院。他开始沿着白厅跑了起来,满怀希望能在下一站赶上她。可车离他越来越远,一会儿就驶向议会广场,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

  受训的日子里他们保持着通信往来。刚摆脱了信件检查,也不用再绞尽脑汁编暗语,但他们依然谨慎小心。已厌倦了仅仅在纸上共同生活,也意识到了那种种难处,他们极力避免比手牵手与“车站之吻”更进一步的行为。他们都用“亲爱的”和“最宝贵的”来向对方诉说爱意,也知道将来注定要在一起,却克制住了更狂野的亲密行为。现在,他们只要保持信件联系,等待属于他们的那两个星期。通过一个在格顿时的朋友的穿针引线,她在威尔特郡找到了一间可供借住的乡村小屋。尽管他们在空暇时光很少想别的人和事,但在信里他们却不想让这段生活一片空白。他们彼此讲诉每天的琐事。她现在在产科工作。每天她都能迎接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的奇迹,还有充满戏剧性和狂喜的时刻。当然悲剧也在上演。与这些悲剧相比,他们自己的烦恼就算不了什么了:死婴,难产而死的母亲,在走廊里号啕大哭的年轻丈夫,被家庭抛弃的惶惑的未成年妈妈,以令人不解的方式唤起羞耻与爱意的畸形婴孩。她给他描述那幸福的结果——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的精疲力竭的妈妈,那一刻,头一次抱自己的宝贝在怀,凝视着一张崭新的小脸,难以言说的快乐在眼中荡漾——这就是塞西莉娅对自己未来默默的呼唤,那她想与他分享的未来。这呼唤给她写作以单纯的力量,尽管实际上他对那受孕过程比对婴儿的出生感兴趣得多。

  而他向她描述他们的阅兵场、靶场、日常训练、大扫除,还有营房。他没有资格去参加军官训练。他要真去了,迟早会在军官食堂里碰到了解他过去的人的。在军队中,他默默无闻。实际上,长期入狱的经历早决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好地适应了部队的条条框框,包括相当恐怖的生活用具检查,毯子得叠得方方正正,标号要排成一条线。和他的队友不同,他还觉得吃的也根本不坏。一天天虽然劳累却充满变化。越野行军给了他一种不敢向别人表述的快乐心情。他胖了,也壮了。他所受的教育和年龄本会使得他在一堆粗人中不大好混,但他的过去弥补了这一切,因此没人找他的麻烦。相反,他们觉得他是能帮他们找到正确路线的鸟群中明智的老鸟儿,而且填表格时也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像她一样,他也把记叙局限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偶尔穿插些惊恐或滑稽的逸事趣闻,比方说新兵在阅兵礼上丢了靴子啦,不服管束的山羊冲进了营区,赶也赶不走啦,还有中士教官在射击场上差点挨了枪子儿啦。

  但是还有一件身外之事,有一个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不能不提起。去年慕尼黑事件后,他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认定战争要来了。他们的训练精简了,强度却加大了。安置新兵的新营地也在紧张扩建中。他不为自己要上战场而担忧,只怕他和她的威尔特之梦受到威胁。她用自己的经历写和他一样的恐惧。她讲了医院为应付突发事件而做的准备——更多的床位,特殊课程,紧急状况训练。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不是全部,令人心动的梦想仍在心中,那么真实却遥远。人们都在说,肯定不会有第二次了。于是他们就继续抱定了希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迫的事困扰着他。塞西莉娅从1935年11月罗比被判刑时就再不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说话了。她不愿给他们写信,也不让他们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妈妈已经卖掉了原先住的平房,搬进了另一个村子。她家里就通过格蕾丝给他们的女儿寄信。也是通过她,塞西莉娅向家人表明她现在很好,不要和他们有任何联系。利昂来过医院一次,可她根本不搭理他。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下午。她一看到他就退回门里去,一直待在里面,直到他走掉。第二天早上他换了个地方等——护士们的宿舍外。她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头都不转一下。他抓住她的肘,她扭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无论他怎么恳求,都毫无所动。

  罗比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多么爱她的哥哥,她和家里人是多么亲密,那房子和花园对她有多么重要。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一想到她是为了他而摧残她自己,他就寝食难安。训练了一个月后,他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这话题,但这一回事情渐渐明了了。

  她回复说:“他们伤害了你,他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爸爸。他们毁了你的人生,也就毁了我的人生。他们居然宁愿去相信一个白痴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的证词。其实,正是他们在鼓励她,不给她反悔的余地。我知道她还小,只有十三岁,可是我再也不想和她说一句话。至于其他人,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既然我已经和他们决裂,我也开始明白他们愚蠢的根源是势利。我妈无法原谅你的出身。我爸爸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想管。利昂原来是个只会咧嘴傻笑,软弱无用,对谁都点头称是的傻子。当哈德曼决定去替丹尼受过时,我家里没人愿意让警察去问他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警察把你抓了去起诉。他们只要自己的事情不受打扰就行。我知道我听上去满腹怨气的。可是,我最亲爱的,我本不想这样。说实在,我对自己的新生活和新朋友真的感到很满意。如今我能感到呼吸的畅快。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了你而生活了。现实一点考虑,你和他们之中我必须二者选一。怎么可能兼得呢?我早做了选择,从未犹疑过。我爱你。我完全信任你。你是我最宝贵的人。是我生存的理由。西。”

  他把这最后几句牢记在心里,此时此刻在黑暗中默念着。我生存的理由,不单是活着而是生存。这才是关键。她也是他生存的缘由。为了她,他才要活下去。他侧身躺着,紧盯着他认为是谷仓出口的地方,等待着第一缕曙光。他急躁得无法人眠,只想快点到海岸去。

  威尔特郡的小屋没有等到他们。还有三星期他的训练就结束时,战争宣告开始。如同蚌的条件反射,军事回应是必然而又迅速的。所有的假都取消了。过了一段时间,取消又改为延迟。他定了个日子,后来改期了,最终又取消了。又过了几天,随着全天二十四小时的通告,铁路乘车证发下来了。在回到新分队报到之前,他们有四天的自由。人们传言,部队就要出发了。她曾试着去重新规划她的假期,并已取得了一点成功。当她再想试时,就没那么幸运了。还没看到他的明信片——他说他要到她这儿来——她就已经踏上了去利物浦的旅程。她要到奥尔德海医院参加严重伤痛护理培训。到伦敦的第二天,他就出发追随着她,向北进发,可是火车慢吞吞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南行的军用列车一律优先啊。在伯明翰的新街站他错过了转车,而下一班车又取消了,他得等到第二天清早。站台上,在难以抉择的混乱思绪中,他踱来踱去,一直踱了半个小时。最后他还是决定折回去。报到晚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她从利物浦返回时,他已经抵达了瑟堡。他生命中最阴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不用说,他们一起承担着痛苦。但她觉得有责任保持乐观,给他慰藉。“我不会逃掉的。”她在到利物浦后的第一封信里说。“我会等你。你要回来。”她是在引用自己的话。她知道他会把这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寄给身在法国的罗比的每封信她都这么结尾,一直到他收到的最后一封。那会儿,撤到敦刻尔克的命令刚刚下达。

  对驻扎在法国北部的英国远征军来说,这是个又长又难熬的冬天。北线无战事。他们成天忙着挖战壕,保障供应线,被派遣去参加夜间演习。对步兵来说,这一任务简直是一场闹剧,因为从来没人解释过这训练的目的何在,况且他们还缺少武器。一下岗位,每个人都俨然成了将军。甚至连级位最低的士兵都断言这场战争不会再在壕沟里打响。可他们所企盼的反坦克武器一直都没运来。实际上,他们已没有什么重型武器了。这段时间他们总在郁闷,总在跟其他小队赛足球,总是沿着乡间小路,背着所有装备,整天地行军,连着许多小时无事可做,只有边听军靴踏在沥青路面上的声音齐步走,边做白日梦。他会沉湎在对她的想念中,心中筹划着给她的下一封信,修炼词句,尽量从枯燥乏味中寻找喜剧。

  这也许是行进在法国的乡间小路上他们与绿色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头一次,蓝色风铃花的烟霭在林中若隐若现,让他觉得有必要修补旧裂痕,创造新开端。他拿定主意,该再次说服她去和她父母建立联系。她无须原谅他们,或又回到那些老的纷争上去。她只要写一封短而明了的信,告诉他们她的住处,她的近况。谁能知晓以后的岁月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他知道,若是她没有趁她父母都还健在与他们言归于好,她的悔恨将永无尽头。假如他没有鼓励她那么做,他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就这样,他在四月里给她写了信。直到五月中旬,他们开始沿自己的铁路线撤退时,她的回信才姗姗而来。不久后,全线撤退到英吉利海峡的命令就下达了。迄今为止,从未与敌军交过火。这封信现在就在他最上面的衣袋里。这是在邮政系统被摧毁前她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我本不想现在跟你谈这个问题。我还没弄清楚该作何考虑,所以我想等我们见了面再说。可看了你的信,我想再不跟你说那实在欠妥。最大的惊奇就是布里奥妮已不在剑桥。去年秋天她没去报到,放弃了她的名额。我很吃惊,因为我曾听霍尔博士说,他们都觉得她会去的。另一个让人惊讶的是,她在我从前工作过的医院里接受护理方面的训练。你能想象布里奥妮端着个便盆吗?在他们口中,我的形象也差不多吧。问题是我们自己付出了代价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梦想家啊。我真同情那些由她来注射的病人。她的信章法混乱,令人费解。她说想要与我会面。她好像渐渐醒悟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很显然,她没去上学和这个有关。她说想要做个有用之人,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我的看法是,她把护理病人当作一种自我惩罚。她想要来见我一面,和我聊聊。也许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这就是我一直等待并要和你一起面对这件事的原因。不过我的确认为她想认错了。我想她愿意正式通过法律渠道修改证词。鉴于你的上诉已被驳回,她这么做可能根本没什么用。我们得多懂点法律才行。也许我该去见见律师。我可不想我们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也许她真的和我的想法不一样。也许她根本就没想把事情搞明白。别忘了她是个怎样的幻想狂呵。

  “在收到你的回信前,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但当你又一次写信来说,我应该和父母联系(我打心眼儿里赞赏你那宽厚的心肠),我想必须让你知道,因为情势可能会起变化。如果布里奥妮无法合法地在法官面前推翻她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她也至少能告诉我们的爸妈。这样他们就能决定他们想干什么了。如果他们能拿出勇气,写封措辞得当的信向你道歉,也许我们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我一直在想念她。她毅然去做护士,切断了自己和过去的纽带。她比我迈出了更大的一步。至少我在剑桥待过三年,而且我有显而易见的理由背弃我的家庭。她一定也有她的原因。我不能否认我有强烈的好奇心,想搞清楚为什么。但是,我亲爱的,我要等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是的,是这样。另外,她还说她有篇文章被《地平线》的西里尔·康诺利拒绝了。这么说,至少还有人能看穿她那拙劣的幻想。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对早产的双胞胎吗?小一点的那个死掉了。是在我当班的一天晚上。孩子的妈妈悲痛欲绝。我们曾听说孩子的爸爸在给一个砌砖工人打下手,所以我想我们会见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个子男人,嘴唇上叼着一根香烟。他那阵儿随着工头被临时抽调到东英吉利去修海岸防御工事,所以到得这么晚。结果呢?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才十九岁,六英尺多高,金发搭在前额上。他像拜伦一样,有一只脚瘸了,所以没有应征入伍。詹尼说他长得就像一位希腊之神。他温柔又文雅,很耐心地安慰他年轻的妻子。我们都被深深地感动了。我还目睹了最悲伤的一幕。他刚在那儿设法使他的妻子平静下来,探视时间就结束了。护士长走了过来,把他和其他人一起赶走了。剩下我们收拾残局。可怜的女孩。不过那已经是四点钟了,规则无情啊。

  “我得赶快去把这封信送到贝尔罕姆的信件分拣处,希望在周末前它能穿过海峡。不过我并不想让这封信在悲伤的调子里结束。实际上,我被我妹妹的转变和那对我们可能存在的意义所振奋。我很喜欢你那个“中士的厕所”的故事。当我把那一段读给姑娘们听时,她们全都笑得像疯子一样。我很高兴联络官发现了你法语的特长,给了你一份能充分发挥特长的工作。他们怎么会埋没了你那么久呢?是你自己退缩不前,不肯展示你的才能吗?你对法国面包的评说太到位了——过十分钟就又饿得呱呱叫了。全是空气,没有一点能让肚子满意的东西。贝尔罕姆原来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差,不过详细情形我要下回告诉你了。我在信里附了一首从去年的旧《伦敦信使报》上剪下的奥登悼叶慈之死的诗。这个周末,我要南下去看望格蕾丝。我会在箱子里替你找你要的霍斯曼诗集的。得赶快走了。每时每刻你都在我心里。我爱你。我会等你。你要回来。西。”

  一只长统靴轻轻推了推特纳的后腰,他醒了过来。

  “起来吧,长官。太阳都出来了。”

  他坐了起来,看了看表。谷仓口是一个蓝黑色的长方形。他估计睡了不到三刻钟。迈斯麻利地把袋子里的草倒掉,把桌子拆了。他们默默地坐在大捆的干草上,点燃了当天的第一根烟。他们走到外面,看见一个土罐,上面盖了一个很重的木头盖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块用细布包着的面包和楔形的黄油。特纳当机立断,用一把长猎刀顺着黄油把这食物分开。

  “万一我们走散了,”他咕哝道。

  他们离开时,一缕阳光已经照在农房上,狗也变得疯狂起来。他们翻过一扇门,开始穿越北面的一块田地。一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下来喝水、抽烟。特纳打开地图。这时,第一批轰炸机——一支由大约五十架海因克尔式飞机组成的编队——已经在头顶轰鸣,也在朝海岸进发。太阳出来了,天空万里无云。对德国空军来说,这是绝好的一天。他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个小时。前面没有路时,特纳就依靠指南针穿过牛群和羊群,越过萝卜和初生的小麦。离开马路,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安全,一个养牛的牧场有十个炮弹坑,一百码方圆里随处可见被炸飞的血肉、骨头和烧焦的皮肤。但大家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特纳困惑地看着地图,猜想他们正位于离敦刻尔克二十五英里的地方。越往前走,就越难避开大道。似乎所有的东西都集中到一起了,他们要跨过河流和运河。想从村庄中抄近路走到桥边,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十点钟刚过,他们再次停下来休息。他们翻越了一道篱笆,来到一条小路上,但是特纳在地图上找不到这条路。不管怎样,方向是对的,路朝着平坦的、光秃秃的土地。继续走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听到几里外传来抵御空袭的射击声,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一个教堂的尖顶。特纳停下脚步,再次翻开地图。

  耐特尔下士说:“地图里又没有骚娘。”

  “嘘,他有点拿不准了。”

  特纳靠在一根篱笆桩上。右脚一踩下,他的腰部就会一阵疼痛。有个尖尖的东西好像要从里面伸出来,把衬衣撑破。他忍不住用食指去摸,摸到的只是一碰就疼的裂开的皮肉。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应该再忍受两个下士的嘲笑了。疲惫和疼痛让他感到烦躁不安,但他什么都没说,尽量把精神集中到地图上。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村庄,但是看不见小路,虽然它肯定是通往那里的,这和他想象的一样。他们应该走这条路,一直走到位于贝尔格-菲尔纳运河上的防御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两位下士还在继续取笑他。他折好地图,继续往前走。

  “下一步怎么办,长官?”

