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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概不大喜欢接触陌生的人,但却喜欢看看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去西安,便是充满着这么一种欲望的。
西安在大西北。来大西北,我还是头一遭儿。我到西安,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要在东北,该穿棉衣的了。可是,西安却暖和得春日一般,我的棉衣一直压在行李包里,没有用过。别人给我说过,西安那黄土地带的风沙是不好受的,可现实的西安却把这个说法推翻了。我问西安的朋友:“是今年例外地暖和吧?”
“哪里!西安总是这样,比北京暖和,风沙也远比北京小。”
从这里,我知道耳食之言是靠不住的。世界上旅游事业如此兴旺,大概就因为人们总想要证实或否定各种各样耳食之言的缘故。
我还听人家说,西安吃东西,无不带有很浓的羊腹味。特别是那“羊肉泡摸”,很难下咽。我想,远的不说,作为唐代的都城,总不应该只吃羊肢味很重的东西吧?“那难说,李渊父子不正是陇西那边的吗?’’这就言之凿凿了。由于西安到底太吸引人了,我冒着羊腋气味于不顾,终于来了。住在新起的十二层宾馆,天天吃的却全是非常典型的中国菜,不带半点羊擅味。这当然是改革了。所谓典型的中国菜,即似乎已把粤、川、苏、浙等地的烹调技术熔为一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真是一门学问,我似乎是在西安第一次体会到。
“那么,要吃一碗羊肉泡馍行么?”我问西安朋友。
“哈哈,有的是,隔壁那一家小吃铺就卖的这个。”
老伴特别好奇,非要去尝一尝不可。我们走进小吃铺,各人要了二两。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喝到如此美味的羊肉汤呢。这又使我感到耳食之言的不可靠了,即使是羊肉泡摸,又何惧哉!
作为主人的西安友人,为我安排了一个尽可能满足我的要求的日程。除开两天演讲,其余五天便是游览的时间了。
首先要去看的,自然是秦始皇陵出土的兵马俑。顺道还可以看到骊山和华清池。兵马俑,据说是农民在一九七四年挖井时无意中发现的。先发现几个,顺着挖开去,越挖越多,到底有多少,现在还是个未知数。那些雄赳赳的甲士,都披了宵,手持戈戟,一个个栩栩如生。论雕塑,恐怕不在希腊或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水平之下,只不过风格不同,而且都并没有以此名“家”罢了。他们可真正的是一群集体创作者。这些作为半奴隶而存在的雄塑家们!
读《史记》,有一个印象,就是秦始皇初即位,便征集天下囚徒七十余万人,在骊山筑他的睦墓。像这样大规模经营陵墓,秦始皇当是中国的第一人。那情景,同古埃及库佛王族金字塔是差不多的。如果说金字塔还有什么不解之谜的话,秦陵却明明白白就是竭尽了中国当时的人力物力,经过几十年的惨淡经营完成了的,丝毫不带什么传奇色彩,更不牵涉到外星人或玛雅人的帮忙。当我去看秦陵的时候,哪里有什么墓,竟是与骊山并峙的一座大山!而它的附属品,却还远被于骊山周围,兵马俑出土之处,距陵的本身就有好几公里。
