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 王维的輞川

 

 



  只是未能登高一望,只缘身在车惘中,便看不出川流如辆的山水景致净这是王维的輞川,和谷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不见王维,王维却无处不在。倒是奇怪于一个半官半隐的闲士,终未能远离红尘之外,留给后人的輞川,多少带有点未曾挣脱人生之网的味道。
  但谁能否认,有一条风光秀丽的川道,就藏在秦岭北麓的褶皱间呢?叫做敬湖的一汪水,接纳着由境关口流来的川河,两岸山间的几条小溪流也同时注人湖内。湖是流水的释站,又是流水的集聚点,环凑沦连,交融汇合,构成一个车惘形状:而后又曲曲弯弯,如同闲者散步的足迹,又像醉汉浪荡的影子,蜿蜒流入象征别愁离恨和肃杀苍凉的瀚水。
  那么,輞川又象征什么呢?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还是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王维的“惘川二十咏,可以在古籍中去查阅,他的“惘川图”空留有摹绘石刻,其葬身之地也只能靠当地文化人指点方位。笃信佛教的王维与輞川合为一个概念,这里的趣味是诗是画是隐是佛?
  从晓关口到飞云山下的鹿苑寺,刃里清静的山水,30里淡稚的风光。疑是王维窃得一处江南的景色,置于这巍巍秦岭浩浩原野之间。这里距唐代的长安城数十里之遥,近山的骊山华清池为皇上妃子们所世袭拥有,輞川皆因稍为偏僻而成为雅士闲居之处。先前曾是宋之问的“蓝田别墅”,后被王维买得,重新构筑,点缀造景,便有了惘口庄、孟城坳、竹里馆多处游观食宿之地。诗琴加悠闲,赋予輞川以永不褪色的恬淡和逸趣。
  宋之问如何得来这方风水,史书没见细说。史书只说宋之问在武后、中宗两朝颇得宠幸,睿宗执政后他却成了滴罪之人,发配岭南。红得发紫,就该到黑得如墨的时间了。所谓“蓝田别墅”,想必是宋氏飞黄腾达之后的产物,怎么又卖给王维,一则有了更好的游玩消闲之所,二则怕是厄运当头料理家当准备南行了,三则是后裔处理掉的。曾官至考功员外郎,馅事权势,到头来被贬钦州,末了落个赐死的悲惨下场。诗名颇高,多歌功颂德之作,文辞华靡,只能到了放逐途中才显出感伤情绪。雁南飞至大庚岭而北回,诗人至此非但不能停滞,还要继续南行到那荒远之乡。雁归有期,诗人何日复归?“髻发俄成素,丹心已作灰。何当首归路,行剪故园菜”。官场荣辱无常,思乡之情更切,宋氏是看破红尘想着归隐田园梦回他的“蓝田别墅”么?
  蓝田别墅”却不再姓宋,易主为王维,成了王维的輞川:宋之问于輞川也是个匆匆过客么?他留在唐诗选本中至今仍被人吟咏的已不见歌舞升平之作,惟有放逐的切肤之吟与后世交谈。原来,好行馅事的宋之间还是不乏人情与诗心的。当初如果少问朝政。看重“蓝田别墅”,现在我们脚下的輞川也便不是王维的輞川而是宋之问的輞川了。好在王维毕竟与宋之问有过或多或少的关系,才使现在的过客在这冬雪过后的一个丽日于稠川叙说起他的人品诗品,他的兴衰荣辱和他的结局。
  这样,輞川便又不那么恬淡闲适,那么充满悠情逸趣。在人的生存方式中,果真是唯有隐逸才是高招么?比起壮烈之士,隐者应为弱者,但耐得寂寞与孤独也同样是强者之举。沙场不比輞川,輞川不是沙场。沙场不比官场,战术难及权术。王维的妙处在于半官半隐,难得一个半字,而永远拥有了輞川。把道家的现世主义和儒家的积极观点调和起来,成为中庸的哲学,这是中国人所发现的最健全的生活理想么?是王维在拥有财富、名誉、权力之后感到某些失意才寄情山水的么?王维恐怕没有完全逃避人类社会和人生,算不得第一流的隐士,但他的“輞川二十咏”,又绝对是主人的感悟,并非环境的奴隶所作为。
  輞川是王维的輞川,我辈只不过是輞川的匆匆过客。在王维谋过事的唐长安城那块地土上,晚生一千年的我如今居住在那里。为何不去海南闯世事,为何不守在城里寻点赚钱的营生,不去卡拉OK,不去洋楼里吃西餐,却跑到这偏僻的輞川寻找王维闲聊。是有闲么,是穷开心么,说不清道不白。似乎觉得这辈子不来一趟輞川就缺乏什么似的,每每听说輞川就受不了一种诱惑。来会见一位诗书中的人,是替古人担优,还是为自己心绪的自在?按说,当一个人的名字半隐半显,经济在相当限度内尚称充足时,应该活得颇逍遥。但完全无优无虑的人是否存在,仍须置疑。过客来輞川采集清雅,所感所思,铆又添几分调怅,几分幽怨。