  他没有回答。

  “哦,哦。你得罪那骚娘了。”

  除了高射炮火以外,他们听到遥远的西面传来他们自己一方大炮开火的隆隆之声。抵达村庄时,他们听到卡车缓缓驶动的声音,接着就看见它们排成一长队,缓慢地向北面驶去。当然谁都希望搭个便车,但经验告诉他,车队很容易成为空袭的目标。用脚行走时,你才能听见、才能看见正在靠近的东西。

  他们按一个向右的箭头离开村庄,走上小路,并坐在一个石头制的水槽边休息了十分钟。三吨车、十吨车、半履带式车和救护车正以不到一英里的时速从狭小的转弯处碾过,离开村庄向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路驶去,那条路的左边种着梧桐树。路一直通向北方,前面的地平线上有一片乌云,是油在燃烧,这意味着敦刻尔克到了。现在不需要指南针了。路上到处是废弃的军事用车,但坚壁清野,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远去的卡车的后车厢里,神志清醒的伤兵睁着空洞的眼睛,向外张望。路上还有装甲车、后勤用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摩托车。混在中间的是民用小车、公共汽车、农用货车以及二轮运货车,由男男女女推着或由马拉着,里面塞满家用工具和行李,堆得高高的。空中飘着柴油燃烧产生的烟雾,非常难闻。车队行驶的速度还不如成百上千个正在行走的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背着枪,带着笨重的厚长大衣——在气温升高的早上这成了一种负担。

  和士兵们同行的是随军家属,她们拖着箱子和包裹,抱着婴儿,牵着孩子。穿过机器的轰鸣声,特纳听到惟一的人声是婴儿的哭声。路上还有一些老人独自走着。一个拄着拐杖拖着脚走的老人,穿着上等细布做的新西服,戴着蝴蝶状的领结,穿着毛拖鞋。他走得很慢,又喘着粗气,连车队都超过他了。他这副样子,哪里都到不了啊。路对面拐角处有家鞋店,特纳看见里面有位带着孩子的妇女在和店员说话,而店员的每只手里拿着一只不同的鞋。三人都对身后的行军视而不见。这时,从相反方向开来一排装甲车,徐徐靠近拐角,即使经过战争的洗礼,表面油漆也没有碰掉,它们向南进军,迎战德国先遣部队。即便想尽快战胜德国装甲师,也只能多等一两个小时让撤退的士兵先行通过。

  特纳站了起来,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一闪身跟在两个苏格兰高地轻步兵后面,就这样融入了队列中。两位下士跟随着他。特纳觉得没必要再对他们负责了,因为他们已经加入到了撤退大军中。他睡眠不足,这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下士们的敌意,而且今天他们的冷嘲热讽刺痛了他,仿佛背叛了昨晚建立起的同志情谊。事实上,他敌视身边的每个人。他只关心自己的生存。

  为了甩掉下士,特纳加快了脚步,超过苏格兰士兵和一群修女。修女带着二十多个身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他们也许是某个寄宿学校的残兵散勇,看上去就像他读剑桥前的那个夏天在附近的里尔所教的学生。如今,在他眼里,那仿佛是一段别人的生活,一个逝去的文明世界。他的人生先毁了,接着每个人的都毁了。特纳恼怒地大踏步往前走,虽然他知道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以前,在他随小分队行军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该寻求什么。在他的正右方是一条壕沟,可它太浅了、太容易暴露。他看见路对面有一排树,就溜了过去,来到一辆雷诺轿车前。这时,车的司机斜靠在喇叭上,发出刺耳的电喇叭声,特纳惊跳了起来。他顿时火冒三丈,够了!他转身一跳,冲向车门,猛地将它拉开。里面是个衣着整齐的小个子,穿一件灰色衣服,戴一顶浅顶软呢帽,身边堆着皮箱,后座挤着一家子人。特纳一把抓住他的领带,正要用右手掌扇那张愚蠢的脸时,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不是敌人,长官。”

  迈斯下士紧抓着特纳的手,把他拽了出来。跟在后面的耐特尔,用脚猛地把雷诺车门踢上,他用力过猛,致使侧面车镜掉了下来。看到这一切,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欢呼着鼓起掌来。

  三人穿过路,在树下继续行走。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感觉很暖和,而树阴还没有遮住路面。几辆横卧在壕沟上的车辆已在空袭时被击中。他们经过丢弃的卡车时,看见周围到处是过往部队在寻找食物、饮料或汽油时散落在地的各种供给。特纳和两位下士踏着沉重的步履穿过飘散的打字机色带轴、复式分录账本、锡制桌子和转椅、厨房用具、引擎部件、马鞍、马镫、挽具、缝纫机、足球纪念杯、折叠式椅子、投影机、汽油发电机——投影机和汽油发电机已被人用扔在一旁的铁橇毁坏了。他们还经过一辆救护车,它半陷在壕沟里,一只轮子已不翼而飞,车门上有块黄铜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此救护车为旅居巴西的英国人所赠。”

  特纳意识到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当汽车马达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时,他颈部的肌肉就会放松,头渐渐下垂。脚步一偏,他就会被惊醒过来。耐特尔和迈斯想去搭便车,可是前一天特纳已向他们描述了他在第一纵队所见的一幕——二十个坐在三吨车后的人被一颗炸弹炸死了。当时他蜷缩在战壕中,头钻在涵洞里,腰部中了一块弹片。

  “你们先走吧,”他说,“我还是在这里吧。”

  此事就这样搁下了。特纳不去,他们也不会走——他是他们的幸运之星。

  他们继续往前,跟在更多的苏格兰高地轻步兵的后面。有一位步兵在吹苏格兰风笛,引得下士们用鼻音跟着模仿,听起来很滑稽。特纳作势要走到路对面去。

  “如果你要去打架,我们可不帮你。”

  这时有两个苏格兰人转了过来,相互抱怨。

  “美好的夜晚,美丽的月光,”耐特尔用伦敦腔大声地说着。

  突然头顶上传来手枪的声音。如果他们没有听见,事情将会变得棘手。当他们处于同一平面时,风笛声戛然而止。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法国骑兵全副武装,下马排成了一长队。最前面站着一个军官,他依次向马的头部开了一枪。每一位骑兵都笔直地站在自己的坐骑边,礼节性地把帽子握在胸前。所有的马都耐心地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这种令人联想到失败的仪式让大家心情更为沉重,下士们也没有心情和苏格兰人纠缠搞笑了,而他们正好不必受到干扰。几分钟后,他们经过一个壕沟,里面有五具尸体,三个女人,两个孩子,他们的箱子丢在一边。其中一个女人穿着毛拖鞋,和那位穿上等细麻西装的人一样。特纳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受到影响。如果他想活下去,必须密切注意天空。他很累了,经常会走神。而且此时天气很热,有些人把他们的厚大衣扔在地上。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和平时期,的确可以称之为阳光灿烂。他们现在走在一条长长的缓坡上,他拖着疲累的双腿,腰部感觉更疼,每走一步都得痛下决心。他左脚后跟的一个水疱肿了,他就只好侧着靴边走。他一边走一边从包中取出面包和黄油,但由于口干,无法咀嚼,于是只好又点燃一支烟,以驱除饥饿感,并尽力给自己设定一个最简单可行的任务: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旦社会因素消除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他是世上惟一的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正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大海。他知道,现实社会非常功利。其他人在跟随着他,而他要装得若无其事,保持适合自己的节奏和步伐。他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这大海。六韵步组成的诗句,他此刻正用五个抑扬格和一个抑抑扬格的节拍行走着。

  又走了二十分钟,路变平坦了。他转身望去,只见护送队一直排到山下一里远的地方,而往前则看不到尽头。他们三人穿过一条铁路。从地图上看,离运河还有十六英里。一路走来,多多少少能看见被损坏的设备。半打二十五磅重的枪炮堆在壕沟的另一边,好像是被一个重型推土机推在一起的。前面地势低洼处,也就是来回两条路的交叉口,正在发生一些骚乱。步行的士兵中发出一阵笑声,路边的人群也变得有些嘈杂。他走上前,看见一个英国陆军旧步兵第三团的四十多岁少校,一副老式学校毕业的模样,正指着两块地外一英里远的一丛树林,面红耳赤地嚷嚷着。他想把士兵从列队中拉出来,或者说他试图这么做。大多数人都不理他,而是继续往前走;也有些人笑话他,可是有几位却迫于他的职衔而停了下来,虽说他没有任何个人威望。他们拿着枪围在他身边,脸上一片茫然。

  “你。是的。你过来。”

  少校把手放在特纳的肩上。特纳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停了脚步,向他敬了个礼。两个下士跟在他后面。

  少校长着一撮小胡子,从紧闭的小嘴唇中蹦出一句简短的话:“我们把一个德国佬包围在那片树林中了。他肯定是一名先遣队员。可是他身上还有两支冲锋枪。我们得冲过去把他赶出来。”

  特纳感到一阵寒意,腿也软了。他向少校摊了摊空空的手。

  “凭什么,长官?”

  “凭机智和配合协作。”

  怎么才能抵制这个蠢货呢?特纳太累了,无法想这一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

  “现在,我有两个排的剩余兵力正向东赶来……”

  “剩余兵力”这个词泄露了天机。一听到这里,迈斯忍不住要卖弄一下他取笑人的本事。他打断了少校的话。

  “对不起,长官。我想说一句。”

  “不行,下士。”

  “谢谢,长官。总部下达命令。现情况危急,四面受敌,为防全军覆没,应立即撤离,快速、迅疾、矫捷地向敦刻尔克迸发,不得延误,不得迂回,不得违抗。报告完毕,长官。”

  少校转过身,把食指戳向迈斯的胸口。

  “你给我看这儿。这是我们惟一的、最后的机会……”

  耐特尔下士轻柔地说:“长官,这是戈特爵士起草、并亲自发出的命令。”

  在特纳看来,如此这般地跟一位长官说话是非同寻常的,当然也是冒极大风险的。少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他似乎以为刚才是特纳在说话,因为接下来这番话是对着特纳说的。

  “撤退简直就是一场血腥屠杀。看在上帝的分上,伙计。这是你展示果断和决心的最后一个绝佳机会。而且……”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然而,在特纳看来,一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似乎已降临在这耀眼的晌午。这一次他没有入眠。他越过少校的肩膀,眺望着队伍最前端。远处,在离道路大约三十英尺的空中,一块中间凸突、看似厚木板的东西横悬在烈日下。他听不进上校的话,也没什么自己确切的想法。这一水平的幻象悬浮在半空中,丝毫没有变大;虽然他渐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宛似在梦中,既无法回应,也不能移动四肢。特纳惟一能做的就是张开嘴巴,却又发不出声;即使发得出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接着,当轰炸声又铺天盖地响起时,他一下子喊了出来:“快跑!”他向最近的掩体冲去。这是最模糊、最不军事化的命令,但他感到两个下士就跟在身后不远处。他恍惚在梦中,这种状态令他跑不快。不是由于肋骨处的隐痛,而是什么东西在刮他的骨头。他任凭厚大衣滑落下来。前方五十码处,一辆三吨重的货车侧翻在地上。那个黑黑的布满油污的汽车底盘,那个鳞茎状的差速器是他惟一的避难所。他必须尽快到那里,时间紧迫。一架战斗机正猛烈地向队列开火,喷溅的火光正以每小时二百里的速度向道路前面漫延,炮火打在金属和玻璃上,如同下落冰雹。驻守在几乎无法动弹的车辆里的士兵没有反应,司机们只是通过挡风玻璃注视着,他们正位于特纳几秒钟前所在的地方。坐在货车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陆军中士端着枪,站在路中间。一位女人尖叫着,随之大火扑向了他们。正在这时,特纳纵身一跃,躲到了那辆整个翻转的货车之下。炮火鼓点般密集地落在车上,连钢架结构都被震动了。伴随着战斗机的轰鸣声和忽隐忽现的影子,炮火继续向前扫射,给队列造成了猛烈的打击。特纳藏身于前轮底盘的黑暗中,油箱中的油散发出格外清馨的气味。在等待另一架飞机轰炸的过程中,特纳像胎儿般地蜷缩着,抱着头,眼睛紧紧地闭着,渴望生还。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昆虫们发出晚春的低吟,鸟儿们在适时的停顿后又开始歌唱。伤员仿佛从鸟儿那里得到暗示,开始呻吟和叫喊,受惊吓的儿童也哭了起来。和往常一样,有人开始诅咒皇家空军。当耐特尔和迈斯出现时,特纳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们一起转身向少校走去。此时上校坐在地上包扎右手,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子弹从这儿径直穿过,”当特纳等人走近时,他说。“真是非常幸运。”

  特纳他们扶他站了起来,搀着他走进一辆救护车,一位皇家陆军军医队上校和两个护理员已经开始救治伤员,但他摇了摇头,独自站在那儿。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变得很健谈,声音也柔和了些。

  “他的机枪一定是ME109型。那大炮差点夺去我的手。你知道吗,就差两厘米。他肯定和部队走失了,归队途中看到了我们,禁不住就朝我们开火了。不能怪他,真的。不过这意味着更猛烈的炮火马上就要来临。”

  他先前召集的六七个士兵已从沟中把枪捡起来,走了出来,准备各自离去。一看到他们,少校清醒了过来。

  “行了,伙计们。排成一列。”

  他们似乎无法抗拒他,就排成了一队。少校哆嗦了一下,对特纳说:

  “你们三个,跑步出发。”

  “其实,老兄,说句实话,我想我们还是不去吧。”

  “哦,我明白了,”他眯眼看了看特纳的肩膀,仿佛看到了高级军衔的徽章。他用左手敬了个善意的军礼。“既然如此,长官,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出发了。祝我们好运吧!”