兵马俑一个个排成行列,上千上万,而距离地面不过一二米,却直到二千年后的今天才被发现。由此而观,我国地下的文物,真是一个无可估量的宝藏!兵马俑出土,其意义不下于发现甲骨文。
秦陵到底还埋下了些什么,当然还是一个很大的谜。太史公司马迁说是“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又说“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看来不完全是捕风捉影,但至少还不确切。比方兵马俑如此之多,他就不知道。还得让地下文物来当我们的历史教师。
“那么,秦陵没有发生过盗墓的事吗?’’我问。
“哈哈,这么一座大山,打哪儿穿进去?再有本领也盗不了。”西安朋友说。
陵墓越大,就越安全,这一点,秦始皇是想对了。汉武帝的茂陵,李世民的乾陵,武则天的昭陵,大概都是从这儿得到启发的,凡有条件的皇帝,总是把陵筑得越大越好。武则天的女儿永泰公主的墓,就因为小一点,已被盗光了。但这一来,倒可以开放给人游览了。那里面的壁画和石停,都是很值得一看的。
茂陵只是远看,没有去。它旁边的霍去病墓,却是去了。霍去病墓还不算太大,但似乎也未闻被盗过。还有卫青墓,也葬在茂陵附近。卫、霍的墓,和汉武帝的宠姬李夫人的墓并排在一起,这很使我想起,汉武帝这个人也是颇有“派性”的。李广为什么得到历来人们的同情,也可能正因为他受到了汉武帝派性的排斥的缘故。
在去昭陵的路上,可以一瞻八百里秦川的景色。虽然时近初冬,辽阔的田野上还可以看到各种作物和悠悠的白云,互相衬映,显出了一片关中的气派来。正是这一条狭长的耕作地带,由于当时较先进的农业技术,使得秦国富强起来的。所谓“山河百二”,并不光说其险要、还包括了自然条件的气候和物产。直到李世民,还可以据此以为大后方,进而统一中国。这又怎不令人要发思古之幽情呢?而“山河百二”之险要,又曾使当年的日寇尽管占领了隔河的风陵渡,断绝了陇海路的交通,仍然无法进人关中。这一些,关中人大概到现在还引为自豪的吧!
那位给我们开小轿车的司机同志,很有兴致地给我们介绍他知道的一切。才远看到昭陵,他就半玩笑半正经地说了:“你瞧,真像是武则天躺在那里。一座大山,两个隆起的丘陵,便是乳房,还有头和腿。要从飞机上看,就更像!”
昭陵的确气象雄伟,那位司机的描绘,可能是流行于民间的传说。资料上介绍,正好那突起的两峰名为“奶头山”,因而这样的传说也就很自然地形成了。看来,人们对武则天,是既崇敬,又带有一点雅谑的。
汽车可以直上到昭陵顶上。墓道两旁,石人石马之多,不消说了,最为奇特的,墓前立有六十一尊“王宾”的石像。所谓“王宾”,就是那时参加葬礼的外宾,石像同真人的形体一般大小,背部还刻有国籍、姓名和官职。很可惜,除了两尊还完整,其余五十九尊的头都被敲掉了。否则,这是研究七世纪中外关系史和西亚、东亚各国服式的绝好的资料。
“是谁在什么时候这么恶作剧,干出这般煞风景的事来?”我不禁发问。
“那还只是解放前不久的事情,这儿附近的村子有几年欠收,有人说是这些人头作怪,便在一个晚上全给敲掉了。”西安朋友说。
可怜的迷信!多少文物竟这样给毁掉了。但据说那敲下来的人头,有些却被外国人当宝贝买了去。那么,安知恶作剧者不是为了卖钱?