  有人评述道,王维的诗画艺术成就很大,但他逃避现实。大多作品描绘的是上层阶级的闲情逸趣,而缺乏深刻的社会户容。过客只是觉得王维的輞川不失为一种人生的大境界。王维在陇西之行中吟咏过“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在渭川田家描述过“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这与《山居秋唉》中所勾写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何曰高下?诗人的人生际遇使他能有怎样一种无可指责的生存方式呢?这輞川的旧主人宋之问是王维的山西老乡,一为上元进士,一为开元进士,王维是步宋氏后尘来长安谋事的。宋氏之遭际,王维该是清醒的。但王维也并非好命,安标山叛军陷长安时曾受职。乱平后由给事中降为太子中允。后来虽官至尚书右承,但那段受惊落魄的日子王维能淡忘么?晚年来輞川享受优游,仍亦官亦隐,想来也是很馗尬的。
  王维拥有稠川,不等于王维的生命是逍遥自在的。王维仍不好活过。在唐代有名的私人大庄园中,司空图的王官谷庄,裴度的午桥庄,李德裕的平泉庄,都不及王维的輞川庄在后世有名气。名气不等于一切。名气抑或害人,这其中不都是嫉妒。王维的輞川再好,它不过还是置于现实世界和虚幻天堂之间。说是胜似天堂,终还不是天堂。天堂那么好,世人仍愿意滞留在人间久一些。过客所置身的輞川,只是一个地名,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成为乡民世居之地。尚且落后的自然经济形态,取代了唐朝的已经逝去了的富贵与闲适。从旅游意义上,并未有向外界开放的设施。
  就这样,輞川荒芜着,王维荒芜着,这不仅是名胜古迹意义的荒芜。仍生长得很美很秀丽的是輞川的山水诗,长在惘河里,长在冬树的枝梗上,长在阳光与云朵之间,长在过客脚下每一寸泥土中。要想找见王维别墅的遗址,只能依据前人的考证,从“輞川图”上抄来标识。沿途去按图索骥。蓝田县南去约10里,就是刚才路过的薛家村,处于輞川口外,王维的輞川庄据说就在附近,今日却改姓薛了。屋舍,田陌。山林。炊烟,何处去觅王维的旧梦?两岸的悬崖绝壁形成辆口,山回路转,过7里峡谷有一个叫阎村的地方。村东大山伏卧,即王维的华子冈。村西可望诗中的斤竹岭,东南方的虎形崖为鹿柴,王维在那里养过鹿。现在的这块地方没有鹿了,返景人深林,复照青苔上,没有鹿就没有养鹿人王维了。
  过客东望华子冈,在这冬日的正午仁立成了裴迪。裴迪是王维最好的朋友,过客没有资格做王维的好朋友。王维曾与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互为唱和。裴迪唱一句“山翠拂人衣”,王维和一句“连山复秋色”,也许就在过客站立的地方,不过时节会较早些。现在辆水瘦了,不可以载舟,过客是乘四个轮子的轿子来的。若唱和一首绝句,也弄不明白平平仄仄的格津。新诗不讲平仄,甚至没有韵脚,倒是有一点相近也就是没有标点符号。王维当初趁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写诗极赞吕姓隐士闭户著书的境界。新昌里在长安城内,也许现在的街巷位置是可以认识的。在城内做隐士,据说是可以称为一流的,是因为身居尘嚣而不染,比客观上远离闹市尤难。
  溯流而上见一村庄,借问村名,牧童回答说是何村。究竟是何村呢?村北与小首楷沟口之间有片半圆形的台地,如同半边月亮,王维给它起的名字很好听,叫茱英片。是遍擂茱英少一人的悠悠思乡情凝成这半边土月亮么?君自故乡来,应知触乡事。过客的故乡人不谙寒梅,只知岸畔上的迎春花该是含营。欲放了。故乡也没有红豆,南国生红豆,那血珠一样圆润鲜润的荚果最相思,过客曾采撷不少,苦于送谁,只好为自己留作存念而渐渐散失了。渭城的朝雨还不到时令,春雪扬扬洒洒了一场足有半尺厚,可不,这茱英片的对面山间还雪迹莹莹,柳色还未睁开青青的芽眼。过客西来,王维也许还是劝酒不舍。道不尽的故人情。
  村西南一条乡野小径,说是王维的宫槐陌,蹄印辙迹却是刚刚烙下的。陌上走过了千年的日月。肝陌的尽头,便是关上,一块巨石雄峙村头,后世人在石上筑一小庙,即王维的临湖亭所在。关上村,就是王维山水诗中的孟城坳,传说王维的胞弟王婿曾住在这里。(惘川集》中的头一首诗就是《孟城坳》,王维作为新家搬至孟城坳,却可叹这里只有疏落的古木和枯萎的柳树。过客思量,许是诗人的心疏落了,衰败凋零的是一片心境。自然界的草木由盛至衰,原本也是悲哀的事情。衰也可以转盛,是么?“来者复为谁,空悲昔有人”。诗人在为自己的悲哀排解。也就是说,王维在这里安家是暂时的,以后来往的还不知是谁,前人拥有过盛景,诗人何以为昔人而悲呢?一千多年后的过客来了,又何必去为王维的輞川而伤感?
