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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平气和说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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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品三国》节目第一集里讲了一句话,说曹操虽然抢走了关羽的老婆,却也被别人抢走了“空城计”的“发明权”。此言一出,立即招致批评。先是有复旦大学历史系资深教授周振鹤先生在上海的《青年报》发表谈话,说“历史上不曾有过‘空城计’,所以谈不上谁发明”,并由此得出结论:“一个研究文学的人去讲历史,当然免不了破绽百出。”后是有一位网名“红茶杨威利”的朋友发出题为《空城计与易教授》的帖子,说我讲的那个故事“并不是什么空城计”。而且“就算要勉强去认定,最多也只是一个空营计”。他认为三国时期既有“空城计”又有“空营计”。“空城计”是文聘对孙权使的,“空营计”是赵云对曹操使的。我的说法固然是“信口开河”,周振鹤先生则“更加无知”,因此“两位教授在历史的研究上可真是唱了一出‘空城计’”。
这就很有些意思了。既然有这么多人较真,那我也不妨来钻钻牛角尖。当然,我们还得把曹操那个故事再讲一遍。
先看《资治通鉴》怎么说。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汉献帝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吕布和陈宫率一万多人从东缗(故城址在山东省金乡县东北)来打曹操。当时曹操驻军乘氏(故城址在山东省钜野县西南),部队都下乡收麦子去了(兵皆出取麦),留守的不到一千人。正好屯西有大堤,堤南有一大片树林,深不可测。曹操便“隐兵堤里,出半兵堤外”,吕布则“令轻兵挑战”。两军相遇后,曹操的伏兵都从堤内冲出,“步骑并进”,打得吕布落荒而逃,曹操“追至其营而还”。显然,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伏击战”,不但不是什么“空城计”,就连“空营计”也算不上。
问题是《资治通鉴》的这个说法并不完全靠得住。为什么呢?因为司马光做了手脚。《资治通鉴》的这段记述,源自《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魏书》。但《资治通鉴》在重新表述时,却删掉了一些内容,已非此事的原始情况和完整情况。实际上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吕布打过来的时候,手中兵力不足千人的曹操情急之下,便让随军女眷都到城上短墙(陴)去站岗。吕布来了以后,看见城墙上站着女人,屯西又有大堤,堤南“林木幽深”,便怀疑那里有埋伏。吕布就和部下说,曹操这个家伙很狡猾(曹操多谲),我们不要上当(勿入伏中),便向南后退十余里。等到第二天吕布再来时,曹操果然在堤内埋伏了军队,这才有后来那场“伏击战”。可惜这些关键内容,包括“太祖乃令妇人守陴”、“布疑有伏”、“引军屯南十余里”、“明日复来”等等,都被司马光删掉了,这才造成许多人的误读。没错,司马光是写了《资治通鉴考异》。在胡刻本和中华书局点校本的《资治通鉴》里,《考异》是散注在正文之下的。但恕我老眼昏花,在这段正文后面竟然找不到司马光先生的任何解释。那么,请批评我的人明以告我,司马光删去上述文字究竟是何道理?在此之前,对不起,我是只能相信《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魏书》的。
按照裴注所引《魏书》,这场战争其实有两个阶段,时间则有前后两天。两个阶段情况并不相同,前则设疑后则设伏,怎么能说“完全是伏击战”?那么,发生在第一天的那个情况算不算“空城计”呢?这就要看你对“空城计”如何定义了。广义地看,是可以算的。因为它具备了“空城计”最基本的要素和内核,那就是公开示弱示虚,让对方不知深浅不知虚实,进而因生疑而不敢进攻甚至撤退。“布疑有伏”就是产生怀疑,“引军屯南十余里”就是不敢进攻而且撤退,而产生怀疑并立即撤退的原因,则不但因为“屯西有大堤,其南林木幽深”,而且因为城墙之上“妇人守陴”。我们知道,战争是男人的事。曹操军中,平时也没有一支“娘子军”。这个时候“妇人守陴”,只能说明城中已然无兵,是一座“空城”。兵到哪里去了呢?吕布怀疑埋伏在大堤之南的树林里,其实是下乡收麦子去了,堤内也是“空城”。后来打败吕布的军队,是第二天才埋伏在那里的。这里面有个“时间差”。在头一天,堤内空空如也,城里不足千人(只有诸葛亮在阳平的十分之一),而“妇人守陴”和“凭栏操琴”也并无本质区别,怎么就不能算作“空城计”?
