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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火凤怔了怔,在她始终没有再说下去时,他叹息地合上眼,明白地问。

  “你并没有成全他?”

  像是看不见尽头的沉默,游荡又游荡,徘徊又徘徊,不管往哪处走,似乎都会撞着了伤心。

  “……没错。”她哑着声把话说完,而后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再也不想说上一句话。

  门扉轻轻掩上的声音,是寂静的室内唯一的声响。

  青鸾在他走后,拉开被子,两目瞬也不瞬地看着上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总是住在她心底的白发老人,又再次翻找起她四处藏放着的记忆,在这只有微微一线天光的心底深处,老人在寻找间,不意掀起沉积已久的灰尘,而那空气中飘飞的微尘,似乎,颗颗都为她携来了往事的味道。

  她已经忘记那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她只记得,那年她正是当值的太岁,在初秋之时,奉了天帝的旨意,为人间带来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事。领了天谕的她,骑着四脚踏着火焰的天驹,在人间洒下战争的种子。

  为了回神界覆旨,因此她必须亲眼确认战事是否如天帝旨意完成,于是在那日黄昏,她来到两军战况最为惨烈的江边,看着遍地的尸首,与被血水染红的江水。

  就在那时,一只颤抖的手捉住了她的裙摆,她吓了一跳,没料到人间之人竟能看见她。

  那个胸坎插了一箭,背后挨了两箭的男人,面上流着血,努力地抬首望向她,并在她想拉回她的裙摆时,紧紧捉住它不放,而后,喘着气,费力地对她开口。

  “求求你……”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听过如此哀切恳求的声音,她怔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张又是血又是泪的脸庞,而他那只沾着血的手掌,缓缓将她淡绿色的裙子染上一层鲜红。

  “求你……”

  “求我什么?”她下意识地开口。

  “我想回家,再见我的妻子一面……”

  就着夕阳金黄的光影,将他身上的战甲照耀得刺目,同时也反射着他眼彦积蓄着的泪水。僵站在原地不动的青鸾,在那刻,全然忘却了她来此的目的为何,亦忘了她的身份,她就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濒死,却既是哀求又万般无法放下的脸庞。

  她并不明白,为何这男人,在人生的尽头来临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的,并不是求她救他一命,而是求她让他再见一面,那个身在远方、可能仍在苦苦等待着他,或是早已忘了他的妻子。

  她更不明白,为何情爱可深至义无反顾,甚至无惧于即将来到的生死隔绝。

  在她还想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该怎么答覆他时,脚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失去了气息,可那只手,却至死都捉着她不放。

  流在他面颊上的泪,在她的犹疑中,渐渐地冷了。

  当她弯身拉开他的手,一抹血印,印在她的裙上,同时也印上了她的心头,她抬起头,那轮红艳得有若泣血的夕日,将四下的死亡一一带至她的面前,再带至她亲手所布下战祸的手上,无声地停留在她的十指之间。

  遍地的不甘、思念、恐惧、不愿……悄悄揉混进了秋风中,吹动了血红江上的波纹、吹动了她的发,也将那些血腥都吹进她的心底,争先恐后的在她心底嘶声呐喊与哭求……她不住掩住双耳,面对着遍地的尸首,忽然觉得好恍惚。

  这么多年来……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又奉旨做了什么?

  那一日,她是怎么离开那片战场的,她已记不得了,不过至今她却还依然深深记得,那条通往寡妇村的路。

  凭藉着神力,她轻易就找着了那位战士的家,那时,一名朝廷负责通报战士已战死的差爷,正来到那名战士的家中,跟在差爷身后隐了身的她,睁大了眼看着,当差爷亲手将战士的遗物交给那名等待着消息的少妇后,那一行行在少妇面上断了线的泪水。

  即使差爷再三宽慰,称她已战死的丈夫,和其他战死的战士一般,皆是朝廷的英雄,亦是忠烈之士,可她却泣不成声地对他说。

  “他如愿成了他的英雄,而我,却成了个寡妇……”她紧紧抱着怀中的遗物,又悲又愤地问:“什么忠烈之士?他要那个英名做什么?而我又要那个英名做什么?”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回到我的身边来……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家而已……”

  望着哭倒在地的少妇,青鸾很想出声告诉她。

  你拿什么去跟上天和命运拚抢?你凭什么去违背天意,好去瓜分一点点的幸福?每个人生来,命书是如何写的,人生就如何照着定,注定不会回来她身边的,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但她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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