  是王维在为宋之问而发感叹,荒芜的孟城坳游动着宋氏客死异乡的灵魂。宋氏的由盛而衰由得宠到失意,是古来许多文人的命运。李林甫搜权,张九龄罢相,这使王维带着深刻的失望和优虑退隐輞川的。“后之视之,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空悲,乃之大悲。潜隐于心底的痛苦,最为深沉。无法消释的沉郁和幽愤,永远地种植在了孟城坳。过客眼前的孟城坳,雪痕处处,然而阳光灿烂,麦芽已透出新绿,预示着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即将过去,又一年的第一个季节已从地气中泛了上来。
  南佗北沱间的歌湖,在今日的关上村和支家湾之间。没见大片的湖面,哪里去寻泛舟湖上的王维?盛产大米的支家湾,竹子并未绝种,王维竹里馆的竹子一直长到了今天。这片诗中的盛景,已被今人迁至西安。南大雁塔东侧的春晓园,木屋被簇拥在竹笙中,幽径从中穿过,只是难以碰到天上有月亮。幽深的一片密竹林子,独坐一翁,弹琴复长啸,是安闲自得么?
  介绍是尘虑皆空么?人不知。月相照,想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形。生活在诗里固然是美境,而生活本身并不都是诗画。王维终究是作古了,就埋在前面的白家坪的台地间。王维是孝子,王维死后躺在母亲坟墓边上,完成了生与死的离合过程。过客没找见坟西水边的那方古石,听说它表面光滑,四角的孔,是一切都逝去之后唯一不灭的遗物。
  飞云山上的鹿苑寺早逝去了。笃信佛教的王维把这里的重峦叠嶂和满山松柏留给了今人。这恐怕是好风水的缘故。河床改了道,钓鱼台空悬着。干涸的旧河床无水更无鱼。王维的钓鱼台不是姜太公的钓鱼台,所以不被历史所熟识。寺前的一株古老的文杏,是标识,是见证。文杏粗约五抱,树于的鱿劲胜于冠的茂密,越冬的树叶有几片仍扎挣着滞留在枝梢上,舞成了几只苍苍的蝶。传说文杏是王维手植,成了惘川不多见的代表性遗物。文杏活着,也许还可以耐过若于岁月。过客仰望着,眺望着,遥望着,也是一种相望,文杏被望成了王维,望成了唐诗,望成了古今之际的一缕和音。
  鹿苑寺东有椒园,西有漆园、北有栗园,如今无椒无漆无栗,王维死了,今人或种庄稼或盖房子或让它荒芜着。如果刻意复制历史,本质上是徒劳的,何必去怨天尤人?不去找王维的亲家漱了,时下不逢秋雨,也就没有适时的浅浅溜泻,白鹭也只能飞翔在遐思之中。也不必去寻王维的白石滩了,绿蒲不大鲜嫩,明月下也不会遇到洗纱的女子。也别再去觅王维的辛夷坞,芙蓉花的红曹不开在一片残雪里,洞户也许进山扛木头了,犬吠仍是千年前的声调。既然王维自喻为微官,而非傲吏,漆园已非王维的漆园,那诸如鸟鸣涧的风景,柴扉旁的送别图,田园的乐曲,皆物是人非,又在哪里去辨认王维的惘川二十景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輞川是王维的,也不是王维的。輞川是王维的异乡。他曾离开生养他的蒲州乡土,西来长安谋取功名。繁华的帝都对年轻士子以诱惑,而茫茫人海中的游子是孤孑无亲的。即使功成名就,后来隐居于这稠川山水间,终未摆脱游子的心境。遁入佛界的王维,也许以为尘世上的历程也是游子的意味。他曾作《陇西行》,曾谱塞上曲,咏叹长安少年,叙述老将节操,也吟青溪水,也唱桃源行,走渭川,过夷门,登终南,归篙山,拜渴香积寺,泛舟汉江上,之后又如何闲居这輞川别墅,独坐悲双鬓,哀叹时光的不可挽留。一个人,就是这样在岁月的无情流逝中走向老病去世。灯烛雨声,落果秋虫,万物有生必有灭,人及万物生命短促,而大自然是永存的,輞川是永存的。
  天色垂蓦,过客匆匆归来,又陷人茫茫的长安都市的万千灯火之中。輞川的游历,似乎是一场梦,但不甘它是梦,想让梦凝在唐诗的铅字里,流泻在方格内。且又弄不明白了王维的輞川是王维的还是和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