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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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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夜里反覆倾听这首“北极光”,明白了她的回答。 她心已死,於他。 她不要再当他的阳光了。 极地尽处有她要靠的岸,她如北极光,逝去了不返。 韩桀是在八岁那年跟著母亲韩淑妹,一块“嫁”进了“忠义新村”里的。 忠义新村位於北桃园,是个拥有两百多户人家的眷村。 两百多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地是军队的,房子是公家的,每户人家的居屋加上院落都是一样的……小。 家家户户之间用扶桑花树篱做隔墙,一模一样的前後三进小平房,一模一样的狭长院落,一模一样的长竹竿万国旗,就连黄昏时节,各家飘出的饭菜香都很像。 大火,重辣,个个都是重口味的外省人家。 因为房子是挨户紧连著的,家里的男人又都是同袍,自然每一户的女人也都走得近,小孩子们也都玩在一块,这家有人缺了酱油,那家有人吃鱼刺梗到了喉咙,不出三分钟,村头到村尾都会知道,且还会有人自动送去酱油,甚至隔著树篱问要不要来罐醋,溶掉鱼刺? 这样的居住环境讲得好听叫做守望相助,叫做团结一致,叫做刀口一致朝外,但还是免不了那隐含於人性中的贪瞧热闹、爱嚼舌根的本性在作祟。 就好比这一回,五十六岁的士官长张焕要娶媳妇儿了,这可让眷村里的诸多婆婆妈妈又有了个可以互换讯息、打发时间的嗑牙话题了。 “ㄟ!不是听说张士官长在老家那儿是有媳妇儿的吗?” “死啦!两岸一开放通讯时他就托人去找过,听说是在文革时被斗死的。” “有留下孩子吗?” “什么孩子?听说他离开老家时只来得及拜个天地,住了三天就跟著部队退防到台湾了,原先还想著只是暂离,却谁也没料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唉,这么说来他还真该在台湾扎根生子,也好老来有人奉养了。” 张焕处事向来低调,结婚当日并未在村里摆宴设席,仅是在市区里的上海馆子里摆上一桌。 老长官当主婚人,几个有著过命交情的同袍来帮忙,为他在那一百零一套的西装上别了个“新郎”的牌子。 至於新娘子那边就更简单了,没有头纱、没有礼服,只穿了一袭乾净清爽、袖口绣有粉蝶的白色小洋装,头上梳了个当时最流行的赫本头,发上缀了几点亮片,亲友团只有一名,即那为新娘子和张士官长牵线成功的美容院老板娘金水婶。 呃,其实还有一个的,一个八岁大的拖油瓶男孩。 就是身上、脸上有著泥条斑,眼神桀骛不驯,差点得将两只小手反绑在身後才能够被“押”来参加婚礼的韩桀。 简单婚证及吃喝後,客人陆续散去,张焕好友古大军在瞥了眼那满脸悍相,将谁都视作了敌人,像煞头小斗牛犬般的韩桀後,忍不住拍了拍张焕的肩头。 “老张,我瞧你这後爹,会不太好当。” “鹅不怕!”张焕用著带了浓浓上海腔的国语回答,笑呵呵地。“鹅连鬼子都能打得宜哇啦哇啦地叫了,一个娃子惊牟怕?鹅答应了淑妹的……”他满足眸光转向席上的美丽新娘,“一定会将这娃子视同己出,供宜读书,长大後当个有出息滴人。” 像是感觉到了丈夫的慈和眸光,韩淑妹抬高清秀小脸,回了一脸暖暖的笑。 虽然年仅二十四岁的韩淑妹跟著已然五十六岁的张焕是委屈了点,但她心知肚明,跟著他,无论是对自己或对儿子,都已经是目前的她最好的选择了。 她是阿美族人,老家在花莲,家贫弟妹又多,在十岁时就被卖到山下的老人茶室里当了雏妓。 她不识字。 其实不识字也有它的好处,至少她不会春花秋月伤怀说愁,安於那样的送往迎来,被那些足以当她爷爷的老人给糟蹋蹂躏了的命途。 但在十五岁的时候,她不小心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的到来真的是个意外,茶室里的妈妈桑向来小心,会让她们按时服药,就怕弄大了这些金鸡母的肚子,妨碍了生意。 韩淑妹是个乖乖牌,自然从没有轻忽过当有的防备措施。 却是不知何以,这孩子似有著谁也无法阻挠的强韧生命力,他硬是闯过了层层关卡,在他母亲体内著床了下来。 韩淑妹的月事向来来得不定时,又始终没有孕吐现象,是以连妈妈桑都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还当她只是吃胖,变懒贪睡,直到她肚里的孩子长到了六个月大,妈妈桑才愈看愈不对劲,赶紧强押著韩淑妹去找了个赤脚大夫看了看,这才知道大事不妙。 不妙归不妙,管他六个月还是三个月,孩子成形了没有,妈妈桑和赤脚大夫相约好,让他把工具备好,两天之後要带淑妹到他那里打胎。 就在孩子要被除去的前一个晚上,韩淑妹做出了生平的头一回叛逆。 她从妈妈桑那儿偷出身分证及零钱,趁清晨时分茶室的保镖们在睡觉时,逃出了茶室。 为了怕被发现抓回去,她由花莲搭上火车、拦陌生人小货车,一路沿著头城、福隆、金山、三重躲躲藏藏,在辗转流离後,最後选在了桃园落脚。 她向来认命,也从来不懂反抗,但在那一夜里,她肚里的孩子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让她激生出为人母的坚强,而不再是昔日那懵懂乖巧的小女孩了。 挺著个大肚子,她找了间简陋却愿意收留她的小旅社住下,她在里头当女中兼洗床单毛巾,孩子出世後她还曾去挑过水泥、在鱼市里帮忙杀鱼掏洗内脏、在餐厅里洗碗打杂,直至最後遇见了好心肠的金水婶,蒙她收留,在她的美容院里当洗头小妹,也好边做活儿边能照料孩子。 向来容易满足的韩淑妹原当人生至此已然无憾,她想著只要自己够努力,儿子日後自当成器,但她逐渐发现了现实的事与愿违。 由於她得花太多的时间在维持母子两人的生计上,对於儿子便疏於管教,再加上他天生的拗性,以及後天不良的生活环境所影响,小韩桀打从三岁起就会忤逆顶嘴,以及和大人作对了,他甚至可以流利地用三字经和大人干谯到底。 孩子要教好,尤其是男孩子,一个可以充当榜样的父亲是绝对少不了的,金水婶常会这样劝韩淑妹。 为了要让儿子学好,韩淑妹终於听从了金水婶的建议,她经由相亲,点头答应嫁给保证会将韩桀视同己出的张焕。 韩淑妹答应了,小韩桀却不,他甚至快要气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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