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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将面前的文件都推到一边去,纪浩云斜叼着那根已经聚集大半截灰烬的烟,拿下挂在鼻梁上的眼镜,皱紧了眉头地望着面前鸡皮鹤发的老妇人。

  “什么?”伸手拿起茶杯,浩云很快地喝了半杯。

  “伯利说他不再找保姆了。”

  “我没说要帮他找保姆,我登报找的是看护。”

  “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但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啊,那能忍受大人管啊,别的不提,就光说你跟浩然好啦,当初你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打架、跷课、爬围墙、约会,我们谁能说得了你们啊?”将长串的念珠搁在腿上,笑眯成线牙的眼睛,冲淡了不少她脸部的严厉线条。

  将烟轻轻地故进烟灰缸捺熄,纪浩云朝她凑近了点,顽皮地眨眨眼,“说到这,婆婆,当初你也是我们兄弟的共犯哪!”

  “我?去、去、去,我可是对纪家尽忠职守,从小姐过世后,我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拉拔你们这两个小冤家长大,我哪儿是你们的共犯来着?”

  “嗯哼,婆婆,我跟浩然溜出去后,老爸就会把后门给锁起来,但总也有人偷偷的把大门打开,让我们兄弟可以进来睡觉,你说这会是谁干的?”

  “呃……呃……这我哪知道啊!我早都睡了,谁管你们这两个小冤家哪!”支支吾吾地搪塞着,汤婆婆将念珠拿起来开始拨动着珠子。

  “嗯,我明白,大概是哪只耗子……”

  “去、去、去,怎么说我是耗子!我最憎那玩意儿了。浩云哪,这找看护的事,我看你得再跟伯利合计合计。不然,你们叔侄要再闹起弩扭,我老太婆可没力气再管啦!”

  望着危危颤颤地走出偌大书房的汤婆婆,浩云拿起另根烟塞进嘴里,透过枭袅烟雾,沉思地想着遥远的往事。

  故事得从纺织业巨子纪真昌说起,这位长袖善舞的东北大汉,在混沌时代里,因缘际会地在江南娶到了纺织业大户的独生女,也就是汤婆婆口中的“小姐”。那种大户人家在嫁女儿时,不仅嫁妆如山,在妆奁之外,都还有陪嫁的媵侍,当年的汤婆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纪家。

  随着国民政府播迁到台湾来,纪真昌也早一步地将他的纺织厂搬迁到台湾,而后在政府奖励投资及生产的各种奖助下,纪氏纺织在台湾一直稳坐各大产业的龙头。

  汤家小姐只为纪真昌生下个身体十分孱弱的儿子——纪浩然——而后就因病过世。在她缠绵病榻之际,仍念念不忘要纪真昌早日续弦,但忙碌的纪真昌并没有当真,直到汤家小姐身故后,他才兴起再婚的念头。

  一则以他年近四十的不惑之龄,再者也恐怕后母会虐待浩然,所以纪真昌就一直独身地守着儿子过日。

  后来往某个应酬的场合,空虚的纪真昌在遇到酒国名花的张小云时,简直惊为天人。立即有了迎娶这朵花的打算,但这位因环境所迫而下海的张小云,却是位风尘中的奇女子,她婉拒了纪真昌的婚约,也离开繁华酒场,隐遁到乡下,过着清苦的种菜卖菜生活。

  当纪真昌找到她时,这才明了她隐遁的原因——她腹中已有了纪真昌的骨肉。

  “我不能让这孩子顶着污秽的名声出世,嫁给你并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这样对孩子不公平。”当纪真昌一再恳求仍不能打动她的心时,她泪流满面地解释着。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五个月后,孩子出世时我会通知你,他是你的骨肉,理当让你带回去养育、教育。”

  “那你呢?”

