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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何美瑛摇头。她没带伞,头发上蒙了一层水气,雾也似的弥漫着。我看看她说:“你的头发都湿了,还是——”

  “不用了,我马上就得回去。”她打断我,突然盯着我,莫名其妙地说,“阿满,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吧?我们是朋友对不对?”语气里有一股不寻常的紧张与伤感,而且急迫。

  “嗯。”我点头。

  “那就好。”她浮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一直都没说其实我只有你这个朋友——”她顿一下,接着说:“还有浪平。”

  “美瑛,到底——”我叫着她的名字,没能把话说完,她便又打断我的话:“你一定要用功一点,想办法改变这种生活。”

  “你也一样。”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一下,笑得有些苦,而且凄凄。然后从口袋拿出一瓶半满的香奈儿十九号香水塞到我手里说:“你拿着。”

  我皱皱眉,不太明白,太突然。“我又不擦香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

  “拿着。”她硬是把它塞给我。抬头对我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再见。”

  她转身走开,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又说:“你知道吗?阿满,其实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你自己要保重。”说完,随即便转身大步走进凄迷的雨夜里,被黑暗吞噬。

  我站在门口看她那样走远,有些疑惑又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突然跟我说这些而且她的神态里,有一种怪异的伤感。

  明天再问她好了。我心里想。还有三天就过年,我们多少能有一些欢乐的时候。

  隔天我被嘈杂沸腾的喧闹吵醒。门外聚集了一些人,大肥枝、黑美贵,还有一些隔邻和下坡的人。妈也在。我听见她哑着嗓哭喊着:“……有够没良心的!这样偷偷摸摸的搬走,把别人的钱全捞走,年关快到了,这下子要人怎么过!”

  “他们那一家我早就知道有问题,还好——”不知谁接口,口气里有种逃的庆幸。

  “我才倒霉呢!那个何仔上次捡红点。跟我借了伍佰块还没还!”黑美贵嚷嚷着。

  大肥枝笑说:“还好我早就把会标起来,还赚到咧!”

  妈愤恨地又叫说:“那个何仔,真是没良心!别人赚的辛苦钱他也——”

  “得了吧!你能有多少钱让他们‘倒’!”大肥枝堵住妈的话,冷冷的讽刺。

  我站在窗口,看见妈表情绷紧,抿紧着嘴。我突然狂怒起来,冲了出去,冲着大肥枝毫不客气的叫说:“那关你家屁事!最好哪天你家遭小偷,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大肥校被我一抢白,一脸粪色,表情很臭。嚷叫说:“你们听到没?他们这个阿满啊,不得了!”

  妈瞪着我,生气地说:“小孩子胡说什么,还不进去!”

  我胀红脸,死瞪着大肥枝。深深替妈觉得难过可怜。凭什么她要受大肥枝那样的奚落?

  从外头的世界看我们这个聚落,每个角落似乎都是同样的穷酸落后;似乎都没什么差别,每户人家都是那样的破败没层次。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存在我们自己这个浮游的生态里,人性种种的丑陋,并没有因为彼此同样浮沉的命运而稍有消抵,反而变本加厉。

  “我叫你进去,听到没有!”妈生气的推着我进去,跟了进来。

  我被动地站在客厅里,心中还是充满忿怒。妈皱眉说:“还不快点去刷牙洗脸,吃饭了。”

  我拖着脚步到后头,愈想愈不甘心,无声哭起来。

  这天过后不久,我就听说是怎么口事。何美瑛父亲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他在村子里招了两个会,会钱收一收,才标了几次会,便卷款走人。他们昨晚整夜搬家,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到哪里。

  我想起何美瑛昨晚来找我时说的那些话,那个表情,不禁又滚出泪来。就这样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

  妈坐在房间里,我站在她房门口,她抬头看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说:“那个何仔实在没天良,就这样把钱全拐跑。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能攒下那一点钱——这下子全都没了!都没了!”我什么话也没能说,默默走了出去。

  “阿满——”浪平叫我,从后头走来。“你听说了?”

  “嗯。”我点头。

  “她有跟你说吗?”浪平问。

  我明白他在问什么。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浪平喃喃地。他应该也有些难过。但他问:“你家没事吧?你妈好像也有跟她爸招的会不是吗?损失多不多?”

  我又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妈跟了两个会,那些都是她好不容易才存下的,大概都没了。

  年三十当天,过得很低迷。李正雄打电话说他不回来。李宝婷说他们一家要去南部玩,初二不回来。我很高兴,最好他们全部都不要回来。但妈心情更糟了。她应该跟李宝婷说过被倒会的事——她什么事都会找李宝婷商量,那么巴望她和李正雄。但他们全部都不回来。于顺平倒是回来了。难得的各包了爸妈三千块的红包。

  “哪,阿满。”他给了我一千块。

  “你哪来的钱?”我怀疑着。

  “啰嗦!给你钱问那么多做什么。”他瞪我一眼。吃完年夜饭便赶着出门去找场子。

  妈咕哝说:“这个阿顺,没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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