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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长在水乡,水使我感到亲切,如果我的性格里有明快的成分,那是水给我的,那澄明透澈的水,浅绿的水。
我渡过很多次钱塘江,却只是往来两岸之间,没有机会沿江看看。富春江早就给我许多幻想了,直到最近,才算了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心愿。
对于这样的旅行,最理想的应当坐木船,浮家泛宅,不计时日,迎晓风,送夕阳,看明月,一路从从容容地走去,觉得什么地方好,就在那里停泊,等兴尽了再走。自然,在这样动乱的时代,这只是一种遐想而已。这次到富春江,从杭州出发,行程只有一夭,早去晚回,雇的是一艘小火轮。抗战期间,从杭州到所谓“自由”区的屯溪,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舟揖往来,很热闹过一时;现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才还了它原来的清静。在目前这样“圣明”的“盛世”,专程游览而去的,大概这还算是第一次。
论风景,富春江最好的地方在桐庐到严州之间,出名的七里浅和严子陵钓台都在那一段;可是我们到了桐庐就折回了,没有再上去。原因有两种,时间限制是一种,主要的是因为那边不太平,据说有强盗,一种无以为生、挺而走险的“大国民”。安全第一,不去为上,自然这未免扫兴,好比拜访神交已久的朋友,到了门口没法进去,到底缘铿一面。妙的是桐庐这扇大门着实有点气派,虽然望门投止,也可以约略想像那“侯门似海”的光景。
从钱塘富春溯江而上,经富阳到桐庐,整整走了九小时,约莫有近二百里的水程。清早启旋,沐着袭人的凉意,上面是层云飘忽的高空,下面是一江粼粼的清流,天连水,水连夭,交接处迎面挡着一道屏风似的山影。—这的确是屏,不像山,动人的是那色彩。浓蓝夹翠绿,深深浅浅,像用极细极细的工笔在淡青绢本上点出来的。这一路上去,目不暇接的是远远近近的山,明明暗暗的树,潮平岸阔,风正帆轻,偶或在无穷的原野中出现临河的小村小镇,听听遥岸的人声,也自有一种亲切和喜悦。
过了富阳,因为连日阴雨,山上的积水顺流而下,满江是猪色的急湍。船行本是逆流,这一来走得更慢。时间太久了,不断的’‘疲劳欣赏”渐渐使人感到单调,直到壁立的桐君山在船头出现,这才士气大振,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拿经历来印证想像,过去这大半天所见的光景,跟我虚构的画面至少有点不符。我想像中的富春江没有这么开阔,夹岸对峙着悬崖削壁,翠嶂青峰,另是一番深峻的气象。看到桐君山,我才像是看到了梦中的旧相识。它巍然走立,那么陡峭,那么庄严,似乎颇藐视我这个昂首惊喜的游人。山上没有什么嶙峋的怪石,却是杂树葱笼,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众醉独醒,开得正在当令。绿云掩映之间,山簸掣出几间缥缈的屋子,有人正在窗前探首,向江心俯瞰。
船转过山脚,天目溪从斜刺里迎面而来,富春江是一片绪褚,而它却是溶溶的碧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里分成两半,形成稀有的奇景。
桐君山并不高,却以地位和形势取胜,兼有山和水的好处。背后是深谷,是绵延的山脉;前面极目无垠,原野如绣。而两面临水,脚底下就是那滔滔泪泊的大江;隔岸相望,两江交叉处是桐庐的市鹰一撮,另一面又是隔岸的青山。山顶的庙宇已经破残不堪,从那漏空的断壁,洞穿的飞檐,朱痕犹在的雕阑画栋之间,到处嵌进了山,望得见水。庙后的一株石榴,寂寞中兀自开得绚烂,那耀眼的艳红真当得起‘’如火如茶”的形容,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有它。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看看那幽深雄奇的气势,我想起历史,想起战争,想起我们的河山如此之美,而祖国偏又如此多难。在这次抗日战争中,桐庐曾经几度沦陷,缅想敌人立马山头,面对如此山川,而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坚忍的、不可征服的民族,我不知激动他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渡水过桐庐,从江边拾级而上,我们在街上闲闲地踏挞了一回,这是个江城,同时是个山城,所以高高地亚立在水上,像喜欢杭州的龙井一样,我喜欢这个小城。好在小,比较整洁,有温暖亲切的感觉,令人向往丰乐和平、日长如年的岁月,不像有些小村小城,一接触到就使人想起灾难、贫穷、老死,想起我们民族的困厄。桐庐街道虽小,却并无逼窄之感,道旁疏疏地种着街树,这似乎是别的小城市中所不经见的。市街相当繁荣,有些房子正在建造。劫灰犹在,春意乍生,可以看出这个小城是相当富庶的。
临江有一家旅馆,两面临水。一位朋友曾经在那里投宿,据说人夜倚窗,看山间明月,江上渔灯,有不可描摹的情趣。可惜我们没有这个幸运。
数年来梦想的富春江,总算看过了。虽然连七里拢和钓台的面也没有见,可是到底逛了桐庐。这就够了!单为爬一次桐君山,也算得此行不虚!人们艳说上游如何如何的山回水曲,引人人胜;如何如何的柳暗花明,奇峰突起,看了桐庐,我们的想像有了驰骋的依据,从这里也可以得其一二,愿将此留供低徊,作他日直溯上游时的印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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