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令妇人守陴”是曹操出奇制胜的精心设计,还是他万般无奈的垂死挣扎?如果是前者,就是“空城计”;如果是后者,就不是。但以曹操之“多谲”,以及他对周边地形的熟悉,很可能是一次急中生智。它和晋人郭冲的《条亮五事》以及《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空城计”,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诸葛亮之所以成功,是对方知道他一生谨慎,因此断定他城中不空。曹操之所以成功,则是对方认为他一生奸诈,因此断定他城外有伏。疑其“城中不空”,所以认为“凭栏操琴”是引我上当。疑其“城外有伏”,所以认为“妇人守陴”是诱我深入。细节虽然不同,但事不同而理同,因此不妨都名之曰“空城计”。
可惜诸葛亮那件事并未发生,而且于理不合。第一,司马懿不敢进攻,无非是害怕城中有埋伏。那么,派一队侦察兵进去看看,行不行?第二,司马懿“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距离应该不算太远,那么,派一个神箭手把诸葛亮射下城楼,来他个“擒贼先擒王”,行不行?第三,按照郭冲的说法,当时司马懿的军队有二十万人,诸葛亮只有一万人;按照《三国演义》的说法,当时司马懿的军队有十五万人,诸葛亮只有二千五百人。总之是敌众我寡。那么,围他三天,围而不打,行不行?何至于掉头就走呢?所以裴松之作注时,就断定郭冲所言不实。裴松之说:“就如冲言,宣帝(司马懿)既举二十万众,已知亮兵少力弱,若疑其有伏兵,正可设防持重,何至便走乎?”
但是,在诸葛亮那里并不可能的事,为什么在曹操这里就可能呢?因为情况不同。第一,当时吕布手上只有一万多人,并不像司马懿那样有一二十万,围而不打大约不行。第二,此处地形确实是打埋伏的好地方,吕布不能不疑。第三,吕布既然不可能打马向前,“辕门射戟”的手段也就使不上。再说曹操也没在城楼上,射谁呢?“令轻兵挑战”的事吕布倒是做了,可惜是在第二天。这时,曹操已经当真设了埋伏,派兵侦察又有什么用?当然,你可以不同意曹操这件事是“空城计”,因为曹操的“令妇人守陴”也可能并非计谋。但不管怎么说,我的说法毕竟于理不悖,于史有据。按照科学研究的惯例,至少可以作为“假说”提出,怎么就是“信口开河”、“破绽百出”呢?
至于“空城计”究竟是谁发明的,当然可以讨论。包括曹操这一招算不算,历史上有没有“空城计”,都可以讨论。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历来就有不同看法。将曹操此例算作空城计,这话早就有人说过,不是我的“发现”。将文聘此例算作空城计,这话也早有人说过,并不“新鲜”。还有人说最早的“空城计”,发生在公元前666年。这都算一种说法吧!我们不能因为别人和自己观点不同,就乱扣帽子。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篇》,就只列举了《南齐书·高祖纪》、《旧唐书·良吏传》和《北狄传》的三个例子,也不提文聘和赵云的那两例。按照网友“红茶杨威利”的逻辑,是不是也要算作“一知半解”呢?
其实提不提文聘那一例,各人有各人的原因。我不提,是因为它发生在曹操战吕布一事之后。钱先生不提,则可能是先生对“空城计”的概念有严格界定。考《管锥篇》所举三例,一则曰“偃兵开城门”,二则曰“开城门延贼”,三则曰“开门以待之”,都有“开门”这个环节。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钱先生的标准。如果是,那么,我说的那一例不算,“红茶”先生的那一例也不好算数的呐!至于周振鹤先生断言历史上不曾有过“空城计”,他的标准是什么,我就不晓得了。但可以肯定,周先生作为复旦大学历史系的资深教授,是决不会“更加无知”的。
我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品三国》节目里讲了一句话,说曹操被别人抢走了“空城计”的“发明权”。此言一出,立即招致批评。先是有周振鹤先生在上海《青年报》发表谈话,说“历史上不曾有过‘空城计’,所以谈不上谁发明”,而且“一个研究文学的人去讲历史,当然免不了破绽百出”。后是有一位网名“红茶杨威利”的朋友发出帖子,说我讲的那个故事最多勉强算一个“空营计”,三国时期的“空城计”是文聘对孙权使的。因此,我的说法固然是“信口开河”,周振鹤先生则“更加无知”。
这就很有些意思了。看来,我们还得把曹操那个故事再讲一遍。