西安的文物,确是多得很。西安朋友说,随便在街边或路上,弯下身去,也可以检到一两样。这说法未免夸张,但对于一个历史悠久,又较少受到战祸破坏的古都,却是很形象的形容。
昭陵有两座相对而立的“无字碑”,据说是武则天遗言要立的。所谓“无字碑”,就是一座丈多高的方形石碑,四方都空无一字。这确是奇物。这个设置也出于一个奇想。有人说,那是因为武则天自以为功绩太大了,无可形容,即使八块这么高的碑,也写不下,索性不写了,以示其伟大。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武则天认为她一生的功过,不应由自己去作结论,还是让后人评论去吧。我宁可相信后一种说法,因为这一来,武则天确是有点高明的。
说到武则天,我便联想到杨贵妃。老实说,我去西安,很主要一个目的是想看一看马党坡。当我了解到马鬼坡离西安不太远,一天可以来回,我便提出了去看一看的要求。尽管一般旅游的人是不大去那里的,西安同志还是满足了我的愿望。于是,便从昭陵转过去。到得那儿,已是接近夕阳西下了。那儿既不是陵,也没有山,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坡。一座“杨贵妃之墓”,封土也跟一般平民中的富有者差不多,但总算后人也给留了一块墓碑,并把约莫一亩地给用墙围起来了。一片寂聊凄凉的气氛,真叫人想起《梧桐雨》中的况味来。
鲁迅在《女人未必多说谎》里提到过:“比如吧,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是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姐’的有几个。”“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姐,,是出自杜甫《北征》的两句。过去的注家多认为是颂扬唐玄宗的,鲁迅却认为是鞭挞玄宗的,可见鲁迅读书的细心。
但文人也还有敢为杨妃不平的,只不过那已是事过境迁之后了。其一见于<韵语阳秋》所引,谓唐嘻宗于黄巢之乱时出奔,亦幸蜀,有人题诗于马鬼释日:马克烟柳正依依泉下阿瞒应有语重见奕舆幸蜀归。这回休更怨杨妃。
另一首见于元代蒋正子(山房随笔》,谓为宋时端平年间李山作:命委马克坡畔泥,惊魂飞上傲霄枝西风落日东篱下,薄幸三郎知不知阿瞒、三郎都指的唐玄宗。我这回到马鬼坡巡礼一番,也正好是“西风落日”之时,当天晚上,不免也作了一首诗:寂宾空坟映落及,也无松柏也无花。华清池内妆留影,蜀道途中血染沙。底事罪名连社筱,枉从车驾走天涯。公卿犹待量刑日,一介娥眉死刹那。听说有人已经写了剧本,为杨贵妃平反。我倒没有这个意思。比起武则夭来,杨贵妃是说不上什么女中豪杰的把她说成“亡国之祸水”,替别人作了替罪的羔羊,。只不过那确是冤枉了。
读史书,唐玄宗和杨贵妃每年去华清池的次数不少。某日“幸华清池”,某日“至自华清池”的记载,也就充斥纸面。我想像中的华清池,是在骊山半山上的,这次实地一看,才知道不在山腰,而是在平地之上。那么,杜牧写的“山顶宫门次第开”,当是指的整个华清宫了。那时的华清宫,想必相当宏大,以至从山顶一直包括到山脚下的华清池。
华清池其实并不怎么华丽,那洗澡的地方也比一个浴盆大不了多少。称之为池,是有点夸张的。其实,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一年到头就只去这么个地方玩几次,要在今天,也算不了什么。今天比华清池好上百倍的地方多的是。从北戴河到极南的海南岛“鹿回头”,何处不比骊山好得多?但那时没有火车汽车,更没有飞机,一年上几次华清池,也的确够得上骄奢的了。我也并非想在这里为唐玄宗翻案,只是想说,在我们今天,一个普通人能享受到的东西,比方风景游览之类,更比古之皇帝还胜过许多。
在兴庆宫旧址,还修复了当年李白应召吟花,作《清平调》三首的沉香亭,只是已经掺杂了水泥结构,而“沉香亭衅倚栏杆”的栏杆,也没有了,这未免有点扫兴。
大雁塔和小雁塔,都已坐落在今天的西安闹市之中,但却是保持原样最好的古建筑。唐代诗人常常提到的慈恩寺,就在大雁塔内。一想到我的足迹踏在李白、白居易他们踩过的地面上,心里很有点热辣辣的。小雁塔虽高达十三层,我还是爬到了塔顶。因为在那儿可以俯瞰西安全貌。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些地方,问西安朋友:“曲江呢?”
“就在那个方向,”西安朋友遥指着我弄不清的一个方位,“现在已经连池水也没有了。”
“杜陵又怎么样?”
“也不甚了了啦。”
历史到底是历史。西安固然保存了许多文物古迹,但已经面貌一新。正像羊肉泡摸仍存在,而宾馆里已创造着新式的中国菜式一样。但正因为我们在进行着前无古人的建设,我们就更不能忘怀我们民族过去有过灿烂的文明。它是激励、鞭策我们奋发向前的无形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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