  “祝你们好运,少校。”

  他们看着少校命令他那支不情愿的小分队向树林进发,而那边正布着机枪等着他们。

  纵队整整半个小时没有移动。特纳听从皇家陆军军医队上校的安排,帮担架队运送伤员。后来他在货车上为伤员们找到了位置,但两个下士却不见了。他在一辆救护车后面搬运物品。看着忙忙碌碌的上校正在缝合一个头部伤口,特纳感到旧时的抱负在暗潮涌动,但脑部供血不足使他记不清课本中的内容。他们所在的路上共有五个伤员,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并没有人死亡,虽然那位端着步枪的军士被击中了脸部,生还可能性很小。三辆前端中了弹的汽车被推离了路面,里面的汽油用管子吸了出来,而且,为了保险起见,用子弹打穿了轮胎。

  所有这些完成后,纵队前面还是没有动静。特纳捡起厚大衣,继续往前走。他口渴极了,无法再空等下去。一位膝盖中弹的比利时老妪已喝完了他的最后一滴水。嘴里的舌头有点肿大,现在他只想找点喝的。不过还得密切注意天空。他经过一个个情景相似的地方:车辆软瘫在路上,伤员被一一抬进了货车。他走了十分钟,突然在一堆泥土旁的草地上看到迈斯的脑袋。那儿离他大约有二十五码远。一片白杨树投下深绿色的树阴。特纳朝它走去,虽然他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最好继续前行。一走近,他发现迈斯和耐特尔站在一个齐肩深的洞中:他们在挖一个坟墓,已快挖好了。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俯面躺在土堆那边,一道深红的斑迹从白衬衣背领一直延到腰上。

  迈斯靠在铁锹上,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我想我们还是不去吧。’太好了,长官。下次我一定记住。”

  “‘迂回’这个词用得太棒了。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他吞掉了他妈的一本字典。”耐特尔下士自豪地说。

  “我以前喜欢玩纵横填字游戏。”

  “那么‘四面受敌,全军覆没’呢?”

  “那是去年圣诞节军士聚会上的音乐派对上听来的。”

  他和耐特尔仍然在墓穴中,为特纳唱起了跑调的赞歌。

  四面受敌,全军覆没,

  放眼展望,吉少凶多。

  他们身后的纵队开始移动了。

  “把他埋了吧,”迈斯下士说。

  三人把男孩抬起,背朝下轻轻放下。他的衬衣口袋上别着一排自来水笔。下士们没有为他举行葬礼。他们开始往坑里铲泥土,不一会儿,男孩就消失了。

  耐特尔说:“多么英俊的孩子。”

  两位下士用细绳把两根帐篷柱绑成一个十字架,耐特尔用铁锹的背面使劲把它敲入土中。一切完毕后,他们又回到了路上。

  迈斯说:“他本来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他们不希望他留在壕沟中。我以为他们会来为他送行,可是他们处境艰难。我们最好告诉他们他在哪里。”

  然而上哪里去找男孩的祖父母呢?他们继续往前赶路。特纳取出地图,说:“密切注意天空。”少校说得对——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匆匆过后,还会返回的。其实此时它们应该折回来了。贝尔格-菲尔纳运河用深蓝色鲜明地标在地图上。特纳急不可待地想早点到达运河,那是因为他口渴难耐啊。他真想把脸埋在蓝色的水中,饱饱地喝上一顿。这不禁令他想起童年发烧时的情景:那狂野而令人生畏的发热,为寻求凉爽而在枕头上的辗转,搭在额头上的母亲的手。亲爱的格蕾丝。特纳触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皮肤干薄如纸,他感到伤口周围的炎症正在加重,皮肤变得紧绷、不适。什么东西正从衬衣里渗透出来,但不是血。他想悄悄地自我检查一下,但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护送队正以一如既往、不屈不挠的脚步向前行进。路一直通向海岸——现在不会有捷径了。他们渐渐靠近时,发现北面的天空乌云密布。必定是敦刻尔克炼油厂在熊熊燃烧。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于是,特纳又开始低头默默跋涉了。

  现在,路的两边再也没有悬铃木来抵挡空袭。少了这层遮挡,这条长长的扁S形路在起伏的地势上变得一览无遗,容易遭受打击。他在无谓的交谈和邂逅中浪费了宝贵的体力。疲劳使他表面上看起来欢欣鼓舞,勇往直前。此刻,他放慢了步伐,以便与他的靴子合拍——他要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切障碍都必须被鞭策他前行的力量所战胜,哪怕这一优势微不足道。在天平的一头是伤口、干渴、水疱、疲劳、酷热、下肢的疼痛、斯图卡式轰炸机、远途、英吉利海峡;在天平的另一头是“我会等你”以及她说这句话时的美好记忆——如今他已将它视为圣地。还有害怕被生生逮住。他最销魂荡魄的记忆——藏书室里属于他们的寥寥数分钟,白厅中的热吻——由于经常被拿出来回味,而逐渐变得不像当初那么浓郁。他背诵着她信中的某些片断,他回忆起喷泉边的花瓶之争,他记得双胞胎失踪那天用晚餐时她那温暖的手臂。这些记忆支撑着他,虽然不是很容易。几乎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明白了自己置身何地。它们处在时光分水岭遥远的另一边,就像公元前和公元后那样泾渭分明。在入狱前,在战争前,在面对尸体无动于衷前。

  看了她最后一封信后,他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特纳触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就像是行一个屈膝礼。信仍在那里。在天平上,这是一些新的东西。他可以昭雪洗冤,拥有纯净的爱情了。仅仅体味这一可能性就让他想起,多少往事已成烟云。如今他对人生的品位,从前一切的抱负和快乐,都丝毫没有减弱。未来将是一次再生,一次凯旋归来。他可以恢复从前的他。想当初,在黄昏时分,他穿着盛装,穿过萨里公园,踌躇满志地憧憬着未来;他走进那座房子,满怀激情地和塞西莉娅做爱——不,让他把这个词从下士们的口中解救出来吧。当别人在露台上品尝鸡尾酒时,他们却在性交。故事——那天傍晚漫步时,他一直在筹划遐想的故事——可以延续。他和塞西莉娅不会再分离了。他们的爱情会有发展的空间,会有成长的家园。他不会手拿帽子,四处向那些躲避他的朋友募集道歉;他也不会自负纵骄,不可一世,拒他们于门外。他很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想要找回自己。犯罪记录被注销后,他可以在战争一结束就申请攻读医学院,甚至现在就去卫生队任职。如果塞西莉娅和家人言和,他也不会恼怒,他会和他们保持距离。他绝对不可能与艾米莉或杰克交往过密。想当初,她凶狠地将他送上了法庭,简直不可理喻;而杰克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扭身走了,躲进了内政部。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什么都显得很简单。在路上,在沟里,在人行道上,他们看见日渐增多的尸体,有几十人,都是士兵和平民。阵阵恶臭扑面而来,悄悄地钻进了他衣服的褶裥。护送部队进入一座被轰炸过的村庄,抑或是小城镇的郊区——这里一片废墟,难以辨认。但有谁会在意呢?谁会深究这其中的区别,把村庄的名字和这个日子载入史册呢?谁又会持有说服力的论据去兴师问罪呢?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原先的模样。没有了细节,也就无法构成全貌。废弃的商店、设备和车辆满街都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由于横尸遍野,他们只得走在路的中间。护送队已不再往前,所以影响还不算大。士兵们从车辆中爬了出来,在砖瓦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伤员们则留在货车中等待。空间越来越窄小,人群越来越拥挤,人们越来越烦躁。特纳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他会被昭雪洗冤的。从这儿的情势看,你不必费事地抬起脚,以免踩到某个死去妇女的手臂。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道歉或称赞。如果昭雪洗冤了,那是多么的纯粹啊。他就像一个坠入情网的人,以单纯的渴望憧憬爱情。他向往这个境界,就像别的士兵向往家中的壁炉、分配的食物或原先的工作。如果在这里清白是重要的,回到英格兰没有理由不是这样。让他的名声得到洗刷吧,然后,让每一个人都改变他们的看法吧。他已经付出时间的代价,现在他们必须有所表示了。他的目标简单明了:找到塞西莉娅,爱她,娶她,毫无屈辱地生活。

  然而,在这一切中,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即使敦刻尔克十二英里以外的废墟也难以将其勾勒出轮廓。那就是布里奥妮。塞西莉娅说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理性的人,但此时他似乎不具备这一品性。如果塞西莉娅要和家人团聚,如果姐妹聚首,他就躲不开她。但他能接受她吗?他能与她同处一室吗?她说要赦免什么的,可他用不着赦免,因为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要赦免也是赦免她自己。她的良心再也无法承受自己犯下的罪孽啊。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吗?是的,没错,1935年她只是一个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他和塞西莉娅一遍又一遍地对对方说。是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用谎言把一个男人送进监狱。并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这样目标明确、心怀恶意、持之以恒、从不动摇、从不疑虑。没错,她是个孩子,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在监狱中想入非非。他幻想着要羞辱她,他想出了十几种报复她的方式。有一次,在法国,在那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周,在白兰地的刺激下,他甚至想象她倒在他的刺刀尖下。布里奥妮和丹尼·哈德曼。憎恨布里奥妮是不理智的,也是不公平的,但至少能让他排遣心中的郁闷。

  如何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思维呢?只有一种解释:那是1932年6月的一天,一阵淫雨和狂风过后,它突然降临,因而变得格外美丽。那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早晨,异乎寻常的暖和、温煦的阳光以及新生的树叶,都预示着真正的夏天即将到来。他和布里奥妮越过特赖顿泉池,跨过矮矮的篱笆和杜鹃花,穿过那扇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来到那条窄窄的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她显得很兴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她大约十岁,刚刚开始写小故事。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得到一本装订好的有插图的故事,故事描述了爱情的萌发、困难的克服、重逢和婚礼。他们向河边走去,因为他答应要教她游泳。当他们把屋子抛在身后,她也许就开始讲述起她刚写完的一个故事或正在读的一本书,或许她还牵着他的手呢。她是个十分文静、认真的小姑娘,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显然与她的年龄不相符。这样的倾诉是异乎寻常的,不过他很愿意听。对他来说,那也是一段令人兴奋的时光。当年他十九岁,考试已基本结束了,而且他感觉考得不错。他很快就要结束中学生涯。在剑桥大学的入学面试中,他表现良好,两周后他将去法国一所教会学校教英文。那天,天气灿烂而温暖;高大的山毛榉和橡树几乎纹丝不动;光线穿过新生的嫩叶,像珍珠般洒在去年枯黄的叶子上,看上去就像一泓泓池塘。这一壮丽的景象,在年少而自视甚高的他看来,仿佛预示着他似锦的前程。

  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心满意足、似听非听地听着。他们来到林间小道,它一直通向长满青草的宽阔的河岸。他们朝上游走了半英里,又重新进入树林。这里,在河的转弯处,在悬垂的树枝下,就是布里奥妮祖父时代开掘的一口龙潭。一道石头砌成的低坝减慢了流速,使这里成为一个理想的跳水和潜水之处,但不适合初学者。你可以从低坝上走过,或从岸边跳入九英尺深的水中。他跃入水中,踩着水,等候着她。他们从前年的晚夏就开始游泳课程了,那时河水较浅,水流徐缓。现在,即使在池潭中也会有一些滞缓的旋涡。她只顿了一瞬间,就尖叫着从河边扑向他的臂弯。她在水中练习踩水,直至水流把她带到坝边,然后他引着她穿过潭渊,重新回到岸边,让她从头再来。由于荒废了一个冬天,因此在她蛙泳时,他必须用手托着她,加上他自己还要踩水,游起来就有些困难。一旦他放开手,她只能游三四下就会沉下去。她发现逆水向上游时,能在水中保持不动,她为这一发现而兴奋不已。但她在水中根本停不住,每次都被冲回低坝。她会在那里紧紧抓住一个生锈的铁环,等着他,她白皙的脸庞在长满苔藓的灰黄壁边和略呈绿色的水泥旁显得生动有致。她把这种方式美其名曰“游泳登高”。她还想继续玩,但水实在太冷了,而且这样折腾了十五分钟,他已经累坏了。于是他不顾她的抗议,把她拉到岸边,将她托出水面。

  他从篮子里拿出衣服,走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去换。回来后发现她依然站在岸边,就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肩披着毛巾,凝望着水面。

  她问:“如果我落水了,你会救我吗?”

