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一个雨夜

挪威森林




  在下一个雨夜,溅起温柔的水线

  1999·悲喜劫

  是深秋微凉的夜,门口的槭树在风中哗哗作响,桑芷一边紧锁花店的门,一边想像着满树的槭树叶热火朝天红艳着的样子。这时,天空不期而至地下起了雨,桑芷无奈地踱到那棵槭树下躲雨。远远地,她忽然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威严地怒喝着:“小偷站住!再跑就开枪了!”桑芷立刻明白了是警察在抓小偷。

  这时,桑芷听见脚步声已经跑到了自己的身后了,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脚,只听一声惨叫,有人被桑芷拌倒了。桑芷得意地想这次可立功了。那男人哼唧了半天才爬起来,他走到桑芷面前,浓重的喘气声直扑过来。桑芷心想坏了,警察怎么还没跟来呢?

  男人愤怒地朝桑芷大叫一声:“你是瞎子吗?没看见我在抓小偷吗?”桑芷尴尬地吐吐舌头,原来被自己绊倒的是警察。

  那警察不依不绕地问:“你是小偷的同伙吧?跟我到警局去一趟。”

  桑芷觉得自己真倒霉,当然,这个警察也够倒霉的。

  两个倒霉的人就这样认识了。

  那天晚上从警局出来时已经很晚,是这个叫沈阳的警察送桑芷回的家。在桑芷家门口,沈阳笑着说:“尽管你今天帮了倒忙,但还是要谢谢你。社会的稳定就需要你这样的好市民来维持。”他的笑声爽朗醇厚,听上去有一种细沙从指缝间滑落的舒适。桑芷不愿答理他,重重地扣上了门。

  刚才去警局的路上,桑芷一直被沈阳蛮横地拽着。到警局门口时沈阳才发现了异样,他把脸凑在桑芷面前,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你真的是瞎——啊不,盲人。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你就无法看见我这张‘痘’志昂扬的脸了。”桑芷又愤怒又恼火,几乎要被气哭了。

  桑芷的生活在18岁那年脱离了正轨。那一年她是夹着书本、恬静地走在校园林阴道上的大一新生,但一种罕见的眼科疾病令她的大学生活戛然而止。她跟着父母辗转各地求医,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后,全家人接受了桑芷失明的现实。在父母的帮助下,桑芷开了一家花店。

  想想真是可笑,高三时几乎被试卷淹没了的桑芷巴不得自己失明,这样就永远不用考试了。可遭遇这场变故后,才发现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整整三年,桑芷一直在等待有好心人捐献角膜,因为医生告诉她,只有角膜移植手术才能使她的双眼重见光明。

  1999·马蹄莲

  花店离家并不远,桑芷习惯了每天清晨独自步行到花店。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她觉得有人在跟着她。桑芷机警地转过身:“你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我?”“是,是我。”来者有些嗫嚅。桑芷听出了他的声音,气愤地问:“昨天晚上你还没闹够吗?”

  “对,对不起。我今天是来道歉的。”

  沈阳的道歉方式的些奇特:他买下了桑芷花店里的一束马蹄莲,然后送给了桑芷。临走时,他善意地提醒桑芷,那束花还可以再卖一次。

  正午,花店的生意终于清静下来。桑芷倚在窗边,手中的那束马蹄莲似乎还保留着沈阳手中的温度。阳光煦暖地流淌在桑芷的长发上,她将马蹄莲迎向阳光,尽管看不见,但她可以想像出在阳光的照耀下,花汁在花瓣的脉络间汩汩流动的样子。她想起刚才沈阳善意的提醒,有些忍俊不禁,他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

  桑芷很想告诉他,这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束花,她不会将它卖出去的。

  傍晚时分,沈阳又来了。他看见那束马蹄莲完好无损地传遍依偎在窗棂边,立刻笑起来:“哈,这束花是没卖出去还是舍不得卖啊?”

