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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在栈道的前面,纪远停了下来,眼前的栈道长而险,一条条的横木看来单薄而细弱,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个人的体重。木条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杂草像一条绿色的绒毡。从草的空隙处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纪远回过头去,大声的说:“一个一个的走,千万别两人踏在一根木条上,当心折断。尽量踩稳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说完,他领先跨了过去,那些木条在他脚下挣扎呻吟,整个栈道都颤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一个山胞跟了过去,嘉龄和可欣硬着头皮,也跨上栈道。湘怡喃喃的说:“走这种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头来问,衷心的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下刚刚对湘怡无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稳一点吧,摔一个还不要紧,两个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说。“反正,我的命是没有关系的!”

  “为什么你的命是没关系的?”杜嘉文问。“别轻视生命!每一条生命,冥冥中都有神灵安排好了的!”

  “是吗?”湘怡幽幽的说:“只怕神灵会太忙了,没时间去安排每一条!假如冥冥中真有神灵的话,被疏忽的生命,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吗?这话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苍白细致,那里在衬衫长裤中的身子,看来是瘦弱可怜的。他脑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况,一个弱小的女孩,倚靠着兄嫂为生,何况,那个嫂嫂必定是很难缠的!“被疏忽的生命!”看样子,神灵就没有好好的安排眼前这条生命。他不由自主的叹息了,心中涌上一股恻然的怜惜的情绪。他的叹息使湘怡震动了一下,她抬起眼睛来,目光悄悄的从他脸上掠过。叹息,为了谁?她吗?她摇摇头,自嘲似的微笑了。走过了这条长长的栈道,眼前的路突然变得平坦了,在泥土中,还修筑了一条条的木头。在这荒山里,出现这样“文明”的修建,真让人惊叹!纪远说:

  “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这种嵌着木条的路,山地人称为木马道,是预防崩陷的。”

  嘉龄的精神又来了,开始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风铃草”。满山的草木摇摇,风声瑟瑟,嘉龄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点着头,小草在微风里摆动腰肢,仿佛都在纷纷响应着嘉龄的歌声。嘉龄跳跃着向前走,唱得更加高兴了。路边,一株红叶伸出了枝桠,红艳艳的叶片映着阳光,在风中动人的摇摆。可欣又惊呼了起来:“红叶!像醉酒一般的红!”

  “我曾经告诉过你,山里的红叶很多,”纪远说:“还要一枝吗?”“不,”可欣摇摇头。“我已经有了一枝,够了!那枝比这枝更有价值些!”她继续向前走,感慨的说:“我不知道台湾山里也有枫树,我以为台湾是没有枫树的!”

  “这不是枫树,”纪远说:“这是槭树。槭树和枫树的区别,是一个叶子是对生的,一个是互生的。台湾的槭树很多,枫树很少。枫树要经霜才会红,所以诗里说‘晓来谁染霜林醉?’台湾很少落霜,枫树也不容易转红,台湾的枫树,大抵都是绿色的。”可欣凝视纪远,眼睛里有着困惑。

  “我以为你是学工的。”她纳闷的说。

  “我是学工的。”纪远点点头。

  “那么,你怎么懂这些?”可欣问,愣愣的望着他。“你好像懂的东西很多,植物、动物、文学、艺术——甚至于人的心理!”“哈!”纪远笑了起来,那褐色的脸庞上竟然浮起一层微红。他把眼光投向山谷里,含糊的说:“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喜欢对什么都注意留心,然后在适当的机会中,把自己懂的那点皮毛说出来,让别人认为我懂得很多!换言之,我是在卖弄。”“不,”可欣继续凝视着他。“你不是那样,你这几句话,倒好像是在掩护。”“掩护?”纪远锁起了眉头:“掩护什么?”

  “掩护你自己,你好像——”她顿了顿。“经常用很多烟幕弹,把自己隐藏起来。”

  “是么?”纪远耸耸肩,语气忽然生硬冷漠,还微微的带着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执的说:“你藏起你自己,因为你害怕别人走进你的领域里!”

  “我的领域!”纪远烦躁的说:“我的什么领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摇头,困惑在她脸上加深:“你是个难以解释的人!”“那么,别冒险去解释!”纪远说,注视着脚下的道路。“每个人都会有隐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别人要隐藏,最聪明的办法是不去揭穿,对不对?”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她。“你是不是常常这样鲁莽的去剥别人的外衣?”

  可欣的脸红了。“对不起。”她讷讷的说。

  “没关系!”他表现得很洒脱,好像她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带子,他迈开大步,把可欣抛在身后,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视着他的背影,那矫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称,但他却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木马道走完了,路又变得陡峻而艰险起来。嘉龄仍然唱着歌,和纪远走在一块儿,纪远不时回过头来拉她一把,并且和她大声的谈笑着。嘉龄显得很兴奋,缠着纪远,她开始学着那支山地歌,她圆润的歌喉和他雄浑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动听。每当有一个陡坡时,她就止住歌声,让纪远拉她过去。纪远笑着唱着,拍打着嘉龄的肩膀,好像她是个男孩子一样,嘉龄的笑声像泉水般流泻了出来,清脆的荡漾在山林之中。“他们像一对儿,”湘怡在可欣耳边说:“胡如苇要失恋了!”“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纪远?他不会喜欢嘉龄。”

  “你怎么知道?”湘怡说:“嘉龄是越来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丽的女性的。”

  “他们并不相配。”可欣说,注视着前面一对欢笑着的人影。“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觉得他们非常相配!都属于外向型的,活泼,爱玩,爱动的典型。”

  “是吗?”可欣淡淡的问。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条新的栈道。由于栈道已经走得太多,胆量也训练出来了,对于栈道不再像刚走时那样害怕和顾忌。从一根横木上越到另一根横木上,她低垂着头,一步步的走着。突然间,她听到前面有人惊心动魄的大叫了一声: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条是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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