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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们眼中的下等奴仆,一下子又宛如青楼里的花魁艳妓,贵胄世袭,书香传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这个家丑?在宗亲的舆论逼迫下,早已拿她没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将她送进寺庙里,任和尚们拿戒棍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以为用这法子就可将她体内的妖魔给逼出来。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性子分成了白天与晚上的普通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家,她不是他们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连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当她到了适婚年龄时,她这不同的性子开始为她的家族带来另一种耻辱。看中她温和性子的大户人家们,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样给吓坏了,而色欲薰心的有钱公子哥们,则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仆般简约而又朴素的德行。

  留在府里无人能够忍受,欲将她嫁出府眼不见为净,却又无人愿娶。她走与不走,留或不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对她而言,什么流言蜚语,与外人的冷眼相待,都远不及那些至亲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会后,晴空的神情有些异样。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岁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后,都得受同样的际遇?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语似有魔力,不断召唤著他一句句聆听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进她孤独的世界。但在这片世界里,他只看见绝望的黑暗,只听见苦无出路的叫喊,让总是冷眼旁观世人苦痛,头一次走入他人内心的他,不知该如何抵挡这份他没经历过的伤痛来袭。

  “别这样……”眼看他因此而深感伤怀,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的……”

  怎么会习惯?

  此时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赋,怨怪自己为何总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们的过往,以及他们想掩藏的心事,虽然晚照用长年下来积压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层他怎么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还是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不能改变命运,只能任由命运飘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灯中见过的棍棒,和花丛中的面容。这时他才发觉那时他所看见的面容,是隐忍著泪光的,而她,又怎么会习惯于这种他人擅自加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愿且曾放声求援的,可她的心,却从没得到救赎过。

  怎么能习惯……

  在晴空一迳地沉著声时,晚照将目光拉回河面上,看著波波不断涛涌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的脸孔,但在想起他们时,她忽然觉得她有些能够明了那些人当年的所作所为。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唯有如此待我,他们才能安心,才能认为他们足以战胜令他们悸怕的鬼怪妖魔,唯有将棍棒握在手里时,他们才能觉得自己远比妖魔无敌,要生要死,皆由他们掌握,实际上,他们怕自己甚于怕我。”

  “这是人性。”

  她不甘地问:“可他们在满足了自己时,我呢?”

  “你说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说出他的推论。“因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者将会不断重复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这么想。”她早猜想过。“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伤人也不害人,更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远处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将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来,看著她努力想要将眼泪藏住的模样,晴空难以自禁地锁紧了眉心。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她颤著声,紧握著十指问。

  “不是的。”他摇首,叹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上。“我说过,想哭就哭出来,别再忍了。”

  “你这人……”她压住鼻音,嗔怨地问:“你怎么总是要我哭?”

  因为他总是在她不经意透露出脆弱的时候,听见她的心在哭泣的声音,可是她却封住所有能够宣泄的出口,让她的眼泪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他只是两手捧著她的面颊,用清澈的双眼直望进那双带泪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别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诉她。

  一滴眼泪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间,晚照仿佛自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

  晚照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抚过他的唇,抚过这个生平头一回这么对她说出这话的男子,她不知这是感激还是什么,某种撞击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难以出声。她频眨著眼,试著把这句珍贵的话牢罕记在脑海里,把说这话的晴空面容记在心底,无法拘禁的泪水,静静自她面颊坠下。

  一直以来,她就是个站在荒漠中不知该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将她扔弃在那个地方,无人愿走入漠地里寻找她、为她指引方向,日复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里茫然地看著四方,从来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愿站在她的身旁。

  不会有人知道,孤单是种多么苛刻残酷的刑责,不被了解,则是顶戴在头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从不想当棍下的被害者,也无意戴著长满鲜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领域里,一人孤独地称王。

  晴空无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泪,低首看著那颗晶莹的泪珠。

  “晴空。”

  “嗯?”

  “为什么痛苦的事,就算过了千年却还是忘不掉?”她汲著泪问。

  他默然了一会,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泪,哑著嗓反问。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记得……”她听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泪珠如雨落下。

  遭她泪水濡湿的指尖,隐隐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将她的脸庞压入怀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纳起她所有的伤心。

  “或许……”晚照侧脸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语,“或许我生前最后一段的岁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岁月,而老天定是认为我不该拥有它们,因此才刻意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洗去……”

  颗颗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泪,很烫,也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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