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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章伯母停在我的床边,她温柔而清凉的手覆在我发热的额上,弯腰注视着我说:“吃药了,咏薇。”我睁开眼睛,眼里迷蒙着泪水。

  “怎么了?咏薇?”章伯母关心的问。

  “我——”我想说要凌风进来,但是,我只说:“我有些头痛。”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事实上,最后两天已经完全没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还没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门,不敢见到凌风,我不知道见到他之后用什么态度对他,也无法分析我对他的感情。他是个浪子,一个百分之百的浪子,既没有凌霄的稳重,也没有余亚南的飘逸,更没有韦白的深沉。可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总要想到他。我的思想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制,一星期没见到他似乎是很长久了,在这一星期里,他和林绿绿该是形影不离吧?他是不安于寂寞的人,他是不愿受拘束,也不愿委屈自己的人,谁知道他会怎样打发时间?可是——可是——可是这些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恨他吗?我不知道。柴房门口的一幕记忆犹新,光天化日下的强吻也不可原谅,或者由于我恨他,才总是想起他。病好了,我应该不再软弱,或者,我以后不会再理他了,我也应该不再理他,他只是个不拘形骸的浪子!他吻我,并非对我有情,他和林绿绿歪缠,也并非对绿绿有情,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喜欢游戏,喜欢征服,而不喜欢负责任!可是——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一直要想这些呢?

  韦白来看过我,他亲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恳挚的祝福也撼动我。凌云在我床边对他微笑,他温存的望着她,眼底有着深深切切的怜爱之情。我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发现椿龄和贾蔷的感情后,所说的一句话:“从此后,只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我叹息,把脸转向墙里,谁能解释感情的事呢?我应该可以出房门了,但我仍然赖在房里,连吃饭都由秀枝送到房间里来。章伯母显然了解我已痊愈,但她并不勉强我出去,只是常常用一种研究的神色望着我。

  这天中午,秀枝送进我的午餐,我惊奇的发现,在托盘里,除了三菜一汤之外,缘着盘子放了一圈红艳的苦情花,数了一数,刚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个盘子点缀得别致无比。苦情花提醒我的记忆,我依稀又奔逐在丛林里,草原上,和梦湖之畔。抬起头来,我惊喜交集的望着秀枝,问:

  “谁弄成这样?”“二少爷。”秀枝笑着说。

  我的脸色沉了沉,我该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来,别人没这分调皮,也没这分闲情逸致。秀枝指了指饭碗旁边,说:

  “还有一张纸条。”我这才看到,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里,有一张折叠得很小很小的纸条。我犹豫了一下,就取出来,上面是凌风潦草的字迹,写着:

  “我就站在你的门外,等待接受你的审判。假若你愿意见我,请把苦情花全部收下,否则,就让它们留在托盘里,交给秀枝拿出来,我会识趣的走开,绝不打扰你。无论你收不收下苦情花,我都同样祝福你!所以,最起码,请收下我的祝福!

  凌风”

  我迟疑了好一会儿,心跳得非常厉害,秀枝垂着手,站在一边等待着,我无法继续拖延时间。匆促中,我只得告诉秀枝:“你走吧,等下再来收碗筷。”

  我把托盘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里。秀枝出去了,我坐在书桌前面,不敢回头,只听到我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门在我身后阖拢,有脚步声轻轻的走到我身边,我不敢动,也不抬头。好半天,我听到一个低柔的、带着几分恳求味道的轻唤:“咏薇!”我抬起头,和他眼光接触的一刹那,像有闪电击中了我一般,竟使我全身震动。他的眼睛那样诚恳、惶恐,充满了恻恻柔情。他的身子慢慢的矮了下来,跪在我的面前,然后,他把头埋进我的裙褶里,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我们一语不发的待在那儿,时间彷佛也成了静止,世界上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了,有个男人跪在我的面前,那放浪不羁、任性骄傲的人——凌风!我的眼眶湿润了,有水雾在眼睛里凝结,沿着面颊滚落,我无法控制我的抽噎,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不住的滚下来。他仰起头,他的手捧住了我的脸,轻轻的,他恳求的说:

  “哦,不,咏薇,你不要哭。”

  我抽噎得更厉害,他的声音撞进我的内心深处,绞动我的肺腑,使我的五脏全部痉挛了起来。

  “哦,咏薇,别哭。”他继续说:“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浑身都是缺点,但是,给我机会,咏薇,不要轻视我,给我机会变好。”我哭泣着揽住他的头,他站起身来,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用他温暖的面颊贴在我全是泪的脸上。爱情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来了,韦白、凌霄、余亚南……所有的人物都从我记忆中退走,消逝。我面前只有凌风,我心底只有凌风,我整个灵魂里都只有这一个人——凌风!到这时为止,我才知道我是这样迫切的要他,从没有要过别的人!

  他掏出了手帕,擦着我的脸,小小心心的拭去我眼角的泪痕,温温柔柔的说:“喏,你不要再哭了。这场病让你变得这么消瘦,瘦得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一星期晒不着太阳,你整天躺在这小屋里想些什么?我打赌没有想过我,是么?我却整天在你房门外面走来走去,你知道么?”

  我收起了泪,摇摇头。

  “不知道。”“我不敢进来见你,”他轻声说,握住我的双手,垂下眼帘,视线停在我的手上。“你是那样凶巴巴的毫不留情面,每句话都像刀一样要刺伤人。可是,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你喜欢,你不知道,咏薇,我费了多大的劲要得到你的欢心。”

  “我以为——”我嗫嚅的说:“你是没有诚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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