  “那当然。”

  他边说边俯身弯向篮子。他听见——但没有看见——她跳进了水中。毛巾落在岸上。池潭中没有她的踪影,只有一圈圈荡漾的涟漪。突然她钻了出来,吸了口气又沉了下去。情况紧急!他想冲向低坝,从那儿把她捞上来,但水面呈现混浊的绿色,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能在水下靠触觉找她了。没有别的选择——他步入水中,鞋子、夹克,什么都来不及脱了。他几乎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手臂,就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下,用力将她举起。他惊奇地发现,她正屏住气,接着又开心地笑出声来,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推到岸上,然后,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异常艰难地爬上了岸。

  “谢谢,”她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你这样做简直太愚蠢了。”

  “我想让你救我。”

  “难道你不知道差点就被淹死了吗?”

  “你救了我呀。”

  一忽儿忧虑,一忽儿释怀,他不禁怒火中烧。他近乎咆哮着说:“你这个傻丫头,你差点要了我们两个人的命。”

  她默不作声。他坐在草地上,把鞋子里的水倒出来。“你沉在水下面,我无法看见你。我的湿衣服直把我往下拖。我们两个都可能被淹死。难道你是这样开玩笑的吗?是不是呀,嗯?”

  她理屈词穷了。她穿好衣服后,两人沿着小路往回走,布里奥妮在前面,他咯吱咯吱地跟在后面。他很想到空旷的园林里晒晒太阳。他得步履艰难地走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回平房换衣服,但他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去。他想,她已经不是小孩了,理应为她自己的行为道歉。她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也许在生闷气,但他看不见。他们走出林子,穿过那扇小门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用一种直截了当,甚至是挑战性的口吻对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救我吗?”她哪里是在生闷气,她分明对他摆起了架势。

  “不知道。”

  “不是很明显吗?”

  “不,看不出来。”

  “因为我爱你。”

  她抬起下巴,勇敢地说道。她说的时候眼睛眨得飞快,她为自己揭开了这一重大事实而眼缭目眩。

  他强忍住笑。他竟然被一个小女生所暗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和任何人说这三个字时一样:我爱你。”

  这一次,她的话语带着些许忧伤。他意识到应该抵制诱惑,不能取笑她,但这是何等的困难啊。他说:“你爱我,于是你就跃入了河中。”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救我。”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会冒生命危险救你,但这并不表示我爱你。”

  她微微挺了挺身子。“谢谢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这些话肯定来源于某一本她最近阅读过的书或她自己创作的书中。

  他说:“不用谢。但以后千万别这样了,为我也为别人。你答应吗?”

  她点了点头。临别时她说:“我爱你,现在你知道了。”

  她向屋子走去。他站在阳光下,哆嗦了一下,目送她远去,直至她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他也踏上了回家之路。在去法国前,他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她。九月份回来时,她已经去寄宿学校了。不久,他就去了剑桥大学,十二月的圣诞节又是和朋友一起过的。他再见到布里奥妮已经是来年的四月了,而那时这一切都淡忘了。

  真的忘了吗?

  他有足够的时间,太多的时间,去独自思考。除了六月的那一天,他记不得与她作过其他不寻常的交谈,他想不起此后她有过怪异的行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或愠怒的脸色,表明她少女时代的激情还在滋长。他几乎每个假期都回萨里郡,因此她有很多机会可以把他从平房里叫出来,或给他递纸条。当时,他正忙于新生活,沉浸在新鲜的大学生活中,而且,他那时有意识地想和塔利斯一家保持距离。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迹象被他忽略了。三年来,她对他渐生情愫,她肯定把这种感情埋在了心底,通过幻想使之越发强烈,或者在她的小说中对其进行加工润色。她是那种生活在幻想里的女孩。河边发生的一幕足以让她一直念念不忘。这种推测,或者说信念,定格在记忆中的一次邂逅中——黄昏时分在桥上的相遇。多年来,他一直在仔细推究那次穿越园林的漫步。她可能事先知道他已受邀与他们共进晚餐。于是她就等在那里,光裸着双脚,穿了一件肮脏的白连衣裙。太蹊跷了。她可能一直在等他,也许正在准备她小小的演说,甚至坐在桥的石栏上大声地排练呢。当他终于来到时,她却窘迫得开不了口了。这是一种迹象吧。在那时,他就感到奇怪:她怎么不说话呢?他交给她一封信,于是她就跑开了。几分钟后,她就打开了信。她惊呆了,不仅仅被信中的某一个用词。在她心目中,他钟情于她姐姐,就是对她的爱恋的背叛。后来,她又在藏书室里看见了最糟糕的一幕,这时,她的一切幻想全击碎了。起初,失望和绝望向她袭来,然后是与日俱增的痛楚,最后,凭借黑暗中一个绝佳的机会,在寻找双胞胎的过程中,她为自己报了仇。她指证了他——除了她姐姐和他母亲,没有人怀疑她。他能理解那种冲动,一念之间的恶意和孩子气的破坏欲。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女孩对他怨恨之深,以及她想方设法编造故事送他去旺兹沃思监狱的执着不挠。

  现在他也许就要昭雪洗冤了,为此他深感欢欣。他承认,她重新走回法庭,否认自己发誓后所做的证词是需要勇气的。但他不会因此就把对她的恼怒一笔勾销。是的,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但他并不原谅她。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那是一种永久的伤害。

  前方更加混乱,更加嘈杂。不可思议的是,一支装甲部队顶着车流、士兵和难民艰难地向前推进。人们挤进废弃的车辆空隙中,或紧贴在被炸的残墙断垣边,勉强让出一条路。这是一支法国纵队,充其量不过是一支先遣队,有三辆装甲车,两辆半履带式车,两辆部队运输车。没有任何志同道合的迹象。在英国军队看来,法国人拆了他们的台。他们不愿意为祖国而战。英兵被挤到一边而愤怒不已。他们高喊着“马其诺”,借此诅咒和嘲笑他们的盟军。对法军而言,他们肯定听说了有关英军撤退的谣言,而他们正被派往后方镇守。“懦夫,回到船上去吧,回到裤裆里去吧!”他们骂完就走了。在一团柴油燃烧的烟雾中,人群重新聚拢,继续向前。

  他们向村庄里仅存的房屋走去。特纳看见前面一块地里,有个男人带着牧羊犬,赶着马在耕田。就像鞋店里的那几位女士,这个农夫似乎对经过的部队熟视无睹。这些人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战争是热衷此道之人的爱好,在他们眼中,战争非同小可,就像猎狗死命追杀猎物。刚从树篱边开过的一辆车后坐着一位妇女,正专心地编着什么;一座新房子前面空荡荡的花园里,有个男人正在教他的儿子踢球。是的,人们继续播种耕耘,庄稼依然会生长,有人会来收割,把它磨成粉,也有人会把它吃掉。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死的……

  特纳浮想联翩。突然,耐特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上指了指。远去的法国纵队一片混乱嘈杂,掩盖了空中的轰鸣声,但却能清楚地看见至少有十五架飞机在路的上空盘旋。它们位于一万英尺的高空,在蓝天上看起来像一个个小点。特纳和两位下士驻足观看,附近的每个人也都看到了。

  一个疲倦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说道:“我操,皇家空军去哪里了?”

  另一位会意地说:“它们是冲法国佬去了。”

  仿佛是要反驳他的话,一架飞机呼地离开队列,在他们的头顶开始近乎垂直的俯冲。开始的几秒钟,他们并没有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寂静,一片寂静。耳朵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即使此起彼伏的狂叫声也不能减缓压力。“隐蔽!”“散开!”“散开!”“赶快跑!”

  难以移动。他能从容不迫地行走,他也能停下来,但是要离开路面开始奔跑却很艰难,需要搜索记忆,方能明白这些陌生的命令。他们在村庄的最后一座房屋边停了下来。屋子前面是个谷仓,两侧是农田,就是那个农夫耕种的地方。此时他和狗站在树下,就像在躲避一场阵雨。他的马依然套着犁,沿着未耕耘的田垅吃着草。士兵和平民从路上四散离去。有位妇女怀抱一个正在哭的孩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但她又改变主意,跑了回来,站在路边不知该何去何从。走哪边呢?谷仓前的空地还是农田?她的伫立不决反而让他作出了决定。当他推着她的肩膀往门边冲去时,轰鸣声加大了。噩梦成了一门学问。某人,纯粹的一个人,还有时间去幻想这魔鬼般的嚎叫。旗开得胜啊!这种声音来自恐慌本身,它拼命地想毁掉什么。他们各自都很清楚,濒临绝灭之祸的是他们啊。你需要独自承受这种声音。特纳引着那个女人穿过门。他想让她与他一起跑进田地中央。既然他已经碰了她,既然他已为她作了决定,于是他觉得就不能抛弃她了。但是怀中的男孩至少六岁了,抱着很重,这样他们根本无法往前走。

  他把孩子从她怀中拽了过来。“快走,”他喊道。

  一架德国斯图卡式俯冲轰炸机装载着一枚千磅重的炸弹。对地面上的人来说,这时应该尽快离开建筑物、车辆和人群。通常,飞行员不会把他宝贵的炸弹浪费在田野中某个孤立的目标上。但若是调转回来攻击,那就另当别论了。特纳曾看见他们猛追一名正在短跑冲刺的人,他们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嬉戏。特纳腾出一只手抓住女人的手臂。男孩尿湿了裤子,在特纳耳边尖叫。那位母亲看起来似乎跑不动了。她伸出手哭喊着,要抱回儿子,而孩子也在他的肩膀上扭动着,想要挣脱他,想要回到母亲的怀抱。这时传来炸弹落下时尖利的啸叫声。据说,如果你在炸弹爆炸前听见落下的声音,那么将必死无疑。他拉着女人一起纵身卧倒在草地上,并把她的头往下按。伴着一声轰天巨响,地面震动起来。他半俯在地上,把孩子护在他身下。震波把他们掀离地面,脸被飞溅起来的泥土打得生疼。他们听见斯图卡式轰炸机正向上爬升,同时他们又听见另一颗炸弹的呼啸声。炸弹击中了离他们不到八十码的路面。他把男孩夹在手臂下,用尽全力想把女人拉起身。

  “我们还得继续跑,因为我们离路太近了。”

  女人回答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懂。他们又跌跌撞撞地向田中央跑去。特纳感到身上的疼痛就像火烧一样。男孩在他的臂弯里,而女人似乎又在往后拉,想把儿子抱回去。这时,田里已有成百上千号人,都尽力向远处的树林跑去。听到炸弹的呼啸声,大家都蜷伏在地上,可是那个女人对潜在的危险一点都不警觉,他只好又拉着她卧倒,这次他们把脸贴在新翻垦过的土里。炸弹的呼啸声越来越尖锐,女人大声地喊着,仿佛在祈祷着什么。这时他才意识到她说的不是法语。炸弹在远处的路边爆炸了,大约一百五十码开外。但此刻第一架飞机又转向村庄,降低高度开始扫射。男孩已吓得哭不出声了,他母亲也不肯站起来。特纳指着正从屋顶掠过的轰炸机。他们正处在它的飞行轨道上。没有时间争论了,但她不想动弹。他纵身跳入犁沟躲了起来。机枪在耕地里波浪扫射的声音和引擎的轰鸣声从他们身边掠过。一位受伤的士兵在大喊大叫。特纳站了起来,但女人不肯拉着他的手。她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儿子,用佛兰芒语和他说话,不停地抚慰着他。她一定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向你保证。特纳一句佛兰芒语也听不懂。不过不懂也无所谓,因为她对他简直视而不见。男孩正透过母亲的肩膀茫然地盯着他。

  特纳往回走了一步,然后就跑了起来。他踉踉跄跄穿越犁沟,这时轰炸又开始了。沃土粘住了他的靴子。只有在噩梦中,脚才会如此沉重。一颗炸弹落在通往村庄中心的路上,货车就停在那里。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在炸弹落下时,他还来不及趴下。爆炸产生的冲力把他甩到了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他脸朝下趴在泥土上。苏醒过来后,他发现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都是污泥。他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但嘴里干干的,没有唾液;他想用手指挖,却越加糟糕。他对污物大加戏语,又对肮脏的手指调侃了一番。他把脏物从鼻子上吹掉。他的鼻涕黑乎乎的,堵住了嘴。树林就在附近,那里也许有溪流、瀑布和湖泊。他想象着天堂的情景。当一架俯冲而下的斯图卡式轰炸机又一次发出愈来愈响的轰鸣声时,他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方位。是解除空袭警报吗?他的思维好像也被阻住了。他无法吐咽,无法自由呼吸,也无法思考。当他看到农夫和狗依然在树下耐心地等待时,他的大脑才恢复了运作,才记起了一切。他转身向后看去。刚才那位女人和她儿子所在的地方,此刻已成了一个弹坑。他看着它,觉得自己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儿。这就是他必须撇下他们的原因。他的任务是活下去,虽然他忘了是为什么。他继续朝树林走去。