  桑芷没有说话,但她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开始消融,此刻他们的心灵共享着一束马蹄莲的默契与秘密。

  2000·三个人

  桑芷和沈阳,这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就这样走进了彼此的生活。桑芷渐渐知道了沈阳是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新人,是阳光般灿烂的男孩。在他的感染下,桑芷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学会了微笑,学会了用感恩的心情去享受每一缕风,每一滴雨,每一束阳光。

  沈阳的朋友很多,其中一个叫柯伶俐的女孩引起了桑芷的注意。柯伶俐是沈阳在警校的同学,现在又在同一个警局工作。柯伶俐本人其实一点都不伶俐,大大咧咧活像个假小子。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桑芷:“在警校的时候,沈阳什么都是第一,连打架都是第一!每次我都只能屈居亚军!”桑芷听出了她的口气里的崇拜。

  很显然,柯伶俐对桑芷心怀警觉,她非常在意桑芷对沈阳的感受。有一段时间,桑芷在柯伶俐面前没法做人,因为柯伶俐既不允许桑芷说沈阳的好话,也不允许桑芷说沈阳的坏话。于是两人在一起时桑芷只能一言不发,痛苦地听着柯伶俐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沈阳。

  出于女性本能的直觉,桑芷发现柯伶俐在恋慕着沈阳。令她尴尬的是,她发现自己也正在被沈阳所吸引。沈阳身上有很多气质正是桑芷所匮乏的,比如自信乐观,比如健康爽朗。和沈阳在一起的日子,桑芷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快乐。但也就在同时,桑芷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忧伤,总是觉得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而且,她宿命地预感到,这一切是不会长久的。在喧嚣的聚会中,她会突然沉默下来,她仔细聆听着身边沈阳的笑声,心潮却忧伤无助地暗涌着,直至将心底的伤口次第淹没。

  冬天到了,桑芷终于冷静下来,她决定退出三个人之间的游戏——桑芷一直认为,爱一个人,是让他幸福,而不是拖累他。

  2001·三生约

  第二年初春,桑芷的父母听说北京一位著名眼科教授刚从国外访学归来,还带回来一项无须手术的新技术,全家决定去碰碰运气。桑芷将花店托付给了沈阳打理,沈阳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北京治疗的日子里,桑芷每天都能收到沈阳的电话,他仔细询问她的病情,还详细汇报花店的经营状况。北方的初春是适合感情发芽的季节,或许是因为丝丝春寒使得人们对温暖和爱格外的敏感和向往,桑芷心就像沐浴在阳光中的新芽,在春风中怯懦而执着地舒展开来。治疗的过程虽然漫长而痛苦,但沈阳的关心使桑芷觉得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也是可以忍受的。那是一段充满希冀的日子,沈阳每一个关切的问候,医生每一个欣喜的鼓励,都能引起桑芷心底持久的颤栗。

  但这次治疗最终失败了。这次失败对桑芷的打击是巨大的,她万念俱灰地回到家,拒绝见任何人,并准备将花店卖掉——她要把自己的痕迹从沈阳的生活中彻底清理干净。

  那一年桑芷已经24岁了,生日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整理花店,期间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时她听见屋外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洪亮而执拗。桑芷咬紧下唇,与拿起伞冲出去的念头暗暗搏斗着。终于,喊声停了,桑芷长吁一口气,手却被一个人突然抓住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个夜晚,那个人蛮横地拽着桑芷,把他拖到门前的槭树下,他把她的手按在树干上。在那棵槭树苍老粗糙的树干上,桑芷触摸到了一句让她心惊肉跳的话。那句话被深深地刻在树干上,新鲜的划痕裸露在空气中,树木清洌的汁液清香游弋四周。

  沈阳平静地说:“是我刻的。”

  那一刻,桑芷和沈阳对视而笑。他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仿佛要握住一生一世的幸福。桑芷感到快乐,快乐里又有隐隐的忧伤。几滴雨水从茂密的叶间零落,微微浸湿了他们的头发,沈阳突然吻了吻桑芷滴水的发梢,轻叹了一口气:“从今天开始,我愿意做你的眼睛,凡是我能看见的东西,你也能看见。那些雨点溅起的水线真的好美,你看见了吗?”桑芷泪水涌了出来,她仿佛真的看见雨水划过天际,打在远处的水潭里,溅起诗一般的水线。

  “明天上午你在花店等我,我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这是沈阳对桑芷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们都沉默着,她只能听见雨水寂寥的滴落声,窸的虫鸣,还有,两人安静地鼻息。

