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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我困惑的瞪视着他,他也瞪视着我。然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放开了我,转过头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

  “我但愿有一个巨大的力量,能把我从你的身边拉开!”

  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哈!你干嘛做出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以为我罗皓皓会痴情如此?不过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我罗皓皓谁都可以爱,你,算不了什么!”他对我挟挟眼睛:“所以,忆湄,你看,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

  我静静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我攀住他的肩膀,轻轻的吻了他的面颊。我的举动触怒了他,猛烈的推开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东西一样,忙不叠的用手擦拭着被我吻过的地方,嘴里低低的,叽哩咕噜的诅咒。这样子和神情都像极了罗教授。我轻声的说:“皓皓,如果我恐惧的事情是事实,那么,那个大力量终究会来的。”“你在说些什么鬼?”他问。

  我摇摇头,不再回答。离开了他,我走出餐厅,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鼻子塞得更加厉害,炉火烤得我头痛。忽然间,我强烈的思念起妈妈,思念和妈妈共有的那些岁月: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那份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还倚偎在妈妈身边,事事让妈妈拿主意,连早上起床,穿那一件衣服,都要问一声妈妈。而现在,我竟处在这样复杂紊乱的的境况里!妈妈,妈妈,在她交代我来投奔罗教授的时候,她曾预料到我会遭遇这些事情么?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叠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着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哦,”我错愕的说:“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着请医生,中枏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不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艳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着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着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不会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着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着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分,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铺好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说,望着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他们都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的在床缘上坐下,用手抚摸着那柔软的尼龙被,嗅着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教授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我感动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证明他那粗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望着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着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所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殊”的“身分”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分?对着窗子,我喃喃的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都会突然间冲口而出的自问一句:“我是谁?”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在书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匆匆的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着我。那两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这种念头令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枏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藉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也变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着我,或是中枏,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看罗太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和我谈了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两分钟的在家时间,不是向中枏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笑皑皑,说她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的故意盯着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堪,罗宅对我而言,是愈来愈难处了!这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意料之外的,竟有着满窗耀眼的阳光。长久一段时间,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压厚积的云层。一旦看到阳光,那份喜悦和振奋真难以形容!何况我向来是个比较爱动的人,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里,几乎使我浑身的筋骨都发霉了。因此,当早上中枏来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像个冬眠乍醒的小昆虫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兴奋的说: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枏。太阳那么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中枏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微蹙着眉头望着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个荒谬绝顶的提议!丝毫不发生兴趣的说:

  “怎么想出来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大专联考了?”“别那么道学气!”我噘着嘴说,因为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兴:“偶一为之,又怎么样?难得有那么好的太阳!”

  他看看天,太阳似乎燃不起他的兴致。

  “今天不行,忆湄。”他冷淡的说。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还有事要办!”“你这两天在忙些什么?”我有气的说:“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说:“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总是忙一点。”把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他说:

  “来吧!让我们开始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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