  他走了几步,来到了一片树林中。他背对一棵小白桦树,坐在大树下面的新生灌木中。他满脑子想的就是水。树林里躲着二百多号人,包括几位挣扎着进来的伤员。不远处,一位平民在痛苦地哭喊着。特纳站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新生的树叶只能勾起他对水的渴望。路上和村庄上空的轰击仍在继续。他拨开地面上的落叶,用头盔挖起地来。泥土湿湿的,可是即使挖到十八英寸深,也没有水渗入挖开的洞中。于是他坐了下来,一边想着水,一边试着用袖子擦去舌头上的污泥。每当有斯图卡飞机俯冲而下时,他就不由自主地一阵紧张,全身蜷缩,虽然每次他都以为自己没有力气了。临近结束时,敌人返回来向树林扫射,但毫无结果,只让树冠上的叶子和枝条抖动了一下。然后飞机就离开了。随之而来的是笼罩在田野、树林和村庄上空前的寂静,甚至听不到鸟叫声。过了一会儿,从路边传来解除警报的汽笛声,但没人动弹。他想起了上次的情景。由于受到反复的恐怖袭击,他们一片恍惚,万分惊惶。每当飞机俯冲而下,人们便战战兢兢,纷纷躲入角落,听任死神的摆布。如果死神没有降临,他们就得一次次地重新经受磨难,而恐惧丝毫没有减弱。对幸存者来说,斯图卡式轰炸的结束意味着中风后的瘫痪,一次又一次中风后的瘫痪。这时中士和低级军官们就会跑过来,用脚踢着士兵,命令他们站起来。但他们已疲惫不堪,溃不成军了。

  就这样,他和其他人一样,茫然地坐在那里。第一次轰炸时,他也是这样,那时他正在一座村庄的外面,但那个村庄的名字他已想不起了。这些法国村庄用的是比利时名字。他与部队失散了,而且,更糟糕的是,身为步兵的他竟然丢失了步枪。那是多少天以前的事了?不得而知。他检查了一下那把塞满了泥土的左轮手枪,卸下里面的子弹,随手把枪扔进了灌木丛。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喏,给你。格林·霍华德家的赠品。”

  迈斯下士递给他一个水瓶——其主人已战死沙场。这水瓶几乎满满的,于是他就猛喝了一大口,想先漱漱口,但这纯粹是浪费。他把污泥连同剩下的水一起喝了下去。

  “迈斯,你简直是个天使。”

  下士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该走了。听说比利时佬已全线溃败了。也许,我们的东线会被切断。还有好几英里路呢。”

  他们在穿越田地往回走时,碰到了耐特尔。他拿着一瓶酒和一块阿莫牌巧克力条。于是三人传递着享用这一美味。

  “味道好极了,”特纳边说边喝了一大口。

  “没用的法国佬。”

  农夫和他的牧羊犬又回到了犁的后面。三位战士向弹坑挺进。那儿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柯达炸药的气味。这个洞坑看上去像一个完全对称的倒转圆锥体,边缘很光滑,似乎被精心筛网和耙理过。这里丝毫没有人的痕迹,没有一丝衣服残片或鞋子碎皮。母亲和孩子全都蒸发不见了。他停下来想弄个究竟,但下士们急于赶路,推着他往前走,很快他们就在路上和落伍士兵会合了。前面的路容易多了。扫雷工兵把推土机开进村庄,以便扫清交通障碍。前面,熊熊燃油浓烟滚滚,仿佛一位火气冲天的父亲矗立在山水之中。高空嗡嗡飞行的轰炸机在天空中形成两道气流,一道向目标攻击,一道从目标返回。在特纳看来,他也许正在走向屠宰场。但是每个人都在向那儿走去,他也别无他途可想。他们行走的路将把他们带往云烟的左边,敦刻尔克的东面,比利时的边境。

  “布雷敦斯,”他说,想起了从地图上看来的地名。

  耐特尔说:“我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

  有些人脚上长了水疱,几乎不能行走;还有些人赤裸着双脚。一个胸口受伤流血的士兵躺在一辆古老的小推车里由同伴推着走。一个中士牵引着一匹二轮马车的马,马背上驮着一位军官,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他的手腕和脚都用绳子绑着。有些战士骑着自行车,大多数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个来自高地轻步兵团的通信兵骑着一辆哈利戴维森牌摩托车前来,流血的双腿无力地垂着,后座上有一个手臂上缠着厚厚绷带的人在帮他踩踏板。一路上随处可见被丢弃的厚大衣,因为他们觉得太热,不想再随身携带。特纳已说服下士,叫他们千万不要扔掉大衣。

  走了一个小时,他们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重击声,就像一座大钟在滴答作响。他们转身向后看。一眼望去,一扇平放着的大门仿佛沿路朝他们劈面而来。其实这是一队排列整齐的威尔士卫兵,斜挎着枪,由一位二等陆军中尉带领着。他们经过时步伐统一,双眼凝视前方,手臂摆得高高的。落伍士兵们站在路边,让他们先行通过。虽然这是愤世嫉俗的时代,但没有人敢发出反对的嘘声。这种纪律和凝聚力的作秀令人羞耻。当卫兵们嗵嗵嗵地走远时,其余的人才如释重负。他们回味着刚才的一幕,开始继续艰难跋涉。

  前面的景象似曾相识,路上所见的东西也一模一样,只不过数量更多罢了:车辆、弹坑、碎片、尸体。他穿越田地时,突然闻到海的气味,是夹带在微风中穿过平坦的、泥泞的土地而吹来的海的气味。怀着同一目的、朝着同一方向涌流的人群,妄自尊大、川流不息的空中交通,指示着他们目的地的氤氲云霞,在他疲倦而又异常活跃的脑海中勾起了某些早已遗忘的童年乐事,如狂欢节或运动赛事——这一切全在这一场合汇合。在记忆里,父亲背着他上山,向诱人之地挺进,向动人之处进发。虽然这些记忆已有些模糊,但现在他依然怀念父亲的肩膀。他那失踪了的父亲留给他的记忆实在是太少了。一条领结,一股特别的味道,勾勒出一个郁郁沉思、暴躁易怒的模糊形象。他在大战时逃避服兵役了吗?他改名换姓,在这儿附近的某处长眠了吗?也许他幸免于难了。格蕾丝坚信他是因为怯懦和诡诈才没有从军,但她自有恨他的理由。这儿,几乎每个人的父亲都还记得在法国北部的经历,或干脆就被埋在了那里。他希望有这样一位父亲,不论是活着或已过世。很久以前,在开战以前,在奔赴旺兹沃思以前,他曾一度耽于幻想,在远方的杰克·塔利斯帮助下,自由地开创自己的人生,构思自己的故事。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是多么自以为是的虚幻呵。没有根基,一切都是徒然。他希望有一位父亲,正因为如此,他希望成为一位父亲。目睹了这么多的死亡,想要一个孩子是多么普通、多么自然啊。这是人的普通愿望,因此,他就更加想要孩子。当伤员尖叫时,你梦想能拥有一幢小小的房子,过普通人的生活,建立一个家庭。周围的人都在默默地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规划着自己的生活,作出自己的决断。如果我能摆脱现在的命运……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在走向敦刻尔克的途中会凭空想象出小孩,然后又变得有血有肉。他会找到塞西莉娅的。她的地址就在他口袋里的信中,在诗歌的旁边。在心灵的沙漠里让疗治之泉喷涌而出吧。他也要找到他的父亲。基督教中的救世军善于找寻迷失人员。救世军,一个非常好的名字。他要去寻找父亲,或追踪已故父亲的身世——不管怎样,他要成为他父亲的儿子。

  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在前方一里以外的地方,看见了横跨贝尔格菲尔纳运河的大桥。灰黄色的烟雾从四周的田地里翻腾而起。此时此刻,举目远望,一路上不见农舍或谷仓。一股腐肉的气味夹杂着烟雾向他们扑面飘来——成百上千匹战马横尸田野,垛成一堆。不远处,堆积如山的制服和毛毯在阴燃闷烧。一位肌肉发达、拿着大铁锤的一等兵正在砸碎打字机和油印机。两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后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伤员的呻吟声和叫喊声。其中一位伤员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那不是痛苦的叫声,而是愤怒的呐喊:“水,我要水!”和众人一样,特纳继续向前走去。

  人群又重新聚成一堆。运河大桥的前面是一个交汇点。在沿运河的路上,一支由三吨货车组成的护送队正从敦刻尔克方向朝交汇点走来,军警正设法把它们引入田野那边马匹所在的地方。但是军队蜂拥着要穿过马路,迫使护送队停了下来。司机们靠在喇叭上,大声地咒骂着。人群越来越拥挤,货车里面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纷纷从后车厢爬了下来。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赶快隐蔽!”人们还来不及环顾四周,制服堆成的小山爆炸了,暗绿色的哔叽碎片像雪花一样飘了下来。更近处,一个炮兵小分队正在用铁锤砸碎步枪瞄准器和枪栓。特纳注意到,其中一个士兵一边捣毁他的榴弹炮,一边在嘤嘤哭泣。在这块田野的入口处,一位牧师和他的文书正在把几箱祈祷书和《圣经》用汽油浸湿。士兵们穿过田地,向海陆空军小吃部的一个垃圾堆走去,寻找香烟烈酒。当有人发出欢呼声时,就又有十几人从路上跑过来加入寻找的行列。有一群人坐在农场门前,正在试穿新鞋。一位双颊麻痹的士兵推着一箱粉红色和白色果汁软糖从特纳身边经过。一百码以外,由惠灵顿长靴子、防毒面具和斗篷组成的垃圾堆被点燃了,刺鼻的烟雾笼罩了向桥边进发的人们。车队终于开始移动了,拐进了运河以南最大的一片区域。军警就像郡集市管家,正在指挥停车,将它们排列成行。货车加入到了半履带式车辆、轻型摩托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活动厨房的行列中。与平时一样,致残的办法甚为简单——散热器里挨上一颗子弹,那发动机就运转了起来,最后终于卡住了。

  这座桥由冷溪警卫队把守。两堆整齐码放的沙袋挡住了道路,用来架放机关枪。士兵们胡须光洁,目光冷漠,神气十足地默默看着那些拖拖拉拉、杂乱无章的人群通过。在运河对岸,漆成白色的石头整齐地铺成一条小路,通往一座小棚,这里就是文书室。远处河岸上,警卫们按照划分给自己的区域分别朝东西两个方向挖掘战壕。沿河而建的房屋早已被征用了,屋瓦被打穿,窗台上堆起了沙袋,以安架机关枪。一名凶神恶煞般的中士在桥上维护着秩序。他正护送一名中尉坐上摩托车。桥上禁止任何交通工具通行。一个提着一只鹦鹉鸟笼的男人被打发走了,没能顺利过桥。中士还从桥上调走一些士兵去修筑防御带。他呼来喝去,比可怜的少校威风多了。一支小分队人数慢慢增多,怏怏不乐、懒懒散散地站在文书室旁。当特纳和两位下士还远离大桥时,他们同时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妈的,他们会为难你的,伙计,”迈斯对特纳说道。“可怜、该死的步兵。你要是想回家找骚娘去,那就夹在我们中间,一瘸一拐地走吧。”

  尽管特纳觉得好没面子,但他主意已定。他将胳膊搭在两位下士的肩膀上,一起磕磕绊绊地蹒跚前行。

  “记住,出左脚,长官,”耐特尔说道,“你是想要我用刺刀戳穿你的脚吗?”

  “非常感谢。还是不劳您大驾了。”

  他们过桥时,特纳垂首低头,这样他就不用瞧见当班中士那恶狠狠的眼神,不过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道凶光。忽然,他听到咆哮般的命令:“喂,你!站住!”就在特纳身后,一个倒霉蛋被拉了出去,他将为阻击两三天内必定发生的大屠杀助一臂之力,而正在这时最后一名英国远征军士兵挤进了船舱。特纳低垂着头的时候,他确确实实看到了一艘长长的黑色驳船从桥下穿行而过,朝着比利时的菲尔纳驶去。船夫坐在舵柄前,抽着烟斗,木然地看着前方。身后十英里处,敦刻尔克火光冲天,烈焰熊熊。他前面的船头上,两个男孩弯腰伏在一辆倒放着的自行车上,大概在修补车胎吧。一排洗过的衣物——其中有几件女人的内衣——挂在外头晾晒。舱内飘来一阵烧洋葱和大蒜的味道。特纳和下士过了桥,走过粉刷过的岩石,这些岩石如今成了训练营地和一切繁文缛节的遗迹。连部办公室内,电话铃声大作。

  迈斯小声咕哝着:“你他妈的一拐一拐地给我好好走,等那些家伙看不见咱们为止。”

  然而放眼望去,方圆数里内地域平坦辽阔,一览无余,况且没人知道中士会朝哪个方向看,他们也不愿意转身求证。走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坐在一辆锈迹斑斑的播种机上,看着一群残兵败将从身边经过。这时,他们决定混入完全陌生的士兵们中,这样,特纳的伤突然好了也不会引起军官的注意。队伍中许多士兵都垂头丧气,十分恼怒,因为他们越过了运河也没看到海滩。他们似乎都认为这个计划失策了。特纳从地图上得知还有七英里的路程等着他们,因此当他们重新上路时,走得格外艰难,意气消沉,是那天中最为惨淡、沉闷的一段路。大地一望无际,千篇一律,这使他们的行进像是徒劳无功,毫无成效。尽管下半晌的阳光透过弥漫的厚厚云层照射下来,但此时却异常暖和。他们看见远处港口上空高高盘旋的飞机投下一连串炸弹。更糟糕的是他们正要去的那片海滩上空,也有一群斯图卡式轰炸机在狂轰滥炸。他们赶上了一批伤兵,这些伤兵坐在路边,再也走不动了,像乞丐一样要么恳求帮助,要么乞讨一口水的施舍。另一些伤员则心灰意冷,麻木绝望地躺在壕沟边。应该会有救护车从防御带赶到这儿,并定期开往海滩吧。既然他们有工夫把石头给刷成白色,当然也定有时间安排这些事情。没有水。他们已经把酒喝光了,如今更加口干舌燥,异常难耐。也没有随身带药。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呢?自己都只能勉强踱步,难道还指望他们背上一打人?

