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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终于,芷筠坐在殷家那讲究得像宫殿似的客厅里了。客厅是宽大的,华丽而“现代”,所有的家具都依照客厅的格局定做,颜色是橘红与白的对比,纯白的地毯,纯白的窗帘,橘红的沙发,白色镶了橘红边的长桌和小几……连屋角那低垂的吊灯,和桌上的烟灰缸,立地的电话机,都是橘红与白色的。芷筠困惑而不信任似的对这一切扫视了一眼,就不自禁的垂下了眼睑,心里充满了紧张、慌乱与不自然。她预先已有心理准备,知道殷家必然是富丽堂皇的。但是,却没料到在富丽之外,还有如此今人惊愕与震慑的考究。好像这室内的一桌一椅,都是供观赏用的,而不是让人“住”的。是一些展览品,而不是一些用具。这使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小屋,那年久失修的木凳,那油漆斑驳的墙壁,那会挂人衣服的藤椅,那一经风吹,就全会咯吱作响的门窗,……真亏了殷超凡,怎可能生活在如此迥然不同的两种环境里?毫无厌倦的在她那狭窄的小屋中一待数小时!

  周妈捧来了一杯冰镇的新鲜果汁,对芷筠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笑嘻嘻的退了出去。殷超凡猛喝着咖啡,显然有些魂不守舍,紧张和期盼明显的挂在他脸上,他一会儿看看父母,一会儿看看芷筠,眼光明亮而闪烁。殷文渊却深沉的靠在沙发中,燃着一个烟斗,他仔细的、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芷筠,空气里荡漾着菸草的香味。殷太太是慈祥的,好脾气的,她一直微笑着,温和的打量着芷筠。

  这是晚上,芷筠已经把竹伟托付给了霍立峰,正式通知霍立峰不能再让竹伟闯祸。霍立峰对于竹伟被捕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因而,倒也热心的接受了托付。但是,私下里,他对芷筠说:“那个殷超凡不能给你幸福的,芷筠,你应该嫁给我!不过,现在,那家伙既然胜利了,我霍立峰也该表现点儿风度,如果我说他坏话,我也称不了英雄好汉!好吧,芷筠,去恋你的爱吧!可是,假若殷超凡欺侮了你,告诉我,我不会饶他!”这就是霍立峰可爱的地方,他虽然粗枝大叶,虽然爱打架生事,虽然桀骜不驯,甚至不务正业,他却具有高度的正义感,洒脱,热情,而且颇有任侠之风。

  坐在这没有真实感的客厅里,芷筠的心情也是浮移不定的,只有几分钟,她已经觉得这一片橘色与白色之中,几乎没有她容身之地。对她而言,一切都太虚幻了,一切都太遥远了,连那平日和她如此亲切的殷超凡,都被这豪华的气氛烘托得遥远而虚幻起来。隐隐的,她觉得自己不该走进这间大厅,不该来见殷文渊夫妇。幸好,那位“三姐”不在家,否则她更该无地自容了。曾经那样坚决的豪语过:“我不高攀你们殷家!”现在,却坐在这儿等待“考察”!爱情,爱情,你是什么东西?竟会把人变得如此软弱!

  “董小姐,”殷文渊开了口,烟斗上,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闪着“橘红色”的光。“我听超凡说,你是个很能独立,又刻苦耐劳的女孩子!”芷筠悄悄看了殷超凡一眼。

  “超凡喜欢夸张,”她低柔而清晰的回答。“独立和刻苦,往往是环境所造成,并不能算是什么优点!这和时势造英雄的道理是一样的。”殷文渊有些发愣,这女孩苗条而纤小。那对眼睛清柔如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脸庞,小小的腰肢……整个人都小小的。“小”得好像没有什么“份量”,“小”得不太能引人注意。他根本奇怪超凡会舍书婷而取芷筠,书婷最起码充满活力与女性的诱惑,不像这个“小”女孩这样虚无缥缈。可是,一开口,这女孩就吐语不俗!真的,正像他所预料的,这“小”女孩,却是个不能轻视的、厉害的角色!

  “你父亲去世多久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以来,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分,要在这社会上混,很不容易吧?”殷文渊锐利的望着她。“尤其,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听出殷文渊的语气,似乎别有所指,芷筠抬起头来了。扬着睫毛,她的目光坦白的、黑白分明的看着殷文渊。

  “要‘混’,是很容易的,要‘工作’,才不容易。‘工作’要实力,‘混’只要美色。我想,您的意思,是指这个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男人太喜欢占女孩子的便宜,所以我才这么说。不过,这社会并不那么坏,女性本身,往往也要负很大责任,如果自己有一个准绳,不去‘混’,而去‘工作’,一切就都容易得多了。”“是吗?”殷文渊深深的望着她,他的眼光是相当锐利的,这眼光立刻使芷筠提高了警戒心,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两把解剖刀,正试着要一层一层的解剖她。“你很会说话,董小姐,超凡平常在你面前,一定是个小木瓜了。怪不得他会为你发狂呢!”他若有所思的微笑了起来。

  芷筠狐疑的迎视着殷文渊的目光,她不知道他的话是“赞美”呢?还是“讽刺”?可是,他唇边那个微笑却颇有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她垂下了睫毛,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开口还比较好些。或者,殷文渊喜欢文静的女孩子,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多了?“听说,你在友伦公司做了一年半的秘书工作?”

  “是的。”“听说,方靖伦很欣赏你!”

  芷筠微微一跳,殷文渊用眼角扫着她,一面敲掉烟斗里的烟灰,他没有疏忽她这轻微的震动。

  “您认识方靖伦吗?”她问。

  “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也是商业界的名流,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我佩服这种人!”殷文渊掏出装烟丝的皮夹,慢吞吞的装着烟丝。“听说,方靖伦夫妇的感情并不太好!”

  芷筠轻蹙了一下眉头,困惑的望着殷文渊,难道她今晚特地来这儿,是为了谈方靖伦吗?还是……她迅速的把殷文渊前后的话互相印证,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些了解了。她轻轻的吸了口气。“我不太清楚方靖伦的家庭,”她勉强的说,觉得受到了曲解,语气就有点儿不稳定。“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很少谈自己的家务。”“哦,是吗?”殷文渊泛泛的接口:“我也反对在办公厅里谈家务,每个公司,职员们都喜欢蜚短流长的批评上司,这似乎是很难改掉的恶习。”他忽然调开了话题。“你弟弟的身体怎样?”芷筠很快的看了殷超凡一眼,带着询问的、不解的意味。殷超凡皱皱眉,暗暗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提过。芷筠想起了雅珮,想起了范书婷,想起了餐厅里那一幕。她的心寒了,冷了,掉进了冰窖里了。他们都知道了,范家兄妹一定夸张了事实。对竹伟本能的保护使她立刻尖锐了起来。

  “我弟弟身体一直很好!”她有些激动的、反抗什么似的说:“他从小就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

  “好吧,我用错了两个字!”殷文渊重新燃起烟斗。“我听说他脑筋里有病,看过医生吗?治不好吗?有没有去过台大精神科?”“他不是心理变态,也不是疯狂,他只是智商比常人低,……”芷筠勉强的说着:“这是无从治疗的!”

  “你家上一代有这种病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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