  桑芷在心中缓缓地说:给我一个承诺,我可以为你等上一千年。

  2001·蜉蝣记

  桑芷坐在窗边静静地等待着。她一边整理着怀里的几株马蹄莲,一边聆听着窗外细碎的雨声。那一天,她特意穿了一袭洁白的长裙,长发宛若流水垂落肩头,纤纤素手轻轻划过微凉的花瓣,一丝花香游荡在空气中,桑芷可以觉察到自己的寂寞的美丽。

  可是,她等了好久,沈阳一直没有来。

  最后来的,是柯伶俐。

  她喘着粗气,大大咧咧地甩下一句话:“你不用等了,沈阳的父母不会接受你的。对了,我快和沈阳订婚了。”话音刚落,她便跑掉了。

  有谁知道一朵花凋零里的痛楚?桑芷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攥着一朵马蹄莲,花瓣被无意识地揉碎了,冰凉地汁液沿着手心中的掌纹,一直渗透到她心里。或许,她和沈阳不过是红尘荒涯里的两只蜉蝣,蜉蝣的寿命之短,有如目光交接的瞬间。所以,他们在夜晚的偶遇之际后,注定是清晨时分的相隔天涯。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个天平,当你在某些方面失去了,上帝会在其它方面来弥补。这句话在桑芷身上应验了。不久,情感困顿的桑芷便迎来了生命中的转机。一天,主治医师打电话告诉她,有一位女孩遭遇车祸为幸去世,她开明的父母愿意无偿捐献出她的角膜。

  2003·错红尘

  桑芷从公司出来时,一股清冽的寒风将她吹了个寒战。小张见状,连忙将自己的围巾套在她脖子上。两人挥手告别后,桑芷走进一家布艺店,她准备给自己和小张的新家选一面窗帘。不久,她看中了一匹印着蓝色勿忘我的棉布。付钱时,一个短发女孩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咋咋呼呼地嚷道:“老板娘,上次我叫你绘我留的扎染布呢?”

  桑芷怔了一下,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短发女孩取了布,旁若无人地走出去。鬼使神差地,桑芷竟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空旷的街头,桑芷觉得短发女孩的每一步都像是砸在自己的心头。神思恍惚间,那女孩却不见了,桑芷的心被委屈和沮丧充盈得满满的——她多么希望亲眼见一见沈阳和柯伶俐的生活,不,她并不想介入他们的生活;她只是想看看他和她,看看他们的日子,她由衷地希望他俩幸福。

  在经历了命运的悲喜交加,跌宕起伏之后,桑芷的性情愈发恬淡了。复明后,她走进了一家文具公司工作,小张是他的同事,在桑芷工作初期曾给过她很多帮助。沈阳和小张,一个让桑芷明白了“随缘”,一个让她懂得了“惜缘”。

  桑芷转身准备回家,这时一双有力的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刚才那个短发女孩气势汹汹地问她:“你跟踪我干吗?”

  桑芷却笑了。那粗暴地方式和训练有素的手段,除了是柯伶俐,还可能是谁?

  胳膊渐渐松开了,柯伶俐也认出了桑芷,她恍然发低喃:“啊,是你……”

  2004·笑忘书

  这一年,桑芷是一个眼角有了碎纹的女子。她安静地坐在图书馆旧报收藏室里,身边摆放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初春的碎光和经年的灰尘涌动在她四周,她翻阅很久,终于找到了那一天的晚报。沈阳的一生浓缩在一篇千字报道里。上面讲述着一个年轻的警察,是怎样在勇斗歹徒之后,在生命弥留之际将自己的角膜献给一个女孩子的故事。上面还配着一张他身着警服的照片。大概是刚从警校毕业时照的,面容还有些青涩,眼神渗透着年轻的骄傲和对未来的希冀。这是桑芷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他真帅。

  桑芷拿了报纸去管理员大妈那里复印。大妈古怪地看她一眼:“复印这么旧的报纸干吗?”桑芷只是笑笑,她不会知道这一千字的后面有着怎样的一段故事,那里面有沈阳对她无言的爱,有柯伶俐善意的谎言,有岁月的流逝,以及人性的永恒。

  而此刻的桑芷早已心静如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完美的结局,也不是所有的谎言都会让人觉得寒冷。那个在出梅入夏的葱茏岁月里匆匆遇见的人,让我们就这样彼此遗忘吧;只是,请你在生命下一场轮回的某个雨夜,再次拉紧我的手,让我们依偎着彼此的体温,遥看那些被雨点溅起的温柔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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