  耐特尔下士突然心血来潮,一屁股坐在路中央,脱下靴子,甩到田里。他忿忿地说他恨这该死的靴子,恨之入骨,甚至超过憎恨所有可恶的德国鬼子。脚上的水疱疼痛难忍,他宁可把这双讨厌的靴子扔到一边。

  “可是要到英国去,你还要穿着袜子走上好长一段路呢。”特纳说着,便走进田里去找靴子,这时却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头晕目眩。他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只靴子,倒是另一只费了些工夫。最后他终于发现它躺在一片草地中,草地附近有块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像一块黑色毛皮,在他靠近时,似乎还在移动,或者说在搏动。突然,一群绿头苍蝇怒气冲冲地嗡嗡哀鸣着一哄而散,露出了下面正在腐烂的尸体。特纳屏住呼吸,一把抓过靴子,仓皇而逃。苍蝇又飞回到尸体上,一切恢复了宁静。

  经过一番左哄右劝,好说歹说,耐特尔终于接过了靴子,把它们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他声称这么做都是看在特纳的面子上。

  头脑清醒的时候,特纳才烦恼重重。伤口倒算不了什么,尽管每走一步,它都疼得要命;在北边数英里外的海滩上空盘旋俯冲的轰炸机也算不了什么。烦扰他的是他的心绪。每过一段时间,某种东西便悄然不见了。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日常准则虽然单调乏味,却可以时时提醒他在自己的故事中身置何处,可现在它们也渐渐不起作用了。他从过去的种种美梦中清醒过来,只有在那样的梦中他才有些想法,但却不清楚这些想法属于谁。没有责任感,对往昔毫无印象,对未来摸不着头绪;要去哪儿,打算干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想弄明白。他只发现自己思维混乱,得过且过。

  就这样,他和同伴们走了三个小时,终于到达度假地的东界。他们沿着遍地是碎砖烂瓦和玻璃碎片的街道走着,街上的孩子们一边嬉戏玩耍一边看着士兵经过。耐特尔已经穿上了靴子,可是没系上鞋带,任由它们松松垮垮地拖着。这时,一名多塞特前线团中尉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座市政大楼的地下室中蹦了出来,现在这座市政大楼已被用作司令部。中尉肩膀浑圆,身上却瘦精精的,面无表情的脸上留着一撮姜黄色的胡子。他迈着自以为是的步子,夹着公文包,快速向他们走来。当他来到面前时,特纳他们恭敬地行了军礼。可是他却一阵反感,命令耐特尔立刻绑上鞋带,否则就把他送上法庭。

  耐特尔只好遵照命令,蹲下来绑上鞋带,这时中尉骂道:“你真他妈的丢脸,伙计。”

  处在亦梦亦醒中的特纳毫无顾忌。他恨不得一枪把那名中尉当胸打穿。这么做对谁都好。没必要事先商量。想着想着,他便伸手去摸枪,可是他的枪不见了——他都不记得把它丢在哪儿了——这当儿,中尉走开了。

  踩着街上的碎玻璃吱吱嘎嘎地走了一阵,他们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细沙地,踏上去一点声响都没有。他们爬上小沙丘,海仍旧看不到,但是已经可以听到海浪拍击的声音,吸到满含咸腥味的空气。假日的味道啊。他们舍弃了小路,踩着沙丘上的草地爬到了制高点,静静地站了几分钟。从英吉利海峡吹来的习习微风清新而湿润,让人神清气爽。那感觉大概就如在晕厥中体温的骤升骤降。

  特纳以为自己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了——直到他看到这片海滩。他曾以为那军队精神将会风靡一时,这种精神让士兵们即使面对全军覆没,也还能将石头漆成白色。他尽力在眼前杂乱的行进中维持着秩序,而且可以说基本上已大功告成:坐在临时拼凑的办公桌旁的最高指挥官和军队长官,陈词滥调的官方批文和公文摘要,用来隔开停泊船只的绳索,虚张声势的中士,围着流动餐室排队的沉闷无聊的士兵。几乎所有的个人热情都了无踪迹。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朝着海滩走啊走,可是他心里并不知道。然而,真实的海滩,此刻他和下士们正举目凝望的海滩,不过是过去种种海滩的变体:溃不成军,这就是其终局。显然,此时他们终于看到了——这就是一场混乱无序的撤退走投无路时的场景。顷刻间他就调整了心态。他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一到两万吧,或者更多,散布在广阔无垠的海滩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撒在黑色沙滩上的一颗颗谷粒。然而,除了远处一艘被浪打翻而随波漂流的捕鲸船之外,再没有别的船只了。潮水已经退去,离水岸几乎有一英里远。没有船停靠在长长的防波堤上。他眨了眨眼睛,又极目远望。人工筑造的防波堤长长地延伸着,六到八码深,先齐膝,再齐腰,最后齐肩,慢慢升高。它在浅湾中向前伸展了五百码。他们等待着,可是海面上仍然一无所有,除了水天交界处升起的滚滚浓烟——在空袭中被击中的船只火舌翻腾。没什么东西可以在数小时内抵达这个海岸。可是他们仍头戴钢盔,面朝地平线默默站在那儿,对着波浪举起步枪。举目望去,他们恬静自若。

  这些人只是整个大部队的一小部分。大部分人都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踯躅徘徊。一小群士兵围着在最近一次斯图卡式俯冲轰炸空袭中受伤的士兵。六匹拉着大炮的马簇拥着沿海岸疾驰,和人一样毫无目标,横冲直撞。几位士兵正试图将那艘翻了的捕鲸船再翻正过来。还有一些士兵则脱掉了衣服,准备下海游泳。在东边,有一场足球赛正在进行之中。从同一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齐声合唱赞美诗的微弱歌声,歌声时隐时现,逐渐消失。离足球赛更远的地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官方活动。海岸上,一辆辆卡车排列整齐,用锁链连接起来,搭成了一个临时堤岸。更多的卡车被开到远离海岸的地方。海滩近处,士兵们用头盔舀沙,挖着散兵坑。在一片沙丘低凹处,靠近特纳和下士站着的地方,几位士兵为自己挖好了各自专有的整洁的掩护洞。他们躺在洞中,往外张望着。他们看起来就像土拨鼠,特纳不禁想到。此时,大部分官兵仍旧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彷徨,仿若散步时刻某个意大利城镇中的居民。他们并不清楚为何要加入这支庞大的队列,只是他们不愿离开海滩,说不定什么时候船只突然出现呢。

  左边是布雷敦斯胜地,在那儿,咖啡馆和小商店的店面装修得令人赏心悦目,要是在往常,它们还出租沙滩躺椅和脚踏车。圆形公园里,草坪修剪得干净整洁,当中有个音乐台,还有一座漆成红、白、蓝三色的旋转木马。衬着如此优美的环境,另一帮更加逍遥自在的人已蹲下了身子。士兵们早已自行打开了咖啡馆,他们坐在店外的桌旁,喝得酩酊大醉,高声叫嚷,放声大笑。一些人骑着自行车,沿着被吐得乱七八糟的人行道追逐打闹。一群醉汉横七竖八地躺在音乐台附近的草坪上,酣睡过去。有个人孤零零地趴在一块浴巾上,晒着日光浴。他穿着衬裤,肩上和腿上晒成了不规则的斑纹——粉色和白色交杂着,就如一客草莓和香草混合的冰淇淋。

  要在海洋、沙滩、滨海大道这几种受难的方式中做个选择并不困难。两位下士已经走开了。光是口渴就足以让他们决定离开。他们踩着遍布瓶子碎片的沙滩草坪,探着路走下沙丘。正当他们绕着吵吵嚷嚷的桌子走去时,特纳瞧见一股海军沿着滨海人行道走过来,就驻足观望。他们一共五个人,两名军官,三名普通士兵。这队人身着鲜艳的白色、蓝色和金色军服,微光闪闪,格外夺目。没有任何掩饰。他们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表情严肃,皮带上别着左轮手枪。他们迈着沉稳威严的步子经过那群穿着战地服装、满脸污垢、颓废忧郁的士兵,一边走一边左看看右瞧瞧,好像在清点人数。一位军官还不时地在文件夹中记录着什么。他们朝海滩走去。特纳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其身影消失在远方。突然,一种孩子气似的被遗弃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跟着迈斯和耐特尔走进了沿海大道的第一家酒吧,那里喧声充耳,乌烟瘴气,还弥漫着一股恶臭。放在柜台上的两个小衣箱打开着,里面装满了香烟——可是那儿没什么可以喝的。架子与磨砂镜子并排摆放在柜台后面,上面空无一物。看到特纳弯下腰在柜台后面四处搜寻,周围的人都大声笑开了。每个刚到这儿来的人都这么干过。外面那群烂醉如泥的人早就把酒喝得精光了。特纳推开人群,挤进后面一间小厨房里。这间厨房残破不堪,水龙头也干涸了。外面有一个小便池,边上堆放着一箱箱空瓶。一条狗将一听空空的沙丁鱼罐头拱过一块水泥地,试图把舌头伸进去。特纳只好再回到酒吧里,又听到里面刺耳的喧哗。没有电,只有昏黄的日光,仿佛让啤酒给染了色,尽管这儿正缺啤酒。虽然酒吧里什么喝的也没有,但这里仍然挤满了人。人们陆续走进来,却因找不到喝的而大失所望,却又懒得离开,只好抽抽不要钱的香烟,体味一下不久前这儿有人痛饮留下的痕迹。自动售货机空空地挂在墙上,摇摇欲坠,原来倒放在里面的瓶子早已被一扫而光。粘乎乎的水泥地板散发出阵阵饮料那微酸甜美的气味。噪声、拥挤、还有充斥着烟草气味的潮湿空气暂时满足了他们对故乡酒吧的怀念,在那儿他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周六夜晚。这是沙石之站,是索榭霍尔街,是这两地之间的任何一处。

  特纳身处于这片嘈杂之中,拿不定主意要做些什么。要奋力挤出人群得费好大劲儿。从周围对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昨天有几艘船到过这里,说不定明天也会再来几艘。他踮着脚站在厨房门口,朝人群对面的两位下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示意他们运气可真不好。耐特尔朝门的方向扬了扬头,于是他们开始往那儿靠拢。有酒固然是件好事,可如今他们更想喝口水。他们慢慢地在推来搡去的人群中挤出来,终于汇合了,可这时通往门口的路却被堵住了。一大群人围在门口,他们的背形成了一堵牢不可破、密不透风的墙,中间圈住了一个人。

  那个人个子肯定不高——还不到五英尺六英寸——因为特纳透过人墙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点儿后脑勺。

  有人叫道:“回答这个浑球的问题,小家伙。”

  “对,快回答。”

  “喂,头上抹着光亮发乳的家伙,你当时在哪儿?”

  “他们害死我的同伴时,你在哪儿?”

  一口唾沫吐到那人的后脑勺上,又顺着脑袋流到他耳朵后面。特纳绕着人墙走来走去,想看个究竟。他先看到灰蓝色夹克,然后看到那人脸上默然的恐惧神情。他矮小结实,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又模糊不清,这副眼镜使他惊恐的目光更加夸张了。他看起来像一名归档管理员,或许是一个早已解散了的司令部里的电话接线生。可实际上他是一名英国皇家空军,肩负着士兵的职责。他缓缓转过身,瞪着那一圈审讯员。他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也不打算否认因为自己的缘故,“烈火”和“飓风”没能到达海滩上空。他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帽子,关节都在微微颤抖。一名站在门边的炮兵从后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一名士兵胸前,那名士兵随手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又把他打了回去。周围叫好的呼声四起。每个人都已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当然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皇家空军跑哪儿去了?”

  有人抽了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得如同抽了他一鞭子,他的眼镜应声落地。这记耳光标志着拷问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审讯方法又达到了新水平。没了眼镜,他眯缝着眼睛,像两个不停抖动的小圆点,他弯下腰去在脚边摸索。他这么做显然是错误的。一个穿着钢头军靴的人从背后用力踢了他一脚,踢得他飞起了一两寸高。看到他那狼狈样儿,周围的人都轻声窃笑。酒吧里其他人察觉到要发生有趣的事了,都慢慢围拢过来看好戏。人越聚越多,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个人责任感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狂妄自大和不计后果。当有人在那家伙头上捻灭香烟时,周围欢声鹊起。他们嘲笑那个人的惊声尖叫,他的尖叫声因极度痛苦听起来像在喜剧中一般夸张。他们痛恨他,因此他活该备受折磨。他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德国空军的领空自由权,每一次斯图卡式轰炸机的空袭,每一位他们牺牲的战友。每一次失利,每一次战败,都由这个身材瘦小的家伙所赐。特纳想,要想做点什么帮帮这个可怜的人,自己必定也会受牵连而遭到严刑拷打,但是又不能什么也不做。也许参加拷问比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带着一股强烈不悦的冲动,他尽力张望。正在这时,一名带着威尔士口音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

  “皇家空军上哪儿去了?”