根据《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魏书》,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汉献帝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吕布和陈宫率一万多人从东缗(故城址在山东省金乡县东北)来打曹操。当时曹操驻军乘氏(故城址在山东省钜野县西南),部队都下乡收麦子去了(兵皆出取麦),留守的不到一千人。情急之下,曹操便让随军女眷都到城上短墙(陴)去站岗,所有的兵力也都用上(悉兵拒之)。吕布来了以后,看见曹军人数不多,墙上站着女人,屯西又有大堤,堤南“林木幽深”,便怀疑那里有埋伏。吕布就和部下说,曹操这个家伙很狡猾(曹操多谲),我们不要上当(勿入伏中),便向南后退十余里。等到第二天吕布再来时,曹操果然在堤内埋伏了军队,结果打得吕布落荒而逃,曹操“追至其营而还”。
显然,这场战争其实有两个阶段,时间则有前后两天。第二天当然完全是伏击战。第一天呢?这就要看你对“空城计”如何定义了。广义地看,是可以算的。因为它具备了“空城计”最基本的要素和内核,那就是公开示弱示虚,让对方不知深浅不知虚实,进而因生疑而不敢进攻甚至撤退。“布疑有伏”就是产生怀疑,“引军屯南十余里”就是不敢进攻而且撤退,而产生怀疑并立即撤退的原因,则不但因为“屯西有大堤,其南林木幽深”,而且因为城墙之上“妇人守陴”。我们知道,战争是男人的事。曹操军中,平时也没有一支“娘子军”。这个时候“妇人守陴”,而且男兵不多,只能说明曹营差不多已是一座“空城”。
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令妇人守陴”是曹操出奇制胜的精心设计,还是他万般无奈的垂死挣扎?如果是前者,就是“空城计”;如果是后者,就不是。但如果不是,我们就要问:第一,这些临时拉来凑数的“妇人”应该没有什么战斗力,这一点曹操难道不知道?第二,即便“悉兵拒之”,也远非曹操的全部兵力,这一点吕布难道不知道?第三,既然吕布怀疑曹操要打“伏击战”,哪他第二天为什么还要来?
因此,我认为,以曹操之“多谲”,以及他对周边地形的熟悉,此举很可能是他的一次急中生智。他明明知道不足千人的“悉兵拒之”,即便加上“妇人守陴”也不顶用,却还是要这么做,就是想蒙吕布一把。因为吕布并不知道曹操的大部队下乡收麦子去了。他看见曹操这边上阵的不足千人,连女人都用上了,必定起疑。起疑必定撤退。等到第二天再来时,大部队已经调回来埋伏在大堤之南的树林里了。那么,吕布第二天为什么要再来呢?因为他想明白了,曹操其实是负隅顽抗;或者不甘心,想看看曹操这边的“妇人守陴”和“悉兵拒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他晚了一步,而曹操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无疑,这里面有冒险,有侥幸,也不乏赌博的意思。也就是说,曹操当时的想法很可能是两手准备:先示弱,后拼命。如果能蒙住吕布,让他摸不着头脑,就诈他一下,反正第二天就能把部队调回来。实在不能蒙混过关,那就拼个鱼死网破。
其实,但凡使用“空城计”者,谁不是两手准备?谁又能万无一失?魏禧《日录》就说,诸葛亮也就是遇到了司马懿。“若遇今日山贼,直入城门,捉将孔明去矣。”由此可见,曹操此举,和晋人郭冲《条亮五事》(这是诸葛亮“空城计”的最早出处)中诸葛亮的“空城计”,正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诸葛计成,是对方知道他一生谨慎,因此怀疑他城中不空。曹操侥幸,则是对方认为他一生奸诈,因此怀疑他城外有伏。疑其“城中不空”,所以认为“开四城门”是引我上当。疑其“城外有伏”,所以认为“妇人守陴”是诱我深入。细节虽然不同,但事不同而理同,因此不妨都名之曰“空城计”。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诸葛亮那件事并非事实,曹操这件事却于史有据,我的说法也于理不悖。按照科学研究的惯例,至少可以作为“假说”提出来,不至于就是“信口开河”、“破绽百出”吧?
至于“空城计”究竟是谁发明的,甚至历史上有没有“空城计”,当然都可以讨论。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历来就有不同看法。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篇》,就只列举了《南齐书·高祖纪》、《旧唐书·良吏传》和《北狄传》的三个例子,也不提文聘那一例,是不是也要算作“一知半解”?其实提不提文聘那一例,各人有各人的原因。我不提,是因为它发生在曹操战吕布一事之后。钱先生不提,则可能是对“空城计”的概念有严格界定。考《管锥篇》所举三例,一则曰“偃兵开城门”,二则曰“开城门延贼”,三则曰“开门以待之”,都有“开门”这个环节。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钱先生的标准。如果是,那么,我说的那一例不算,“红茶”先生的那一例也不好算数的呢!至于周振鹤先生断言历史上不曾有过“空城计”,可能是有更严格的标准。因为周先生作为复旦大学历史系的资深教授,是决不会“更加无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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