  “我已经决定要出家了。红尘苦海我已经淌过一回了,人生苦短,佛法浩瀚,从今而后我只想当伴古佛青灯,了此残生。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回去吧!时候到了我会让你知道的。”坚决地将纪真昌摒逐门外,张小云从此没有再跟纪真昌联络。

  四个多月后的一天,有通电话急急忙忙地将纪真昌召到那栋小砖房前,交给他的只有浑身通红、正竭力扯直了喉咙哭叫的婴儿和已经冰冷了的张小云。

  邻人七嘴八舌地解释挺着大肚子挑水浇菜的张小云,如何因为滑跤而导致早产,又是如何惊险地抢救了在池塘中载浮载沉的婴儿云云。纪真昌一言不发地将张小云仍圆睁的双眼抚盖上,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在车上痛哭流涕的哀伤,他厚葬了张小云,并且将那个婴儿取名为纪浩云,用以纪念红颜薄命的张小云。

  初到纪家的浩云,立即受到了全家上上下下的欢迎。不只是长他十六岁的哥哥浩然,还有其他的佣人们,甚至连原本嘀咕着老爷为何要接回“外头女人”所生的小孩的汤婆婆,在见到皱着眉头哭叫的浩云时,也忍不住要一把抢过去,唠唠叨叨地找着她早就偷偷准备好的奶瓶尿布。

  年龄相距十六年,并没有给纪氏兄弟带来任何困扰,顶着纪家长子的身分,纪浩然出入的都是最高级的场合,交往的全是顶尖的人物,其中大部分是像他一般衔着金汤匙出世的纨绔子弟。

  听多了阿谀献媚的巴结马屁之辞,浩然变得十分敏感,加以他自幼身体就不是很硬朗,因此他反倒喜欢待在家里,跟已经是少年时期的浩云为伴。

  带着刚踏进尴尬时期的浩云,浩然结结实实地为他展现出另一种瑰丽的生活方式。跷课、打群架,为女人争风吃醋,他们兄弟着着实实地闯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祸事。因为实在收烂摊收累了,有时,已经老迈了的纪真昌在苦于无法制服两个宝贝儿子的情况下,他也会来关禁闭的那一套,但这对难兄难弟总在汤婆婆的协助下脱困。

  那年,在某次的严重犯错,导致新闻被炒上社会版后,纪真昌铁了心的将纪浩云送到国外念书,至于浩然,则被告诫要负起身为长子天职,成天都跟随在爸爸身后,学习着经营事业的技巧。

  形单影只的纪浩然很快地就在个蓬勃的西餐厅里,认识了驻唱的游慧怡;有着原住民明显大眼睛的黝黑姑娘。

  她像只热爱自由的野鸽,翩翩地为浩然沉闷的生活带来另番新气象。受限于彼此身分的差距,在一次宴会上受到纪真昌那些达官显贵、俗且势利的女人们批评之后,游慧怡开始远离浩然。

  原就虚弱的浩然,受不了这个打击竟然病倒了,并且病得十分严重。得知儿子病因后,纪真昌勃然大怒,亲自带着聘金去找慧恰嗜酒如命的父母,几乎是半买半娶地将慧怡带回纪家。

  在伯利出生后的最初几年,可能因为纪真昌还拿权的关系,躲在纪真昌的羽翼之下,浩然和慧怡总算还过了几年愉快的平稳日子。但随着纪真昌逐渐老迈,将所有大权交到儿子手头时,保护伞一旦揭开,属于慧怡过去的那一段历史又被挑出来翻搅。

  经济型态的改变,使得纺织业在台湾成了夕阳工业,受困于股东们的无情压力,以及媒体的无理中伤,浩然又再卧病。而在此时,被那些穷追猛打的舆论搞得心念俱灰的慧怡,却在旧识的穿针引线下,有了重回舞台的打算。

  面对又要如野鸽般弃他远去的妻子,浩然的声声呼唤和尚年幼的伯利孺慕心声,都没能阻止慧怡离去的脚步。

  那时,纺织界的龙头纪真昌已是风中残烛,因为高血压和糖尿病的并发症,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中,时而昏述,间或清醒,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陷于无意识的昏迷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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