  可是令人困惑的是,那个人既没有大声呼救,也没有屈身求饶,更没有为自己的清白无辜极力辩护。他始终保持着沉默,仿佛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命运。难道是因为他太迟钝了,从没想到自己会死?他凭感觉折好了眼镜,放在了口袋里。摘掉了眼镜,他的脸似乎也空了。他像一只处于光天化日下的鼹鼠,惊慌地盯着那群折磨他的人。他嘴唇微张,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回有人朝他挥了一拳,他没看清楚挥过来的拳头,躲避不及,所以足足挨了一拳。他的头被打得猛地往后一仰,这时另一个人顺势踢了他的小腿一脚,围观者于是又发出一阵开心的欢呼叫好,还夹杂着些许劈里啪啦的掌声,好像在为乡下草坪上的摔跤比赛中的及时出击而喝彩。如果奋起保卫这个人,那简直是精神错乱;而要是置之不理,那就未免令人作呕了。与此同时,特纳十分理解那群折磨人的家伙的兴奋活跃,蠢蠢欲动,也体会到这样阴险的方法同样使自己兴奋。他自己可以用他那把长猎刀干出一些残暴的行径,以赢取这百号人的敬佩爱戴。为了摆脱这种想法,他开始计算人群中两三位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强壮的士兵。但是真正的危险却潜藏在周围的旁观者以及他们义愤填膺的气概中。他们确实从折磨此人的过程中得到乐趣。

  现在的情况是:无论谁出手打一拳,必得运用机智或幽默赢得大伙儿的一片掌声。整个气氛中充溢着想以各种各样创造性的折磨方法取悦大伙儿的热切渴望。谁也不想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有几秒钟,这样的气氛有所收敛,可是特纳凭他在旺兹沃思的经验知道,接下来的时刻,单击独打马上就会变成集体殴打了。那样的话,折回原点就不可能了,而对那名皇家空军士兵而言,只意味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右眼下方的颧骨已被打得又红又肿。他双拳紧握在下巴下——手中仍抓着帽子——双肩耸起。他的这个姿势像在防卫,又像是在表示虚弱和屈服,而这样反而会挑起更猛烈的暴行。如果他说了点什么——说什么都行——围着他的人也许还会记起他也是个人,而不是束手待毙的兔子。刚才那个发过问的威尔士人矮小结实,是个地雷工兵。此时,他拿出条帆布带子,将它高高举起。

  “你们觉得怎么样啊,小伙子们?”

  他那清晰缓慢、讨好献媚的语调暗含着恐怖,特纳一时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动的机会了。他环顾四周,找寻两位下士,这时附近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好像一头被矛刺中的公牛发出的吼叫。迈斯拨开人群,走进圈子中,人群被挤得左摇右晃。伴着一阵野兽般的咆哮,迈斯从后面紧紧箍住那名空军士兵,一把将他举起,离地面足足十八英寸。迈斯像约翰尼·韦斯抹摩勒的人猿泰山一样,将他抱在手中,左右摇晃,只见那家伙惊慌失措,惊恐万分。周围的人欢呼雀跃,吹起口哨,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我知道该怎么处置他,”迈斯吼道,“我要把他淹死在他妈的海中!”

  听到这句话,四周又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似的喝彩叫好和跺脚声。耐特尔突然站在特纳旁边,两人交换一下眼神。他们已经猜到迈斯想干什么了,于是向门口奔去,心里默念着:快点,快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淹死这个人。即使在这样疯狂的时刻,仍有些人保持头脑清醒,周全地想到潮水离沙滩还有一英里的距离。尤其是那个威尔士人,他感到被骗了。他扬着那条带子,大声吼叫。人群中传出赞同的呼声,还有表示反对和鄙夷的唏嘘。迈斯紧抱着他的战利品,飞快地朝门口冲去。特纳和耐特尔已走到他前头,为他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当他们冲到门口——还好是扇单开门,而不是双开门——他们让迈斯走了过去,然后肩并肩地堵住了门,当然他们尽量做得自然,不显山露水。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呼叫着,挥舞着拳头。他们感到背后压过来的一股庞大人群的激动力量,这力量如此之大,特纳他们只能勉强支持几秒钟,不过这几秒钟对迈斯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没有朝海滩跑,而是直接向左转,再左转,一口气跑到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这条胡同七拐八弯地夹在那排商店和酒吧后面,离房屋正面远远的。

  激动狂喜的人群从酒吧里蜂拥而出,像刚打开瓶盖便喷射而出的香槟。特纳和耐特尔被撞到了一边。有人说他看到迈斯朝沙滩跑去了,于是那群人立刻往那儿奔去。当他们发现判断错误时,又全都跑了回来,可迈斯和那名空军士兵早就没了影儿,连特纳和耐特尔也隐身不见了。

  在辽阔的沙滩上,成千上万的人在等待着。可是海面空旷一片,没有一只船,士兵们又陷于困境。他们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远远的东方,暮色渐浓。防御带仍旧炮火冲天。敌人正一步步逼近,而英国却远在天涯。夜幕降临,天色变暗,要找到个栖身之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从英吉利海峡刮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厚厚的大衣躺在远离内陆的路边。人群慢慢散开。那名皇家空军士兵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特纳觉得,他和耐特尔开始是出发寻找迈斯的,接着似乎就把他忘却了。迈斯被营救了,他们想找到他,祝贺他,并且与他分享被营救的喜悦,为此在街上他们肯定徘徊了好一阵子了。特纳不知道他和耐特尔怎么会在这儿——这条特别狭窄的街道上。他记不得中间的那段时光,记不得脚上的疼痛——可是,此时此刻他正在这儿彬彬有礼地与一位妇人搭话。老妇人站在一所联体房屋的门口。特纳说想要点水喝,老妇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好像知道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水。老妇人相貌端庄,皮肤黝黑,鼻子挺拔,银白的头发上拢着一块花头巾,一脸高傲的神情。特纳立刻明白了,她是个吉普赛人。他说的法语貌似地道,但却糊弄不了她。老妇人仔细端详着他,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犯下的种种过错,并且知道他曾经身陷囹圄。老妇人又厌恶地瞥了耐特尔一眼,最后,沿着街道的方向指了一指,那儿有一头猪正在街沟里用鼻子到处拱着,嗅探着什么。

  “把它弄回来,”老妇人说,“然后我看看能给你们点什么喝的。”

  “去他妈的,”特纳把老妇人的话一翻译完,耐特尔就冲口而出。“我们只不过是要一杯见鬼的水。我们自己进去拿得了。”

  但是,这时特纳隐隐感到一种似曾熟悉的虚幻正在钳制着他。这位老妇人有特异功能,他不能排除这一可能性。在微弱的光线中,老妇人头顶上方的空间合着他心脏的节奏一起跳动着。特纳靠在耐特尔的肩上,镇定了下来。老妪在考验他。他饱经世故,审慎细微,是绝对不会推却的。他在这方面是个老手。离家已这么近了,他是不会自投罗网的。还是小心为妙。

  “走,我们抓那头猪去,”特纳对耐特尔说,“一会儿不就完了嘛。”

  耐特尔早已经习惯了听从特纳的意见,因为,一般而言,他的建议总是言之有理的。但他们一走到街上,耐特尔就咕哝开了:“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儿,长官。”

  特纳和耐特尔由于脚上磨出的水泡走不快。而这头大母猪年方少艾,行动敏捷,喜欢自由自在。他们把它逼到一家店铺的门口时,它一头向耐特尔冲了过去,耐特尔尖叫一声跳到了一边,那声尖叫并不是纯粹的虚张声势,他是真的对它惧怕三分。特纳回到老妇人那里去要一段绳子,但到了门口不见有人出来,就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他要找的那所房子了。但他明白要是抓不到猪,他们就永远也回不了老家。他知道自己又发烧了,但是发烧也不会使他犯糊涂。把猪赶回家就意味着大功告成了。小时候,学校操场的外围有人行道,人行道上有一些裂缝,特纳觉得要是避开那些裂缝走就可以防止妈妈猝死,虽然他曾试图说服自己这种感觉是荒唐的,可那时他从来都没有踩过它们,而他妈妈那时候也没有死。

  他们在街上追赶这头大母猪,可这头猪就是跑在他们前面一步远,不让他们抓到。

  “他妈的,”耐特尔说,“我们居然干起这个来了。”

  但是别无选择,还得去抓。特纳从一根倒下的电线杆上截下一段电线,打成一个活套。他们把猪追到游览胜地旁边的一条路上,路边一座座围着篱笆的小花园映衬着平房的游廊。他们沿着街道两边,打开每一座花园的篱笆前门,然后,绕到了旁边的一条路上,想把猪围起来,并把它循原路驱赶回去。不出他们所料,不一会儿,猪从敞开的篱笆门进入了一个花园,开始用鼻子拱地,把花草连根拱了起来。特纳关上篱笆门,从篱笆上探过身子,垂下电线活套,套住了猪的脑袋。

  特纳和耐特尔使尽了身上剩下的所有力气,把尖声嘶叫的大母猪拽回了家。幸好耐特尔知道猪圈在哪里。当他们最终把猪安顿在老妇人后花园的小猪圈里时,老妇人捧出两大石壶水。在老妇人的注视下,欣喜若狂的他们站在她厨房门边的小院子里喝了起来。喝到肚皮都好像要涨破了的时候,他们还觉得口渴,于是又接着喝。等他们喝够了,老妇人拿出肥皂、法兰绒洗脸巾和两个搪瓷盆,让他们洗脸。特纳的脸烧得通红通红,一洗水都变成了铁锈似的褐色。上嘴唇上的几块干血痂全都脱落掉了,特纳觉得非常满足。洗好了,他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愉快的轻松感。空气像丝一样地滑过他的皮肤,穿过他的鼻孔。特纳和耐特尔把脏水泼到一丛金鱼草的底部,耐特尔说这丛金鱼草使他思念起父母的后花园。吉普赛老妇人把他们的饭盒、水壶装满了,又给他们每人一升红酒,为了方便他们打开,酒瓶的软木塞都拔出了一半,还给他们每人一根粗红肠。他们把这些都装进了他们的帆布背包。他们正要告辞,老妇人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回到了房里。她再出来时,拿着两个小纸袋,每个纸袋装着半打裹着糖衣的杏仁。

  他们郑重地和老妇人握了手。

  “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盛情。”特纳说。

  她点了点头。他觉得她说了一句:“我的猪会让我一直记着你们。”特纳品味着她的话,话里是含有侮辱的意思,还是诙谐幽默?或者暗示着什么?由于她一脸的严肃没有变过,所以特纳搞不清楚话里到底有什么含义。她对他们很友好,她是认为他们不配吗?特纳尴尬地向后退着,然后和耐特尔走上街道。特纳一边走一边给耐特尔翻译老妇人的话。下士深信不疑。

  “她一个人过日子,很爱她的大母猪,这是理所当然的。她非常感激我们。”说完了耐特尔又疑惑地问特纳:“长官,你感觉好吗?”

  “好极了,谢谢你。”

  特纳和耐特尔脚上的水泡很折磨人,他们一瘸一拐地朝返回海滩的方向走去,想找到迈斯,一起分享吃的、喝的。但耐特尔认为,既然己经抓到猪了,这时打开一瓶酒来喝是很合理的事情。他已经恢复了对特纳的信任,觉得他深谋远虑。他们边走边轮流喝着酒。夜幕就要降临,他们隐隐约约地还能分辨出笼罩在敦刻尔克上空的乌云,在远离海滩的方向,能看到枪炮的火光。环行防线没有松懈。

  “那些卑鄙的杂种。”耐特尔说。

  特纳知道他是在骂那些临时中队办公室外的士兵们,就说:“这条防线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我们就遭殃了。”

  “所以,最好明天我们就能乘上船。”

  他们这时已不再口渴了,于是就想找个地方吃晚饭。特纳在想象着一间安静的屋子,里面有一张铺着绿方格桌布的方桌,一盏法式陶瓷油灯通过滑轮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面包、酒、奶酪和粗红肠摊在一块木制的餐板上。

  特纳说:“海滩真的是吃饭的最佳去处吗?我看不见得。”

  “在那儿,我们可能会遭到疯狂的抢劫。”耐特尔附和道。

  “我知道我们该到哪儿去吃了。”

  他们又回到沙洲后面的那条街上。一眼掠过那条抓猪时曾累得他们精疲力竭的小巷,他们看见一些人影正在暮色中前进,大海的最后一线微光映出他们前进的轮廓。在更远处的一侧,他们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也许那是海滩上集结的部队,或者是沙丘草地,甚至是一堆堆沙丘。想要在天黑前找到迈斯太难了,而此时更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们继续在这一游览胜地游荡,想找个地方吃东西。这时,那里已聚集着成百上千个士兵,其中许多人分成多个小组,排着队穿行在大街小巷里,喧闹地唱着歌,大声叫喊着。耐特尔偷偷地把酒瓶放回帆布背包,没有迈斯在身边,他们更觉得势单力薄了。

  他们路过一家遭受过袭击的旅馆。特纳感到惊异,这难道就是他梦中的旅馆吗?耐特尔一门心思要进去拖出一些寝具,他们就从墙上的一个破洞钻了进去。在阴暗中,他们谨慎地择路而行,越过障碍物以及坍倒的木料,发现了一个楼梯间。但是许多士兵都有和耐特尔一样的想法,他们早已在楼梯下面排上了队,一些士兵正奋力地把沉重的马鬃床垫搬下楼梯。在上方的楼梯平台上——特纳和耐特尔只能看到皮靴和小腿在直挺挺地晃来晃去——一场战斗正在进行着,人们大打出手声、哼哼声和掌掴声传入耳畔,随着一声喊叫,几个士兵仰面向后摔下楼梯,压在下面等着上楼梯的那些人身上。咒骂声掺杂着笑声响了起来,倒下的人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揉着摔疼的肢腿。可是有一个士兵没有站起来,他头冲下痛苦地斜躺在楼梯上,好像在恐慌的梦境中,嘶哑地尖叫着,可几乎就发不出声音。有人把打火机凑近这个士兵的脸,人们看到他痛苦地龇着牙,嘴角有一些白沫。有人说他背部骨折了,可是大家都无计可施。当时一些士兵正抱着毯子和垫枕下来,从他身上跨过,而另一些人正推挤着要上楼。

  特纳和耐特尔离开了旅馆,想返回内陆,走回到那个老妇人和她的猪那里去。敦刻尔克的电力供应一定已被切断了,但是他们看到一些拉着厚厚窗帘的窗子四周漏出黄褐色的烛光和油灯光。在马路的另一边,一些士兵在敲着居民们的房门,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开门。特纳选择了这个时候向耐特尔描述了那种可供吃饭的地方,那是他神往已久的地方。他为了说得更清楚,又把这个地方润色了一番,添加了几扇朝向铁制阳台的落地长窗,一根从阳台上盘绕而过的古老的紫藤,一台在圆桌上盖着绿绒线布的电唱机,一张扶手躺椅上用来盖腿的波斯毛毯。他越描述,就越相信这房子就在附近。他的描述正在把它变成现实。

  耐特尔把门牙搭在下嘴唇上,活像一只友好的兔子,满脸的迷惑。等特纳讲完,他说:“我熟悉这个地方。我他妈的知道有这个地方。”

  他们伫立在一所房子外面,房子遭过轰炸,地下室有一半已经成了露天,从外观看像一个庞大的窑洞。耐特尔抓住特纳的衣服,把他从砖头堆上拉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领着他走过地下室的地板,走进一个漆黑的地方。特纳知道这不是他要找的地方,但是他无法抵拒耐特尔非凡的决心。他们前面出现了一点光亮,然后又一点,接着第三点——一些抽着烟的士兵已经躲避在这儿了。

  一个声音说:“嗨!走开,我们已经满了。”

  耐特尔擦亮一根火柴,举了起来。他们看见地板四周全是士兵,靠墙坐着,大多数已经睡着了,少数人躺在地板中央,但还有多余的空间。火柴熄灭了,耐特尔按着特纳的肩膀让他坐下。特纳把破砖碎瓦从屁股下拨开时,感觉到衬衣已湿透了,可能是血浸的,也可能是其他某种液体,不过暂时还不觉得痛。耐特尔把军大衣裹在特纳的肩上。特纳的脚这时不用再支撑全身的重量了,一种解脱的狂喜从脚底向上升腾,透过双膝。他知道,这个晚上,不管耐特尔可能会有多么失望,他也不愿意再动一步了。一整天步行的颠簸劳累在向地板上转移,特纳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能感觉到地板在他身下倾斜、晃动。这时候,要吃点东西而又不引起别人攻击成了一个难题。然而,要生存,自私总是免不了的。特纳暂时还没有去拿东西吃,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耐特尔用肘轻轻地把他推醒,把一瓶酒偷偷地塞到他手里。特纳嘴对着瓶口,把酒倒入口中喝了起来。有人听到了他的吞咽声。

  “你喝的是什么?”

  “羊奶。”耐特尔说。“还热呢,来一点吧。”

  传来一声咳嗽,接着,像浆糊一样的温热的东西落在特纳的手背上:“你这龌龊的东西,说你呢!”

  一个更加气势汹汹的声音说道:“闭嘴!我睡不着觉了。”

  耐特尔悄然无声地从他的帆布包里摸索出粗红肠,切成三片,把其中一片和一块面包一起递给了特纳。特纳伸出两腿直挺挺地躺在混凝土地板上,用军大衣蒙住头,这样既能盖住他咀嚼的声音,又能遮掩住肉的香味。虽然大衣底下的空气很闷浊,虽然碎砖块、粗砂石挤压着他的脸颊,可他却开始吃起了他有生以来最香的一顿饭。伴着脸上散发的香皂味,他大口地嚼着染有军用帆布包味的面包,狼吞虎咽地吃着香肠。食物下了肚,立刻生出一团热流,充盈到喉咙和整个胸腔里。他想起了一生中走过的这些路,一闭上眼睛,浮动的沥青路面和他那大步行走的皮靴就在他的脑海里忽隐忽现。他咀嚼食物时,连续有好几秒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到了另一段时空里,此时一颗糖衣杏仁正温暖舒服地躺在他的舌头上,而杏仁的香甜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他听到别人在抱怨地下室里太冷了,而他有大衣裹着,觉得很高兴。想想两位下士把军大衣扔掉的时候他阻止了他们,一种父亲般的洋洋得意感便油然而生。

  正像特纳和耐特尔刚才一样,一群士兵又进来寻找掩蔽的地方了,他们划亮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特纳对他们充满了敌意,他们那英格兰西南部地区的庞杂口音让他恼火。他像地下室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想叫他们滚开。然而,他们在稍微远离他脚头的位置找到了一块地方。一阵白兰地的气味飘了过来,特纳对他们更加怨恨了。他们在收拾睡觉的地方,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时,沿着墙边有个声音大声喊道:“该死的土包子!”新来的士兵中,有一个人东倒西歪地朝发出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看来,片刻间一场架就要打起来。但是,黑暗和人们困倦的抗议声维持了这里的安宁。不久,地下室里只剩下了平稳的呼吸声和打鼾声。特纳身下的地板好像仍然在倾斜着,接着,又变换出坚定的行军步伐的节奏。特纳又一次发觉脑袋里的一些记忆在折磨他了,他身上烧得厉害,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睡不着。他从上衣里面摸出一小捆她的信。我等着你。回来。这些话不是没有意义的,但这时没有感动他。一个人等另一个人就像一个加法算式,就好像里面不带有任何情感——这已经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等待。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什么也不干,让时光流逝,另一个人姗姗靠拢。等待是一个沉重的字眼,特纳感觉到它正在向自己压来,沉重得像一件厚厚的大衣。地下室里每个人都在等待,沙滩上每个人都在等待。她也在等待,是的,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试图想象出她讲这句话的声音,可是,在怦怦的心跳声里他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他甚至回忆不出她的面容。特纳迫使自己去想这一新的处境,新的处境应该能让他高兴起来,因为错综复杂的事情没有了,紧急迫切也已经消失了,布里奥妮愿意改变她的证言,她会重写过去,给蒙冤者平反昭雪。可是这年代什么叫有罪呢?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每个人又都是无罪的。没有人会因一次证词的改变而得到拯救,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没有足够的笔和纸,没有足够的和平和耐心来记录下所有证人的供述,来收集事实真相。而且证人们也是有罪的。人们整天都在目睹着彼此犯下的种种罪行。你今天没杀人?可是对多少人的死你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在这儿,在这个地下室里,我们会对这个问题闭口不谈,会借助睡眠来忘掉它,布里奥妮。特纳伴着嘴里的甜杏仁味,想着布里奥妮的名字。这名字那么离奇,好像不太确实,他怀疑自己有没有记对。塞西莉娅的名字也是一样的感觉。以前,难道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名字是怪异的吗?就连这个问题在他的思绪里也很难逗留许久。他在法国这儿有这么多没做完的事情,对他来说,推迟回英格兰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尽管他的行包——奇异、沉重的行包——已经打点好了。要是把它们丢在这儿就回去,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那是隐而不见的包袱。他必须回去,必须从那棵树上找到那个男孩。以前他曾经有过这一经历,他曾回到过那个地方,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双胞胎,再没有其他任何人,他背起皮埃罗,抱起杰克逊,穿过公园。两个男孩这么重!他爱塞西莉娅,爱这对双胞胎,爱飞黄腾达,爱黎明的曙光以及黎明时分不可思议、闪烁发光的薄雾。可是迎接他的是怎样的一队人啊!虽然这时特纳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觉得它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可是那个时候,在他还没有浑身麻木,还没有变成一介俗人之前,在麻木还是件新奇事物的时候,在一切才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却能强烈地感觉到它。想当初,塞西莉娅一路奔跑,穿过沙砾,来到打开的警车车门旁,对他说:噢,我与你相爱时,/我清白又勇敢。这一幕令他牵肠挂肚。因此他要沿着原来的路返回去,走回所有他们已经完成的撤退的道路,穿过那一片片干涸而又令人意志消沉的沼泽地,绕过桥上那位凶巴巴的陆军中士,经过那个被炸弹摧毁的村子,顺着缎带似的大路——它绵延在数里起伏的农田里——留意村寨旁左边的小径,来到鞋店的对面,再往前走两英里路,跨过有刺的铁丝网,穿过森林和田野,来到兄弟们的农场里小住一晚,第二天,在金黄色的晨光中,靠着指南针的指引,匆匆穿过那块拥有星罗棋布的小洼地、纵横交错的小溪、采花酿蜜的蜂群的壮丽的土地,踏上向上倾斜的人行道,来到铁路旁边那所令人悲痛的农舍,来到那棵树下。从软泥里把一块块烧焦的条纹布片和男孩睡衣裤的碎条拾起来,然后把他,把那位可怜的、肤色苍白的男孩放下,给他举行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一个多么俊秀的孩子。让他这有罪的人埋葬那无辜的孩子,不让任何人改变证据。可是要帮他挖墓穴的迈斯在哪里呢?那个勇敢的鲁夫·迈斯下士。特纳不能离开,因为这儿有更多没做完的事情,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必须找到迈斯。但是首先他必须重走那么多里路,向北返回那位农夫和他的狗还跟在犁后面走着的那块田地。他必须问那位佛兰芒妇人和他的儿子,他对他们的死要不要负责任?有时候,在一阵阵突发奇想的自责中,一个人要承担的事情太多了。那位妇人可能会说不要——佛兰芒人不会要他对任何事情负责。她会说:你千方百计想帮助我们,只是没能带着我们穿越那块田地。你携带着双胞胎,而不是我们,不是。不,你没有罪。没有。

  “太吵了,长官。”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特纳滚烫的脸感觉到了声音里夹杂的气流。

  耐特尔下士的脑袋后方是一大片深蓝色的天空,地下室炸坏了的天花板的黑边像是蚀刻在天空上,形状参差不齐。

  “吵?我刚才在干什么?”

  “你大喊‘不’,把每个人都吵醒了。这些家伙中有个人有点恼火了。”

  特纳想抬起头来,可发觉怎么也抬不起来。耐特尔下士擦亮了一根火柴。

  “天哪,你看上去他妈的吓死人了。来,喝点水。”

  耐特尔托起特纳的头,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水有股金属的味道。他喝好以后,筋疲力尽的感觉像无边无际的滚滚浪涛一样向他袭来。他走遍了敦刻尔克这片土地,此时却陷入了这疲惫的汪洋。为了不让耐特尔警觉,他尽力不泄露自己真实的感受。他的话语听上去通情达理。

  “你看,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耐特尔用一只脏乎乎的手擦拭着特纳的额头。他把脸、把焦急而又邋遢的脸凑得离特纳的脸这么近,特纳一点不明白为什么耐特尔会认为有这个必要。

  耐特尔说:“长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在听吗?大约一个小时前,我出去方便,猜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海军部队正沿途走来,发出要选拔军官的动员令。他们离船上岸正在进行编组。船已经返航了。我们就要回家了,老兄。这儿巴福斯军有位海军陆战队中尉会在七点钟把我们带过去。所以,好好睡一会,别再大叫大喊了。”

  当时,特纳正落在筋疲力尽的海洋中,满心只想睡觉,正想睡它个一千小时。虽然刚才喝的水有点让人恶心,但它起到了催眠的作用,耐特尔刚才告知的消息以及他低低的安慰声也对睡眠起到了帮助作用。睡眠变得更容易了。他们将在外面的马路上排好队,向海滩进发。向右排成方阵。秩序将主导一切。在剑桥,没有人教授好的行进秩序所带来的种种益处,剑桥人崇拜的是自由奔放、独立不羁的人——诗人。但是,诗人知道什么叫死里逃生吗?他们知道大部队士兵是如何逃生的吗?没有人冲出队伍,没有人抢着上船,没有先到了就先招待的规矩,也没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他们穿过沙滩向海边走去时没有皮靴的声音,同伴们上船时有一双双心甘情愿的手在拍岸的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舷。然而,特纳此刻沉入的是一片平静的大海,由于他自己也心境平静,当然就看到了她等着他是何等的美妙。让算术见鬼去吧!“我等着你”这句话是最最要紧的,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幸存了下来。这是表示她将拒绝其他一切男人的一种普普通通的方式。只有你。“回来。”他记得透过薄薄的鞋底踩到砾石的感觉,这时他就能感觉到,他还记得手腕上冰冷冷的手铐。他记得他和那个警探在小汽车旁停下,向她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转过身。他怎能忘记那件绿色的连衣裙,他清楚地记得它勾勒出她臀部的线条,他记得它束缚她的跑步,他记得它显露出她美妙的双肩,比薄雾还要雪白的双肩。警察允许他们谈话,他并不觉得奇怪。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他和塞西莉娅如入无人之境。她说她相信他,信任他,爱他的时候,决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只是对她说他不会忘记这一切。说那句话,他是想告诉她他是多么感激她,特别是在那时,特别是在这时。然后,她把一个手指放在手铐上,说她并不感到羞愧,没有什么好感到羞愧的。她抓住他西服翻领胸前的一角,轻轻地抖了一下,说:“我等着你回来。”这句话是发自她内心的,时间会证明她是真心真意的。她说完那句话,警察就把他推进了小汽车,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哭出声来,她说话急促起来,她说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他们的事,是他们的私事。当然,她指的是藏书室里的一幕。那是他们的,没人能把它拿走。“那是我们的秘密。”就在车门砰地关上之前,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她大声喊了出来。

  “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的。”他说道,尽管耐特尔的脑袋早就在特纳眼前消失。“七点之前叫醒我。我保证,你不会再听到我说一句话。”

  * * *

  ⑴奥斯瓦尔德·莫斯利(Oswald Mosley),是20世纪30年代英国头号法西斯分子。

  ⑴以上五对人物分别是理查德·瓦格纳的音乐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莎士比亚的喜剧《第十二夜》、悲剧《脱爱勒斯与克来西达》、诗歌《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以及简·奥斯丁《爱玛》中的男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